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 毅,文 杰
(1.湖北警官學院 法律系,湖北武漢430034;2.華中師范大學法律系,湖北武漢430079)
論完善我國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制度
聶 毅1,文 杰2
(1.湖北警官學院 法律系,湖北武漢430034;2.華中師范大學法律系,湖北武漢430079)
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應采取過錯責任原則。我國《信托法》應區(qū)分受托人的不同類型而對受托人的謹慎程度分別作出不同的規(guī)定;若受托人未達到相應的謹慎程度,便認定其存在過錯。受托人違反信托的賠償范圍除包括受托人違反信托而導致的信托財產本身的損失之外,還應包括受托人違反信托而獲得的利益以及如果受托人不違反信托時信托財產可得的利益。我國《信托法》應增補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的免責事由。
受托人;違反信托;民事責任
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是指受托人因違反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的義務致使信托財產遭受損失而依法承擔的民事責任。我國《信托法》對這種民事責任雖有規(guī)定,但這些規(guī)定較為簡略且存在不合理之處,這對于規(guī)范受托人的行為、維護受益人的合法權益十分不利。鑒于此,本文擬對我國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制度存在的缺陷進行分析,并就完善我國《信托法》的相關規(guī)定略陳管見,供立法者和學術界參考。
歸責原則是指確定責任歸屬必須依據的法律準則,即確定責任的標準和基礎[1]534。民事責任的歸責原則在民事責任制度中具有重要地位,它決定著民事責任的構成要件、損害賠償的原則和方法、免責事由等。
我國《信托法》在立法體例上沒有專門設置“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一章,對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的歸責原則作出統(tǒng)一規(guī)定,而是在規(guī)定受托人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的各項義務時,一并規(guī)定了受托人違反該項義務的民事責任。根據我國《信托法》第25條第2款的規(guī)定,受托人管理信托財產負有謹慎義務。從這一規(guī)定處于受托人的各項義務之首,以及該項義務屬于主觀義務來看,信托法確認受托人負有這一義務的實質,顯然在于要求受托人以符合法律要求的謹慎態(tài)度來履行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的其他義務,這些義務均為客觀義務。這些義務包括按照信托目的或信托行為的要求管理信托財產的義務、忠實于受益人的義務、分別管理信托財產的義務、建立信托賬簿的義務和親自管理信托財產的義務等。正是基于此,決定了受托人對這些客觀義務的違反,除非法律另有規(guī)定,否則只有當由于其在履行它們時未持有符合法律要求的謹慎態(tài)度所使然,才應當承擔民事責任。我國《信托法》確認過錯責任原則為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的歸責原則由此顯現。然而,對受托人委托的代理人處理信托事務不當所產生的民事責任,我國《信托法》又采取了無過錯責任原則。該法第30條第2款規(guī)定:“受托人依法將信托事務委托他人代理的,應當對他人處理信托事務的行為承擔責任。”這意味著即使受托人就代理人的選任和監(jiān)督沒有過錯,其仍將對代理人處理信托事務不當造成信托財產的損失承擔民事責任??梢?,此時受托人承擔的是無過錯責任。
由上述分析可知,依據《信托法》第25條第2款的規(guī)定,對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應統(tǒng)一適用過錯責任原則,但該法第30條第2款卻確認受托人委托的代理人處理信托事務不當造成信托財產的損失時受托人應承擔無過錯責任。這樣,在《信托法》中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適用的歸責原則出現了前后不一致的問題。
我國《信托法》第25條第2款規(guī)定:“受托人管理信托財產,必須恪盡職守,履行誠實、信用、謹慎、有效管理的義務?!钡摲ㄎ疵鞔_規(guī)定這一義務所要求的謹慎態(tài)度的具體內容,這使得對受托人管理信托財產的過錯缺乏明確的認定標準。
根據受托人的職業(yè)技能、是否具有營利性等因素的不同,受托人有普通受托人與專門經營信托業(yè)務的受托人之分。由于專門經營信托業(yè)務的受托人具有專門的職業(yè)技能,并且收取了報酬,因而信托法對這類受托人管理信托財產時的謹慎態(tài)度的要求應當與對普通受托人的要求有所區(qū)別。我國《信托法》對受托人過錯的認定標準未加以明確,就可能導致對過錯的判斷有失妥當。一方面,本應盡較高謹慎義務的受托人,只盡到普通的謹慎義務而未能避免損害的發(fā)生,在此種情形下,受托人就可能不被認定存在過錯。這樣,對此類受托人而言便放寬了過錯的要求。另一方面,普通受托人盡到了一般的謹慎義務而信托財產的損害依舊發(fā)生,若按照較高謹慎義務的要求,此時受托人便存在過錯,因此仍應對信托財產的損害承擔責任。這樣,對此類受托人來說未免過于苛刻??梢?,我國《信托法》未確定受托人過錯的認定標準,對于準確判斷受托人的過錯十分不利。
受托人違反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的義務致使信托財產遭受的損失有兩種:一是直接損失。這種損失是指因受托人違反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的義務的行為而造成的信托財產本身的毀損滅失。二是間接損失。此種損失是指受托人違反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的義務而獲得的利益,以及如果受托人不違反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的義務,信托財產可得的利益。
從我國《信托法》關于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的規(guī)定來看,該法只是簡單地要求受托人對違反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的義務造成信托財產損失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至于這種責任的賠償范圍是限于信托財產的直接損失還是包括信托財產的直接損失和間接損失,該法沒有明文規(guī)定。這樣,當受托人違反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的義務時,其應承擔的賠償數額便難以確定,從而不利于受益人利益的充分保護。
通常情形下,受托人違反信托致使信托財產受到損失,其應承擔民事責任。但若存在一定的免責事由,受托人對信托財產的損失則應免于承擔民事責任。例如,將過錯責任原則確立為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的歸責原則時,如果受托人違反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的有關義務時無過錯,則其不應當承擔民事責任;若受益人對受托人違反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的義務的行為表示同意,則受托人應當予以免責;若受托人的行為違反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的義務,但其符合信托文件中存在免責條款時,受托人自不應承擔民事責任等等。
然而,我國《信托法》僅規(guī)定了受托人違反信托時應承擔民事責任,對這種民事責任的免責事由卻未加以明確規(guī)定。在這種情形下,雖然可以適用《民法通則》、《合同法》等相關法律中關于民事責任免責事由的規(guī)定,但信托與合同等民事法律行為畢竟存在諸多差異,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也具有自身的特征,[2]20因此,直接適用這些法律中的相關規(guī)定難免出現不確切的問題??梢?,我國《信托法》缺乏對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的免責事由的規(guī)定,實屬一大缺漏。
信托制度是由受托人為受益人的利益而進行財產管理的制度?;诖?,信托制度的設計固然應當體現出對受益人利益的保護,然而若不問受托人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是否存在過錯而一概要求受托人對信托財產的損失承擔民事責任,這對受托人來說明顯不公平,也不利于信托制度的順利推行。因此,我國《信托法》對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適用過錯責任原則具有合理性。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信托法實際上也一致將過錯責任原則確立為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的歸責原則。這一態(tài)度在英美信托法中是以“只要受托人在執(zhí)行信托事務的過程中不存在疏忽大意或者故意”這一較為明確的方式體現的。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qū)的信托法盡管未明確規(guī)定只有在受托人因過錯違反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的義務時才承擔民事責任,但這些信托法也均規(guī)定了受托人負有謹慎或注意義務。這表明受托人僅在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未達到法律要求的謹慎或注意態(tài)度時,才承擔民事責任,因而這些信托法也確認了過錯責任原則為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的歸責原則。
至于受托人委托的代理人處理信托事務不當造成信托財產的損失時受托人的民事責任歸責原則,也應適用過錯責任原則而不應采取無過錯責任原則,以體現對受托人的公平和促進信托制度的實施。對這種民事責任,其他國家和地區(qū)信托法亦均確認適用過錯責任原則,即受托人只有在選任或監(jiān)督代理人有過錯時,才承擔民事責任。例如,我國臺灣地區(qū)“信托法”第26條第1款規(guī)定,受托人使第三人代為處理信托事務者,“僅就第三人之選任與監(jiān)督其職務之執(zhí)行負其責任”。在此點上,日本《信托法》第26條和韓國《信托法》第37條均有內容相同的規(guī)定。
鑒于此,筆者建議我國《信托法》對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統(tǒng)一采取過錯責任原則,將受托人委托的代理人處理信托事務不當造成信托財產的損失時受托人的民事責任適用過錯責任原則。該法第30條第2款可修改為:“受托人依法將信托事務委托他人代理的,僅就選任不適任的代理人或怠于監(jiān)督代理人的行為致使信托財產發(fā)生損失的,承擔民事責任?!?/p>
從兩大法系國家和地區(qū)信托法的規(guī)定來看,對受托人的過錯有不同的認定標準。英美信托法確認由受托人負有謹慎義務,要求受托人在原則上只應當以一個普通的人的與處理自己事務時相同的謹慎態(tài)度來管理信托財產,但是,如果受托人是專門經營信托業(yè)務的機構,其謹慎標準則有所提高,應為其所處行業(yè)從業(yè)人員的職業(yè)技能和注意程度;如果受托人聲稱自己具備更高的技能和注意程度,則應將其所聲稱具備的技能和注意程度作為衡量其行為的謹慎標準。這意味著若受托人未盡到上述的謹慎義務,則可認定其存在過錯。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qū)的信托法則規(guī)定受托人負有善良管理人的注意義務。善良管理人的注意是大陸法系民法上的一術語,法學界認為,此注意比“一般人應有的注意”、“處理自己的事務為同一的注意”要求更高,即須達到受托人所從事的職業(yè)或階層應該普遍要求達到的注意程度[3]82。據此,若受托人是以從事信托為職業(yè)的人,如信托公司,兩大法系信托法均確認其未達到該職業(yè)所要求的高度的注意能力,即認定其存在過錯;若受托人為一般的人,英美信托法確認其未達到與處理自己的事務為同一的注意,或未達到其聲稱所具有更高的技能和注意程度,即認定其具有過錯,而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qū)信托法則認為其未達到受托人職業(yè)或階層所普遍要求達到的注意程度,便認定其具有過錯。
筆者認為,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qū)的信托法對受托人過錯的認定標準過于嚴格,而英美信托法關于受托人過錯的認定標準較為合理,值得我國《信托法》借鑒。因為專門經營信托業(yè)務的受托人具有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的專門知識和技能,且其獲得了報酬,應當具有比普通受托人更高的謹慎或注意態(tài)度來避免信托財產損害的發(fā)生,此其一;其二,受托人既基于信賴關系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只須依信托行為所定意旨,積極實現信托目的,因而如果受托人聲稱其具備較高的技能和注意程度,應將其所聲稱具備的技能和注意程度作為衡量其行為的謹慎標準;其三,在信托制度的啟蒙階段,以法律明文規(guī)定受托人應盡善良管理人的注意義務,對那些不具有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的專門知識和技能、不以營利為目的的普通受托人來說過于苛刻,不利于促進信托制度的順利實施。因此,建議我國《信托法》采納英美信托法的上述規(guī)定,區(qū)分受托人的不同類型而對受托人的謹慎程度分別作出不同的規(guī)定;若受托人未達到相應的謹慎程度,便認定其存在過錯。
對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賠償范圍,兩大法系國家和地區(qū)信托法的規(guī)定不盡相同。英美信托法確認受托人的賠償范圍應當包括信托財產的直接損失和間接損失。例如,美國《信托法重述》第205條規(guī)定:“受托人違反信托時,應當就下列各項承擔責任:(a)由于違反信托給信托財產造成的損失或者導致信托財產的貶值;或者(b)由于違反信托而取得的任何利益;或者(c)如無受托人違反信托的行為,信托財產將獲得的利益?!庇磐蟹▽Υ艘灿袃热菹嗤囊?guī)定[4]145。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qū)信托法均確認受托人應當賠償因其違反信托給信托財產本身造成的損失即直接損失。對信托財產的間接損失,日本和韓國的《信托法》均未規(guī)定由受托人予以賠償,而我國臺灣地區(qū)“信托法”僅規(guī)定受托人違反分別管理信托財產的義務和忠實于受益人的義務時,才將其因此而獲得的利益作為賠償金歸入信托財產,即該法第24條第3款前段規(guī)定,受托人違反分別管理信托財產的義務獲得利益者,“委托人或受益人得請求將其利益歸于信托財產”;第35條第3款規(guī)定,受托人違反不得將信托財產轉為自有財產或于信托財產上設定或取得權利的義務,使用或處分信托財產,委托人、受益人除可以請求受托人“以金錢賠償信托財產所受損害或回復原狀”外,還可以“請求將其所得之利益歸于信托財產,于受托人有惡意者,應附加利息一并歸入”。筆者認為,既然在民法中財產損害賠償的范圍包括財產的直接損失和間接損失[5]97,而受托人違反信托事實上又會給信托財產造成直接損失和間接損失,那么,因受托人違反信托所造成的信托財產的直接損失和間接損失,理應由其予以賠償。因此,日本和韓國《信托法》對賠償信托財產的間接損失的態(tài)度不可取,而英美信托法和我國臺灣地區(qū)“信托法”對信托財產的間接損失賠償所持的態(tài)度具有合理性。不過,由于英美信托法關于信托財產間接損失的賠償的規(guī)定比我國臺灣地區(qū)“信托法”對此的規(guī)定顯得更為全面徹底,更有利于保護受益人的利益,其因而具有更高的合理性。鑒于此,建議我國《信托法》將英美信托法中對受托人違反信托應當賠償信托財產的直接損失和間接損失的規(guī)定移植入其中,以使該法對受托人違反信托的賠償范圍的規(guī)定更為完善和合理。
考察兩大法系國家和地區(qū)信托法的規(guī)定可知,這些信托法均將過錯責任原則確立為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的歸責原則,受托人違反信托時無過錯便成為了它們共同確認的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的免責事由[6]。然而,英美信托法除確認受托人違反信托時無過錯這一免責事由外,對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還確立了以下幾種免責事由:第一,受益人于受托人從事違反信托的行為之前或當時表示同意;第二,受益人于受托人從事違反信托的行為之后予以追認;第三,受益人放棄了其追究受托人責任的權利;第四,信托文件中存在免除受托人責任的條款;第五,受托人雖然違反信托但其行為屬于誠實的或合理的行為,法院判決免除其責任。
筆者認為,既然我國《信托法》確認過錯責任原則為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的歸責原則,那么受托人違反信托時無過錯理應成為受托人的免責事由之一。此外,由于受益人是受托人違反信托導致信托財產遭受損失的受害者,若其對受托人違反信托的行為事前表示同意或事后予以追認,或者放棄追究受托人責任的權利,這種意愿應當得到法律的允許,而信托文件是由委托人單方制定或委托人與受托人共同制定的,若其中存在對受托人的免責條款,為尊重當事人的意思,受托人理當可以因此而免責?;诖?,英美信托法將上述第一至第四項事由確定為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的免責事由顯然具有合理性。為此,建議我國《信托法》增補“受托人無過錯”、“受益人對受托人違反信托的行為事先表示同意或事后予以追認,或者受益人放棄其追究受托人的民事責任的權利”以及“信托文件中存在免除受托人民事責任的條款”作為受托人違反信托的民事責任的免責事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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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922.282
A
1001-4799(2010)01-0083-04
2009-01-10
聶毅(1965-),男,湖北松滋人,湖北警官學院法律系講師;文杰(1976-),男,湖北公安人,華中師范大學法律系副教授,主要從事民商法學研究。
朱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