邱 捷
關于晚清的士紳,研究成果之多,已難于列舉。然而,根據一手資料作出的詳細的個案研究卻不是很多。例如,迄今很少論著詳細論述某個州縣、鎮(zhèn)鄉(xiāng)的士紳與鄉(xiāng)村基層權力機構運作的具體情況。這兩年,筆者有機會讀到保存下來較多的清末廣東香山縣地方刊物《香山旬報》①筆者引用的《香山旬報》、《香山循報》(僅見一期,系前者改名),大部分來自中山翠亨孫中山故居紀念館研究部的內部電子資料,小部分來自北京大學圖書館的藏本。,發(fā)現不少涉及士紳基層權力機構的記載,特別是其中刊登的“牌批”(即官府對稟狀的批示),盡管文字簡略(多則數百字,少則一二十字),很多批示所涉及案件的來龍去脈并未得到清楚反映,但每期“牌批”的數量都很多,而且很多“牌批”直接提及士紳基層權力機構②例如,第8期共有“縣批”100條,明確提及士紳基層權力機構的有 30條;第9期共有“縣批”78條,明確提及士紳基層權力機構的有 27條。,所以,利用這些“牌批”,再加上該刊物的“論說”、“本邑新聞”等欄目的內容以及其他文獻,我們得以較多了解有關香山士紳基層權力機構的基本情況及其執(zhí)行訴訟、緝捕等權力的史實,并探討其時香山官紳、官民、紳民關系等問題??紤]到晚清的香山是廣東經濟較發(fā)達、社會變遷較迅速的縣,舊式士紳權力機構與新政時期成立的紳商機構在行使權力時有不少交集,因此,對香山縣的個案作較為深入的分析,對探討清末珠三角甚至范圍更為廣闊區(qū)域的社會變化,是有一定價值的。
從《香山旬報》以及晚清香山縣的方志看,清末香山士紳機構大體有三類:一是處理某些具體事務的機構,如印金局(為文武新生致送教官冊金贄敬免受苛索)、炭金局(為致送京官“炭金”)③民國《香山縣志續(xù)編》卷 4“建置·局所”。、清佃局、墳山公局(墳山公所)等;二是按地域建立的公局(公約)、鄉(xiāng)約;三是新政時期建立的警局、縣鄉(xiāng)鎮(zhèn)自治機構、商務分會(所)、農務分會(所)、香洲埠公所等。本文著重討論第二類機構。
前幾年筆者曾對晚清廣東鄉(xiāng)村地區(qū)士紳控制的基層權力機構“公局”做過專題探討①拙文《晚清廣東的“公局”——士紳控制鄉(xiāng)村基層社會的權力機構》,《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5年第4期。,限于資料,研究得尚不夠細致深入。所謂公局,從字面看,只是“共同辦公事的處所”之意,未必是權力機構,如前面提到的印金局、炭金局,就不能說是權力機構。但在晚清的廣東,如單說“公局”(或“鄉(xiāng)局”),則主要指鄉(xiāng)村地區(qū)士紳的權力機構。
《香山旬報》提及的有“局”字的士紳基層權力機構有附城總局、恭都局、隆都局、谷都局、黃梁都防海局、東鄉(xiāng)局、欖鄉(xiāng)局、卓山局、平山局、欖邊局、南朗局、南門局、峰溪局、港口局、官塘鄉(xiāng)局、界涌鄉(xiāng)局、南屏鄉(xiāng)局、濠頭分局、牛起灣分局、張家邊分局、東海護沙局、七堡團局等等(有時也稱“某某公局”)。但很多時候士紳權力機構則是以“公約”為名,如:附城公約、隆都公約、(黃梁都)防海公約等。鄉(xiāng)村一級的鄉(xiāng)約則稱為某鄉(xiāng)鄉(xiāng)約(沒有“公”字)。
民國的《香山鄉(xiāng)土志》稱本縣“分為十鄉(xiāng)十四都”,列舉出來的“都”是“仁都、良都、隆都、得能都、四字都、大字都、谷字都、恭常都(附場都)、大欖都、黃旗都(附圃都)、黃梁都”②民國《香山鄉(xiāng)土志》卷 10“地理”。,并沒有 14個?!岸肌敝皇且粋€大致的地理概念,并非嚴格按“都”設立了權力、管理機構。
晚清的方志記載了附城總局、員峰張溪公約、東鄉(xiāng)公約、隆都公約、恭谷兩都公約、黃梁都防海公約、小欖公約、大黃圃公約、小黃圃公約③同治《香山縣志》卷 8“海防·炮位”。,以上的公約《香山旬報》都提到過,但《香山旬報》提到的其他公局、公約之名稱則不見于方志。
“公局”是鄉(xiāng)約、公約的辦事處所,一般會選擇社學、書院、廟宇等地方。香山縣的公局(公約)基本上以地名命名(除黃梁都的“防海公局”),與方志的鄉(xiāng)、都不一定對應。
無論公約還是鄉(xiāng)約,往往也被稱為“公局”。下面有幾個例子:
1.宣統(tǒng)元年,有人控告自己的田桑被糾搶,知縣的批說:“業(yè)由隆都公約當場將桑艇截獲,是否屬實,其中有無別項轇轕,姑候諭局查明稟復,再行核奪。”下一卯知縣對同一案的另一個批說:“前據具呈,業(yè)經批候諭局查復,據呈前情,候即諭飭隆都約紳查明稟復核奪?!雹堋翱h批·伍衛(wèi)祺批”,《香山旬報》第24期,第59、60頁。知縣說的“諭局”就是“諭飭隆都約紳”。
2.宣統(tǒng)二年五月,《香山旬報》一則拿獲拐匪解送縣城的新聞,雜志敘事時寫的是“隆都公約”拿獲解送,但報道引用一個疑犯的話則是“被隆都局解案”⑤“本邑新聞”:《拐匪被拿解案》,《香山旬報》第61期,第46-47頁。。
可見,“公局”就是該公約的辦事處所,從權力機構的角度,公牘中提及的“公局”、“公約”含義是相同的。
鄉(xiāng)約、公約(幾個鄉(xiāng)村組成)以上還可能有管轄范圍更大的公約(通常是一個都的公約),在縣城有附城總局。各級公局應該沒有垂直的隸屬關系,所以范圍較小的公局(公約)也直接向知縣負責,但有時小公局處理過的事件,會由大公局再處理。例如:
1.宣統(tǒng)二年,安堂鄉(xiāng)林某經常偷竊,被本鄉(xiāng)更練拿獲,約紳以其屢教不改,捆送隆都公約,過一天由隆都公約解送縣衙⑥“本邑新聞”:《賊性不改》,《香山旬報》第62期,第61頁。。
2.宣統(tǒng)二年,知縣對一個藉口欠項強割田禾的控呈批:“究竟如何糾葛,候諭飭防海公約紳士會同原處紳士理妥,免生枝節(jié)?!雹佟翱h批·趙耀批”,《香山旬報》第69期,第30頁。
3.新沙公約指攻的一名“擄劫匪犯”,解縣后僅認偷竊芋頭一次,知縣的批說:“究竟有無擄劫情事,候諭飭大黃圃約紳查明稟復核辦?!雹凇翱h批·馮建忠批”,《香山旬報》第82期,第20頁。
在第一個案例,隆都公局是下級公局上解疑犯的一站;在第二個案例,知縣諭飭黃梁都的防海公約會同原來處理過控案(但未能息訟)的下級公局局紳再處置;在第三個案例,知縣命令都一級的公局對下級公局指攻的疑匪再作調查。
在各級公局(公約)辦事的紳士被稱為“局紳”或“約紳”。各公局局紳人數不得隨意增減。宣統(tǒng)二年,有人請求增加約紳名額,知縣批:“約紳定有額名,未便率增,所請礙難準行。”③“縣批·黃順經批”,《香山旬報》第64期,第32頁。局紳的任命、撤換、辭職全部要通過知縣。局紳通常由當地紳耆以“投筒公舉”的方式選出候選人,再由知縣任命。例如,石鼓撻七堡團局自光緒二十九年局董辭退后數年無人管理,等到宣統(tǒng)二年全面更換局戳的時候,知縣諭該處紳士“將團防及籌款章程并聯合七堡投筒公舉紳董,稟復再行核奪”④“縣批·張家駿批”,《香山旬報》第80期,第29頁。。光緒三十四年,黃梁都的防海公約局紳趙泰病故,知縣接稟后批“缺額必須實心辦事之人始行諭飭入局”⑤“縣批·黃顯成批”,《香山旬報》第9期,第44頁。。宣統(tǒng)元年底,城北公約兩名約紳“相繼代謝,懸缺未補”,知縣同意該公約“公舉”的吳煦棠等人繼任,批示稱將下發(fā)委任之“諭單”⑥“縣批·城北公約批”,《香山旬報》第49期,第32頁。。宣統(tǒng)二年,曹步團防公局的紳董李祥光“外出謀生,不暇兼顧局務”,約紳陳載清呈報監(jiān)生李畦被“公舉”接替局紳,知縣批示同意李“入局辦事”,并勸諭其“不得推辭”⑦“縣批·陳載清批”,《香山旬報》第76期,第40頁;“縣批·曹步團局批”,《香山旬報》第80期,第31頁。。局紳辭職也必須得到知縣批準,宣統(tǒng)二年剛被公舉、任命的局紳陳明蔚要求辭職,知縣批“所請辭退,應毋庸議”⑧“縣批·陳明蔚批”,《香山旬報》第59期,第30頁。??梢?知縣對局紳的任免已形成制度化的機制。
公局有知縣頒發(fā)的作為權責憑據的“局戳”(或稱“約戳”),公局蓋戳具稟為首者可稱為“戳首”⑨“本邑新聞”:《集訊沙捐控案》,《香山旬報》第60期,第49頁。。公局的稟必須蓋戳,以防假冒,否則知縣會命補蓋戳重新遞稟,或會拒收(10)“縣批·界涌鄉(xiāng)局批”,《香山旬報》第49期,第31頁。。宣統(tǒng)二年九月,鮑桂芬等具稟控告香洲埠禁賭不力,鮑身為恭都山場鄉(xiāng)三多約紳,稟上未蓋局戳,致被水師提督申飭(11)“省批 ·水提批 ”,《香山旬報》第75期,第46-47頁。。并非局紳的紳士則不得在稟、呈中蓋戳,否則即被知縣申飭(12)“縣批 ·潘茂盛批 ”,《香山旬報》第70期,第29頁。。
宣統(tǒng)二年冬,香山對各公局的局戳實行以舊換新,多期《香山旬報》都有關于換戳的縣批。換戳是加強對公局控制和規(guī)范管理的一種手段,也與當時大規(guī)模推行地方自治的新政有一定關系。
知縣與公局的文書往來也參照上下級衙門公文的格式,知縣任命約紳、局紳或命令他們辦事用下行的“諭”,而約紳、局紳向知縣報告則用上行的“稟”(13)一個比較特殊的例子是東海護沙局,關于它,可參看民國《順德縣續(xù)志》卷 3“建置略二”。東海護沙局又稱東海護沙公約,它既是順德縣士紳掌控的武裝,也是一個基層權力機構,其運作與其他公局相近。因為東海十六沙的沙田多在香山縣,故香山知縣經常要同東海護沙局打交道。但香山知縣同東海護沙局用平行的公文“照會”而不是用下行的“諭單 ”(“縣批 ·蔣明批 ”,《香山旬報》第8期,第49頁)。。知縣的下屬巡檢經知縣授權有時直接管轄都一級的公局(往往稱為“總局”。但全縣只有 4名巡檢,并非每個“總局”都有巡檢直接管轄),在某些大公局,官府還派出“駐局委員”。例如,宣統(tǒng)二年五月,卓山學堂開學,淇澳司巡檢代表知縣參加,與會的還有一位“隆都駐局委員李纘”①“本邑新聞”:《卓山學堂開幕紀事》,《香山旬報》第64期,第49頁。。按一般慣例,縣以下公局的“駐局委員”應該是低級的候補佐雜。
史料還提到香山局紳匯納錢糧、沙捐,本來清朝法律并不鼓勵士紳匯納錢糧,甚至還有限制禁止的規(guī)定,但事實上州縣官在征收稅捐時又離不開士紳。在《香山旬報》中,也反映了公局匯收稅捐的情況。宣統(tǒng)二年十月,知縣在頒發(fā)給局紳劉廷魁新戳的同時,提醒要清繳“該紳肩任匯納”的舊欠地丁正銀 190余兩、屯米 3000余石,當年未完的正銀 960余兩、屯米 180余石也要按時完納,不得再拖欠②“縣批·劉廷魁批”,《香山旬報》第77期,第39頁。。新開征的雜稅也要公局催征,如宣統(tǒng)元年春,知縣命海州公約“催令該處各屠戶照章繳捐”③“縣批·李嘉樂批”,《香山旬報》第18期,第59頁。。
但史料最多的是關于公局匯收沙捐的。沙捐是晚清在珠三角地區(qū)對沙田開征的新捐稅,每畝征銀二錢,主八佃二,一向都由各沙田區(qū)的公約自報畝數并代征匯解,規(guī)定留下二成作為護沙公局經費。不過,從一開始這項新稅捐的征收就困難重重④廣東清理財政局編訂:《廣東財政說明書》卷 3《田賦下·沙捐》,廣州:宣統(tǒng)二年印本。。香山是沙田特別多的縣份,所以也是征收的重點⑤從譚棣華的研究可以看出,無論在清朝前中期還是后期,香山縣都是耕地面積增加最多的縣份,增加的絕大部分是新開發(fā)的沙田。參看譚棣華:《清代珠江三角洲的沙田》,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77-179、183、222頁。。因為沙田清丈困難,而且很多處于水陸交通不便的沿海,所以,官府很難直接征收沙捐,依靠當地的士紳權力機構便是可行的辦法。但公局往往匯繳不足額。如光緒三十四年十月,黃梁都防海公約匯解了 1000兩沙捐,知縣在批示中說:“所有短繳前項銀兩,著即趕緊補繳足數以憑轉解,毋再拖延,切切!”⑥“縣批·梁都公約批”,《香山旬報》第8期,第46頁。公局匯解不足的原因大致上有抗繳、侵吞、公局靡費過多等。宣統(tǒng)元年底,曹步鄉(xiāng)業(yè)佃抗繳沙捐,局紳稟報后,知縣諭令派出差勇會同公局的沙夫逐戶催繳,但曹步公約對催收一事“并無只字稟復”,顯然還是收不到;知縣打算把“串同抗繳團費”者嚴予懲處,諭飭局紳不得包庇⑦“縣批·曹步公約批”、“縣批·曹步鄉(xiāng)董事批”,《香山旬報》第49期,第32、36頁。。
各公局的日常開支(局紳的薪水、車馬等費和辦公費)和勇丁薪糧都必須有可靠來源,有的公約有豐富的公產,但并非普遍如此。雖說沙捐有留成,但沙田區(qū)以外的公局就沒有這項收入,即使沙田區(qū)的公局也很難僅靠沙捐留成維持,因此,各公局還以各種名目進行征收。例如,光緒三十年,官派的局勇管帶、把總譚志福同黃梁都防海局紳籌議,在沙捐以外征收“聯費”,后譚志福與局紳因費用收支問題產生矛盾,乃向知縣互控⑧“廣告”欄,譚志福的鳴冤廣告,《香山旬報》第24期,第61-62頁。。宣統(tǒng)二年,申堂鄉(xiāng)紳士控告局紳中飽捕費,不理捕務,從恭都局的復稟看,恭都公局收取了捕費,但各鄉(xiāng)還另收“更谷”⑨“縣批·谷都局批”,《香山旬報》第59期,第30頁。。其他征收的名目還有“沙骨”、“鴨埠”、“谷捐”“絲捐”、“桑市行用 ”、“柴用 ”、“按店抽捐 ”、“船費 ”等等。
公局為了保證各種捐、費的收繳,使用了很多強制手段,例如,宣統(tǒng)二年早稻即將成熟,黃梁都局紳稟請知縣出告示曉諭業(yè)佃人等把所有捐、費清繳始準收割,知縣以“沙捐固關國餉,聯、捕各費亦為勇糧所系”予以批準(10)“縣批·黃梁都約批”,《香山旬報》第63期,第28頁。。同年,馮錦華等欠繳沙捐,隆都局紳就把他們的谷船扣留(11)“縣批 ·馮錦華批 ”,《香山旬報》第82期,第22頁。。
得到官府授權并有強制手段支持的征收,以及用于開支局費的公產,給予局紳大量謀取私利的機會,同時也引發(fā)了官紳之間、士紳之間的矛盾和爭奪。《香山旬報》一篇論說提到,因為附城總局“弊竇百出”,于是成立了官紳組成的公產維持會進行清算,僅據局紳提交的賬本,“浮漏串吞”的款項就達11000余兩,不合理開支的現銀10000余兩(12)亦隱:《善理財者必能清算公產》,《香山旬報》第77期,第9頁。。
如果用今天“訴訟法”的觀念去看清朝的審判制度,法律明文規(guī)定的最低層級的審判機關是州縣衙門,只有州縣官才有“受民詞”的資格。但不少學者早就注意到,清代很多民事糾紛并不由官府審判,而在宗族、保甲、鄉(xiāng)約等得到調解和處置①這二三十年,筆者所見的主要有:鄭秦的《清代司法審判制度研究》(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7年),梁治平的《清代習慣法:社會與國家》(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年),吳吉遠的《清代地方政府司法職能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黃宗智的《民事審判與民間調解:清代的表達與實踐》(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清代法律、社會與文化:民法的表達與實踐》(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法典、習俗與司法實踐:清代與民國的比較》(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等。。這些學者對有關問題作了頗為深入的研究,提出了不少獨到見解。筆者看到的清末香山縣民事糾紛案例,無非也是涉及田土、錢債、斗毆、婚嫁、家族、墳山之類,值得注意之處是,按照法律,最先受理詞訟的應該是知縣,但很多情況下提起訴訟者卻被要求先“投局”,直接到縣衙告狀者往往被視同越訴。此外,筆者看到的案例,很多具有清末廣東,尤其是清末香山的特點。
如果是族內糾紛,知縣通常要求告狀者“投族”,如果經“集祠理處”后當事人對結果不滿意,于是就會告官。知縣對類似案件,少數要求告狀者繼續(xù)“投族內紳耆理處”,更多的是諭飭其“投局”,或命公局與宗族會同調處。例如,宣統(tǒng)二年冬,盧氏族人為一宗前任知縣批回族內處置的族產收支糾紛再次興訟,新知縣批:“彼此一本至親,因爭嘗數抵制,均難盡信。案經前縣迭次批飭集祠算處,如該族無可理處之人,著即自投該鄉(xiāng)局約紳耆查明公處息事,毋滋訟累?!雹凇翱h批·盧樹恩批”,《香山旬報》第76期,第35頁。但往往族、局均不能解決,如宣統(tǒng)元年十月,譚毓燊控告:自己房屋被颶風吹倒后墻,維修時卻被譚蔭昌阻止,知縣批:“現稱投處局族紳耆咸指其非,自此曲直已分,事不難了,著仍投聽處息,毋遽涉訟,致傷族誼?!雹邸翱h批·譚毓燊批”,《香山旬報》第9期,第49頁。后一案顯然是譚蔭昌不遵族、局的理處,譚毓燊才到縣衙控告,但知縣仍不受理。
從知縣一些批示反映出,知縣會要求原告先投公局。例如,宣統(tǒng)元年十月,鄉(xiāng)民梁爵乾控告是年六月其女被吳某拐走,當時吳某之父允諾稍后便將梁女交回,但后來未做到。知縣對案情產生懷疑,責備說:“何以當時不即投明約紳責令立時交出?”最后的批語是“候諭飭約紳查明稟復核奪”④“縣批·梁爵乾批”,《香山旬報》第8期,第49-50頁。。
涉訟的一方或雙方對公局的調處不服,案件再次告到縣衙,但知縣又一次把案件飭回原來處理過此案的公局。這種情況很多。
宣統(tǒng)二年晚造收割時,吳壽堅被控拖租搶割,經局紳理處,吳曾認錯,同意晚造由局紳代割后交回業(yè)主。但晚造成熟后吳壽堅仍將稻谷搶割,業(yè)主于是告狀。知縣批:“所呈是否盡實?著即自投明當日原處局紳邀集查明理處清楚。”⑤“縣批·黃永忠批”,《香山旬報》第81期,第27頁。同年,知縣對一個兩村爭界糾紛案的批說:“陵崗村在爾村步頭越樹界石,既經局紳看明勸處,彼村何尚不遵?著仍請原處局紳迅速妥處息事,毋庸一再構訟,原呈保狀均擲還?!雹蕖翱h批·陳亦章批”,《香山旬報》第65期,第37頁。這兩個案例都是一方抗處,公局已無法調解,原告才赴縣衙告狀,希望知縣為自己作主。從縣批看,知縣對弄清兩造真實情況毫無把握,于是再次推給“原處局紳”。
對企圖繞過公局要求知縣直接裁判或執(zhí)行的案件,知縣甚至會退回訴狀,予以申斥。宣統(tǒng)二年四月,知縣對一個訴狀批:“既經投明隆都局紳,是非應有公論,何至一任抗處?恐系圖訟聳瀆,仍斥!原詞保狀發(fā)還。”⑦“縣批·劉景炎批”,《香山旬報》第60期,第34頁。同年五月,知縣對一個案件批:“案經迭次批明,應自請局紳妥理,毋得再三請諭,仍斥!”①“縣批·黃灼林批”,《香山旬報》第60期,第30頁。同年夏收時對一個要求準許收割的訴狀批:“事已批明前呈,應請原投局令局紳秉公理處,毋庸再請諭割,原呈保狀均發(fā)還。”②“縣批·黃樂疇批”,《香山旬報》第65期,第15頁。宣統(tǒng)二年九月,知縣對一個前任知縣批示過的案件再批:“案經前縣明白批示,乃你不遵批投處,輒以約紳瞻徇為詞,希圖成訟,殊屬狡健。其中究何實情,候諭小欖局紳確查公處復奪,毋取訟累。”③“縣批·黃今標批”,《香山旬報》第75期,第43頁。同年十月的一個批示則說:“案經飭批投局公處,該民自應遵照,何得嘵嘵續(xù)呈?著仍投請該處局約紳耆查明處息,毋庸堅圖成訟?!雹堋翱h批·林建芬批”,《香山旬報》第81期,第35頁。
在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中,只有“刁民”才“健訟”,知縣把訴訟飭回宗族、公局調處,是為了“簡訟”。前文說過,其時香山人口已過 80多萬,縣域遼闊,河道縱橫,交通不便⑤筆者曾在清朝屬于香山黃梁都的平沙(現屬珠海市)當過下鄉(xiāng)知青多年,了解到當地的大沙田不少在清末民國就已形成。因為通常數百畝的一塊圍田通過水閘大排大灌,所以,整塊圍田內沒有田埂。如果業(yè)主不同,田界就極難確定。而且隨著河口的淤積,沙田范圍、面積變化也比較迅速。這些地方直到上世紀 60-70年代,乘坐輪船到中山縣城石岐都要一個夜晚,并無陸路直達(乘汽車要過渡口多次)。,知縣既沒有能力,也沒有資源直接審理那么多案件。且香山的案件也有自己復雜之處。即以傳統(tǒng)的田土糾紛而論,一般土地契據有面積四至,尚且經常不清楚,香山沙田特別多,而沙田不僅丈量、界址劃分困難,租佃關系也與一般地方有別,一些“佃戶”其實是批耕數百、數千畝的“耕家”,這就使田土糾紛涉訟雙方往往都具有勢力。知縣如果直接受理,到現場查勘弄清真相不易,調解雙方更難,最便捷的辦法是依靠當地士紳控制的公局,因為局紳對土地歸屬、業(yè)佃關系有較清楚的了解,且在當地有一定權威,如果知縣授權讓他們調處,比知縣親自出面還有效。
不少田土歸屬、業(yè)佃或錢債案發(fā)生后,其中一方強割有爭議的稻田,或涉案的一方要求禁止對方收割,遇到這種情況,知縣就會批給公局處理。例如,光緒三十四年晚造收割時,方嚴控告“田禾迭被蕭寶齡等殘毀采割”,知縣批:“果否屬實?候諭飭隆都局紳妥為理處息事,免滋訟端?!迸c此同時,林德輝控告自己的田禾曾被張均椿搶割,請求知縣諭令局紳護割,知縣批:“究竟應否派丁護割,候諭局查明分別辦理可也?!雹蕖翱h批·方嚴批”、“縣批·林德輝批”。《香山旬報》第8期,第52頁。宣統(tǒng)二年早造,知縣一個批稱:“該族祖嘗田禾,候諭局約各紳給票護割可也?!雹摺翱h批·蕭湘批”,《香山旬報》第63期,第30頁。后一例顯示,公局有得到知縣授權后允準或禁止業(yè)佃收割的權力,允準收割還需要辦一定手續(xù)(“給票”)。
宣統(tǒng)二年六月,譚賡堯與鄭福亨等打了一場地契按揭錢債官司,對錢債本身,知縣作出了判決,兩造均已具結,但知縣的判決并未提到涉訟禾田晚稻的歸屬,到了晚造收割時,鄭福亨呈請知縣“諭局護割”,而譚賡堯則“請諭飭局約各紳準現佃收割晚禾”,此時的知縣已經換人,新知縣對此案作了幾次批示,每次都是批給黃梁都防海局紳和隆都局紳查明理處,最后一次批:“究竟該田本年晚造田禾系屬某人耕種,本屆晚造禾稻應歸何人收割,候再諭隆都、黃梁都各紳確切詳查,妥為辦理。如果互相爭執(zhí),則由局約先代割存稟復,本縣以憑傳集訊斷?!雹唷翱h批·譚賡堯批”,《香山旬報》第73期,第28頁。
另一種常見的糾紛是關于墳山的,香山設有由紳士主持的墳山公所(有時也稱墳山公局)調解有關墳山的糾紛。但一縣有數以十萬計的墳墓,分散于山頭田野,墳山公所也無法處理如此多的糾紛,加上墳山公所紳士也不可能在全縣都有人脈和權威,所以,很多墳山糾紛也由涉訟當地的公局處理。
宣統(tǒng)二年,南門陳某與周某爭墳山,周某到麻州公約投訴,并請托大紳干預,麻州局紳帶同陳、周兩造到墳山勘驗,因為陳某一方稱所葬者為祖考,周姓一方稱是祖妣,在周姓一方堅持下,局紳決定開棺查看,誰知開棺后卻發(fā)現是男尸①“本邑新聞”:《約紳承認開棺勘驗之無理》,《香山旬報》第63期,第50頁。。按照清朝法律,開棺見尸是嚴重罪行,官員因審案需要開棺,出現失誤也要負很重責任。但在此例中,局紳竟不稟報官府就自行決定開棺勘驗。
宣統(tǒng)二年,蔡陳氏控告賀子惠等“阻葬奪骸,凌辱致傷”,知縣原來批過“自投約紳及墳山局理處”,欖邊局紳也調處過,但蔡陳氏再控告時稱被毆傷者已身死,要求拘押對方傷人者;知縣對這宗涉及傷害致死的墳山糾紛,仍批“究竟該處墳山如何實情,著再投局紳及墳山局查明妥處,毋庸堅請飭拘”②“縣批·蔡陳氏批”,《香山旬報》第77期,第37-38頁;“縣批·蔡陳氏批”,《香山旬報》第82期,第36頁。。
公局還調處了一些涉及華僑或外國國籍者的糾紛。光緒三十四年,外國籍人高輝堂與人涉訟,知縣一方面以“既系外國籍民則不應佃耕內地田畝”判令高將田退還業(yè)主,但對糾紛案則批“候諭飭小欖局紳查明調處息事”③“縣批·高輝堂批”,《香山旬報》第8期,第53頁。。宣統(tǒng)二年,英籍女子租厘士到縣衙喊冤,稱其夫為大嵐鄉(xiāng)李安邦,白飯洲周家欠其夫家錢債,丈夫自幼出洋,回鄉(xiāng)后經投卓山公約及周姓族紳斷令周家本息清還,周家到期不還,李安邦前往追討被指為糾搶,繼被隆都公約拘捕解縣。大嵐鄉(xiāng)紳耆則具稟保李安邦。知縣無法判斷是非、作出判決,只是責令雙方“不得再滋事端”④“本邑新聞”:《互控案各有不實》,《香山旬報》第60期,第47-48頁。。在后一個案件中,大嵐鄉(xiāng)、卓山公約、隆都公約三級公局都參與了處理。
甚至一些國外發(fā)生的糾紛也會拿到家鄉(xiāng)的公局調解。宣統(tǒng)二年,梁甘氏赴縣告狀,稱其子梁亞漢被誘逼出洋做工,曾親到石叻報明洋官交香山會館調處。知縣認為梁甘氏“所呈不足憑信”,批“著自經投局紳理處”⑤“縣批·梁甘氏批”,《香山旬報》第81期,第35頁。。同年,楊吉與族人楊炳等在外洋合伙開店發(fā)生糾紛,回國告狀,知縣批:“事在外洋,無憑稽考”,“仍著自投約族紳耆詳查公處了息,毋遽涉訟,致傷親誼”⑥“縣批·楊吉批”,《香山旬報》第82期,第36頁。。
宣統(tǒng)二年,濠頭鄉(xiāng)高某被拐賣到高要縣的女兒被查到,高要縣移文香山縣通知親屬領回,先由該鄉(xiāng)公局“備文申送”高某到縣,然后由縣衙發(fā)執(zhí)照讓高某到高要領人⑦“本邑新聞”:《被拐者已領回矣》,《香山旬報》第64期,第53頁。。在這個案例中,知縣是根據公局的文書來證實被拐者親屬的身份。
在上述案例,無論按照當時還是今天的法律觀念,公局的調處均非法定的審判,只是接受知縣的“諭飭”對糾紛進行調解。知縣對公局逐次授權,公局的調處結果具有強制性,無判決之名而有判決之實。如果調處不成案件再告到縣衙,知縣往往也是根據公局的稟復作為判決的依據。研究過清代法制史、社會史的人都知道,很多涉及“戶婚田土錢債細故”的民事糾紛并沒有進入州縣衙門的審判程序,而通過宗族、紳耆、鄰里調停解決。但清末香山公局“理處”的案例不少并非“細故”,如宣統(tǒng)元年十一月知縣批飭“小欖局紳妥為理處”的田土買賣糾紛就涉及“圍田九頃余”⑧“縣批·何傅氏批”,《香山旬報》第49期,第33頁。。宣統(tǒng)二年十月,一宗“諭飭防海公約紳董查明稟復”的搶割案也涉及稻谷 500多石⑨“縣批·梁曜垣批”,《香山旬報》第80期,第21頁。。光緒三十四年,凌松茂被凌景南毆傷致死,經卓山公局調處,雙方已有甘結。但知縣在審看卓山公局的稟時注意到死者與兇手同村同姓,乃批:“究竟控兇凌景南等與死者有無服制,著該紳等查明飭取宗圖稟復再行核辦。”(10)“縣批·卓山分局批 ”,《香山旬報》第81期,第32頁。按照《大清律例》,毆死近親尊長是死罪,反之,尊長毆死卑幼罪名則輕得多。其時新刑律雖已頒布,但兇手與死者若有輩分的尊卑,判處也不相同。如果卓山公局私和了卑幼毆死尊長的大案,日后死者親屬上控,知縣會有大麻煩,所以知縣諭飭卓山公局調查控兇與死者有無服制。然而,卓山公局敢于把“私和人命”的案件上稟,也反映出公局有時會出面調處涉及人命的大案。
以上資料顯示,香山的各級公局儼然成了調解、審判的一個層級。知縣以“諭飭”的方式委托公局進行的調解、處理、調查等事項,局紳是必須遵照執(zhí)行而不可推卸的。
各級公局分別擁有更練、局丁、團練等武裝人員,依靠這些人員,公局得以行使各種權力(例如征收、護割)以及維持治安。
更練是一鄉(xiāng)雇請的打更、保衛(wèi)人員,時人說,“四鄉(xiāng)之間,警察未設,所恃保衛(wèi)里閭、防御宵小者,則唯更練。更練唯對于一鄉(xiāng)負責任,而例為紳士所委任”①大呼:《紳士何遽聽更練一面之詞耶》,《香山旬報》第65期,第14頁。。局丁是固定在公約一類較大公局執(zhí)勤的人員,通常配備武器,承擔諸如傳召、拘捕、押送、巡邏等事務。而團練是參照軍隊編練的武裝隊伍,人數較多。從《香山旬報》刊載的公局辦團稟請批示來看,并非所有公局都辦有團練。
在晚清,各級公局都合法地擁有包括新式槍支在內的五花八門的武器。但如果舉辦團練申請購買大批軍火,則要按照“購領軍火定章”,“須有常年練丁,由官委派管帶者方能給發(fā)”②“縣批·梁開啟批”,《香山旬報》第49期,第26頁;“縣批·欖鄉(xiāng)公約批”,《香山旬報》第60期,第35頁。。例如,宣統(tǒng)二年,士紳簡啟超具稟請求在“該鄉(xiāng)設立團保分局,將原有更練裁汰老弱,添招精壯子弟三十名,以把總簡葆泰管帶,以資巡防保衛(wèi)”;知縣認為其章程“尚屬妥協”,準予立案,移文香山協給諭開辦;槍支彈藥則命其“自赴團保總局稟請代領”③“縣批·簡啟超批”,《香山旬報》第75期,第30頁。。同年,神灣公約“籌備常年經費,選募巡勇五十名”,由香山協札委管帶點驗后,移文香山知縣,“再行給文軍械局請領槍支子碼”④“縣批·神灣公約批”,《香山旬報》第76期,第40-41頁。。神灣公約是幾個村莊組成的公約(神灣屬于黃梁都),也設有 50名巡勇,下屬各鄉(xiāng)還有自己的更練,晚清香山縣公局擁有武裝之情況,于此可見一斑。
咸豐、同治年間以后,廣東各地公局因官府倡導紛紛成立并形成權力機構網絡,主要的功能是維持治安。公局如果要辦規(guī)模更大的聯團,就必須向更高級的官府申請。例如,“峰溪與港口兩約局原有練勇,僅能平時自顧,彼此漠不相關”,兩個公局通過附城總局,擬“合峰溪、港口聯辦沙團”,于是就向水師提督具稟申請⑤“本邑新聞”:《稟辦沙團》,《香山旬報》第63期,第42頁;“縣批·梁翰攜批”,《香山旬報》第77期,第35頁。。
公局的武裝常常會配合官府的兵勇參與緝捕。例如,宣統(tǒng)二年五月,兩名綠營武官率勇 20余名在南朗抓獲疑匪 3人,接著,得到消息說盜匪將與官兵開仗,帶隊武官“恐兵勇力薄,即飭請欖邊局派鄉(xiāng)勇協助 ”⑥“本邑新聞”:《當場獲匪三名》,《香山旬報》第64期,第56頁。。
如果發(fā)生了治安案件,公局往往是首先接案的機構。
《香山旬報》第24期刊登了兩則新聞:一、白企鄉(xiāng)甘某幾個兒子都在外洋貿易,兩個兒媳(其中一人英籍)被人誘拐,案情還涉及警局的“暗查”(便衣查緝人員)。甘某乃“具投欖邊局”。二、鄉(xiāng)民梁定卓同傳聞與其妻何氏有染之梁純榮動武,互毆過程中將后者刺傷致死,然后自行投小欖沙團局,小欖沙團局首先對梁定卓夫妻進行審訊并錄取口供,隔一日再將梁定卓夫妻解送縣衙⑦“本邑新聞”:《離奇奸案》,《香山旬報》第24期,第20頁;“本邑新聞 ”:《因奸殺人之疑案》,《香山旬報》第24期 ,第23頁。。宣統(tǒng)二年五月,梁正華向知縣告狀稱“被匪十余人搜劫槍傷”,他當時即“投防海約紳”,卻沒有向縣衙報案要求驗傷,后因約紳不能為他作主才告到縣衙。鄧葉氏向知縣告狀稱趙某擄去其孫女并打傷追截者,當時也曾“赴約投理”,但無結果,才向縣衙告狀;知縣卻仍把以上兩案批回原處公局理處①“縣批·梁正華批、鄧葉氏批”,《香山旬報》第64期,第30頁。。宣統(tǒng)元年,小欖陳、黃兩姓鄉(xiāng)民因細故動武,黃姓有人被砍至重傷,“經即扛驗于欖鄉(xiāng)公局。詎該局受兇手運動,置之不理。嗣轉稟香山司請驗”②“本邑新聞”:《因鴨傷人》,《香山旬報》第21期,第26頁。。此案發(fā)生后傷者立即被送到欖鄉(xiāng)公局,可見公局作為首先接案的機構已成為鄉(xiāng)民的常識,而欖鄉(xiāng)公局“置之不理”、不予驗傷則被視為失責。
前文說過,知縣無法有效管治縣域遼闊、交通不便的全縣。很多案件的調查依靠公局進行。光緒三十四年,監(jiān)生劉鼎元控告被搶掠,知縣就諭飭隆都局紳調查,隆都局紳稟復并無其事,知縣便將此案注銷③“縣批·劉鼎元批”,《香山旬報》第18期,第61頁。。搶掠不是一般案件,提出控告的事主也有功名,但知縣完全依據公局的稟復便銷案。宣統(tǒng)二年,承接工程的商人劉潤福控告林冠南等率人糾搶,知縣懷疑其中別有原因,就批“姑候諭飭卓山局紳查明稟復并飭拘林冠南等到案訊明核究”④“縣批·劉潤福批”,《香山旬報》第59期,第29頁。。此案也涉及搶劫,“糾搶”屬于嚴重的犯罪,知縣同樣諭飭公局調查并處理。
很多緝捕、拘押、調查、初審、解送、保衛(wèi)等事項是由公局承擔的。
光緒三十四年十月,余錦德控告:雇用何貽章的船載運稻谷,何貽章途中“登岸回家,串匪搶劫”,防海局紳接案后已將何貽章的船扣留,知縣進一步“諭飭該局紳查明此案”⑤“縣批·余錦德批”,《香山旬報》第8期,第51頁。。宣統(tǒng)二年五月,隆都青姜鄉(xiāng)更練拿獲企圖行劫的盜匪 4名,繳獲手槍兩支及小刀等,“當即解交隆都公約”,而隆都公約先對被捕者審訊,取得關于起意、糾黨、劫擄對象等口供,再“由局轉解縣署”⑥“本邑新聞”:《圖劫未成被獲》,《香山旬報》第62期,第50頁。。宣統(tǒng)二年,《香山旬報》同時報道隆都公約、小欖沙團局解送勒收行水匪犯⑦“本邑新聞”:《稟解勒收行水匪犯兩志》,《香山旬報》第77期,第60頁。。同年,衙役林斌私雕偽印勒索,谷都局紳派人從澳門誘回解送縣衙⑧“本邑新聞”:《林斌僅擬永遠監(jiān)禁之罪耶》,《香山旬報》第73期,第38頁。。即使是香山協與縣衙已經在查緝的案件,也會要求公局參與,宣統(tǒng)二年底,知縣對欖鄉(xiāng)公約的一個批示說:“當經咨營飭差嚴緝去后,該紳等應即督飭團丁一體查緝真贓正賊,務獲解究?!雹帷翱h批·欖鄉(xiāng)公約批”,《香山旬報》第83期,第39頁。
盜匪陳載之妻林氏逃回家鄉(xiāng),峰溪公約將其拘押 3天。有一名 11歲小童被指偷鴨,峰溪公約約紳“將其扣押局中,多方恐嚇,并欲將其解縣”,小童父母托人保釋也被拒絕,關了 4天小童生病始準親屬領回(10)道實:《峰溪約紳何以任意拘留無辜》,《香山旬報》第70期,第6頁;“本邑新聞”:《久押幼童之無理》,《香山旬報》第69期 ,第52頁。。可見公局設有羈押的處所。
光緒三十年十月,隆都約紳稟解梁鴻順到縣,吳敏堯稟控系約紳“將梁紅信捏匪捉解”并將自己毆傷。知縣諭飭約紳處理,約紳稟稱“梁鴻順實系著匪”,吳敏堯系“奪犯拒捕受傷”,知縣的批示主要也是根據約紳的稟復(11)“縣批 ·吳敏堯批 ”,《香山旬報》第70期,第20頁。。
隆都疊石鄉(xiāng)時新小學校成立后,原歸洪圣廟收取的鴨埠(在沙田放鴨收取的費用)等款被指定為學款,遭到“仇學之徒”的敵視,于是出現“騎收埠租”、“槍擊鴨農”的事件,宣統(tǒng)二年八月,知縣便出告示責令隆都公局保護鴨農以保證學款(12)“廣告 ”欄,知縣告示,《香山旬報》第78期,第89-90頁。。
知縣授予公局一定的執(zhí)行處置案件之權。前面關于民事糾紛部分已有所述及,這里再補充一些:
宣統(tǒng)元年,知縣對一個因錢債引發(fā)兇殺的案件批:“此案兇犯梁保店內所存賑銀、貨物,候諭飭局紳督同更練點交該尸親抵還欠項。”①“縣批·程觀泉批”,《香山旬報》第18期,第55頁。
宣統(tǒng)三年四月,雍陌鄉(xiāng)鄭煥偷瓜賣與嚴宅。公約紳耆定議:買贓的嚴宅罰銀 2元,鄭煥游刑后釋放。同月,谷都平湖村黃徐氏,因偷鴨和咒罵紳耆,“各紳耆隨判將其游街示眾”②“本邑新聞”:《竊匪連累買主》、《婦人游刑示眾之奇聞》,《香山循報》(期數不明,當在宣統(tǒng)三年五月出版),第66-67頁。。
宣統(tǒng)元年,谷都麻子村一名十三四歲少年持槍“演放”把一名 17歲的放牛女子誤傷致死,鄉(xiāng)人馬上把開槍者抓到下涌公約鎖押。但尸親考慮到開槍者并無親戚,而自己與其雇主是族親,且雇主又不富有,所以在局紳主持下只索賠 100元③“本邑新聞”:《放槍斃人》,《香山旬報》第21期,第22頁。。宣統(tǒng)二年七月,谷都烏石鄉(xiāng)容某、陳某因田地批耕糾紛互毆,陳某被毆,陳母陳李氏投訴谷都局要求驗傷,并責令容某醫(yī)治,但谷都局紳只是傳容某來商議,逼迫陳母接受 2元了事,后陳某死亡④“本邑新聞”:《毆傷致斃》,《香山旬報》第70期,第50頁。。宣統(tǒng)二年九月,谷都下涌村方陳兩姓素有嫌隙,方族有人開槍自斃(《香山旬報》的報道稱其是“癲狂”者),死者房親百十多人涌來,謂鄰居陳某開槍打死方某,“不控不休”;“后由谷都總局飭丁彈壓,并曉以事無憑證,不得任意誣人。方某等始廢然而返”。同月,下恭都耙齒村黃亞林開槍打傷山場村漁人郭啟,以為郭已死,打算把“尸體”拖到海邊拋棄,但剛好有船經過,郭啟才撿回一條命。次日山場公約為郭啟驗傷,“驗得郭啟頭面胸腹均被鐵砂所傷,最重者有一槍碼從肋旁穿過”,并傳到黃亞林,山場紳士“斷令給回醫(yī)藥費銀五十元,保其五日之內,限外生死不問,隨具立甘結了事”⑤“本邑新聞”:《借命嫁禍》、《險被轟斃》,《香山旬報》第77期,第68-69頁。。從上述案例看,遇到致傷案甚至人命案,公局有驗傷之責,往往還直接調處而不向縣衙報案。在最后一案,局紳顯然偏袒黃亞林,本來這樣嚴重的案件,局紳無權處理,而且按照《大清律例》,像郭啟這樣的傷勢,也應該按照“以刃及湯火傷人者”保辜 30天⑥《大清律例》,“刑律·斗毆”第三百零三“保辜期限”。,但山場局紳只讓黃亞林保 5天。
知縣還常要求公局對嫌疑人分別“攻”(指攻其為盜匪、歹徒)、“保”(擔保其為良民),以及要求公局“捆交”本鄉(xiāng)的盜匪或兇手。
光緒三十四年,知縣在一個批提到,“查李全成即田成,經前縣諭飭小欖局紳查明系屬三點會匪首”⑦“縣批·鄧業(yè)批”,《香山旬報》第8期,第48頁。。宣統(tǒng)二年三月,更練劉五被控“串匪截搶”,知縣乃“諭飭該局紳交案究辦”。同月,知縣一個批示說:“候飭差嚴拘控兇譚富等,并諭谷都局紳趕緊送案訊究?!雹唷翱h批·馮莫批”、“縣批·蕭陳氏批”,《香山旬報》第59期,第28頁。宣統(tǒng)二年九月,何福被拘后不認供,有人來保釋,知縣批:“候諭飭大黃圃局紳查明平日行徑是良是匪,稟復核奪。”⑨“縣批·李瓊珍批”,《香山旬報》第77期,第44頁。宣統(tǒng)二年十月,黃士和稟請保釋黃茂泉,但知縣根據隆都約紳的“稟攻”,認定黃茂泉是“約黨行劫”的賊匪不準保釋(10)“縣批 ·黃士和批 ”,《香山旬報》第80期,第21頁。。知縣在另一個保釋搶劫疑犯的稟請上批:“姑候諭飭小欖約紳查明該犯所認行劫及勒收行水各案是否屬實稟復核奪,以昭核實。”(11)“縣批 ·陳輝順批 ”,《香山旬報》第81期,第27頁。
知縣得到報告稱焚搶鹽埠時有隆都人參與,被搶鹽斤多藏在該都地方,諭飭該都約紳查起捆解,但得不到稟復,便再次諭飭約紳“應即協同確查真贓正匪,稟請核辦,以別攻保之責”(12)“縣批 ·彭炳綱批 ”,《香山旬報》第82期,第20頁。。
宣統(tǒng)二年,香山協移送來的疑犯劉來在縣衙的審訊中拒不認罪,香山協移文所列罪名為“喜義堂匪犯、迭次劫擄、殺斃多命”,知縣無法判斷劉來“是良是匪”,于是“諭飭大黃圃局紳確查稟復核辦”(13)“縣批 ·劉耀光批 ”,《香山旬報》第78期,第32頁。。此案涉及“就地正法”的死罪,知縣也交公局偵查,這名疑犯的生死很大程度就由公局的稟復所決定。
然而,公局緝捕不力,常被時人詬病。宣統(tǒng)元年十二月,小欖白鯉沙扒船被匪劫去“大尾槍四支、短槍二支、大口扒槍二支”,欖約紳士報案,知縣飭令查明為何該約勇廠、扒船一再被搶去軍械①“本邑新聞”:《扒船被劫之駭聞》,《香山旬報》第49期,第51頁。。賊匪甚至敢于公然在峰溪公約門首綁票,公約巡船近在咫尺,竟置若罔聞②“本邑新聞”:《賊匪竟敢在公約門前擄人》,《香山旬報》第81期,第49頁。。《香山旬報》一篇文章說:“(本刊)無論何期,邑屬各處之劫案擄案,無不層見疊出,而被獲則鮮有所聞也?!雹勖衤?《捕務廢弛之可嘆》,《香山旬報》第73期,第8頁。遍布全縣的公局對盜匪活動也無可奈何。
局丁在緝捕過程中擾民傷人更是常事。隆都局的沙勇到白鯉沙圍捕,毆打農民,開槍打死無辜的疍民婦女,但局紳為之回護,向知縣稟稱是誤傷④枕戈:《局紳庇縱殺人勇丁之可惡》,《香山旬報》第59期,第9頁。。
比較有名的東海護沙局,擾民害民之事更為香山各界痛恨。位于珠江口的“東海十六沙”在香山縣轄境內,但田土多為順德豪紳所有。咸豐年間,順德縣大紳羅惇衍、龍元僖建立東海十六沙護沙公約,也稱東海護沙局。順德士紳控制的東海護沙局向業(yè)佃抽收經費,成為順德士紳維持其特權地位的武力,號稱有勇丁千人,超過清朝駐守順德的巡防營兵額。但到了清末,護沙局被指責苛抽捕費、欺壓居民、捕務廢弛、包庇賊匪。在防御盜匪方面完全失去了作用⑤黃彥、李伯新編:《孫中山藏檔選編(辛亥革命前后)》,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524頁。。“順德沙約及沙勇之扒船,任意私押人犯,經旬累月,竟無有人敢問之者”,東海護沙局設立各種非刑如“夾竹桃”、“猴子箍”、“寐水龍”、“天雨花”之類,抽收之數“較之沙捐多至十五六倍”⑥東海主人:《東海十六沙紀實》,廣州:1912年印本,第23-24頁。。
《香山旬報》是有革命黨人參與、代表香山新型知識分子聲音的刊物,對舊式士紳權力機構持嚴厲批評態(tài)度。宣統(tǒng)二年,小欖公約以虛糜費用為理由稟請廢除戶口調查分所、戶口調查歸并公局辦理,《香山旬報》就此事撰文對“吾邑之鄉(xiāng)局先生”予以猛烈抨擊,稱其歷史與行事早失信于社會,公局已成為“新政前途之障礙”⑦策公:《嗚呼局紳嗚呼小欖之局紳》,《香山旬報》第62期,第2-6頁。。又因附城總局紳士袒護奸污、虐待婢女的士紳,憤怒指斥總局紳士“茍賤不廉”、“紈绔無識”,預見其在民智漸開時代“行將在淘汰之列”⑧一文:《嗚呼此之謂總局紳士》,《香山旬報》第62期,第7頁。。宣統(tǒng)二年,士紳趙桃芳以“公約為陷阱”,稟請辭去局紳專門從事公益,知縣在批語中承認趙說有理,但認為“舊習難除,即易盡舊有之紳于事必仍無補,必符議事會、董事會成立庶幾之。良莠公諸輿論,或有懼心,則是非公德心油然而生矣”⑨《香山旬報》第60期,第38頁,“縣批·趙桃芳批”。這段批語疑有排印錯字。。
在新政、預備立憲時期,香山也同很多地方一樣,籌辦和建立了自治機構(縣鎮(zhèn)鄉(xiāng)之議事會、董事會)、商務分會、農務分會等,它們均為紳商掌控的機構,較之公局,這些新政時期成立的機構規(guī)格較高(知縣的公文不用下行的諭單而用平行的照會)。
當時廣東官紳不少人主張改公局為巡警,在香山也有“改團辦警”之議,但進展并不順利,宣統(tǒng)三年四月,巡警道批示:“仰香山縣轉諭各該紳等,妥籌善法,迅將原來團練改為集合巡警,游擊梭巡,以資保衛(wèi),并札飭辦團各紳充當警區(qū)董事之職,以便贊襄?!?10)“省批·巡警道批·林文濤批”,《香山循報》(期數不明,當在宣統(tǒng)三年五月出版),第49-50頁。
宣統(tǒng)年間,香山縣城有巡警正局,城區(qū)和北門外還有 6個分局,灣仔、長洲、隆都、大黃圃也設立了巡警分局①民國《香山縣志續(xù)編》卷 5“經政·巡警”。。
由于士紳內部矛盾重重、紛爭不已,直到宣統(tǒng)二年底,縣議事會、董事會都因候選人互控不能成立?!断闵窖畧蟆返奈恼乱舱J為總董候選人繆慶燊“人格卑污”、“不學無術”②民聲:《繆慶燊果堪為總董耶》,《香山旬報》第75期,第11-12頁。。香山商務分會雖成立較早,但被“不關痛癢懵于商務之紳士”控制,總辦尸位素餐,壓制控告違法官員之商人。真正的商人并無發(fā)言權,所以,《香山旬報》撰文號召商人不要放棄權利,不必依靠紳士,要學粵商自治會的陳惠普③尊聞:《評商務分會》,《香山旬報》第8期,第7-9頁。關于陳惠普,可參看拙文《辛亥革命時期的粵商自治會》,《近代史研究》1982年第3期;《粵商自治會再研究》,《近代史學刊》(華中師范大學近代史研究所編)第3輯,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9月。。
這些新成立的士紳權力機構往往承擔或分擔了公局的若干職能。如宣統(tǒng)元年一宗批耕易佃糾紛,知縣批“既投過農務分會,應仍投請公處,毋庸結訟”④“縣批·盧庚華批”,《香山旬報》第49期,第33頁。。宣統(tǒng)二年,知縣對一宗經被商會調處過的錢債、房屋召變案件批:“亦候照會商會查明呈復,分別辦理,總期一了百了……以杜藉口而斷訟藤?!雹荨翱h批·蕭善貽批”,《香山旬報》第70期,第23頁。宣統(tǒng)元年底,谷都有盜匪寄打單信勒索當鋪,谷都自治局紳就“將原函報縣查緝”⑥“本邑新聞”:《打單案兩志》,《香山旬報》第49期,第57頁。。宣統(tǒng)二年底,譚堯培竊割田禾,被巡警拿獲,送本鄉(xiāng)自治局,自治局紳令罰銀二元⑦“縣批·譚士楨批”,《香山旬報》第81期,第36頁。。宣統(tǒng)二年,香洲發(fā)生懷疑毒殺親夫的案件,此案是由“香洲埠公所職商王詵等”將涉嫌毒死親夫之徐詹氏與奸夫送到前山同知衙署⑧“本邑新聞”:《毒斃親夫案候驗》,《香山旬報》第80期,第42頁。。后面三個案件反映出,原來公局對大小案件的緝捕、處置權力,已被警局、自治局等新成立的機構替代或分享。
有時,知縣會諭飭新成立的士紳機構與公局會同辦理。如武舉黃世忠“承充官秤”二十多年,藉以營私,致令柴價高漲,宣統(tǒng)元年,商民向知縣控訴,知縣乃“照會商務分會暨諭附城總局、城西約紳詳細查復,再行體察情形轉稟核奪”⑨“縣批·陳偉南批”,《香山旬報》第18期,第56頁。。宣統(tǒng)二年,黃華與曾冀燦等因店鋪頂受發(fā)生糾紛,曾投商會理處,但未能解決,知縣命黃華“即錄批再投商會及該處局紳查明公處了事,毋滋訟累”(10)“縣批 ·黃華批 ”,《香山旬報》第82期,第34-35頁。。
新成立的士紳機構的實際權力難以同公局相比,很多情況下還是要公局出頭。如宣統(tǒng)二年,米商慎安店在黃閣被搶去米 11包,投訴于公約,約紳“不究不追”,米商轉投潭州商務分所向知縣告狀,知縣批:“該約紳等應速督飭團丁將匪捆送,并起出原贓米石給領,毋得諉延干咎。”(11)“縣批·黃閣公約批 ”,《香山旬報》第77期,第45頁。因為當時香山絕大多數地方尚未成立商團,潭州商務分會只能通過知縣向公局施加壓力,而知縣也只能責成公局緝捕。同年,隆都農務分所控告“該都地方近日迭出劫擄各案,卡勇及輪、扒船未聞追蹤圍捕”;知縣也是批:“捕務廢弛已極!候諭飭該局紳等認真整頓、嚴密查緝,以靖盜風?!?12)“縣批·隆都農務所批”,《香山旬報》第60期,第36頁。這種新舊士紳機構同時存在、同時運作的局面,一直延續(xù)到清朝統(tǒng)治結束。
在清末最后幾年,由于廢除科舉、實行新政、立憲派和革命黨人的宣傳等原因,士紳的權力在民眾中不斷被挑戰(zhàn)?!断闵窖畧蟆房橇艘粋€頗為有趣的報道:縣城近郊煙洲黃族祖嘗豐厚,歷來為族紳控制,宣統(tǒng)二年,該族族紳為兩名族人是否應該支給紅金京費(給予科舉考試中式及考職獲選族人的獎勵)在祠堂設宴討論,但該族“勞動家”認為彼此都是太祖子孫,“各紳肆意支取紅金,我等實不公認”,于是涌入祠堂,將所設宴席“據坐大嚼”,“各紳不敢與較”。記者評論此事說:“噫!公理日明,紳權日替,十九世紀之惡習,安能再肆于今日哉!”①“本邑新聞”:《爭紅金京費之怪劇》,《香山旬報》第49期,第59-60頁。公局局紳很多是族紳,如果沒有族人的支持,局紳就難以行使權力。煙洲的事例未必是普遍現象,但記者的評論則反映了紳權變化的趨向,因此,無論新舊士紳機構,在清末最后幾年對地方的控制、管治權力都有所下降。
瞿同祖在《清代地方政府》一書中將地方政府所擁有的權力稱為“正式權力”,而將地方士紳組織擁有的權力稱為“非正式權力”②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第282頁。。晚清廣東的公局,可以作為“非正式權力”的典型事例。而且,正如前文所述,這種“非正式權力”機構的運作,已經在很多方面參照了基層衙門的做法,具有征收、調解、審判、緝捕等權力,有時甚至可以決定鄉(xiāng)民的生死。雖然公局的地位與權力沒有成文的法律依據,但從督撫到州縣官都認可這種權力,局紳也“非正式”地具有“公務”身份。
一鄉(xiāng)一村的鄉(xiāng)約本來只是地方講信修睦的場所,如果按照清朝成文的法律、則例,無論鄉(xiāng)約還是若干鄉(xiāng)組成的公約、公局都不是權力機構,但從晚清香山縣的事例可知,知縣通過“諭飭”等形式授權,使鄉(xiāng)約、公局實際上成為縣以下一級權力機構。
其他地方有無類似廣東“公局”的士紳權力機構?不少史料顯示,各地士紳控制的鄉(xiāng)里組織早就具有一定調解、緝捕等權力。例如,有學者利用巴縣檔案,對士紳承充鄉(xiāng)約以及他們維持治安、民事調解等權責作了論述③吳吉遠:《清代地方政府的司法職能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97-100頁。,不過,巴縣的情況與香山有很多不同。因為鄉(xiāng)村的士紳權力機構都是“非正式”的,各地當然不可避免會有差異。
自從孔飛力的名著《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④孔飛力著,謝亮生等譯:《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英文原著出版于1970年。出版后,學術界對 19世紀后期中國紳權的擴張以及地方軍事化問題作了很多討論。有學者認為,鴉片戰(zhàn)爭、紅兵起事期間,嶺南傳統(tǒng)的鄉(xiāng)約成為實施團練、保甲的中介預備組織,后來鄉(xiāng)約成為團練的初級組織。原來具有教化功能的鄉(xiāng)約,出現了“軍事化”的過程⑤楊念群:《論十九世紀嶺南鄉(xiāng)約的軍事化——中英沖突的一個區(qū)域性結果》,《清史研究》1993年第3期。。
關于19世紀后期地方軍事化,特別是關于華南地方軍事化的觀點,毫無疑問是有根據而且予人啟發(fā)的。讀者都會注意到,孔飛力的書也用了不少篇幅討論清朝前期和中期地方團練的問題。清朝在建立后很快取得漢族官紳的支持與合作,在維護自身統(tǒng)治方面比歷史上其他少數民族皇朝顯得更為自信。從《大清律例》以及其他資料我們可知,清朝對民間武器的管制是較為寬松的,一般而言,對冷兵器的持有并無嚴格禁令,很多情況下還允許民間以狩獵、自衛(wèi)為理由合法擁有鳥銃等輕型火器,對火炮、抬槍等大型火器,雖有禁令但實際上也沒有嚴格執(zhí)行。到鴉片戰(zhàn)爭與太平天國起事后,民間擁有武器的情況更為普遍,而這個階段西方新式火器又大量傳入,在晚清,各地士紳,尤其是廣東的士紳掌握的武力是相當可觀的。很明顯,鴉片戰(zhàn)爭和太平天國起事后中國很多地方的鄉(xiāng)村組織“軍事化”進程加速了。
香山縣就是典型的例子,在鴉片戰(zhàn)爭和紅兵起事前,士紳就已擁有可觀的武裝。在嘉慶年間為防堵洋匪張保仔,“邑城鄭敏達等七姓”捐資創(chuàng)設固圉公所,又名附城公所⑥民國《香山縣志續(xù)編》卷 4“建置·局所”。。香山很多炮臺和炮位都是士紳捐建捐置的⑦同治《香山縣志》卷 8“海防·炮位”。。該縣小欖士紳何應魁,為防御??芄艓?“捐金五百為鄉(xiāng)里倡,設公約,分置巡船卡口,建碉臺,督勇晝夜堵御”①同治《香山縣志》卷 15“列傳”。。道光間,該縣隆都士紳鄭瑞芝主持隆都局,“鼓勵丁壯,嚴密巡緝,屢擒劇盜”②民國《香山縣續(xù)志》卷 11“列傳”。。該縣大車鄉(xiāng)士紳林謙,因庚子年(1840)“英吉利以禁煙啟釁,奸宄乘之”,“謙告縣集眾于云衢書院,立章程,嚴堵御,東鄉(xiāng)賴以安”;道光二十四年,“邑紳曾望顏重修立張溪、員峰兩鄉(xiāng)公約,咸豐三年增置房三間,又于公局前設土臺,左側置西土臺,張溪涌口設東土臺。四年紅賊破港口,續(xù)建水柵三道,每道相去三十丈有奇闊三十丈”③同治《香山縣志》卷 8“海防·炮臺”。。道光后期,“西粵賊起,蔓延東省”,林謙“于是分東鄉(xiāng)為六局,督鄉(xiāng)團,察游匪,設總局于邑城之東”④民國《香山鄉(xiāng)土志》卷 4“耆舊”。。到咸豐年間為平定紅兵起事,香山士紳機構的“軍事化”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到清末所有鄉(xiāng)約、公局都有了數量不等的武裝人員。
不過,筆者注意到,廣東珠三角香山等縣的史料顯示,19世紀后半期士紳機構進一步“軍事化”的同時,出現了“基層政權化”的趨向。康熙、乾隆、道光年間編成的香山方志,對公局(公約)完全沒有提及,同治《香山縣志》寫了附城總局和幾個主要的公約的防御職能以及平定紅兵的事跡,看來早就“軍事化”了,但卻沒有提及這些機構在征收、訴訟、緝捕等方面的權責。這一定程度反映了“公局”的“基層政權化”過程是咸豐、同治以后才普遍出現的。這在其他史料也可獲得佐證⑤同治、光緒年間在廣東曾任州縣官的杜鳳治在其日記、徐賡陛在其著作《不慊齋漫存》都有提及公局。南海、番禺、順德等縣同治、光緒以前編成的方志也基本沒有提到公約、公局作為權力機構的職能。但宣統(tǒng)年間及民國初年編成印行的方志則有。。只是民國后編成的方志才有較多士紳在公局行使權力的記載。如咸豐拔貢鄭培垣“充邑紳任局事十余年”。秀才鄭瑞蘭參與創(chuàng)辦隆都局,“鼓勵丁壯,嚴密巡緝,屢擒劇盜”;洪兵起事時他又“先期辦團分設鄉(xiāng)局防守險要”。黃梁都士紳黃德森在同治年間創(chuàng)立防海公約,曾奉總督瑞麟之命與副將戴朝佐一起往香山境內的高瀾、飛沙、三灶諸島剿匪。舉人李鸞儀“在總局有年,排難解紛,人皆悅服,官斯土者每下車多造訪”⑥民國《香山縣志續(xù)編》卷 11“列傳”。。在籍參將盧殿藩,“家居無驕色,出入常服短衣,官廳鄉(xiāng)局非公不至”⑦民國《香山縣志續(xù)編》卷 11“列傳”。。等等。
《香山旬報》中極少提及地保,也許是因為知縣諭飭地保通過衙役即可,不必通過公文,所以沒有留下記載。但筆者認為,地保的實際作用遠沒有文獻所反映的那樣重要,因為地保通常由庶民充當,在士紳如林的廣府大縣如南海、番禺、順德、香山,他們根本沒有強制鄉(xiāng)民服從的威望和實力資源,知縣可以飭令地保做一些奔趨的事務,但要實現官府對基層社會的控制,主要還得依靠士紳的權力機構——公局。
遺憾的是,在廣東并沒有四川巴縣那樣的州縣衙門檔案保存下來,公局本身的史料,目前能見到的更少⑧劉志偉、陳春聲的《清末民初廣東鄉(xiāng)村一瞥——〈辛亥壬子年經理鄉(xiāng)族文件草部〉介紹》一文(收入柏樺主編:《慶祝王鐘翰先生八十五暨韋慶遠先生七十華誕紀念論文合集》,合肥:黃山書社,1999年),提及番禺沙灣的仁讓公局,并對其做了個案研究。兩位教授向筆者提供了有關史料的照片:《辛亥壬子年經理鄉(xiāng)族文件草部》,這是筆者所知的惟一一種晚清廣東公局的文書。。期望目前正在廣東進行的民間文獻、文物的普查工作能發(fā)現更多有關晚清廣東公局的資料,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得以進行更為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