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九合諸侯”歧解辨正

孫敬友

(曲阜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東曲阜 273165)

《論語》“九合諸侯”歧解辨正

孫敬友

(曲阜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東曲阜 273165)

《論語·憲問篇》“九合諸侯”中“九”字的注解歷來眾說紛紜，概括古今注家的歧解大致可分為四類：實數(shù)說；虛數(shù)說；通假說；同源通用說。從文獻例證、字形、讀音以及古人行文特點諸方面進行分析，虛數(shù)說、通假說雖值得肯定但有失偏頗，實數(shù)說則明顯有失，同源通用說比較合理?！熬藕稀敝械摹熬拧焙汀昂稀笔峭x并列關(guān)系。

《論語》；九合；；糾

《論語?憲問篇》“九合諸侯”中的“九”字究竟作何解釋，從古至今爭議不斷且尚無定論。古今注家的觀點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實數(shù)說，虛數(shù)說，假借說以及同源通用說。李家祥先生根據(jù)《左傳》的記載認為“九合諸侯”實際上是十一次而非九次，“‘九合諸侯’中的‘九’字，都只能是虛指，而不是實數(shù)，解為‘多次’或‘糾合’則可，解為‘九次’則不可”[1]。張玉書先生也認為，“九”應(yīng)為“多次”[2]。兩位先生的文章并沒有超越前人的研究成果。筆者認為，虛數(shù)說、通假說雖值得肯定但有失偏頗，實數(shù)說則明顯有失，同源通用說比較合理。

一、“九合諸侯”歧解分類

《論語·憲問篇》“九合諸侯”中“九”字的解說歷來眾說紛紜，今茲舉七家歧解以辨析其是非得失，是為“歧解辨正”。七家歧解可概括為以下四種觀點：

（一）實數(shù)說

實數(shù)說認為“九合”之“九”是數(shù)詞九或十一，“九合諸侯”即九次或十一次會合諸侯，鄭玄、邢昺均主此說。

鄭玄（馬國翰輯本）在其注疏中有如下闡述：莊十三年會柯，十四年會鄄，十五年又會鄄，十六年會幽，二十七年又會幽，僖元年會檉，二年會貫，五年會首戴，七年會寧母[3]。而在袁鈞的輯本里，鄭氏“九次會合諸侯”之說更是言之鑿鑿：莊十四年會鄄，十五年又會鄄，十六年會幽，二十七年又會幽，僖元年會檉，二年會貫，五年會首戴，七年會寧母，九年會葵丘為九也[4]。

而邢昺則認為：言“九合”者，《史記》云：“兵車之會三，乘車之會六?！薄豆攘簜鳌吩疲骸耙律阎畷幸弧！狈秾幾⒃疲骸笆陼毙?，十四年會鄄，十五年又會鄄，十六年會幽，二十七年又會幽，僖元年會檉，二年會貫，三年會陽谷，五年會首戴，七年會寧母，九年會葵丘。”凡十一會，不取北杏及陽谷為九也[5]。

（二）虛數(shù)說

虛數(shù)說認為九是虛數(shù)，表示次數(shù)多之義。程樹德、楊伯峻均主此說。

程樹德先引用清人汪中《釋三九》之觀點：“凡一二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三以見其多；三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九以見其極多，此言語之虛數(shù)也?！手耪?，虛數(shù)也?！彼又撌龅溃骸熬藕现x，亦若是而已矣。然則漢儒謂九為實數(shù)，劉炫去貫與陽谷而數(shù)洮，劉敞謂始幽終淮，萬斯大謂始莊二十七年會幽并檉、貫、陽谷、首止、寧母、洮、葵丘、咸而九者，固非；即朱《注》依《左傳》作糾者，亦未必是也。羅泌謂第九次合諸侯專指葵丘者，更不足與辨矣”[6]。

楊伯峻則認為：齊桓公糾合諸侯共計十一次，這一“九”字實是虛數(shù)，不過表示多罷了[7]。

（三）假借說

假借說認為“九”通“糾”，南宋朱熹和清代陳浚均主此說。

朱氏認為：九，《春秋傳》作“糾”，督也，古字通用[8]。

而陳浚在《論語話解》一書中則說：“九通糾，糾是結(jié)連。”[9]

（四）同源通用說

同源通用說認為九與“勼”、“糾”同源通用。王寧先生即持此觀點①參見: 王寧.古代漢語[M].北京: 北京出版社, 2002.所選例句出自《史記·管晏列傳》: “九合諸侯, 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

王寧先生在其主編的《古代漢語》一書中認為：“九”應(yīng)是“勼”、“糾”，當(dāng)“集合”講?！熬拧币彩菑摹凹稀钡囊饬x發(fā)展來的，與“勼”、“糾”同源通用[10]。

二、歧解辨正

綜上各家觀點，不難發(fā)現(xiàn)：分歧不在于“合”而在于“九”作何解。以上諸家已提及“九”、“糾”、“勼”，而“鳩”、“逑”也是無法繞開的。我們不妨先看一下這幾個字在《說文解字》②參見: 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 中華書局, 1963.及《說文解字注》③參見: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鄭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 2006.中的解釋：

《說文解字·九部》：“九，陽之變也，象其屈曲究盡之形，凡九之屬皆從九?！?/p>

《說文解字注》則說：“《列子》、《春秋繁露》、《白虎通》、《廣雅》皆云‘九，究也?！S書多作詰詘。此云屈曲，恐后人改之?！?/p>

《說文解字·丩部》：“糾，繩三合也。從糸丩聲?！?/p>

《說文解字注·糸部》曰：“‘紉，單繩也。’劉表《易章句》曰：‘兩股曰纆’按：李善引《字林》‘糾，兩合繩。纆，三合繩。與許不合?！?/p>

《說文解字注·糸部綸下》曰：“糾，青繩也。凡交合之謂糾，引伸為糾合諸侯之糾。又為糾責(zé)之糾?！?/p>

《說文解字·勹部》：“勼，聚也。從勹，九聲。讀若鳩。”

《說文解字·鳥部》：“鳩，鶻鸼也。從鳥，九聲?！?/p>

《說文解字注》：“《釋詁》曰：‘鳩，聚也?！蹲髠鳌纷鳌F’。《古文尚書》作‘逑’。”

《說文解字注·辵部》曰：“‘逑’，斂聚也?！肚f子》作‘九’。今字則鳩行而勼廢矣?！?/p>

我們可以簡單梳理一下“九”、“糾”、“勼”、“鳩”之間的關(guān)系：“九”通“糾”、“勼”，“鳩”通“勼”，“鳩”亦作“逑”、“九”，“鳩”行而“勼”廢。

還可以從讀音方面進一步揭示各字之間的關(guān)系。

從唐作藩先生的《上古音手冊》①參見: 唐作藩.上古音手冊[M].南京: 江蘇人民出版社, 1982.可以發(fā)現(xiàn)：此四字在上古音階段都在見母幽部，讀音相同或相近，具備了相通假的語音條件。

我們還可以從《漢語大字典》（縮印本）②“九, 通‘鳩’.聚集.” “勼, 聚集.也作‘鳩’.” “糾, 收聚; 集結(jié).” “鳩, 聚集.” 參見: 徐中舒.漢語大字典[M].縮印本.成都: 四川辭書出版社, 1993: 20-21, 108, 1400-1401, 1916.、《漢語大詞典》第1冊③“九, 通‘鳩’.聚.” “九合, 一說謂糾合.” 參見: 羅竹風(fēng).漢語大詞典: 第 1 冊[M].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 1986:727.、第2冊④“勼, 聚集.” “勼合, 集合; 會合.” 參見: 羅竹風(fēng).漢語大詞典: 第 2 冊[M].上海: 漢語大詞典出版社, 1988: 173.、第9冊⑤“糾, 聚合; 收集.” “糾合, 亦作“糺合”.集合; 聚集.” 參見: 羅竹風(fēng).漢語大詞典: 第 9 冊[M].上海: 漢語大詞典出版社, 1992: 696.以及第12冊⑥“鳩, 聚集; 收集; 集合.” “鳩合, 聚集, 糾合.” 參見: 羅竹風(fēng).漢語大詞典: 第 12 冊[M].上海: 漢語大詞典出版社, 1993: 1038.的注釋中進一步分析四字語義之間的關(guān)系。

徐中舒的《漢語大字典》（縮印本）于四字注釋中均有“聚合，聚集”義項。

羅竹風(fēng)的《漢語大字典》不但對這四個字有所解釋，而且還列有“九合”、“勼合”、“糾合”、“鳩合”四個詞條。

可見，四字在語義上相近而四詞在“集合”這個義項上則可構(gòu)成同義詞。所以，“九”、“糾”、“勼”具備了構(gòu)成同源詞的條件。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糾的本義為“繩三合”，由此引伸出交合，屈曲，集合諸義項，進一步引伸為糾合諸侯之糾合義（分化為勼），糾責(zé)、督責(zé)，多次（分化為九）。當(dāng)然以上所謂的引伸義項并不在同一平面上，限于篇幅，將另文闡述。

我們同意王寧先生的觀點，九、糾、勼同源通用，九合諸侯實為糾合諸侯，盡管王寧先生沒有詳細論述。

朱熹、陳浚雖然看到了“九”、“糾”相通，值得肯定，但卻誤為通假。同樣，程氏、楊氏認識到“九”非實數(shù)乃是虛數(shù)也值得肯定。

但上述五家都只看到了糾的引伸義項而沒有從其本義上進一步探討。

鄭玄、邢昺則過于拘泥史書記載，并沒有走出公谷輩的誤區(qū)。

此外，我們還可以借助大量的異文資料，從古人行文特點及語法結(jié)構(gòu)上進一步論證以上結(jié)論。同是記載齊桓公霸業(yè)的事跡，《史記·管晏列傳》則說：“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边@里將“九合”與“一匡”對舉。對舉的例子還有很多：

《晏子春秋·問下篇》：“吾先君桓公，從車三百乘，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荀子·王霸篇》：“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為五伯長。”

《戰(zhàn)國策》：齊王斗曰：“昔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天子授籍，立為太伯。”

《越絕書外傳》、《吳內(nèi)傳》皆曰：“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p>

《韓非子·十過篇》：“昔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為五伯長，管仲佐之?！?/p>

《呂氏春秋·審分覽》：“桓公令寧遬等皆任其事，以受令于管子。十年九合諸侯，一匡天下?！?/p>

《韓詩外傳》六卷：“桓公下布衣之士，所以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也。”

《大戴禮·保傅篇》：“齊桓公得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再為義主?！?/p>

《風(fēng)俗通義·皇霸卷》：“齊桓九合一匡，率成王室?！?/p>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不再贅舉。以上諸例中，“九合”和“一匡”的結(jié)構(gòu)是一致的。我們可以從“一匡”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反推“九合”的結(jié)構(gòu)。顯然，“一”在這里作動詞“統(tǒng)一”講，而不能當(dāng)作數(shù)詞解。這也是符合當(dāng)時的歷史實際的?！耙豢铩睉?yīng)是并列關(guān)系而不是偏正關(guān)系。

那么和其對舉的“九合”在語法結(jié)構(gòu)上也應(yīng)該和它保持一致。這也符合我們的文化心理?！拔幕睦碓谝欢ㄉ鐣惺且环N‘集體無意識’，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語言的發(fā)展方向?！薄昂椭C對稱是古人一貫刻意追求的境界，以偶儷對稱為美的觀念，可以說已成為漢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基因’，深入人心，代代相傳。”[11]

三、結(jié) 語

從上面文獻例證、字形分析、語音以及古人行文特點以及傳統(tǒng)的文化中追求對稱的心理諸方面分析，我們認為“九合諸侯”實為“糾合諸侯”或“勼合諸侯”。

我們肯定“虛數(shù)說”和“通假說”有其合理的一面，同時也指出了其不足，而對于“實數(shù)說”則表示否定。至于“同源通用說”，盡管王寧先生沒有詳細的闡述，我們認為它仍是迄今為止最為合理的解釋。因而，我們增加了大量例證以使其更具說服力和可信度。我們認為“九合”中“九”和“合”是同義并列關(guān)系。

致謝：本文在寫作過程中，承蒙導(dǎo)師高尚榘教授、張詒三副教授以及河南大學(xué)丁喜霞教授賜教多處，謹此致謝！

[1] 李家祥.“九合諸侯”的“九”應(yīng)作何解? [J].貴州民族學(xué)院學(xué)報, 1985, (1): 154-156.

[2] 張玉書.“九合諸侯”淺釋[J].管子學(xué)刊, 1989, (3): 88-91.

[3] 鄭玄.論語鄭氏注[C].馬國翰, 輯 // 嚴靈峰.無求備齋論語集成: 第31函.臺北: 藝文印書館, 1966: 4.

[4] 鄭玄.論語鄭氏注[C].袁鈞, 輯 // 嚴靈峰.無求備齋論語集成: 第29函.臺北: 藝文印書館, 1966: 5-6.

[5] 邢昺.論語集解注疏[M].北京: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99: 192.

[6] 程樹德.論語集釋[M].北京: 中華書局, 1990: 986.

[7] 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 中華書局, 1980: 151.

[8]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 中華書局, 1983: 153.

[9] 陳浚.論語話解[C] // 嚴靈峰.無求備齋論語集成: 第11函.臺北: 藝文印書館, 1966: 22.

[10] 王寧.古代漢語[M].北京: 北京出版社, 2002: 121.

[11] 丁喜霞.中古常用并列雙音詞的成詞和演變研究[M].北京: 語文出版社, 2006: 139.

Disambiguation of “Jiuhe Zhuhou (九合諸侯)” in Analects of Confucius

SUN Jingyou
(College of Literature,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China 273165)

The Chinese characters “Jiu (九)” of the phrase “Jiuhe zhuhou (九合諸侯)”, which was mentioned in the chapter of Hsien Wan ofAnalects of Confucius, has been interpreted differently since its appearance.Both ancient and contemporary interpretations of the characters could be divided into four categories.“Jiu(九)” could be considered as a certain number, uncertain number, phonetic loan characters or cognate characters.Through analyzing the literatures, grapheme, pronunciation and writing style of the ancient works,the hypothesis of uncertain number and phonetic loan characters could be considered trustworthiness but imperfect.The hypothesis of certain number could be considered obviously wrong.And the hypothesis of cognate characters could be considered more reasonable.There is synonymous and juxtaposed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haracters “Jiu (九)” and “He (合)” in the phrase “Jiuhe (九合)”.

Analects of Confucius; Jiuhe (九合); Jiu (); Jiu (糾)

B222.1

A

1674-3555(2010)05-0102-05

10.3875/j.issn.1674-3555.2010.05.016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從xuebao.wzu.edu.cn獲得

(編輯：劉慧青)

2010-03-18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后期資助項目(08FZX002)

孫敬友(1983- )，男，山東曹縣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