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東
(華東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關于受賄罪的客體,長期以來一直是國內(nèi)外理論界爭議的問題。在大陸法系的傳統(tǒng)中,對于受賄罪所侵犯的客體,主要存在著以下三種觀點:一是“公正性說”。這種觀點認為,受賄罪的保護法益是職務行為的公正性。主張只有當國家工作人員實施違法或不正當?shù)穆殑招袨椋瑥亩?、約定或收受不正當?shù)膱蟪陼r,才構(gòu)成受賄罪。二是“不可收買說”。這種觀點認為,受賄罪的保護法益是職務行為的不可收買性。主張不管國家工作人員所實施的職務行為是否正當合法,只要他要求、約定或收受不正當?shù)膱蟪辏蜆?gòu)成受賄罪。三是“廉潔義務說”。這種觀點認為,受賄罪是國家工作人員違反了應當保持廉潔的義務[1]。
我國刑法學界對受賄罪的客體之爭,概括起來也主要有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受賄罪的客體是國家機關的正?;顒?。第二種觀點認為,受賄罪的客體是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不可收買性。第三種觀點認為,受賄罪的客體是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廉潔性。很明顯,我國刑法學界關于受賄罪客體的觀點,受前面所說的大陸法系傳統(tǒng)觀點的影響很大,甚至可以說是一脈相承的。下面筆者將分析評價這些觀點。
關于受賄罪的客體是國家機關的正?;顒覽2]。這是傳統(tǒng)的觀點,可以說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刑法學界的通說。認為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之便實施的受賄行為,都會危害到國家機關的正常活動。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有很大的缺陷。一方面,國家機關的正?;顒舆@個說法很籠統(tǒng),其內(nèi)涵和外延很難以界定;另一方面,并不是所有的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之便實施的受賄行為,都一定會危害到國家機關的正常活動。例如,司法實踐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受財而不枉法”的情況。國家工作人員雖然收受了他人不正當?shù)膱蟪?,但是為他人謀取的是正當?shù)睦?,實施的是正當合法的職務行為,就沒有侵犯職務行為的公正性,就不會危害到國家機關的正?;顒?。
關于受賄罪的客體是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不可收買性[3]。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有一定的不足。因為在司法實踐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事后受財”的情況。例如,國家工作人員在正當?shù)芈男辛俗约旱穆殑招袨橹螅陀^上給一些公民帶來了利益,這些人在獲得利益之后出于感激之情,心甘情愿地送給國家工作人員一些財物。在這種情況下,國家工作人員即使收受了他人的財物,但是他沒有以為他人謀取利益作為交換條件而收受他人財物的故意;也就是說,他沒有出賣自己的職務行為的主觀意圖。而那些獲得了利益的人也并沒有收買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意圖,他們都已經(jīng)獲得了利益,用不著再去花費財物收買了,他們完全有可能是出于真心的感謝,因為在社會上有些時候想獲取正當利益并不容易。所以,這種“事后受財”的情況,并沒有侵犯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不可收買性,除非控訴機關有確鑿的證據(jù)證明他們之間有“先辦事后收錢”的約定。
關于受賄罪的客體是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廉潔性[4]。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把握了受賄罪的本質(zhì)特征,嚴密了法網(wǎng)。因為在我國,國家工作人員都必須忠于職守,保持廉潔,不能以權謀私,這既是起碼的公務道德,也是有關法律法規(guī)的要求。我國已經(jīng)建立了較為成熟的國家工作人員廉政制度,國家工作人員特別是領導干部的廉潔自律是最基本的要求,而不得以自己的職務之便索取、收受賄賂正是這一廉政制度的重要內(nèi)容。作為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已經(jīng)從國家取得了相應的報酬,就不能再從公民那里另外又收受職務行為的報酬,即使他在收受財物前或者收受財物后正當合法地實施了職務行為,也依然玷污了職務行為的廉潔性,破壞了國家工作人員的廉潔制度,導致公眾對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公正性產(chǎn)生懷疑,這正是本罪的社會危害性的實質(zhì)所在。因此,無論是從刑法理論的應然性還是從國家利益來說,受賄罪的客體都應當是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廉潔性。
受賄罪的對象是賄賂。什么是賄賂?通常理解為他人的財物。然而,近些年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他人謀取利益,索要或收受的并不是直接的財物,而是難以計價的其他不正當利益。因此,財物以外的不當利益能否成為受賄罪的對象,就成為理論上和實踐中爭議很大的問題。
我國刑法理論界目前對賄賂的理解,主要有以下三種觀點:一是需要說。認為賄賂既包括財物,也包括非物質(zhì)性的不正當利益[5]。二是財物說。認為賄賂僅僅指金錢或者可以用金錢計算的財物,而不包括其他利益。三是財產(chǎn)性利益說。認為對財物應當做適當?shù)臄U大解釋,不僅指有形的可以用金錢估價的物品,還應當包括其他物質(zhì)性利益。這里的其他物質(zhì)性利益,包括債權的設立、債務的免除、酒席招待、免費旅游等等。
筆者認為,從應然的和現(xiàn)實的角度來說,需要說是值得肯定的。在當代社會,人的需要和欲望是多方面的,凡是可以滿足人需要的物質(zhì)和非物質(zhì)性利益,都可以用于作為進行骯臟交易的對象,而且非物質(zhì)性利益的誘惑力和危害性有時還超過了物質(zhì)利益。把非物質(zhì)性利益排除在受賄罪的對象之外,很容易成為犯罪分子以權換利的避風港,不利于懲治腐敗。國外很多國家的刑事立法都把賄賂解釋為能夠滿足人的需要和欲望的一切利益,包括我們常說的性賄賂。
越來越多的學者認為,即使刑法在字面上把賄賂界定為“財物”,在現(xiàn)行刑法的框架內(nèi),完全應當對財物做適當?shù)臄U大解釋,把那些諸如債權的設立、債務的免除、酒席招待、免費旅游等財產(chǎn)性利益包容進去。他們認為,收受財產(chǎn)性利益出賣職務行為的情況在現(xiàn)實中很普遍,其危害性與直接收受財物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而且,財產(chǎn)性利益本身也是財物的一種間接表現(xiàn)形式,可以計價,也有一定的載體,做財物的界定并不困難。所以,這樣做不僅是必要的,也是可行的。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同樣把握了受賄罪的本質(zhì)特征,嚴密了法網(wǎng),但是在理論及實踐中還可能會存在下面一些問題。
首先,在罪刑法定原則之下,對于刑法用語的擴大解釋不能超出國民的預測可能性。如果我們把刑法中關于受賄罪的對象擴大解釋為以上的財產(chǎn)性利益,在我國當前的國情之下很有可能超出國民的預測可能性[6]。
其次,我國的一些政策法規(guī)比較容易誤導國民的理解和判斷。例如,2000年6月8日,中央紀委辦公廳在給浙江省紀委《關于黨員干部接受私企老板出資的旅游活動如何定性處理》的答復中指出,共產(chǎn)黨員和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他人謀利益,接受其邀請,本人或攜帶親友外出旅游,費用由邀請方支付的行為,以受賄錯誤論,依照《中國共產(chǎn)黨紀律處分條例》第61條給予黨紀處分。有學者認為,該答復肯定了接受免費旅游的賄賂性質(zhì)。在筆者看來,這個答復反而有可能堵塞了接受免費旅游的入罪可能性。同時,它很容易讓國民誤認為接受免費旅游屬于違紀的范圍,誤以為受賄罪的對象不包括像免費旅游這樣的財產(chǎn)性利益。
在司法實踐中,很多被指控為受賄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常常會辯稱,自己雖然收受了他人的財物,但是卻沒有為他人謀取利益,也沒有承諾為他人謀取利益,認為自己不應當構(gòu)成受賄罪[7]。理論界和司法界對這個問題也是存在很大爭議的。例如,有這樣一個案例:被告人唐某,是某縣財政局長。2007年春節(jié),該縣一個大型餐飲酒店的總經(jīng)理胡某到唐某家里拜年,以春節(jié)壓歲錢的名義給了唐某孫子一個紅包,內(nèi)有六千元錢,另外還送給唐某高檔煙酒,價值三千多元,胡某隨便和唐某聊了一些家常話就走了。一個多月以后,唐某接受胡某財物的行為被舉報,唐某被檢察機關立案偵查。唐某辯稱自己單位與胡某的餐飲酒店并沒有業(yè)務往來,既沒有承諾也沒有現(xiàn)實地為胡某及其酒店謀利益。胡某也說,自己的酒店與唐某單位沒有業(yè)務往來,自己在送禮時也沒有提出謀利益的要求,送錢給唐某只是一種感情上的投資,以便在將來有需要時可以獲得幫助。
對于唐某的行為如何定性,理論上和實踐中存在兩種不同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為,唐某雖然接受了他人的財物,但是既沒有承諾也沒有現(xiàn)實地為他人謀利益,因而其行為不符合受賄罪的要件,不構(gòu)成受賄罪。另一種意見認為,唐某雖然既沒有承諾也沒有現(xiàn)實地為他人謀利益,但唐某與胡某非親非故,實際上是清楚對方肯定是有所求的,東西是不會白送的,唐某接受他人財物本身就是一種為他人謀利益的承諾,主觀上具有為他人謀利益的目的,應當構(gòu)成受賄罪。筆者認為,唐某的這種行為不應當構(gòu)成受賄罪,理由是:
首先,任何主觀犯意都必須外化成客觀行為,才可能進行刑法意義上的判斷和評價。如果我們把為他人謀利益只是作為行為人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作為行為人純主觀的心理活動,而沒有相應的為請托人謀利益或者承諾謀利益的行為表示,那么行為人為他人謀利益的主觀心理是很難被發(fā)現(xiàn)和認定的。因此,為他人謀利益應當是受賄罪的客觀要件[8]。而且,在受賄罪的客觀要件中,收受財物和為他人謀利益是兩種并列的、獨立的客觀行為。所以,不能說唐某接受他人財物本身就是一種為他人謀利益的承諾,前者不能包含后者,不能進行這樣的推斷。
其次,退一步說,即使公訴機關認定唐某接受他人財物本身就是一種為他人謀利益的默示的承諾這種說法成立,這里面又涉及到一個關于謀利益的形式問題。很多人主張,為他人謀利益的形式應當包括抽象的概括性的利益,例如日后的一般性照顧或者可能遇到的具體事項上的照顧。他們認為,雖然收受財物時行賄人并沒有提出什么具體的請托事項,但只要行為人默示日后為行賄人謀取利益,就成立了為他人謀利益。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是站不住腳的。為他人謀利益必須有具體的請托事項,必須為請托人謀取具體的、特定的利益。因為:第一,如果送禮的人沒有具體的請托事項,行為人也沒有承諾或者現(xiàn)實地為請托人謀取具體的利益,那么我們就無法判斷行為人是打算利用自己職務上的便利還是利用其他國家工作人員職務上的便利,更無法判斷行為人打算為請托人謀取的是正當利益還是不正當利益?我國刑法第388條規(guī)定:國家工作人員利用本人職權或者地位形成的便利條件,通過其他國家工作人員職務上的行為,為請托人謀取不正當利益,索取或者收受財物的,以受賄論處。這就表明,即使行為人收受了他人財物,但如果他是打算日后通過其他國家工作人員為送禮的人謀取正當利益,就不應該構(gòu)成受賄罪。而這種情況在司法實踐中是完全可能存在的。例如,上面那個案例中餐飲酒店老板胡某,如果在給唐某送完禮的一個月之后,他的酒店遭遇到了稅務局或者衛(wèi)生局等權力部門人員的吃拿卡要等惡意刁難,胡某找到唐某請求幫助排除這些障礙,這時唐某利用自己的地位給稅務局長或者衛(wèi)生局長打電話,要求杜絕對胡某酒店的吃拿卡要,這種情況下唐某是不構(gòu)成受賄罪的。所以,如果送禮的人沒有具體的請托事項,行為人也沒有承諾或者現(xiàn)實地為請托人謀取具體的利益,那么我們就不能武斷地認定行為人構(gòu)成受賄罪。第二,從國內(nèi)外實然的立法規(guī)定來看,也可以佐證為他人謀利益必須是對方有具體的請托事項,必須為請托人謀取具體的利益。例如,在美國聯(lián)邦賄賂罪的規(guī)定中,賄賂與職務行為應具有“對價關系”。對重型賄賂罪而言,對價關系必須是賄賂與具體的職務行為之間具有對價性,需要具體證明賄賂是針對某個具體的職務行為[9]。又例如,在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第一庭和第二庭2002年編的《刑事審判參考》關于這個問題的意見綜述中談到:“對于國家工作人員收受了他人的財物,雖然沒有利用職務之便為他人謀取利益,但是在收受他人財物時,根據(jù)他人提出的請托事項,承諾為他人謀利益的,或者明知他人有具體的請托事項而收受他人財物的,應當認定為受賄。”由此,我們更加有理由認為,受賄罪中的為他人謀利益必須是對方有具體的請托事項,必須為請托人謀取具體的利益。
在受賄罪既遂未遂的認定標準這個問題上,通說采取的是“收受賄賂說”,認為只要行為人收受了賄賂,無論其是否已經(jīng)為他人謀取利益,都應該視為受賄罪的既遂。只有因意志以外的原因而未能得到賄賂,才是受賄罪的未遂。有學者對通說提出了批評,認為受賄罪由索取或者收受財物和承諾或者現(xiàn)實地為行賄人謀取利益這兩個行為復合構(gòu)成,如果只是單純收受他人的財物,而沒有承諾為他人謀利益,則不能成立受賄罪的既遂。筆者認為,這種對通說的批評觀點雖然有一定的道理,但還是有些欠妥。如果行為人只是單純收受他人的財物,而沒有承諾為他人謀利益,則非但不能成立受賄罪的既遂,而是根本就不能成立受賄罪。受賄罪的既遂應當以承諾為他人謀利益并收受了賄賂為標準。如果行為人雖然承諾或者已經(jīng)為他人謀利益,但尚未收受到賄賂,那么應該認定為未遂。
另外,對于一般財物來說,收受財物是以行為人實際控制財物為標志,只要行為人實際控制了財物,也就認為是收受了財物。但是收受房產(chǎn)或汽車有一定的特殊性,房產(chǎn)或汽車的取得往往有法定的產(chǎn)權辦理程序,行為人雖然控制了該房產(chǎn)或汽車,但是在沒有辦理產(chǎn)權手續(xù)之前,是否為取得了財物,這個在理論界及司法界常常有爭議。一種觀點認為,行為人主觀上有受賄的故意,客觀上也實際控制并使用了該賄賂,應當屬于受賄既遂。另一種觀點認為,對于房產(chǎn)或汽車來說,合法登記是取得財產(chǎn)的必要程序,沒有經(jīng)過合法登記,不能說行為人已經(jīng)取得了該房產(chǎn)或汽車,應當屬于受賄未遂[10]。筆者贊成第二種觀點。對于房產(chǎn)或汽車而言,僅僅實際控制還不能說已經(jīng)取得了該財產(chǎn),因為這個時候行為人對房產(chǎn)或汽車的所有權的行使是不完全的,他無法處分該房屋。而且,如果行賄人反悔的話,只要不配合產(chǎn)權登記,行為人仍然無法實際取得該房產(chǎn)或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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