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 彪
我學法律、教法律,也做兼職律師,平時打交道的大多是各種各樣的法律人。法律人包括法官、律師、檢察官、法律學者等以法律為業(yè)的人。這個“業(yè)”不僅是職業(yè)(vacation)、專業(yè)(profession),更是一種志業(yè)(calling)。
法律人的尊嚴直接體現(xiàn)著一個社會法治化的程度,而法治化是一個社會文明程度的重要標志。在砸爛公檢法,“無法無天”的時代,法律人不可能有什么尊嚴,任何一個公民也不可能有什么尊嚴。30年來,雖然偶有曲折,但整個中國是在朝著法治化的方面邁進。法律體制越來越完善,法律職業(yè)化程度和法律人的素質(zhì)越來越高,法律規(guī)則在管理社會中的作用越來越大,法律人的尊嚴感和每個公民的尊嚴感也在逐步提高。
但是,還有一些地方讓人無法滿意,需要改進。我結合自己的一些經(jīng)歷來說說律師的尊嚴。
本以為律師職業(yè)是獨立自治的,有關部門和領導不會干涉太多,但很快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一個案子能不能接,要經(jīng)律師事務所主任審查,尤其是涉及群體事件的或其他“敏感”的案件。因為律師事務所的生殺大權掌握在司法局手中,得罪不起。
“年檢”可算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司法制度。本來拿到律師資格證和律師執(zhí)照,就可以從事律師職業(yè)了,但每年都有一大關要過:律師證必經(jīng)司法局蓋章,方能繼續(xù)有效。這種政策下,很多律師不接敏感案件,進而不接刑事案件,進而不接行政案件,甚至不接案件,只做非訴訟法律業(yè)務。
我訪問歐美一些國家時,詢問政府和律師協(xié)會的關系。人家回答說,沒什么關系。以法國為例,律師協(xié)會只有一件事需要和政府打交道,那就是律師參與法律援助的經(jīng)費不夠的時候,可以向政府要錢。舉凡律師考試、資格頒發(fā)、紀律制定、懲戒、收費等,政府均無權干涉。律師執(zhí)照每年由政府審查注冊,簡直是天方夜譚。
在我國,刑事案件律師參與率很低,除了專業(yè)、興趣、經(jīng)濟收入的原因之外,更多的是風險。刑法專門為律師準備一個單獨的罪名——律師偽證罪。這個條款對刑事律師行業(yè)的打擊幾乎是摧毀性的。有些律師在為被告人辯護時,直接被戴上手銬,從法庭上抓走,這絕不是小說情節(jié)。
我喜歡刑事辯護。不管一個人犯下多么可怕的罪行,被逮捕關押送到被告席上,他都是一個弱者,刑事訴訟甚至被比作“國家與公民個人的一場戰(zhàn)爭”。會見難、閱卷難、取證難,個個都是老大難。我介入的刑事案件里,很多都有刑訊逼供現(xiàn)象。但我提出刑訊逼供問題,很少被法官接受。因為司法不獨立,不少案子法官做不了主,要聽庭長、院長、或審判委員會的。
我有時會奢想,法官要像西方國家的同行那樣,多牛啊,總統(tǒng)都要向他(她)宣誓。律師的才能在于通過法庭辯論說服法官,但如果聽審的法官決定不了案件,律師和法官都不會有什么尊嚴。
在辯護過程中,法官有時候無法保持中立,屢屢打斷律師發(fā)言。律師也許準備了一大堆證據(jù),一大套法理,一大篇“結案陳詞”,但是法官會說“請你簡單點兒”“這個與本案無關”“時間關系,庭審到此結束”“庭后提交書面辯護詞吧”?!阆雽W林肯、丹諾,可你連隨便站起來的權利都沒有,不能在法庭上走動,希望出庭的證人常被拒絕,更沒機會對控方證人交叉詢問,甚至想說的話都不能說完。
尊嚴體現(xiàn)在細節(jié)之中。我到全國各地法院辦案,有一個很深的體會:法院大樓越來越豪華氣魄,大門越來越寬,但律師和群眾從這里進不去——必須繞到側面走窄窄的門。往大了說是法院的位置沒擺正,往小了說就是欺女人。
需要大力改革司法制度,才能有法律人的榮譽。而完善司法制度離不開法律人的具體行動,每一次開庭,每一次辯護,每一個判決,每一個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