譽高槐,廖宏昌
(1.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2.臺灣國立中山大學 中文系,臺灣 高雄 804)
從《文苑英華》看李白詩在宋初的接受
譽高槐1,廖宏昌2
(1.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2.臺灣國立中山大學 中文系,臺灣 高雄 804)
《文苑英華》大量選入李白詩,卻遺漏了許多名篇,體現(xiàn)出偏重閑適題材、緣情適意思想、平淡清遠詩風、五古體裁等迥異于唐五代選本的獨特視角。作為大型官修總集,它集中體現(xiàn)了宋初“白體”詩風籠罩下、以館閣文臣為主導的詩壇對李白詩的接受狀況;也促成了批評李白詩多言“婦人與酒”的思潮及李白詩風“清逸”論在宋代的流行,并深刻影響了其體裁、篇目的經(jīng)典化進程,成為李白詩在宋代接受的重要開端。
《文苑英華》;李白詩;宋初;接受
《文苑英華》成于宋太宗雍熙三年(986),選錄蕭梁訖晚唐五代的文學作品共一千卷。其中詩歌部分選作品10 550首,作家約1 069人,而以唐代為主,唐詩人、詩作入選比例分別為80%和90%。因選錄作品眾多,它曾被誤認為類書。對此,凌朝棟《〈文苑英華〉性質(zhì)辨析》[1]一文有詳細辨析。同時“精加銓擇”、“止取精英”的編撰原則①也證明了其選集性質(zhì)。宋初詩壇,本由翰苑主持風雅,館閣文士翕然宗尚。因此,作為官修大型文學總集的《文苑英華》,集中體現(xiàn)了宋初作為文壇主流的館閣文臣之詩學觀及其所主導之詩壇風尚。
《文苑英華》選李白詩(以下簡稱李詩)多達239首,居唐詩人入選數(shù)的第二位;同時體現(xiàn)出獨特的選錄視角:偏重隱逸、山水、閑居、飲酒等閑適題材,凸顯李白思想中緣情適意、及時行樂的一面;入選詩作風格以平淡清遠為主,而非李詩最具特色的雄奇縱逸風格;體裁上首重五古,兼及近體,而非李白最膾炙人口的七古;李詩中大量代表盛唐雄渾、俊逸、深婉詩風的名作遭棄選。以上視角與唐人對李詩的選擇取向迥異,既是宋初“白體”詩風籠罩下、以館閣文臣為主導的詩壇對李詩接受狀況之集中體現(xiàn),也成為李詩在宋代接受歷程的重要開端。
《文苑英華》中入選的李詩按題材大致可分為三類:隱逸詩、閑適詩、飲酒詩。隱逸詩遍布《文苑英華》所收李詩的眾多類目。如:“隱逸”類所收9首李詩都表現(xiàn)出寄意林下、淡泊知足的情懷。此外,寄贈類的《贈崔郎中宗之》“歲晏歸去來,富貴安所求”,送行類的《送客歸吳》“別后無余事,還應掃釣磯”,居處類的《游謝氏山亭》“田家有美酒……遙欣稚子迎”,地部的《冬日歸舊山》、《落日憶山中》,悲悼部懷古類的《秋夜獨坐懷古》等均與此相類。而天部的《淮海對雪贈傅靄》、《新林浦阻風寄友人》則以友情的恬淡美好傳達自然適意之情;地部的《姑熟溪》、《入清溪行山中》、《天門山》、《廬山瀑布》等通過山水之優(yōu)美恬靜,表現(xiàn)平和的滿足與隱逸的愉悅。此外,《文苑英華》還選入李白數(shù)首描寫書齋生活及風月形態(tài)之作。這兩類作品在李詩中所占比例極小,其入選更體現(xiàn)出《文苑英華》對李詩閑適題材的重視。其中如《翰林讀書言懷呈諸學士》描繪了“片言茍會心,掩卷而忽笑”的怡然書齋樂趣,其雍容優(yōu)雅可謂宋代文人情懷之典型體現(xiàn);天部收入的《曉晴》與此相似,均體現(xiàn)出偏于清雅適意的闡釋取向。再如,天部的《初月》、《雨后望月》、《對雨》摹物細微而風格纖巧,屬于典型的描寫“風花雪月”之作,一般選本不選;王琦《李太白全集》收入卷三十《詩文補遺》,《文苑英華》也用小字標注“集無此詩”。這些李白佚詩的入選進一步體現(xiàn)出《文苑英華》對李詩閑適題材的偏重。
飲酒詩是《文苑英華》對李詩選擇的另一大重點。入選李詩中僅題目涉及“酒”、“醉”、“飲”、“酌”、“宴”等字眼的就有:天部的《把酒問月》、《月下獨酌》等共5首,地部的《銅官山醉后》、《秋浦與同生宴玉鏡潭》等3首,應制類的《醉中侍宴應制》1首,樂府類的《將進酒》、《前有樽酒行》等5首,人事類的《陪宋中丞武昌夜飲懷古》等2首,隱逸類的《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置酒》1首,酬和類的《酬中都小吏攜酒魚見贈》1首,居處類的《魯中都東樓醉后》等3首,歌行類在李詩中特設“酒”的小類目,選入《梁園醉歌》等2首;遍布8個不同的類目、達23首之多。詩題不涉及飲酒而實寫飲酒之樂的也很多,其中一些直接宣揚了及時行樂的思想。如:《少年行·君不見淮南少年游俠客》明言“看取富貴眼前身,何用悠悠身后名”;《友人會宿》描述了“醉來臥空山,天地即衾枕”的酣飲之樂;《春日陪楊江寧及諸官宴北湖感古》倡言“盛時當作樂,無令后賢吁”等。此外,《文苑英華》還收入了李白不少描寫飲酒狎妓生活的詩作。如李詩中題目出現(xiàn)“妓”字的本不到10首,《文苑英華》竟選入5首之多:《在水軍宴韋司馬樓船觀妓》感嘆“行云且莫去,留醉楚王宮”;《邯鄲南亭觀妓》倡言“我輩不作樂,但為百代悲”;《攜妓登梁王棲霞山孟氏桃園》勸人“莫惜醉臥桃園東”;《出妓金陵子呈盧六》描繪“南國新豐酒,東山小妓歌”的冶游生活,均宣揚了及時行樂的思想,而藝術水平都相當平庸。值得注意的是,這5首詩作集中于《文苑英華》中的音樂類,而李白描寫音樂的名作《聽蜀僧浚彈琴》、《春夜洛城聞笛》等卻未入選,益見編者對李白此類詩歌的偏重。此外,入選的《夜別張五》“聽歌舞銀燭,把酒輕羅裳”;《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前有樽酒行·春風東來忽相過》“金樽淥酒生微波……美人欲醉朱顏酡”;《襄陽歌》“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千金駿馬換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也描寫了飲酒冶游之樂,遍布《文苑英華》的不同類目。
而李詩中許多承繼風雅詩教傳統(tǒng)、抒發(fā)愛國濟世激情,或憂時悲憫情懷的著名言志、諷喻、抒懷類作品卻都不見于《文苑英華》。其中有:李白慨嘆古道淪喪、志在恢復風雅的《古風·大雅久不作》、《古風·玄風變太古》、《古風·丑女來效顰》等著名言志詩;譴責玄宗開邊戰(zhàn)爭的《古風·胡關饒風沙》、《古風·羽檄如流星》、《北風行》,諷刺天寶后期朝政黑暗的《古風·一百四十年》、《古風·大車揚飛塵》、《古風·周穆八荒意》、《古風·殷后亂天紀》、《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等著名諷喻詩;反映安史之亂前后民生疾苦的《書懷贈南陵常贊府》、《萬憤詞投魏郎中》、《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南奔書懷》等著名抒懷詩均未入選。李詩繼承風雅傳統(tǒng)、言多諷興的特點在唐代不斷得到認可,成為唐人對李詩接受的重要傳統(tǒng)。②然自北宋中期開始,王安石認為李詩“十首九首說婦人與酒”、“識見污下”③之論即得到廣泛認可;南宋人更屢屢譴責李詩無關社稷蒼生,無補教化④;北宋中期宋敏求等編《李太白文集》,設立“游宴”、“閑適”、“閨情”等類目,這一分類原則后來延續(xù)到題名《李翰林集》的南宋咸淳本以及元代楊賢齊注、蕭士赟刪補的《李太白集分類補注》,說明李白沉醉于花月之間的形象在宋代被不斷塑造、強化。唐人心目中李白倡言風雅、忠愛悲憫的志士形象則逐漸淡出接受視野。《文苑英華》作為宋代四部大書之一,在宋初對李白閑適、飲酒、狎妓諸題材詩作的大量入選,促成了此后宋人對李詩上述內(nèi)容的關注,自然也促成了李白形象的這一轉(zhuǎn)變,影響深遠。
《文苑英華》對李詩風格的選擇以“清”為主。入選的239首李詩中,風格婉麗的有《白頭吟》、《陌上桑》、《長干行》等10首;風格古樸的有《樹中草》、《箜篌謠》、《短歌行》等12首;風格豪放的有《俠客行》、《關山月》、《行路難》、《出自薊北門行》等 40首。其余177首入選李詩的風格都可以用“清”來概括。其中風格清幽的有《入清溪行山中》、《姑熟溪》、《山人勸酒》、《鳴皋歌送岑征君》、《鳴皋歌餞從翁請歸五崖》、《望終南山寄紫閣隱者》、《下終南山過槲斯山人置酒》、《秋夜宿龍門香山寺奉寄王方城十七丈奉國瑩上人從弟幼成令問》等三十余首,多屬山水、游仙或隱逸題材,在對自然美景、神仙世界、隱逸生活之清幽明凈境界的描繪中,表現(xiàn)出生命形態(tài)的純真自由以及超塵脫俗的瀟灑情趣,體現(xiàn)出李詩飄逸率真的特色。風格清剛的有《望廬山瀑布》、《把酒問月》、《月下獨酌》、《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等,在清新空靈中透出剛健峻潔。風格清麗的有《清溪半夜聞笛》、《尋雍尊師隠居》等。后兩類選入的多為名篇,可惜都只有寥寥數(shù)首。屬于“清”之風格的其余大量詩作都屬于平淡清遠的風格,大致有:《淮海對雪贈傅靄》、《秋浦清溪雪夜對酒》、《秋浦與同生宴玉鏡潭》等游宴詩,《新林浦阻風寄友人》、《留別龔處士》、《送王孝廉覲省》、《宿白鷺洲寄楊江寧》等寄贈詩,《登錦城散花樓》、《夕霽杜陵登樓寄韋繇》、《凌歊臺》等登臨詩,《詠桂》二首、《見人臂架蒼鷹》、《當涂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等詠物詩,以及《曉晴》、《冬日歸舊山》、《落日憶山中》、《出金門后留別翰林諸公》等隱逸詩;描述了清游、清賞、清談、清飲、清閑等種種生活形態(tài),表述出或淡泊平靜、或平和愉悅、或閑適優(yōu)雅的情調(diào),大體都可以歸入閑適類。
北宋初年“白體”風靡詩壇。主持修纂《文苑英華》的李昉即提出“緣情遣興”的詩學理念⑤,其詩亦多寫臺閣閑情、山水樂趣、詩酒歌舞、酬唱寄贈之事,風格則尤淺近易曉。他政為宰輔,文為魁首,實為宋初第一代文壇宗主,對詩壇影響頗巨。其他參編者,包括負責詩歌部分編輯的楊徽之及徐鉉、宋白、李至、扈蒙、李穆、舒雅等亦熱衷于唱和賡載,詩風淺近流易,為“白體”之代表詩人?!段脑酚⑷A》選入的大量李詩,題材雖可細分為隱逸、山水、飲酒、閑居、詠物等,而大致可歸入閑適一類。情調(diào)緣情適意,風格則平淡清遠,均與上述“白體”推崇者詩作之內(nèi)容、風格相近,實為宋初館閣文臣之詩學觀及其主導之詩壇風尚的集中體現(xiàn)。而自北宋中期開始,蘇軾稱賞蘇養(yǎng)直意境清幽的《清江曲》“若置《李太白集》中,誰疑其非者”[10]2160的言論,即為《王直方詩話》[11]前集44、《詩 話 總 龜》[11]后集68、《苕 溪 漁 隱 叢話》[6]363、《韻語陽秋》[12]37等詩話紛紛轉(zhuǎn)載。某些風格清逸、意境清幽的詩作被指稱為李白佚詩且得到廣泛認可。如蘇軾曾記載“湘中老人讀黃老 ”[10]2160、 “ 人 生 燭 上 花 ”、 “ 朝 披 云 夢澤”[10]2097-2098、“我居青空里”[13]2718數(shù)首風格清逸、意境清幽、帶道家出世思想的詩作為李白佚詩,其論為《王直方詩話》[7]208、《侯鯖錄》[7]189-190、《冷齋夜話》[7]228、《東觀余論》[7]273、《詩話總龜》[11]75、《苕溪漁隱叢話》[6]29等轉(zhuǎn)載;后3首詩后來還被王琦《李太白全集》收入卷三十“補遺”,題為《三清寶鼎詩》。此后,尚有蔡絳《西清詩話》載“斷崖如削瓜”為李白“仙去后詩……真云煙中語”[7]288;黃庭堅《豫章先生文集》自記“夢李白誦竹枝詞三疊”[7]180-181,詞意亦清冷,岳珂《桯史》加工轉(zhuǎn)載[7]563-564??梢娎钤娗蹇沼七h、飄逸出塵之風格與意境在許多宋人心目中已成為一種固定、深刻的印象,其影響甚至延續(xù)到清代的《李太白文集》。此即為宋人對李詩風格偏向“清逸”之獨特闡述?!段脑酚⑷A》選入李白大量描寫隱逸、山水、閑居生活,風格平淡清遠的詩作,促使宋人開始聚焦于李詩中蘊含的瀟灑之情趣、脫俗之情懷、清幽之意境,對其后獨具宋調(diào)特色之李詩風格“清逸論”的形成有著深刻影響。同時,北宋中期之后,宋詩平澹蕭散、“以清為美”特色的形成也促成了宋人對李詩這一極富創(chuàng)意的重新解讀。
《文苑英華》中李詩不同體裁的入選數(shù)量按多寡依次為:五古142首,七古52首;五律21首,五排3首,七律1首;五絕9首,七絕10首。這大體上延續(xù)了唐五代選本對李詩重古體輕近體的選擇趨向。而值得注意的是,《文苑英華》中李詩五古的數(shù)量為七古的兩倍多,說明與唐代相比,李詩在宋代繼續(xù)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中五古受關注的程度得到提高。⑥《文苑英華》中入選的李白五古多屬酬和、贈答、送別等類目,其入選比例分別高達87.5%、88.8%和64%;內(nèi)容多表現(xiàn)友朋間的詩酒唱和、贈答交往,與北宋初年詩壇學步“白體”、休閑唱和之風盛行的現(xiàn)實密切關聯(lián)。其余的入選五古則多分布于隱逸類、天部和地部,其入選比例分別為100%、75%、84.6%;隱逸詩風格雍容清雅,本適于用五古表達;天部與地部選入的李白五古內(nèi)容則幾乎全為山水之樂、友朋歡聚,較為日?;?、生活化,近于閑適詩??梢?,《文苑英華》對李詩五古這一體裁的偏重與其編纂者喜愛并倡導“白體”,追求緣情適意的詩學理念及當時詩壇“白體”流行的背景相關。而此后,李白五古受關注的程度也逐漸提高。成于真宗年間的《唐文粹》中李詩五古的入選量即為七古的1.65倍;宋人對李詩“清逸”風格的大量論述亦多就其五古而言;宋末《風雅翼》選李白五古竟為七古的18倍;明初,奠定明代詩學復古尊唐基調(diào)的《唐詩品匯》開始明確提出李白五古為繼承風雅傳統(tǒng)之“正宗”⑦,選李白五古為七古的2.6倍??梢?,《文苑英華》在宋初選入李白五古中隱逸、山水、閑適、酬贈諸題材及蘊含“清”之風格要素的大量詩作,使得李詩五古這一體裁中豐富的內(nèi)容、風格逐漸得到更為深入地認識與接受,對其經(jīng)典化進程影響甚為深遠。
與唐五代選本相比,《文苑英華》對李白近體選錄的數(shù)量、范圍、風格都大為拓展⑧:選入李白律詩26首,絕句18首;增加了五排、七律兩種體裁,五絕從唐五代選本的1首激增至8首;且兼及多種風格。如對律詩的選錄,即兼及豪邁之作《塞上曲》、《塞下曲》等3首,明麗之作《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尋雍尊師隠居》等3首,清空之作《夜泊牛渚》、《觀胡人吹笛》等3首,纖巧之作《初月》等2首。對絕句的選擇則鮮明地表現(xiàn)出關注豪放風格的新取向,同時也兼及不同風格。李白絕句向以語近情遙、清新自然、深具盛唐特色而著稱?!段脑酚⑷A》卻選入李白頗多風格豪放甚至粗獷的絕句,其中有《銅官山醉后》、《魯中都東樓醉后作》2首五絕,《橫江詞》、《客中作》等7首七絕,已占此體入選之半數(shù)。此外,尚選入風格古樸的《初出金門尋王侍御不遇詠壁上鸚鵡》,風格清空的《清溪半夜聞笛》、《送賀鑒歸越》等。其中不少為平庸之作,如《銅管山醉后》、《出妓金陵子呈盧六·南園新豐酒》、《魯中都東樓醉后作》等,粗豪甚至流于庸俗,均在一般選本棄選之列。而盛唐時即已進入選本、傳誦不衰的名作《秋下荊門》、《山中答俗人問》、《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等卻并未入選。這也與宋初崇尚“白體”淺切、通俗的詩壇風尚有關。
《文苑英華》選李詩多達239首,高居唐人入選量的第二位,僅次于“白體”之鼻祖白居易。但這一大型選本也遺漏了李白的大量名篇。據(jù)初步統(tǒng)計即達52篇之多,涵蓋了李詩的不同體裁、內(nèi)容。其中包括已進入唐五代選本的8首名作⑨,耐人尋味。有學者認為《文苑英華》出現(xiàn)大量名篇漏選的原因在于這些詩作“在《文苑英華》中找不到的合適類目”[15]42;但李詩漏選的名篇實則已覆蓋《文苑英華》半數(shù)之類目,覆蓋入選李詩所占類目的73.1%⑨,可見這一解釋并不確切。細繹之下發(fā)現(xiàn),這些詩作或豪縱、或深婉、或俊逸、或清新,均為李白各體詩歌代表風格的集中體現(xiàn),亦為盛唐詩風的典型體現(xiàn)。其中如《北風行》、《獨不見》、《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夢游天姥吟留別》、《金陵送韋八之西京》、《南陵別兒童入京》、《行行且游獵篇》、《塞上曲·大漢無中策》、《古風·羽檄如流星》、《古風·秦王掃六合》等五七言古詩雄渾豪邁,《贈孟浩然》、《宿巫山下》、《秋登宣城謝朓北樓》、《送友人入蜀》、《送友人》、《渡荊門送別》等律詩俊逸高華,《玉階怨》、《怨情》、《清平調(diào)詞》三首、《長門怨》二首、《山中答問》、《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渡荊門送別》、《春夜洛城聞笛》、《聞王昌齡左遷龍標尉遙有此寄》、《靜夜思》、《望天門山》、《早發(fā)白帝城》等絕句或含蓄深婉、或清新自然;均代表了各體詩歌的典型盛唐風格,且體現(xiàn)了盛唐詩歌積極入世、昂揚奮發(fā)的情調(diào)。與《文苑英華》編選者對李詩偏于緣情適意情調(diào)、平淡清遠風格的選擇取向相去甚遠,自然在棄選之列。
同時需要指出,《文苑英華》對李詩名篇的經(jīng)典促成也存在積極作用。李詩中不少風格與“清”相關的詩作,或清剛、或清幽、或清空、或清婉。如《月下獨酌》、《關山月》、《金鄉(xiāng)送韋八之西京》、《望鸚鵡洲懷彌衡》、《經(jīng)下邳圮橋懷張子房》、《下終南山過槲斯山人置酒》、《鳴皋歌送岑征君》、《獨坐敬亭山·眾鳥高飛盡》、《廬山瀑布》、《越中覽古》、《蘇臺覽古》、《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栁色初青聽新鶯百囀歌》等,經(jīng)《文苑英華》首次收錄后方逐漸進入接受視野。而李詩中一些豪放之作,如《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襄陽歌》、《梁園吟》、《公無渡河》、《客中作》、《橫江詞》等,情況亦與此相類。
綜上所述,《文苑英華》的編纂者因受宋初流行之“白體”詩風影響,對李詩做出了偏重閑適題材、緣情適意思想、平淡清遠詩風、五古體裁等迥異于唐五代選本的選擇。這些選擇促成了批評李白詩多言“婦人與酒”的思潮及李白詩風“清逸”論在宋代的流行,同時也開啟了李白的五古、近體及不少名篇在宋代及宋代以后的經(jīng)典化歷程;不僅成為李詩在宋代接受的重要開端,而且促使李詩的豐富內(nèi)涵及特質(zhì)得到更為全面的接受,在李詩的傳播與接受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注釋:
①王應麟:《玉?!肪砦逅囊秾嶄洝分兴翁诖鹪t:“近代以來,斯文浸盛……妍媸不辨,遂令編輯,止取精英。”李燾:《續(xù)通鑒長編》卷二十七:“太宗……命翰林學士宋白等精加銓擇……為《文苑英華》一千卷?!币娝膸烊珪?。
②盛唐,李陽冰《〈草堂集〉序》即指出李白“凡所著述,言多諷興”;中唐著名詩人孟郊《讀張碧集》認為“天寶太白歿,六藝已消歇”,張祜《夢李白》曰“吟爾古風詩,振振二雅興”;晚唐,李詩更成為風雅諷喻傳統(tǒng)的典范,如李商隱《獻侍郎鉅鹿公啟》曰“推李杜則怨刺居多”,曹松《吊李翰林》以李詩為“國風長在見遺篇”,吳融《禪月集序》稱李詩“不失頌美風刺之道”。分別見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445頁;《全唐詩》卷380、《補逸》卷11、卷717,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4275、10496、8326頁;董誥、阮元、徐松等:《全唐文》卷778、卷832,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121、8643頁。
③《鐘山語錄》引王安石之論稱“(李)白識見污下,十首九首說婦人與酒”。北宋有《冷齋夜話》、《麈史》等詩話加以轉(zhuǎn)述。南宋人陳藻《讀李翰林詩》甚至認為李白“莫怪篇篇吟婦女,別無人物與形容”;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則曰:“李太白……狂醉于花月之間耳?!薄剁娚皆娫挕芬院?《苕溪漁隱叢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37頁。其余分別見王得臣《麈史》、惠洪《冷齋夜話》卷五、《鐘山語錄》、陳藻《樂軒集》卷一、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十八,四庫全書本。
⑤李昉《二李唱和集序》,見曾棗莊、劉琳等:《全宋文》第3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161頁。
⑥現(xiàn)存唐五代選入李白詩的4個唐詩選本《河岳英靈集》、《唐寫本唐人選唐詩》、《又玄集》、《才調(diào)集》選李白五古和七古的數(shù)量分別為1首和11首、14首和23首、0首和4首、11首和8首。七古的入選數(shù)量明顯高于五古或相差不大,表明在唐五代李詩的經(jīng)典化過程中七古最受重視。
⑦《唐詩品匯·五言古詩序目》:“唐興,文章承陳隋之弊,子昂始變雅正……(李白)《古風》兩卷,皆自陳子昂《感遇》中來……今揭二公為正宗?!币姼邨?《唐詩品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7頁。
⑧現(xiàn)存唐五代選本中,選入李白律詩的只有《唐寫本唐人選唐詩》和《才調(diào)集》兩種,數(shù)量分別為1首、3首,風格僅限于典麗華美的五律《宮中行樂詞》;選入李白絕句共5首,其中五絕類僅《才調(diào)集》選入《相逢行·相逢紅塵內(nèi)》1首,藝術水平相當平庸。
⑨分別為:《烏夜啼》、《夢游天姥吟留別》、《長相思·日色已盡花含煙》、《宮中行樂詞·小小生金屋》、《山中答問》、《南陵別兒童入京》、《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秋下荊門》。
⑩《文苑英華》以類編次,按題材內(nèi)容劃分為26類,入選的李詩覆蓋其中19類。漏選的李詩名篇覆蓋了其中的天部、地部、樂府、音樂、人事、酬和、寄贈、留別、送行、行役、軍旅、悲悼、居處,共13類,占《文苑英華》總類目的50%,占入選李詩覆蓋類目的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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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凌朝棟.《文苑英華》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Discussion on the Acceptance of LI Bai's Poems in Song Dynasty from Wen Yuan Ying Hua
(by YU Gao-huai,LIAO Hong-chang)
Wen Yuan Ying Hua selected a large number of LI Bai's poems,but omitted many famous works.Showing a special visual angle which emphasized leisure subject,clear thought and feelings,plain and distant poem style,and poems of five character lines,the book is very different from the selected copies of Tang and Five Dynasty.As an anthology edited by the government,it showed largely the accepting condition of LI Bai's poems in the circle of poets led by civilian officials in cultural agencies of central government which was covered with the genre of Bai Juyi.It also promoted the current thought that criticized LI Bai's poems mainly describe women and wine,and promoted the idea circulating in Song Dynasty that LI Bai's poem style was clear and elegance,and exerting great influence of the style and title in the classics forming process of LI Bai's poems.These became the important beginning of the accepting of LI Bai's poems in Song Dynasty.
Wen Yuan Ying Hua;LI Bai's poems;Early Song Dynasty;Accepting
I207.22
A
1000-5455(2010)04-0079-05
2010-03-20
中國博士后基金項目“李白詩歌的傳播與接受研究”(20100470938)
譽高槐(1981—),女,廣東南海人,文學博士,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廖宏昌(1960—),男,臺灣云林人,文學博士,臺灣國立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責任編輯:趙小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