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琪玖
李白《靜夜思》“床前明月光”一句中的“床”,是作臥具(睡床)解,還是作井欄(井床)解,抑或是作“馬扎”(交床)解的問題,可以說是一個由來以久、聚訟不已的公案。此案并非由馬未都提出的“馬扎”說始,當然也并非能由“合陽方言”“一錘定音”。讀二月十九日《西安日報》第七版《合陽方言能否解決床之爭》文中諸多專家學者和網(wǎng)友關于“床”的說法,筆者深感一字之解,一詩之解之不易,而能為諸多讀者所認同更為不易。
就“床”一字而言,筆者認為,諸多專家學者和網(wǎng)民朋友的見解,都可以稱得上言之有據(jù),言之有理,特別是網(wǎng)友“小姨娘”的“一件事情的論證脫離不開時間、地點、人物”,伍永亮先生“研究有關歷史文化,要懂關中方言” 之說,都對排解“床”字之爭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這些都無疑大大有助于對“床”一字的理解。但是,筆者認為,對于《靜夜思》中“床”字的理解,還是應該緊扣詩的意境,循詩人在詩的意境創(chuàng)造過程中的情感流變之跡,度情析義。通俗地講,就是解字釋詞,辨義析疑,都要立足于詩歌文本的特定語境。只有結合《靜夜思》的詩意、詩情、詩境來理解和把握“床”字的字源本義及其“床”字在這首詩的意境創(chuàng)造和詩意表達中的作用,似乎才能較為準確地把握“床”字的字義及美學價值。筆者曾在2007年發(fā)表于《中共成都市委黨校學報》的《李白〈靜夜思〉意境的另一種解讀》一文中反復強調,從這首詩的意境創(chuàng)造入手,援以例證,度以情理,庶幾可以厘定“床”字的字義。筆者至今仍然認為,拋開《靜夜思》的意境創(chuàng)造和詩意表達的美學特質,僅僅糾纏于某字字源意義的追索,難免會陷于“盲人摸象”式的“各執(zhí)一端”的泥沼。近讀《中華讀書報》綜述,得悉廣州八旬翁陳云庵先生也認為,理解“床”字,應該從詩的構思意境著眼分析,筆者深感吾道不孤,所以愿貢獻拙見于報端,就教于方家。
那么,從《靜夜思》的意境創(chuàng)造這個角度來理解,“床”字到底是應該理解為臥榻(睡床),或者是馬扎(交床)準確一些呢?還是理解為井欄(井床)更準確一些呢?我的看法是,就這首詩的意境大小狹闊、情感色調的濃談冷暖和藝術美感而言,把“床”字厘定為井欄(井床)較為恰當。因為如果理解為臥具之床,那么就會把詩人的視域和情感域限定在斗室之內,詩的意境就比較狹小逼仄,詩的情感流動就會顯得遲滯,詩歌情感意緒的躍動就會呈現(xiàn)出不盡情理的“拐點”。而理解為“井欄”,或者“井床”,那么,詩的情境、意境就會因之而呈現(xiàn)出高遠遼闊的疏朗俊逸之象,詩情的流動、躍動,就會顯現(xiàn)出清逸之姿,俊朗之態(tài),其情感意緒,也就會呈現(xiàn)出“思而不哀,慟而不傷”的情感色彩,這是與李白豪放不羈的偉岸人格和雄奇飄逸的詩歌藝術風格相表里的。
我們先看如果將“床”作臥具之床理解,這首詩的情境、意境將是什么樣的。按幾成通識的理解,詩人李白是在客棧里的客房之內,輾轉反側(或者是走來走去),夜不能眠,不經(jīng)意間,看見床前落滿了明亮的月光,詩人心里暗暗起疑,地上怎么會落滿了秋霜?抬頭舉目,啊,原來是明月的清光!詩人不禁低下頭來,思念起了故鄉(xiāng)的親人。以上翻譯如果大致不差,那么,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畫面,是一幅室內望月思親圖。整個畫面上,僅一屋一床一人一月而已,且人在室內,月在窗外,窗高月小人更小,這樣的畫境該是多么單調、逼仄、壓抑!我們很難想象,這樣狹小逼仄壓抑的意境,輕淺淡薄的情感,會出自以豪放飄逸見長的詩仙之手,出自有著“仰天大笑出門去”氣度的李白的胸臆。
我曾經(jīng)請數(shù)位畫家朋友畫此詩意圖,均稱欲在尺幅之內,構畫其“思親”意境,是一件勉為其難的事。為什么呢?欲畫室內之人,則其屋不可全顯,其窗不可全出;欲畫室外之月,則室內之人難以全出。月,窗,人,床不可兼得,所以其意境難出。有數(shù)位朋友試著畫了,但都覺得畫意不能接李白之詩情,所以不肯示人。
除此之外,按以上的翻譯,此詩在意境創(chuàng)造和情感意緒表達上也有幾個不合情理處。
一是,如果月光是透過窗子落到床前的地上,作者怎么會懷疑是房間的地上落了一層霜呢?有過房間里落霜的事情嗎?按照最基本的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規(guī)律,情因景起,象由心生,無論是“遙感”、“通感”還是“實感”,都是以現(xiàn)實的生活境象,或者是以詩人生存經(jīng)驗為基礎而聯(lián)想生發(fā)的,即所謂“情以物興”,“物以情觀”(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劉勰:《文心雕龍·物色》)。詩人所寫的詩中的景、情,都是現(xiàn)實生活的“經(jīng)驗”的再現(xiàn)。那么,李白有過曾在某處看到過房間里落霜的“經(jīng)驗”嗎?他難道沒有秋霜只能起于山野田園的常識嗎?怎么會在“恍惚之間”,把落在床前的月光“疑”為地上起的白霜呢?
二是,如果詩人寫的是室內的景色,那么,“抬頭望明月”一句就有悖于情理。因為以情理推之(姑且不論唐代是否是席地而居,或者是墻高窗小,我們假設床就設在窗前,作者坐在床上,或者是站在床前),月光從窗子里照到床頭前之時(姑且也不論是否為落地窗,玻璃窗,或者秋夜是否大開窗扉),當是月上中天之時(否則月光就不會亮得讓詩人會疑其為霜),那么,詩人抬頭所望見的,只能是窗楣,屋頂,不是月亮(因為詩人不能平視,只能仰視),除非是他把頭伸出窗外,方可望到。但這又似乎不大可能,詩人難道是先把頭伸出窗外,看一下月亮,然后再回到床邊,低下頭來思念故鄉(xiāng)?
三是,如果詩人只是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即便是能看見了月亮,那么他為什么會想起家鄉(xiāng)?如果是月光引起思鄉(xiāng)之情,那么詩人所望之月,是夏月,還是秋月?此時詩人身在何處?此詩是在長安時所作,還是在羈旅行役途中所作?
究其總因,產(chǎn)生上述問題的關鍵是把詩中的“床”字的理解為客舍房間里的臥具所致。如果理解為井欄之“床”,上述疑難問題就會迎刃而解,而且還會理解詩人為什么會疑月光為清霜,會因明月而思鄉(xiāng)。同時,還能推定出這首詩是寫于被“賜金還山”,禮請出長安之后的羈旅途中,詩中抒發(fā)的是詩人在中秋之夜傷己懷親的情愫。因為,如果將“床”理解為“井欄”(井床),那么,詩人就不是在客舍的屋內望月思親,而是徘徊在客舍院子里的水井旁邊,觸“井”生情,望月懷鄉(xiāng)。詩的詩性畫面上,客舍房屋就會成為詩的背景(襯景),明月、井欄(井床)、詩人,就成了詩的主景。月如玉盤,高掛銀天,寒輝如霜,井床歷歷,山影綽綽,客舍低小,詩人問月,這意境何其高遠清逸,空靜疏闊!這詩情畫意,豈不是要比蝸居室內,躊躇床前,臨窗望月的意境更能傳達出李白仕途蹉跎之抑郁之氣,前途渺茫,思歸不得的懷親之意?
為了避免讀者產(chǎn)生以上關于《靜夜思》的意境勾畫,只是筆者的“意”解,缺少文字訓詁實證支持的誤解,筆者就結合最近一段時間網(wǎng)友及紙質媒介上關于“床”字的討論,援以訓詁,度情辨析。
關于“床”字,據(jù)劉麟先生檢索,在《李太白全集》中詩句帶“床”字者大約有二十句,主要含義有三:一是臥具,即普通的床鋪;二是坐具,如胡床、交床、繩床、交椅;三是水井的護欄。關于水井護欄的有如下例句:“去國客行遠,還山秋夢長。梧桐落金井,一葉飛銀床?!保ā顿泟e舍人弟臺卿之江南》)“孤月滄浪河漢清,北斗錯落長庚明。懷余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崢嶸。”(《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前有吳時井,下有五丈床。樵女洗素足,行人歇金裝?!保ā断茨_亭》) 我認為,其中最能代表“床”作井欄(井床)來用的,是李白的《長干行》“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中的“床”。為什么呢?因為這兩句寫的是一個小男孩手中拿著青梅,騎著“馬”(一截小竹棍),和手中拿著花的小女孩繞著院庭的井欄追逐嬉戲的情景,描繪的是一幅天真爛漫、兩小無猜的嬉戲圖?!伴T前劇”就點明兩個小孩子玩耍的地點是門前,所以“床”只能是門前,或者院庭里的“井欄”,如果是臥具的“床”的話,那就繞不成,難道這兩個小孩子是由門前打打鬧鬧到室內,繞著睡覺的床追逐嬉戲?其二,除了皇親國戚,富豪巨室,一般家戶人家,是沒有人會把床放置在房間中央的。退一步講,這個“床”即便就是房間里的臥具,那么小孩子繞床追逐嬉戲,也就只不過是室內嬉鬧而已,失去了戶外活動的天真活潑之美。因而,此詩中的“床”為井欄(井床),應為李白詩作應用實例,可以佐證《靜夜思》之“床”為井欄(井床)。
把“床”用作“井床”或者“井欄”,在漢樂府及李白同時代人的詩作中是很普遍的。如為網(wǎng)友和參與討論的專家們所共引的唐朝詩人李賀《后園鑿井歌》“井上轆轤床上轉,水聲繁,絲聲淺”、《樂府詩集·淮南王篇》“后園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綆汲寒漿”、杜甫《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風箏吹玉柱,露井凍銀床”、李商隱《富平少侯》“不收金彈拋林外,卻惜銀床在井頭”中“床”,都是“井床”而非臥具之“床”的明證。此外,周密《玉京秋》“煙水闊,高林弄殘照,晚蜩凄切,碧砧度韻,銀床飄葉。衣濕桐陰露冷,采涼花時賦秋雪,嘆輕別,一襟幽事,砌蟲能說?!扁准缥帷毒湃帐萄纭贰坝聃反祹r菊,銀床落井桐?!瘪樫e王《久戍邊城有懷京邑》“寶帳垂連理,銀床轉轆轤。廣筵留上客,豐饌引中廚。”等詩中的“床”,都是做“井欄”解。從以上所引的例句來看,詩人們不但大都把“床”與“井”相配,而且將“床”做為一個有著特殊文化內涵的意象使用時,往往著一“銀”色,使詩句有著一種清涼冷寂的意味。
除了“床”的字意理解而外,我們還應該注意,作為“井欄”解的“床”在古代詩歌的意境創(chuàng)造當中,是一個有著深厚民俗文化內容的文化符號。在漢民族的民俗文化里,作為井欄的“床”即是“井”的同義詞。而“井”則是家的同義詞。因為,在農(nóng)耕社會里,水井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特別是在北方,家家戶戶都有水井,人們把“井”看成是家的同義語,離開家,就是離開“井”,離開“井”,就是離開家。成語“背井離鄉(xiāng)”的意思,就是向井的相反方向走去,離開故鄉(xiāng)。其中的“背井”,就是離開家的意思(吳裕成:《中國井文化》)。所以,如果我們從“井欄”、“井床”的意義上來理解《靜夜思》中的“床”,那么,我們就會理解,為什么詩人會因明月而思鄉(xiāng)——因為詩人由眼前客舍庭院里“井”邊的月色,想起了自己家里庭院“井”邊的月色,“井欄”邊的親人,“井欄”邊的鄉(xiāng)情,故而引出濃濃的思念故鄉(xiāng)的情感。
那么,筆者把《靜夜思》所描繪的景色的季節(jié)定為中秋節(jié)有什么依據(jù)呢?因為只有中秋時節(jié)是霜重露凝的季節(jié)。詩人流落異地,身居客舍,孤寂難眠,因而在客舍的庭院里的井欄邊獨自徘徊;此時正是中秋時節(jié),風涼如水,月光落在井欄四周的泥土上,秋草上,清冷而明亮,所以詩人才會“疑”滿院的月光是一層薄薄的秋霜。但是,仔細看去,卻不是秋霜,而是月光。能引起詩人視覺錯誤的月光是如此的清冷而明亮,那么這時的月亮又該是怎么一種形態(tài)呢?所以詩人會很自然地抬起頭來仰望天上的明月。明月到底是怎樣的呢?詩中沒有寫,但可以推測,能灑落清冷明亮如霜的月亮,必定是大而圓,清而亮。此種月景,只有中秋節(jié)的月夜里會有。而中秋節(jié),在中華民族的民俗里,是月圓人全的團圓節(jié)日,但是詩人呢?卻身處異地,與家人分離,所以詩人才會因眼前庭院井邊如霜的月色,而遙望明月,而起思念故鄉(xiāng)家園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