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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性視域下的懺悔意識——談張抗抗的知青小說

      2010-08-15 00:44:28陳惠瓊
      文藝評論 2010年5期
      關鍵詞:張抗抗知青人性

      陳惠瓊

      張抗抗的懺悔意識是在知青視域下的一種懺悔意識,這與作者的經歷密切相關。作家的人生經歷了“紅衛(wèi)兵—知青—作家”的歷程。張抗抗的16歲是在“文革”發(fā)生的那一年。因為父母的政治問題,她被拒絕加入共青團;與同學混入大串聯(lián)的隊伍,上北京參加紅衛(wèi)兵接見,回來就成為“紅三司”的一員,再是給《紅衛(wèi)兵報》投稿。18歲的時候,因為閑得無聊,就跟風進行“革命友誼”式的戀愛。19歲的時候,母親被隔離審查,張抗抗違拗家人的意愿,下鄉(xiāng)到北大荒,在黑龍江鶴立河農場勞動八年期間,當過農工、磚廠工人、通訊員、報道員、創(chuàng)作員等。22歲的時候發(fā)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燈》。25歲的時候發(fā)表第一部長篇小說《分界線》。27—29歲的時候得以在黑龍江藝術學校學習編劇,繼而進入黑龍江作家協(xié)會,從此展開了作為一名作家的人生。張抗抗是幸運的,她憑借著文學創(chuàng)作的天賦,在“文革”期間發(fā)表小說,在“文革”結束后,又能順利地走上從事寫作的道路,是老三屆中少數(shù)的成功者之一。人生經歷決定了張抗抗的創(chuàng)作題材多半來自于知青生活,她的懺悔論主要是針對“青春無悔”論發(fā)出的。但作者沒有把視野局限在知青這一特定歷史群體的身上,而是自覺地進行自我突破,借知青題材反觀人性的丑惡。因此確切地說,張抗抗的懺悔意識是基于知青題材又超越于知青題材,達至人類人性層面的一種懺悔意識,具有普世的意義。張抗抗的創(chuàng)作指出,人最終要向人的神性生命懺悔。她的懺悔意識大體可分為指向他體的和指向自我的。

      推卸責任:指向他體的懺悔

      所謂指向他體的懺悔,指作者通過揭露知青朋友們的人性惡,代替知青朋友們進行懺悔,這些作品中的人物大多把懺悔的責任推卸給時代、社會,但作者指出人性惡才是悲劇的根源。這一類的作品,主要有20世紀80年代的《牡丹園》和20世紀90年代的《沙暴》,《殘忍》等。

      從《牡丹園》可見出當時在“文革”結束后,知青作家對歷史、對人道主義的反思,局限在時代的視野上,認為是時代致使人的悲劇。這也就是為什么知青作家的懺悔意識,在高度和深度上無法與巴金等老一代知識分子的懺悔意識相匹敵。

      《沙暴》的創(chuàng)作素材來自于作者的丈夫。他是北京知青,在內蒙古草原插隊十年,陸續(xù)給作者講了許多內蒙古草原的故事。作者談到:“獵鷹的事情都是真實的,知青由于無知、由于生產需要、以及‘文革’所激發(fā)的狂熱的‘破壞’欲,使得知青直接參與了這場‘浩劫’,老鷹的迅速減少引發(fā)老鼠肆虐,這一生物鏈的斷裂,促成草原沙化,后果是極其令人痛心的?!雹僮髡吒械街嗥茐纳鷳B(tài)平衡是需要懺悔的。在《沙暴》中,作者為人物設置了一系列的生存困境來突出信仰的失落。作者在一開始就安排一場知青聚會,以其他知青的光鮮亮麗反襯辛建生的寒酸:“所有的在宴席上就座的賓客,幾乎全是西裝革履,衣冠楚楚,惟獨他一個,穿著件半新不舊的滌卡面料夾克衫,鄰座的人蹭著他的衣袖時,衣服上就散發(fā)出一股灰塵的氣息,連他自己都能聞到。”②以現(xiàn)實的鮮明對比襯托辛建生在物質生活上的落拓,從而為下文辛建生為改善生活質量而再次獵鷹作伏筆。作者的伏筆是一層層深入的。在知青聚會上,辛建生遇到了牧業(yè)隊的知青吳吞,由此展開了他們過去在寶力格牧場上砍伐樹木、獵鷹的回憶。辛建生為那些最輝煌的回憶感到極其恥辱,他的良心是備受煎熬的,這是辛建生的贖罪行為的基礎。辛建生在回城后一直為自己的獵鷹行為感到內疚,在與女兒收看“動物世界”的時候無法心平氣靜,并且以放生鴿子作為贖罪的方式。獵鷹雖然見證了辛建生的高超槍法,曾經給他帶來榮譽感和成就感,但“面對死去的老鷹那一雙依然兇光畢露的眼睛,他卻不能不惶恐不悚然——碩大的老鷹綿軟地倒在他的腳邊,翅膀四周黃黑色的羽毛血跡斑斑。而鷹的眼睛卻一直瞪著他,如它生前,一眨不眨?!雹凵谋嗟蛄阌|動了辛建生人性中隱存著的善,喚醒了他未被完全泯滅的良知,警告他的破壞行為。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耶穌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著我,就沒有人能到父那里去。”宗教尊重和珍視生命的存在。雖然宗教在“文革”中遭到極大的壓制和破壞,對生命的體悟依然能在未完全泯滅良知的心靈中泛起微妙的善的情感。所以辛建生無法撫平內心的罪惡感,并嘗試做出補償和贖罪,這就有了后來辛建生放飛鴿子的行為。

      但他對生命的愛終究敵不過環(huán)境的巨大約束——環(huán)境以強有力的雙手把他推往罪惡的深淵,一手是吳吞的執(zhí)意“聘請”,一手是妻子的婉言“請求”,前者以草原經濟開發(fā)的名義把獵鷹的犯罪行為合法化,后者以治病救人的名義給了他一個心安理得的理由。在這個社會里,“一切智慧和德性必須轉換成金錢才有實際價值。人已無善惡之分,而只有成功和失敗的區(qū)別。——他,能抗拒到底嗎?”④作者非常注重刻畫個人與社會的對立、內心與環(huán)境的對立、精神與現(xiàn)實的對立。通過這一系列的二元獨立,提出“治療救人和保護老鷹哪個更重要”的命題。辛建生認為“保護動物是為了人,救命當然也是為了人。為了眼前的人命,也許就只好先挪用一下人類的根本利益了。畢竟人保護地球只不過是保護自己的另一種方式?!雹葑髡呖芍^洞悉人類的辯證法:保護自己比保護地球為先,保護人類比保護動物為先,眼前利益比長遠利益為先。這一“以人為本”的哲學觀把人類的自私本質暴露無遺。至此,張抗抗把知青與生態(tài)的對立上升為人類與自然的對立,把知青的人性惡上升到人類的高度:隨著經濟的發(fā)展,人類對物質的追求和享受以對生態(tài)的破壞作為代價,人類只圖眼前的短期利益而犧牲長遠的根本利益,這一切都出自人的自私自利。這篇小說還包含了另一對立:個人與社會環(huán)境的對立。辛建生的贖罪心理被強大的外在社會環(huán)境所壓制甚至摧毀,他在外界力量的推動下,又朝草原出發(fā)了。這個社會流行著“寧可等到將來去后悔,也不愿現(xiàn)在挽回”⑥的觀念。由此指向社會的整體罪惡,社會以其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吞噬了個體中僅存的那丁點兒良知與悲憫情懷,然而卻又正是個體的無知和信仰的脆弱形成整個社會的扭曲。

      《沙暴》注重刻畫人性中的自私,《殘忍》注重描寫了人性中的殘忍。作者在訪談中說到:

      “殘忍”已不僅僅是二十年前的一次意外行為,而是人性中生而具有的欲念。知青離開了農場,并不是“殘忍”的終結;他們的人生依然充滿兇險,只是他們也許可以用理性來抑制那些“殘忍”的欲望罷了。這部小說實際上也是“借用”了知青題材,試圖探討“人”和人類共同的弱點。⑦

      也許在“文革”中,連長對知青的殘忍(剝奪知青利益、欺辱女知青)是知青對連長殘忍活埋的理由,是“以暴制暴”的社會使知青變得殘忍。但最根本的依然在于人性中的殘忍本質。社會正是由眾多的獨立個體組成的,“文革”的大環(huán)境極大地釋放了人性的殘忍,“文革”后市場經濟使人在對物質生活的追求中漸漸地迷失于殘忍的無意識中。馬嶸和牛錛共同謀劃實行活埋連長的計劃,牛錛義氣地獨自承擔了責任。20年后,馬嶸因做生意順路回到荒原上牛錛的葬身之地,他的所思所想暴露他信仰價值的失落:

      值么?我看不值。不怕你生氣,如今想,那真傻。為了一個女人,為了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正義,搭上一條命。你要是活著多好,咱倆一塊兒做生意,你下手狠,準保是把好手,一賺一個準。房子汽車早都置下了,夜夜卡拉OK娛樂城。想上哪上哪,世界上有的是快活的地兒,要是有錢,什么樣的女人搞不到手呢?⑧

      馬嶸的人生價值觀是以金錢為中心的,在馬嶸看來,為正義而搭上一條生命是不值得的,只有賺錢才是值得的。出于金錢至上的價值觀,馬嶸慶幸牛錛的死去,因為“生意場上,親兄弟也明算賬吶,說翻臉就翻臉。自己若要想做手腳,牛錛抬手就把他滅了。”⑨出于金錢至上的價值觀,馬嶸幸虧自己還活著,能夠賺錢,能夠逍遙,在離開墓地前往簽合同的路上,他覺得他已和牛錛兩清,決定不會再來??梢?,社會并不是人性殘忍的根源,而是殘忍作為人性的本質之一,在任何一個社會中都會或隱或顯地存在。

      中篇小說《永不懺悔》講述幾個知青拒絕懺悔,理由是他們把歷史的責任和懺悔的責任推卸給社會。這篇小說一再受到粗心讀者的誤讀,被認為是作者拒絕懺悔。這涉及到作者對情節(jié)的設計表達、對人物的塑造刻畫和讀者的接受誤讀之間的距離問題。作者塑造了幾個知青人物和幾個上級形象,在不同的條件下,暴露批評了他們那些不可示人的人性弱點和道德缺陷。包括:連長利用知青的力量,把魚干、豆油、面粉等物什全都歸為己有;知青慕東利用他在養(yǎng)蜂場工作的便利,想把蜂王漿偷出寄回家;小廖利用教二曼拉手風琴的機會,要挾并玷污了她;女指導員和男排長毀掉了女知青香榧子的純潔和前程。可是他們都不覺得自己有過錯,更不感到難過。在知青聚會上,大家都對往事閉口不談?!拔摇笔切≌f中作者突出的對往事依然耿耿于懷的人物,“我”說出一個萬元戶的故事:從北大荒的農場調回山東后,把豆油等物什分給村民,受到村民的贊頌,他置辦了養(yǎng)魚場,成為了萬元戶。這個故事使聚會上的人沉默了起來,他們猜測到這個萬元戶就是當年的連長,使他們回想起過去的自己,并反觀自身:

      這么多年來,我們的靈魂真正輕松過嗎?面對往昔,也許沒有人能坦然自若。當我們相聚時,每一雙眼睛都有一個不那么光彩的自己。只是誰都緘口不言罷了。

      歷史不會把所有的責任都承擔起來的。

      誰有勇氣問問自己?但即便是懺悔,又有誰來充當接受我們懺悔的神父呢?⑩

      對過去緘口不言不等于就能把責任都推卸給歷史?!坝钟姓l來充當接受我們懺悔的神父”一句,再次把個體與社會的對立關系提出來:是環(huán)境的約束致使個體的犯罪,還是個體的犯罪構成了社會的約束?是社會釀造了個體的罪惡還是個體的罪惡使社會變成罪魁禍首,使社會失去充當接受懺悔的神父的資格?小說最后的幾句話:

      那個山東佬叫什么名字?居然有人問。

      我想了好久。那名字似乎就在嘴邊,卻怎么也記不起來。我的記性真是壞透了,而且一點兒規(guī)律也沒有。

      來日遙遙。(11)

      似乎失憶就能夠把責任留給歷史,繼而把歷史塵封在失憶中。正是個體選擇了遺忘,才把自身的責任卸給歷史和社會,換得自身短暫的心靈安寧,以為這樣就能夠活得輕松自在。也許一切由人類所構成的社會本身就是罪孽重重的,但由神所恩賜給人類的最高法則——真、善、美,是人類的神性生命之所在。“凡事察驗,善美的要持守。”(12)“人不可自欺?!保?3)“行善的復活得生,作惡的復活定罪?!保?4)“所有犯罪的,就是罪的奴仆。”(15)作者指出個體對真善美堅守的艱難,個體要承擔起責任,是“來日遙遙”的似乎看不到曙光?!傲x人多有苦難”,(16)義人所承受的苦難正是來自于個體對善的堅守和對惡的環(huán)境的反抗。人物把懺悔的責任推卸給社會,以此換得自身的安寧。

      不管是辛建生、馬嶸,還是《永不懺悔》中的“我”,個體為自己編織了種種虛妄的理由尋求釋放,但靈魂依然捆綁在黑暗的深淵。

      問問自己:指向自我的懺悔

      作者曾經在小說《永不懺悔》中問:“誰有勇氣問問自己?”她的半自傳體小說《隱形伴侶》,是以自身的部分經歷為創(chuàng)作素材,探索人性的復雜。自傳體筆記《誰敢問問自己——我的人生筆記》,對她在“文革”中的盲從愚昧行為進行了自我審問。這是一種指向自我的懺悔,承擔起自己的責任,是懺悔的一種實踐行為。

      長篇小說《隱形伴侶》是張抗抗目前為止最喜歡,也自認為是她創(chuàng)作中最為重要的一部作品。20歲的肖瀟這一形象帶著作者的影子:有文學天賦,追求真善美、喜歡童話、純真幼稚,父親過去是地下黨,母親正在被隔離審查。肖瀟在北大荒的經歷也相似于作者的經歷:結婚、離婚、生子。作者沒有局限在對這一人物的平面刻畫,而是側重挖掘人物心理的活動,吸收了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法,用性意識和夢來表達人物的壓抑心理,描寫了肖瀟從純真到虛偽的轉變過程。作者把筆墨主要集中在肖瀟、陳旭這一對夫妻身上,以他們之間的矛盾為契機,深入探索人性的復雜。

      肖瀟的轉變是從被安排進政治文化室、實現(xiàn)個人價值開始的。為了能夠繼續(xù)留在政治文化室,肖瀟選擇與被視為懶惰、撒謊成性的丈夫陳旭離婚。但陳旭是忠于他個人的價值觀的,“我有七情六欲,才叫個真的人。但是為了它,常常就得說幾句另外一種假話……有些人你看他從來不撒謊,一顆心老早假假的了?!保?7)“你干嗎不問問,別人又是怎么騙了我們!這個時代,這場運動,曾經對我們說過幾句實話?可是誰去質問他們,譴責他們呢?”(18)“在我們面前的這個世界里,只有用謊話,才能得到人起碼應該得到的尊重,你為什么不想想,這樣的社會,也配還報它坦白和真誠嗎?”(19)

      這就是陳旭的欺騙論,他似乎看透了這個時代、這場運動的欺騙本質,他以欺騙的方式報復他所受到的欺騙。他在物質上的欺騙行為,恰恰是他在精神上真誠的表現(xiàn)。他看出了這個時代和這場運動對人的七情六欲的壓抑,說過這場運動是“變相勞改”,是沒有未來的。陳旭自認有才,想改變現(xiàn)實,但是無能為力,于是采取自我放逐、以惡劣的行為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的抵抗。他認為其他知青為了響應下鄉(xiāng)的號召變得虛偽,他不屑于成為他人眼中的光榮榜樣。他覺得只要能夠忠誠于內心的想法、能夠滿足他的七情六欲,那么生活就是實在的。這些言論和看法都是肖瀟不能理解和寬宥的。肖瀟的價值觀,是人不能有任何的欺騙行為,特別是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損害他人的利益之上。但肖瀟后來的所作所為,證明了她的“真誠”論是多么的道貌岸然。

      肖瀟為了實現(xiàn)個人價值,不知不覺地成為時代的傳聲筒,這很有點作者本人的影子。作者本人在下鄉(xiāng)期間當過通訊員、報道員、創(chuàng)作員,在政治文化室工作過,其長篇小說《分界線》的寫作就是迎合了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肖瀟愛好文學創(chuàng)作,聽從領導的安排,從事通訊報道一類的工作。她的報道《半截河農場七分場百日大變樣》,受到了陳旭的冷嘲熱諷,卻得到了余主任的表揚和郭春莓的看重。郭春莓是作者塑造的典型勞動模范,也是被異化了的人物形象。對知青運動的本質,數(shù)陳旭和鄒思竹看得比較清楚。對郭春莓這一被異化了的勞動模范形象,肖瀟由討厭轉變?yōu)闅J佩支持。只有鄒思竹看出郭春莓的靈魂已被改造得無可救藥,也洞穿了肖瀟的錯誤本質,指出她“錯在還要去宣傳這種弄虛作假的現(xiàn)象”。(20)

      肖瀟的批判稿《一條河堤,兩條路線》的虛假寫作,惹來陳旭再度對她冷嘲熱諷:“你向幾千幾萬個讀者不負責任地描繪這種假象、重復這種謊言,你還要受到表揚、重用、提拔……你是騙人有功??!”(21)這使肖瀟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并且害怕陳旭知道她在扎根公開信上簽名的事。至此,肖瀟為了現(xiàn)實利益,不惜做出欺騙他人,違背良知的行為,她在不知不覺中失去與現(xiàn)實抗衡的意識和力量,被現(xiàn)實誘引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異化之路。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她知道自己再不會回到原來的地方去了?!保?2)

      肖瀟這一形象之所以塑造得比較成功,是作者在她的身上體現(xiàn)了人性的復雜,這是一個圓形人物。肖瀟的超我壓抑了她的自我和本我,她屈從于政治主流意識形態(tài),以時代的規(guī)范和理想壓抑了本我,也壓抑了她內心的道德規(guī)范和理想。換言之,她戴上了榮格所謂的“人格面具”。與陳旭的消極抵抗、鄒思竹的病癥回避不同,她順從了社會所賦予的角色。為了迎合時代的要求和滿足個人利益的實現(xiàn),她在心理禁錮與現(xiàn)實的人性需求的自我矛盾和自我斗爭之間,最終也成為了被“異化”的一員。共產主義原本是為了消滅私有財產,而在努力消滅私有財產,只有公有財產的“文革”,人的異化現(xiàn)象卻仍然普遍存在。肖瀟這一形象的意義,在于反思“人”如何在一個巨大的環(huán)境、社會體制之中不由自主地走向虛偽和欺騙。肖瀟的轉變根源是人性中的私心雜念,為了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為了在日后走上一條康莊大道。豈止肖瀟,郭春莓、余主任之流莫不如是。時代雖然以其強大的力量教育革命青年放棄一切私心雜念,但顯而易見,這一教育是失敗的,人是不可能沒有私心雜念的。人的悲劇源于人性之惡,又返歸于人性之惡。

      綜上所述,我們暫且可總結出張抗抗人性視域下的表達懺悔意識的寫作模式:人與社會的對立——人性惡(自私、丑惡、殘忍)是悲劇的根本——人應該為自身懺悔。這種寫作模式在作者的其它創(chuàng)作中,還有《白罌粟》等。人與社會的對立集中體現(xiàn)在人物個體與“文革”期間的社會的對立,但作者在寫于20世紀90年代的《沙暴》、《殘忍》,告訴我們人性惡不只存在于“文革”中,“文革”只是給人性惡提供了張揚肆虐的環(huán)境。辛建生和馬嶸雖然為“文革”中個人的殘忍行為感到良心不安,但在新時期的社會里,卻能夠通過種種合理化了的借口使他們的良知繼續(xù)被壓抑。由此作者指出了這樣的問題:社會不是人類犯罪的根源,是人性之惡致使了人類的悲劇,從而表明了作者的懺悔立場,那就是人應該、也必須為自身懺悔。宗教勸導世人從善、從真,勸導罪人悔過自新,佛教有“禮佛大懺悔文”,天主教有“悔罪經”,教導罪人從悔悟中獲得新生。

      如果說半自傳體小說《隱形伴侶》中的肖瀟這一形象,只帶有作者的一半的影子,那么自傳體筆記《誰敢問問自己——我的人生筆記》就完全是作者的親身經歷的再現(xiàn),是為自身曾經的無知、愚昧、盲目表達負疚的文字。從作者的親身經歷中,我們可以得知,作者知青作品中的人物設計和情節(jié)安排,是作者所非常熟悉的知青生活,其中有很多是來自于作者的親身經歷和感受。

      2007年《誰敢問問自己——我的人生筆記》事實上是1998年《大荒冰河》的修訂版。此書記敘了作者從1966年以來的經歷,重點始終在“文革”時期。在《自序》中,作者對“青春無悔”與“懺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不是不理解為什么會有人高唱“青春無悔”,“但人們往往沒有勇氣否定自己,我們曾激烈批評的都是別人的歷史……我們不愿不肯不忍也決不能承認自己的人生有一大塊空白,因為,我們不再有填補這空白的時間了。我們只能以曾經有過的‘榮耀’和‘輝煌’,來支撐、慰藉那一顆顆苦澀的心”。(23)

      注意作者使用了第一人稱復數(shù)“我們”。作者使用這一人稱代詞,用意應該有如下幾點:一、老三屆是集體主義的一代。作者是老三屆的一分子,使用“我們”,強調作者是老三屆的一員,其立場是在老三屆的一邊,并非站在老三屆的對立面,能夠使老三屆閱讀起來倍感親切。二、企圖讓老三屆易于接受作者的將要表達的尖銳的觀點。作者預感到她所主張的“懺悔”將是老三屆難以接受的,為此,作者努力做到“婉轉”。三、表現(xiàn)作者一顆理解又鈍痛的心。對老三屆的執(zhí)迷不悟,作者一方面體會到這一代人的不容易,予以理解;另一方面以現(xiàn)代的目光,痛心地感到老三屆漸漸地遠離現(xiàn)代生活,他們卻依然自欺欺人不敢正視自身。

      在這篇《自序》的前半部分,作者對老三屆之所以拒絕懺悔表達了理解:一、中華本就是一個缺乏宗教精神的民族,是沒有懺悔的遺傳基因的,而傳統(tǒng)儒教也只是從倫理的角度主張省“身”而非省“心”。這是從民族傳統(tǒng)的角度予以理解。二、準確揣測出老三屆高唱“青春無悔”的心理原因。一方面他們有著人性中為避免加重內心的不安而拒絕自責的回避心理;一方面他們認為自己在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中為國家付出過“輝煌的業(yè)績”,為此他們感到驕傲和慰藉。三、產生“青春無悔”的社會原因。經歷過“文革”的年代,即是經歷過在政治壓力之下為“蒙混過關”被迫進行各種“悔過”、做出虛假的“思想匯報”和“坦白交代”的年代,這樣的社會原因結合上延續(xù)千年的民族文化心理,“青春無悔”似乎產生得順理成章。四、不符合中國國情。中國沒有“懺悔”意識生存的土壤,“到了上帝和‘人’都已經‘死亡’的21世紀,還有沒有一種絕對的精神原則,能夠承擔‘懺悔’?”(24)作者對此提出質疑。意識到“懺悔”不太符合中國國情,張抗抗于是提出了這樣的請求:“就讓我們先來自我審視一番行不行呢?就讓我們自己捫心自問、從頭梳理一遍行不行呢?”(25)

      接著在《自序》的后半部分,作者從對“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的分析,來支持“懺悔”的理由。從“社會效益”來說,是紅衛(wèi)兵堅決支持“文革”的發(fā)展,是紅衛(wèi)兵們把野蠻作風帶到了“廣闊天地”中去,數(shù)千萬“老三屆”是紅衛(wèi)兵和知青中激進分子的參與,使得“文革”形成巨大的“規(guī)模效應”。從“經濟效益”上說,知青下鄉(xiāng)增加了農民的負擔,加劇了農村的矛盾,使農場嚴重虧損,燒荒伐木致使如今三江平原的氣候異常和部分土壤沙化。作者從歷史的“勢利”眼光分析證明了老三屆所謂的“輝煌業(yè)績”是虛妄的,他們的“青春無悔”的言論是站不住腳的。“你作為那個集體中的一員,還能有什么光榮可言?至少你不應為此感到那么由衷的驕傲吧!”(26)作者認為老三屆不能把責任推卸給路線和政策,并指出正是無數(shù)的個體對路線和政策的實施造成了時代的悲劇。

      在《自序》之后,接下來,作者展開了“問問自己”的實踐過程。在《西湖紅海洋》和《“文革”中的杭州一中》等篇章中,作者寫到杭州一中的紅衛(wèi)兵們是如何把地主和地主婆鞭打、折磨至死,“這一段歷史慘案,后來不了了之,沒聽說有人對此事表示過‘懺悔’!”(27)作者的憤怒在于老三屆只沉迷于自我肯定或自哀自憐,卻對曾經的錯誤和殘忍只字不提。紅衛(wèi)兵們恰恰來自于平時表現(xiàn)不好、學習成績低劣的學生,他們借著“以革命的名義”,批斗老師、同學,以“抄家”為名沒收占有了大量的古董字畫首飾,犯下了許多令人發(fā)指的罪行,卻從不為他們的暴行和私心雜念有所懺悔。作者雖然沒有犯下上述的罪行,但她至今仍為曾經的愚昧無知感到后悔和內疚。她雖然沒有機會成為正宗的紅衛(wèi)兵,但卻有成為紅衛(wèi)兵的虛榮心,所以才與同學混進紅衛(wèi)兵的隊伍上北京大串聯(lián),以接受國家主席的接見為榮。她積極地申請加入共青團、申請加入紅衛(wèi)兵,向《紅衛(wèi)兵報》投稿,跟隨潮流尋找“革命戰(zhàn)友”,進行“革命友誼”式的戀愛……對“文革”多少抱有新奇的感覺,并積極融入其中。如果不是作者的母親后來遭遇“隔離審查”,很難想象作者會如何繼續(xù)盲從下去。在回首這些往事的時候,作者表達了她的自責和自我質問:

      當外面的世界向你封鎖了“造反”的機會和可能,你內心深處造反的欲望卻在蠢蠢欲動;你為自己無反可造而痛苦不堪,為自己的怯懦而羞愧。于是你決定以戀愛來挽救自己,你在心底向全社會宣布——對一切世俗傳統(tǒng)的“造反”,正在一個新的領域內深入進行。那是你心里的秘密,確實使你獲得了極大的心理平衡。(28)

      盡管有那么多可以為自己辯解的理由,但若干年后,回想那段歷史,我仍然痛恨那個時期的自己——我無論如何也說不

      出“青春無悔”這幾個字。我悔恨痛心的事太多了——在那個十六七歲的年齡,我為

      什么那樣地不懂裝懂?……我為什么就不能獨立思考,而偏偏那么熱衷于榮譽和“政治生命”呢?“文革”是我一生中最缺乏良知、道義,留下許多趨時避害、追風逐流的種種“污點”的一段歷史。(29)

      這樣的文字是反證那些要求張抗抗懺悔的人最好的證明。類似這樣的悔罪之詞還有很多,在此不再一一舉例。在天主教,罪有大小之別,無論大小,只要是犯罪了的,都應該懺悔。雖說張抗抗在“文革”中并沒有實質性地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但她對自己的愚昧、無知、盲從行為感到不可原諒,在書中進行捫心自問,這就以個人的實踐行為,回應了她在《無法撫慰的歲月》中的“捫心自問”的提議。張抗抗這樣的“捫心自問”也許帶有一定的局限性,因為并不是所有的知青都和她有著完全一致的經歷,她的懺悔實踐也許只能代表和她有著共同經歷的那部分知青。但我們不能對她太苛求,因為相對于那些犯下了切實的令人發(fā)指行為的“紅衛(wèi)兵”或知青來說,她的這種實踐已經是一種成功的嘗試。她已經在她力所能及的經歷和范圍中,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我的人生筆記:誰敢問問自己》(《大荒冰河》)和巴金《隨想錄》、季羨林《牛棚雜憶》相同的是,它們在藝術修辭上采用了最樸實的章法,最樸素的文字,最自然的描述。既可以說它們沒有采用任何藝術修辭,也可以說它們采用的是最大的藝術修辭。莊子說過:“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笨此茮]有的存在,其實是最大的存在。曾經有香港的讀者質疑《隨想錄》的文學性,質疑巴金老人的作家性,懷疑他的大師地位,他們覺得《隨想錄》寫得太不文學化了,簡直就是用直白的文字堆積起來的話語而已。因此,陳思和先生感到他們并沒有真正讀懂《隨想錄》,他們只讀到文字的表層意思,卻沒有領會到巴金曲折、隱晦的手法,在看似直白的文字背后,其實隱藏了深刻的言外之意。這樣的直白而深刻的語言修辭,在《牛棚雜憶》和《我的人生筆記:誰敢問問自己》中同樣存在著。

      第三節(jié)向誰懺悔:指向人的神性生命

      必須要指出對誰懺悔的問題,對張抗抗懺悔意識的分析才算完整。

      作為一種來源于知青生活、高于知青生活的人性視域下的懺悔意識,作者把接受懺悔的對象指向宗教中的神或上帝(天父)。只有宗教中的神或上帝(天父)才有資格聆聽生發(fā)于人性的懺悔之音。也即是說,《永不懺悔》指的是“我”不愿意向有罪的神父懺悔,此神父是上帝的權利執(zhí)行者,是在世的人,甚至是某政治系統(tǒng)的象征,具有象征的意義。在此,被拋于世的此在與罪惡的社會再次構成了對立的關系。

      在1990年,張抗抗與加拿大教授梁麗芳有過一次對話,這次對話的大致內容被梁教授寫進《從紅衛(wèi)兵到作家》這本書中。張抗抗對梁的行為感到很不滿,原因在于梁未經張的同意和核對便出版她們談話的內容,并且對張的談話內容有極大的歪曲,把張的立場變成是拒絕懺悔,而忽略了張的前提。前提就是:如果人人懺悔,全民懺悔——豈不是替那些真正的罪人“分擔”了責任,豈不是讓那些制造罪惡的人逃脫了應得的懲罰。因此,所謂“永不懺悔”,指的是“我”不愿意向那些有罪的“神父”懺悔。

      至此,張抗抗的立場已經非常鮮明:愿意向宗教信仰中至高的神、上帝(天父)懺悔,拒絕向制造罪惡的和有罪的俗世“神父”懺悔。

      在中篇小說《永不懺悔》中,作者把山東萬元戶的事跡跟懺悔的話題連在一起,不是沒有深意的?!拔母铩焙蟀l(fā)跡的山東萬元戶,其實是“文革”中的農場里的連長。連長霸占了農場中的許多物資、收受了知青的許多財物,他對知青極為刻薄,卻在回鄉(xiāng)后把物資分給村民、受到村民們的充分肯定?!斑B長”的身份是雙重的,他面對知青的時候,是連長的身份,代表專制、壓迫、剝削;他面對村民的時候,是鄉(xiāng)里,代表平等、分享、施予?!斑B長”的身份具有象征的意義,他一方面是上級領導專制權力的執(zhí)行者,一方面充分利用權力對知青進行壓迫、剝削,把農場的物資據(jù)為己有,留下知青承受饑餓和寒苦,使得知青為了解決自身溫飽的問題不得不做出偷盜之事。他是罪惡的制造者之一。知青犯罪的背后,有更大更嚴重的犯罪者。這犯罪者,在此時此地是面目猙獰的,彼時彼地卻得享榮耀?!芭笇T”、“排長”具有與“連長”同樣的象征意義。他們恣肆手中的權力,對底下的知青進行專制性的統(tǒng)治,對知青的生命和尊嚴肆意踩踏。應該說,他們是真正的制造罪惡的人。

      為什么“紅衛(wèi)兵”是有罪的?毫無疑義,他們一方面被各個地方的領導人賦予了合法的權力,專制權力使他們的破壞欲和私欲得到極大的膨脹。他們的罪孽,既上承專制的領導者,是專制制度的執(zhí)行者,又下對無辜者,是無辜生命的踐踏者、扼殺者。因此,他們的罪孽也是雙重的。

      不管是“紅衛(wèi)兵”也好,還是農場中的“指導員”、“排長”、“連長”也好,他們在雙重的罪孽之外,還有與所有犯下大小罪行的人共同的罪孽,那就是人性的罪孽。外在現(xiàn)實的罪行指向內在人性靈魂的罪惡,而但凡犯下人性靈魂的罪孽的,都應該向宗教中代表至高真理的神、上帝(天父)懺悔,因為他們的神性生命被自身的人性惡污染了。

      張抗抗在新世紀的中篇小說《去維多利亞》、《請帶我走》,相對于之前的作品,有了一些突破?!度ゾS多利亞》講述的是兩位老知青別后的相聚,徐奮斗乘出國考察的機會,順道去維多利亞探望別后多年的老朋友夏至。夏至在維多利亞生活多年,逐漸形成尊重生命、愛護動物的意識。為了培養(yǎng)小女兒對小動物的感情,夏至養(yǎng)了兩只農家雞給她做寵物。夏至對農家雞情有獨鐘,徐奮斗也對雞情有獨鐘。然而兩者對雞的態(tài)度卻顯出國別的差異來。徐奮斗愛雞是因為雞的美味能滿足他的食欲,其功用價值大于審美價值。夏至愛雞是愛好使然,雞是生命,它能滿足他的審美趣味。但雞鳴造成了聲音污染,引起了鄰居的抗議,幾乎觸犯了當?shù)氐姆?,于是只好把雞進行處理。在如何處理雞的這個問題上,中西方文化的差異被推向了極致。徐奮斗從生存論出發(fā),覺得養(yǎng)雞就是為了吃,最好的處理雞的方式就是把它做成美食,極其慫恿夏至宰雞。但夏至卻不贊成,認為那樣太殘忍,會給小女兒幼年的心靈留下殘酷的記憶,現(xiàn)在畢竟不是當年的北大荒。徐奮斗覺得夏至矯情,夏至認為徐奮斗殘忍。他們各自代表了中西方文化,其觀念的差異顯示出中西方文化的差異。徐奮斗的身上,依然留存著“文革”的時代精神:自私、殘暴。也許夏至在異國飼養(yǎng)雞禽,未嘗不含有贖罪的成分。

      《請帶我走》也是一個有關兩個知青別后多年相聚的故事。杜仲在“文革”中冒險越境到蘇聯(lián),一去28年。越境一事連累到好友楚小溪,使她無辜地遭受到隔離審查等懲罰,斷送了預料中的美好前程。但這一中斷同時也給了楚小溪以新的視角看待身邊的人和事。28年后,歸國的杜仲在機場找到了即將起飛的楚小溪,向她道歉,請她原諒他當年的無知莽撞。但因禍得福的楚小溪感謝杜仲拯救了她,使她沒有在錯誤的軌道上越走越遠,沒有成為一件出色的工具、一個時代模特兒、一只笨拙學舌的鸚鵡。杜仲在得到杜小溪的理解后,感到一種精神上的放松,這體現(xiàn)了基督教中懺悔的本意:“本意為對自己所做的事感到后悔,或指一個人的心靈和行為從某種懊悔、自責及失望的心態(tài)向滿足、坦然及和諧轉變的過程。”(30)杜仲的罪過雖然是無心之失,但在得知他傷害到別人后,內心的愧疚使他必須道歉并得到原諒后才能打開心結,重新投入生活。在“文革”中,許多人為了得到賞識、獲得出路,不惜刻意傷害他人,做出各種違背良知的行為,這些人卻沒有出來道歉,而且認為這是時代所需、是很自然的。西方人為犯錯而道歉是習慣性的行為,中國人卻沒有這樣的傳統(tǒng)和習慣。在西方文化中,上帝是全能全知的,人永遠是上帝的兒女,人生來是有原罪的。為這原罪,人在塵世中必須贖罪。上帝是人的良知的形象體現(xiàn),是人懺悔和贖罪的對象。在中國文化中,儒道合流,儒教尊人,道教尊自然,經過歷代封建統(tǒng)治者的篩選和利用后,留下來的傳統(tǒng)是人是萬物的主宰,統(tǒng)治者更是主宰中的主宰者。中國人一切以統(tǒng)治者為上,沒有對生命的普遍珍視和憐惜,甚至會自輕自賤。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價值觀,決定了對“罪”的定義和在何種尺度上應該道歉的差異。

      只有宗教中的“神”、上帝(天父),才有資格接受人類的懺悔。神父本是上帝權利的執(zhí)行者,但犯罪了的神父就失去了代履接受懺悔的資格。在西方文化的對照下,中國人有必要自覺地學習西方的宗教文化,領悟懺悔的價值和必要性,學會為個人的罪過勇于承擔責任,并以實際行動做出補贖。大多數(shù)中國人對待“文革”的態(tài)度與大多數(shù)日本人對待大屠殺的態(tài)度是極相像的,不感覺到罪過,也不會承擔罪責。日本的“神權天授”思想和中國的“天降權威”思想,使國家的最高領袖成為無辜的象征,“天皇的無辜便是日本人的無辜”(31)“偉大領袖的無辜成為全中國人民無辜的象征”(32)所以,經歷過“文革”的中國人,絕大多數(shù)認為自己是無罪的,盡管是犯罪了的也認為是無罪的。這個例子可以從張抗抗的小說《白罌粟》中找到相關的形象?!栋桌浰凇分幸粋€知青偷竊了“二勞改”的錢財后還殺害了他,絲毫不覺得自己在犯罪。他在被押送刑場的路途中,一臉的漠然,既不感到罪過,更不感到羞恥。這個知青之所以喪失了人性,時代和社會是有一半責任的。至于時代和社會為什么負有一半責任,這就又回到了犯罪了的神父的問題。假使神父犯罪了,神父教育下的宗徒還會懺悔嗎?

      接下來的問題,是為什么要向神(天父)懺悔?是什么力量賦予了神(天父)值得人類向他懺悔?張抗抗所提出的向誰懺悔這一問題,有沒有更深層的意義?

      現(xiàn)世中的神父是天父在人間的執(zhí)行者,那么天父又是誰呢?天父又是誰的執(zhí)行者呢?天父代表著至高的真理,他的神性使人類對他產生莫名的敬畏之情,這種敬畏之情到底來自哪里?人為什么要塑造神(天父)的形象?

      一切終必回歸到人自身。一切出自于人,一切又都回歸于人。比神(天父)更抽象的,是神性,這神性回歸于人,即是人的倫理規(guī)則。一切是為了人的倫理規(guī)則,是為了讓人能約束自身,更和諧地生存于世。敬畏神性,即敬畏人的倫理規(guī)則。人生存于世界宇宙之中,包裹在大自然之中,人的倫理規(guī)則也離不開對自然力量的敬畏。這兩種敬畏之情正是中國文學作品最缺少的,人物形象的行為都是表現(xiàn)給別人看的,卻忘了在頭頂上徘徊的那個公理?!赌档ねぁ贰ⅰ犊兹笘|南飛》等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中國古代社會對女性自由和愛情婚姻的壓迫,對女性生命的肆意踐踏,這種對待生命的不平等就體現(xiàn)了敬畏的缺失。這種缺失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代社會中,在“文革”中,這種缺失不僅體現(xiàn)在性別對立中,而且體現(xiàn)在所有生命之中。

      海德格爾認為詩是神思存在的活動,“寫詩是給神祗命名的基本活動……詩人的話語就是傾耳聽得神祗的暗示,再把它們傳達給自己的民眾?!保?3)海德格爾認為詩人站在神祗和民眾之間,詩人只有明了自己這樣的地位,才能斷定人是什么,人在何處安置自己的此在,才能“詩意地棲居于這片大地”。

      充滿才德的人類

      詩意地棲居于這片大地(34)

      荷爾德林的這句詩得到海德格爾的欣賞和經典闡釋。海德格爾認為這句詩意味著:“置身于神祗的現(xiàn)在之中,進入一切存在物的親近處。從此在的基本方面看來,此在是‘詩意的’,這也就是說:盡可能地去神思(尋找到)神祗的現(xiàn)在和一切存在物的親近處,這不是回報,而是贈予?!保?5)海德格爾的意思是說,人的存在是“詩意的”,人從詩人那里傾聽到神祗的暗示,從而得以安置自身,這安置是通過贈予來得到的。

      中國的文學作品缺少對神祗暗示的傾聽,中國的民眾遠離了神祗,缺乏神思,無法安妥自身的存在。這種無法安妥的靈魂困頓,在張抗抗的《白罌粟》、《隱形伴侶》、《殘忍》、《沙暴》等作品中都得到明顯的表現(xiàn)。肖瀟、辛建生、馬嶸等作品中的人物,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從實際利益出發(fā),一切是為了滿足現(xiàn)實的需要,卻忽視了人的倫理規(guī)則,或者如辛建生那樣,明知是錯的,也要尋找各種借口使錯誤“合法化”,分明是掩耳盜鈴。1989年,倫理學教授阿米泰·伊茲歐尼曾在哈佛商學院擔任客座教授,后來由于厭惡學生對金錢的狂熱貪欲而結束了那里的工作,他對那些關于詭計多端的公司騙子的報道一點都不吃驚,但他仍然在呼吁合乎道德的商業(yè)領導,他希望對改革的呼聲能給他長期堅持的商業(yè)道德的思想提供更加肥沃的土壤。這道德,指的便是人的倫理規(guī)則。道德理想能夠對人的不純正的動機起約束作用,反之,人的貪欲將會泛濫成災。在西方尚有這樣堅持商業(yè)道德思想的倫理學專家,在中國似乎還沒有出現(xiàn)。

      促使人類犯罪的那種力量更有懺悔的必要。為什么“我”困惑于誰有資格充當接受懺悔的神父?為什么犯了盜竊罪、殺人罪的知青不覺得自己有錯,為什么他認為“二勞改”的生命是卑微得不值一提的?為什么肖瀟會在不知不覺中放棄了原來對真誠的堅守,甘愿成為一只學舌的鸚鵡?為什么辛建生在贖罪和個人私利之間最終選擇了后者?為什么馬嶸要以“值不值得”來衡量“悔不悔”?為什么懺悔對他們來說是這么艱難,為什么在他們的身上是看不見復活的希望的?因為在他們的背后,有一種力量誘使他們放棄了對美好的人倫規(guī)則的敬畏和守候。是這種力量,泯滅了他們的人性善,導致他們懺悔的艱難,并且扼殺了他們復活的希望。他們的人性惡固然是犯罪的根源,但背后誘發(fā)他們張揚人性惡,促使他們犯罪的,自有一種看不見,卻能深刻感受到的強大的體制力量。而這種體制力量,卻是先由少部分人引發(fā)、繼而由大部分人推動的。如果這種力量不懺悔,這少部分人不懺悔,那么那大部分人的懺悔就是行不通、看不見復活的希望的。這種力量繁殖于中國的古代傳統(tǒng),遺傳至中國的現(xiàn)代國情。在中國特定的國情中,這少部分人掌控著強大的權勢,代表著強勢的力量,甚至控制著其他大部分人的生死,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文革”中,有一部分知識分子不堪屈辱,以結束個人生命的方式保存自己那僅存的生命尊嚴,方式是消極的,卻也是對強勢力量的抵抗。而至于活下來的那大部分人,在維持個體存在的同時,也充當了推動這股力量行兇作惡的幫兇,生命因此是卑微的,又是無奈的。因此,假使那大部分人意識到個體的罪惡所在,并產生懺悔的意識,如辛建生內心的贖罪意向,但如果那小部分人不懺悔,繼續(xù)營造罪惡的強大體制,并使這罪惡肆虐于世,扼殺了辛建生等人的懺悔意向,那么懺悔就是艱難的,甚至是永不可能的,復活也就是看不見希望的?!队啦粦曰凇返恼嬲家饧丛诖?。《殘忍》中,在牛錛出事、楊泱失蹤后,馬嶸發(fā)現(xiàn)楊泱杯子上原來印著“廣闊天地”中的“天”字不見了,沒有了,馬嶸因此感到一種命運的力量在冥冥之中產生作用,并思考人和天與地的關系。這“天”字有著強烈的象征意義,象征著人倫理想。人生存于地上,活在天空之下,一旦人們不再仰望象征著人倫理想的天空,悲劇就會發(fā)生,生命就會毀滅。

      因而懺悔其實最終指向人自身,指向人對象征著人倫理想的神性的敬畏。神性就是凌駕于人世之上的一種倫理,一種至高無上、無形的精神膜拜,也即人的普世的極致、終極的關懷,向這個神性致敬與懺悔,也就是向人懺悔,向人的神性生命懺悔。

      ①⑦張抗抗《你是先鋒嗎?——張抗抗訪談錄》[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2,第184頁,第185頁。

      ②③④⑤⑥張抗抗《黃罌粟》[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5,第155頁,第171頁,第 188頁,第 189頁,第175頁。

      ⑧⑨⑩(11)張抗抗《張抗抗知青作品選》[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0,第332頁,第 334頁,第250頁,第250頁。

      (12)《新約·帖前》,5,21。

      (13)《新約·哥前》,3,18。

      (14)《新約》,5,29。

      (15)《新約》,8,34。

      (16)《舊約·歌》,34,19。

      (17)(18)(19)(20)(21)(22)張抗抗《隱形伴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第244頁,第 288頁,第 244頁,第 338頁,第399頁,第405頁。

      (23)(24)(25)(26)(27)(28)(29)張抗抗 《誰敢問問自己——我的人生筆記》[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7,第 001-002頁,第003頁,第 003頁,第 005頁,第 020頁,第031頁,第030頁。

      (30)文庸,樂峰,王繼武主編《基督教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第76頁。

      (31)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acf1f30100gnjs.htm l

      (32)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acf1f30100gnjs.htm l

      (33)(34)(35)伍蠡甫,胡經之主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下卷)[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第584頁,第580頁,第5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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