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佳
(內江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 內江 641112)
語言是文化之一,也是文化的載體,因而很早就有學者提倡將語言和文化研究相結合,如我國著名語言學家羅常培先生在《語言與文化》一書中就曾說過:“語言學的研究萬不能抱殘守缺地局限在語言本身的資料以內,必須要擴大研究的范圍,讓語言現象跟其他社會現象和意識聯(lián)系起來,才能格外發(fā)揮語言的功能,闡揚語言學的原理。”[1]方言是地方文化、民俗的載體,因此方言研究應該和地方文化、民俗結合起來。這一點已經越來越受到學者們的重視。如黃尚軍《四川方言與民俗》一書便十分重視方言的民俗研究,他認為:“方言詞語的形成、消長和融合,固然有語言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可循,但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外部條件的影響。在諸多外部條件中,民俗對方言形成和變化的影響是最重要的條件之一?!盵2]經本植先生在為黃著所作的序中談到:“將方言俗語與民俗結合起來進行研究,考察俗語之所本、方言之所本,方言之嬗變和民俗的滲透,這是研究方言的一個好傳統(tǒng)。”[3]基于這樣一種研究思路,本文擬從地方文化、民俗的角度考釋四川邛崍話“抱箢篼”的來源。
邛崍位于四川省成都市西南方,方言屬于西南官話區(qū)?!氨铙笔勤鰨堃粋€特殊的罵詈語。在邛崍(尤其是農村),父母在責罵自己不孝順、不聽話或不成器的兒女時,常說:“你這個抱箢篼的,咋這么氣人噢!”箢篼在四川一些地方又被叫做土撮箕,《漢語大詞典》“鴛篼”條例引克非《春潮急》十九:“懷中斜抱撿糞的刮子,上面掛個輕飄飄的狗屎鴛篼?!辈⒄f明原注為:“鴛篼,一種粗篾絲編的畚箕,又叫做土撮箕。”[4]因而四川一些地區(qū)(如樂至、資陽、綿陽),父母罵自己的子女時也說“你這個坐土撮箕的”。這樣的罵詈語只能用于父母對自己的兒女,不能用來罵別人的子女或用于其他場合。這些方言的使用者雖然會使用這些罵語,但并不明白其理據。
箢篼是一種怎樣的物件呢?為什么會出現與之相關的一些罵詈語呢?下面我們來看一看《漢語大詞典》、《漢語方言大詞典》等對箢篼的解釋。
《漢語大詞典》:【箢篼】即箢箕。包川《高音喇叭》:“看你舅舅,錢用了一箢篼,還遭那妖精暗算?!眳⒁姟绑罨?。【箢箕】用竹篾編制的畚箕。未央《心中充滿陽光》:“社員們擔著箢箕來到牛欄邊,兩個婦女用五齒耙將被牛踩得很緊的稻草和牛糞翻起來,裝滿箢箕,由大家挑走?!睆埐秸妗吨於埧汀范骸八鸵缓镅?,就把毛線衣放進箢箕里。”[5]
《漢語方言大詞典》:【箢篼】〈名〉竹篾等編成的器具(畚箕、簸箕等),農村多用以挑土或挑干糞。(一)江淮官話。湖北浠水。(二)西南官話。四川成都、邛崍、重慶、仁壽。云南水富。[6]
《巴蜀文化大典·語言卷》:鴛篼:農村里一種竹制的盛東西的器具,形同撮箕,有系系(系系,筆者按:指系在物體上供手提的繩子等)可提。[7]
關于箢篼的不同詞形,我們在下文會繼續(xù)討論,在這里,通過這些著述,我們可以知道箢篼是一種用粗竹篾編制的主要用于裝土或裝糞的工具,一般是兩個成對使用,在邛崍等地的農村現在還能普遍見到。雖然知道了箢篼是一種什么樣的東西,但我們仍然不明白為什么在四川邛崍等地會出現與之相關的一些罵詈語。因而下面我們進一步從民俗、文化的角度進行考察。
通過進一步考察,我們發(fā)現邛崍父母罵子女是“抱箢篼的”源于當地的喪葬民俗。邛崍對未成年夭亡的嬰幼兒要用箢篼裝起來,提到外面掩埋,掩埋好了之后把箢篼反蓋在墳堆上,像是抱著墳堆,這就是“抱箢篼”。解放前,醫(yī)療條件很差,農村嬰幼兒夭亡的情況特別多,因而這一風俗很盛行。解放后,隨著醫(yī)療條件的改善,嬰幼兒夭亡的情況大大減少,這一喪葬民俗也比較少見了。在以四川為寫作對象的一些文學作品中我們還能看到有這樣的喪葬描寫,如四川宣漢籍作家羅偉章的長篇小說《饑餓百年》就寫到何大夫婦在女兒夭亡后,用一個嶄新的箢篼,掛到朱氏板下一棵碗口大的青鋼樹上。[8]這里只將夭亡的嬰兒掛在樹上而不掩埋,這與邛崍不同(邛崍要掩埋),但都要用箢篼裝著拿出去是相同的。
看來,和箢篼相關的方言罵詈語“抱箢篼”、“坐土撮箕”的產生都是與對夭亡嬰幼兒進行喪葬時要用到箢篼有關。但嬰幼兒早夭,對父母來說是痛徹心扉的事情,為什么父母還要用這樣的話來罵自己的子女呢?這不是咒罵自己的子女早死嗎?這顯得不合情理。因而要弄清這一問題,我們還要對這一喪葬民俗的來源進行探討。
佛教自兩漢之際傳入我國,對我國的文化思想影響很大。佛教講求因果報應,認為宇宙中的任何事物都不是無緣無故地生滅的,而是有著必然的因果關系。因而父母與子女、丈夫與妻子以及世間一切的關系都是有因而成。佛經里常提到子女和父母的關系,如安玄、嚴佛調譯《阿含口解十二因緣經》里提到:“子以三姻緣生:一者父母先世負了錢,二者子先世負父母錢,三者怨家來作子。父母勤苦求財以致便死,子得用之,是為父母先負子錢。子行求財產以致便死,父母用之,是為子負父母錢。有時子生百日千日便死,父母便憂愁惱,是為怨家相從生。”①漢佛經材料出自(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25/54b表示25冊,54頁b欄??梢姡鸾陶J為,早夭的嬰幼兒是父母前世的怨家投胎,投生作其子,然后夭亡,目的是耗其財產,使其憂愁煩惱,以此來報前世之怨。據楊同軍《“怨家”變“冤家”考》一文考證,“冤”和“怨”在中古時期的一些方言里語音是相同的,因而“怨家”、“冤家”逐漸相混?!霸辜摇币辉~最早見于《史記·張耳陳余列傳》:“貫高怨家知其謀,乃上變告知?!币饬x是指仇人。東漢時期的佛經文獻中“怨家”使用頗多,帶有強烈的因果報應的思想。“冤家”一詞大概最早出現于東漢譯經中,姚秦以后佛經中廣泛運用,并開始出現于傳統(tǒng)文獻中。此后,“冤家”逐漸取代“怨家”,大約在宋代以后的口語中完全取代了“怨家”。[9]關于兩詞的取代過程和原因,楊文有具體的論述,此不贅述。隨著佛教的盛行,佛教因果報應的思想也隨之流傳,“怨(冤)家”一詞也感染上了因果報應的內涵。前世的怨(冤)家會投生作子來報復的思想也滲透到人們的思想中,扎根在老百姓的心里。
用箢篼來殮葬早夭嬰幼兒的民俗正是在這一思想的傳播和影響下形成的,形成的基礎是“箢(鴛)篼”與“冤兜”的諧音。我們來看一下“冤”、“鴛”、“箢”的讀音?!霸薄稄V韻》:於袁切,為平聲元韻影母。從“箢篼”的各個詞形來看,“鴛篼”中“鴛”《廣韻》:於袁切,為平聲元韻影母,與“冤”讀音相同?!绑睢薄稄V韻》未收,《集韻》收為:委遠切,為上聲阮韻影母。因此,《漢語大詞典》根據《集韻》的反切注“箢”音為wǎn,但我們懷疑《集韻》的這個注音可能有誤,“箢”的讀音應該是yuān。雖然我們沒有找到其他韻書材料來證明,但《漢語方言大詞典》、《現代漢語詞典》均注“箢篼”的“箢”音為:yuān?!都崱分允铡绑睢睘椤拔h切”,可能是受這個字的聲符“宛”的影響,“宛”在《廣韻》中收有兩讀:一是於阮切,為上聲阮韻影母;一是於袁切,為平聲元韻影母。所以“宛”有兩讀,一是 wǎn,一是 yuān,前一讀音現代漢語常用,后一讀音在古國名“大宛”中得以保存。因而以它為聲符的漢字也分為兩讀,如碗、腕、婉等字讀 wǎn; 、 、 等字讀yuān,其中
、 又可讀wǎn。“箢”字從“宛”得聲,很可能被誤收為於阮切?!稘h語大字典》“箢”字條目下收有兩個讀音,一是音wǎn,義為竹器、竹名,依據是《集韻》和《字匯》,二是音 yuān,義為箢箕,竹篾等編成的盛東西的器具,或稱“箢篼”。“箢”字是否具有兩讀,我們沒有更多的證據來說明,但“箢篼”一詞中“箢”的讀音應該是於袁切,而且從實際的民間讀音來看,也只有yuān dōu,沒有wǎn dōu。因而,我們認為“箢”、“鴛”、“冤”讀音是相同的,都是yuān。用箢篼裝盛早夭嬰幼兒的民俗正是源于“箢(鴛)篼”和“冤兜”諧音,因而對早夭的嬰幼兒,用箢篼來裝是表示把“冤仇”都裝起來扔掉或掩埋掉,是父母希望死去的前世冤家不要再來找自己。這是用箢篼殮葬早夭嬰幼兒風俗的由來,由此也能解釋父母為何對不孝順、不聽話或不成器的子女罵以“抱箢篼”或“坐土撮箕”。不孝順、不成器的子女耗費父母錢財和精力,讓父母憂愁煩心,父母認為是前世的怨(冤)家投胎,罵之以“抱箢篼”、“坐土撮箕”雖是直接源于喪葬的民俗,但蘊含的是因果報應的佛教思想,“你這個抱箢篼的(坐土撮箕的)”相當于罵“你這個前世的冤家、討債鬼”。
從上面的討論,我們知道“抱箢篼”、“坐土撮箕”的罵語是源于四川邛崍等地的喪葬民俗,而這一喪葬民俗則是由于受到佛教因果報應思想的影響而形成的。從語言上來說,是由于“箢篼”與“冤兜”的諧音。這一點我們還能從“箢篼”的詞形上得到證明。查各種材料,“箢篼”有多種寫法?!稘h語大詞典》收有箢篼、鴛篼、冤篼、冤兜四個詞形;《漢語方言大詞典》收有箢篼、鴛篼、冤兜三個詞形;《四川方言與民俗》、《巴蜀文化大典·語言卷》均收作鴛篼一形。用字不同,喚起的聯(lián)想色彩也不同,“箢篼”一詞形讓人聯(lián)想到制作材料是竹子;“鴛篼”則是“因其成對使用,如鴛鴦一般形影不離,故名”。這里面值得注意的是“冤篼”、“冤兜”兩個詞形。
《漢語大詞典》:【冤篼】亦作“冤兜”。方言。竹制畚箕。沙汀《困獸記》五:“(農人)干枯的臉上點綴著一塊塊指頭大的汗瘢,提著冤兜,眼睛東張西望……正沿著田徑走來?!比纾核嶂驋邎龅??!驹┒怠恳姟霸?。[10]
《漢語方言大詞典》:【冤兜】〈名〉撮垃圾的簸箕(可用手端,也可肩挑)。西南官話。貴州遵義。四川。艾蕪《豐饒的原野》:“時候不早了,去收拾冤兜吧。”[11]
這兩個詞形的出現正是由于箢篼被用于早夭嬰幼兒的殮葬,其出發(fā)點是由于“箢篼”與“冤兜”諧音,表示父母希望將前世冤家的仇怨兜(收裝)起來扔掉或掩埋掉,自己不再受到前世冤家的纏擾。久而久之,人們便直接使用了“冤篼”、“冤兜”這樣的詞形,造成了“箢篼”在詞形上的變化。隨著醫(yī)療條件的改善,現在農村嬰幼兒夭亡的現象減少,用箢篼殮葬嬰幼兒的民俗也已經很少見了,若干年之后,這一風俗有可能絕跡,但這種文化、民俗的痕跡卻會作為一種底層文化在方言中得以遺存。
[1] 羅常培.語言與文化[M] .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109.
[2] [3] 黃尚軍.四川方言與民俗[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3.3.
[4] [5] [10] 漢語大詞典編纂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漢語大詞典(縮印本)[M] .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7.7577.5236.934.
[6] 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M] .北京:中華書局,1994.
[7] [11] 徐世群.巴蜀文化大典[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8] 羅偉章.饑餓百年[M] .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
[9] 楊同軍.“怨家”變“冤家”考[J] .求索,2004,(8):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