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清(九江學院文化傳播學院,江西 九江 332000)
□邵 悅(九江學院政法學院,江西 九江 332000)
明清是中國最后兩個封建王朝,雖出現(xiàn)了諸如仁宣之治和康乾盛世,但盛世其實是“末世”,僅是傳統(tǒng)封建文明的回光返照之象。從中國歷史與文學的流變來看,末世的文學有著時代的特色,它已經(jīng)失去了先秦的蒙昧高遠、秦漢的古樸疏闊、盛唐的豪邁博大、兩宋的精思雅致,明清小說表現(xiàn)的是封建社會的末世眾生相,追慕前人的輝煌,感慨歷史的無奈,喟嘆世事和人生的空幻是這五六百年的文學的基調(diào)。明清小說自然也記錄了這一末世的民族審美心態(tài),從愛情這個千古不衰的題材去考察,我們也能看到這種末世征象。以《西廂記》到清初李漁創(chuàng)作的小說集《十二樓》,我們看到一個婚姻愛情題材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不同的愛情心理,可以折射出時代的變遷和明清小說中獨有的文人的末世情懷。
在《西廂記》中,站在愛情對立面的是老夫人。她對鶯鶯管束甚嚴,如紅娘說:“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輒入中堂”,但這與《十二樓》中那些固執(zhí)的道學先生還是有些不同。
首先,老夫人家中沒有男人,寄居在外,比較小心謹慎,這是她不許鶯鶯隨便外出的一個原因。而且,她自詡為相國之家,有點尊貴意識,不愿意自跌身份,在男女問題上顯得太隨便。除此之外,她也有些遵循“周公之禮”的意思,但實際上除了行為的約束,并沒有采用“誅心”的手法來給鶯鶯洗腦。
《西廂記》產(chǎn)生于元朝,其故事藍本是唐朝的《鶯鶯傳》和金朝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因此作品中間雜了唐朝的思想觀念與金元時朝的思想觀念。
作為清初的《十二樓》,與《西廂記》卻有鮮明的區(qū)別。小說雖也寫了大量的愛情故事,反映了當時文人的愛情觀婚姻觀。但這些所表達的愛情觀念,卻是一些近于畸形的愛情婚姻觀,表面上體現(xiàn)了文人與封建綱常的統(tǒng)一,實質(zhì)上卻體現(xiàn)了兩者之間的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因此,畸形的愛情婚姻觀,就反映了封建制度的沒落,成為文人末世情懷的典型表現(xiàn)。
譬如阻礙兒女的婚姻,是個屢見不鮮的文學題材?!段鲙洝放c《十二樓》中那些愛情故事,同樣表現(xiàn)了反“封建禮教”的話題。兩者在愛情心理上呈現(xiàn)出鮮明的區(qū)別。在《十二樓》,作為父母的文人,對待愛情婚姻的觀念很不正常。
《合影樓》寫“管提舉古板執(zhí)拘,是個道學先生;屠觀察跌蕩豪華,是個風流才子”。實際上,管提舉講道學,代表正統(tǒng)的文人;而屠觀察則以“風流才子”的形象出現(xiàn),雖是文人,卻非正統(tǒng)的文人,因為兩位夫人“聽過道學的,就怕講風情;說慣風情的,又厭聞道學”,鮮明地體現(xiàn)了道學與風情的對立。這位管提舉,連對待表兄妹之見面,也極為敏感,大講男女之防:“我乃主持風教的人,豈可不加辨別,仍蹈世俗之陋規(guī)乎?”為了強調(diào)男女的區(qū)別,完全抹殺親情,對于愛情,就更不用談起了。因此,當一對表兄妹,發(fā)生真情的時候,管提舉就成為完全的絆腳石。
《十二樓》中,管提舉刻意深求“男女授受不親”的意義,說它“單為至親而設”;因為至親之間來往多,反而不容易防閑,所以他穿鑿了這番意義,把它用于實踐;而老夫人則并沒有這樣想,她所防的只是陌生男人;甚至這種陌生男人,還不包括通過比較正規(guī)渠道見面的。此外,她也沒有為了消除女兒的春情,像《夏宜樓》中的鄉(xiāng)紳詹筆峰那樣,故意弄些女人讓女兒從事教學,來轉(zhuǎn)移她的精神??偠灾?,老夫人治家嚴謹,只不過是“不許亂動”;而清代道學先生治理女兒,則純粹是“不許亂想”了;前者還屬于正常范圍,后者就顯得畸形了。
老夫人阻礙鶯鶯的愛情,非常重要原因是張生沒有功名,從其內(nèi)心來說,沒有認為愛情是邪惡的,需要拼死抵抗。明清的道學先生,雖不反對婚姻,卻把婚姻抽象為唯一的意義,即傳宗接代。至于與婚姻相伴的愛情、生活情趣,是絕對不需要、也不允許考慮的;惟其如此,他們才會不顧女兒對愛情的任何需要,而完全從現(xiàn)實的角度考慮婚姻,婚后也不提倡任何情感樂趣。
《夏宜樓》中的鄉(xiāng)紳詹筆峰,怕女兒動春心,居然生個法子:“把家人所生之女,有資性可教面目可觀者,選出十數(shù)名來,把女兒做了先生,每日教她寫字一張,識字幾個,使任事者既不寂寞,又不空閑,自然不生他想?!边B源于生命本能的男女情思,都要加以控制,可見“道學“到了何種程度。
在對待愛情婚姻的態(tài)度上,《西廂記》和《十二樓》亦有鮮明的差別。后者的愛情心理也是極不正常的。男女互相悅慕,一見鐘情,是一種發(fā)自天性的感情,而文人對于美滿姻緣的機遇是不會放過的?!段鲙洝分?,張生是個志向極大的人??匆娒烂驳您L鶯,便激起了一種無與倫比的激情。在激情的推動下,“遂大志”被拋到一邊,轉(zhuǎn)而千方百計地去追求愛情。相比之下,《十二樓》中那些在愛情面前左思右想,顧慮重重,乃至于輕易放棄愛情的文人,表現(xiàn)得多么的乏味,沒有生命力!即使那些樂于追求愛情的男人,也不免要花費心思克服自己心理的矛盾,沒有張生表現(xiàn)得那樣灑脫。愛情是家庭的基礎,是一切社會關系的起點,家庭是整個社會大廈的細胞,勇于追求愛情,等于他勇于承擔一切;反而言之,連愛情都怯于追求的人,又從何負擔家庭和社會的責任!在張生身上,表現(xiàn)了一種愛情動力與“遂大志”統(tǒng)一的激情。在張生那里,讀書雖然也讓他明白了很多道理,受到很多約束,但是,這些道理并沒有對他追求愛情形成心理障礙,他在紅娘眼中,好像上述一切道理皆白學了,顯得毫無忌憚。但是,《十二樓》中的文人,卻時時刻刻想到這一道理,生怕動輒得咎;在百般的束縛中,沒有勇氣追求愛情,倒是放棄愛情讓他們感到無比輕松。
如《奪錦樓》中的袁士駿,邢尊因他未娶而有意成就他的好事,他卻因“生員命犯孤鸞”而拒絕,因為命運這種虛無縹緲的說法而放棄愛情,顯示愛情在他心中并沒有位置,佳偶相伴還不如為僧為道。同樣,《三與樓》中的虞灝,對于做官、愛情皆沒有興趣,“喜讀詩書不求聞達的高士”,一生一世沒有別的嗜好,只喜歡構(gòu)造園亭,而他特別喜歡在寶塔的三樓躲避,“除名香一爐、《黃庭》一卷之外,并無長物”。這種對于家庭生活、世俗社會的極度厭惡癥,反映了文人的一種沒落心態(tài)。也就是說,他們的學養(yǎng),要么就是把他們變成可惡的、令世人仇恨唾棄的道學先生,要么把他們變成自動放棄社會的“世外高人”;學養(yǎng)與社會日常生活產(chǎn)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理性的考慮當然是需要的,但當理性到滅絕人性時,這種理性還有什么意義?
因此,從現(xiàn)代的眼光來看,無論是做父母的文人,還是做愛情婚姻主角的文人,《十二樓》都很不正常和變態(tài)。作者李漁對于這種道學氣,也是相當不滿的?!断囊藰恰吩疲骸暗矐蛩RC狎之事,都要帶些正經(jīng),方才可久。盡有戲耍褻狎之中,做出正經(jīng)事業(yè)來者。就如男于與婦人交媾,原不叫做正經(jīng),為什么千古相傳,做了一件不朽之事?只因在戲耍褻狎里面,生得兒子出來,綿百世之宗祧,存兩人之血脈,豈不是戲耍而有益于正,褻狎而無叛于經(jīng)者乎!”
在道學先生的眼中,性生活是最為淫邪之事,所謂的“萬惡淫為首”是也;傳宗接代,形成父母子女關系,是最為正經(jīng)的事業(yè),所謂的“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是也;然而這兩者水乳相融,無法分割,真的叫道學先生情何以堪。李漁以諷刺的筆調(diào),談論了“淫邪”與“正經(jīng)”的關系,覺得“戲耍而有益于正,褻狎而無叛于經(jīng)者”,這種認識頗為深刻。在《鶴歸樓》中,作者又借郁子昌之口云:“我輩為綱常所束,未免情興索然,不見一毫生趣?!薄拔鍌愔?,少了夫婦一倫,何處盡孝友忠良?”誠然,了無生趣之人,何以產(chǎn)生男女悅慕之思,何以生兒育女,而沒有兒女,又哪里存在孝道倫理,衍生出“孝友忠良,承載綱常”這些理念?沒有夫妻生活的樂趣,又何以承擔社會責任?這看來是道學先生無法解決的矛盾。
飽讀詩書的李漁,也感受到古代之人未必如此,書本世界,本來也是鮮活的,并非如道學家所說的只有壓抑人的綱常倫理。但在明清,那種對讀書人的壓抑,使其完全忽視了書本中的樂趣,《萃雅樓》:“生意之雅俗也要存乎其人。盡有生意最雅,其人極俗,在書史花香里面過了一生,不但不得其趣,倒厭花香之觸鼻、書史之悶人者,豈不為書史花香之累哉!這樣人的前身,一般也是飛蟲走獸,只因他止變形骸,不變性格,所以如此。蜜蜂但知采花,不識花中之趣,勞碌一生,徒為他人辛苦;蠹魚但知蝕書,不得書中之解,老死其中,止為殘編殉葬;香麝滿身是香,自己聞來不覺,雖有芬臍馥卵可以媚人,究竟是他累身之具。這樣的人不是‘俗中三雅’,還該叫他做‘雅中三俗’?!弊髡咭猿爸S的口吻,說那些道學先生的前身就是蜜蜂、蠹魚,只知道采花、吃書,不知道花中半點趣味,也不知道書中的半點樂趣。所有古人的音容笑貌,悲歡離合,都在道學先生的閱讀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既然如此,只講道學、不講愛情,就并非“本來如此”,而是“后來如此”,“一時如此”,未必是正確的。
唐代廣開言路,實行科舉制度選拔,選拔人才為己所用。他們采用以出將入相、榮華富貴誘惑人的手段,在科舉中灌輸“立大志、成大業(yè)、取大富貴”的思想。在這種思想的誘導下,無數(shù)文人依此走上了科舉之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中國文人的人生三味,金榜題名尤其占有重要地位。而《西廂記諸宮調(diào)》流行的金朝、《西廂記》流行的元朝時期(《西廂記》應當主要流行于北方),統(tǒng)治者是少數(shù)民族,他們自恃武力,對封建制度、封建文化接受得不太多;雖然他們對文化也不太重視,但對“立大志、成大業(yè)、取大富貴”這種質(zhì)樸的人生觀卻比較推崇,這兩個朝代社會制度的滯后發(fā)展,恰好使它們與唐朝人的社會觀念有些相似。因此,這種思想與讀書人的生活幸福,并沒有根本的沖突。那時的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也就是“出將入相、嬌妻美妾”的生活;他們對于愛情的追求,也與此吻合,并沒有發(fā)生沖突。如張生就說:“有一日柳遮花映,霧帳云屏,夜闌人靜,海誓山盟。恁時節(jié)風流嘉慶,錦片也似前程,美滿恩情,咱兩個畫堂自生。”就說明“錦片也似前程”和“美滿恩情”是沒有任何矛盾的。“男女授受不親”、“非禮勿視”對讀書人的約束力并不大。反言之,在唐朝的時候,正因為這些讀書人充滿人性的光芒,追求愛情,追求事業(yè),激發(fā)了無限的動力,施展了自己的才華,促進了社會的發(fā)展;在元朝,也是大量的比較原生態(tài)的個人追求,造就了社會的一度繁榮,使元朝成為一個相當開放、疆域遼闊的國家。
然而,到了明清時期,情形就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商業(yè)經(jīng)濟的發(fā)展,城市社會的繁榮,文化的發(fā)展和民智的開發(fā),科技的發(fā)達,實際上都嚴重威脅著腐朽的封建統(tǒng)治,君權(quán)神授、萬世一統(tǒng)的理念,難以形成絕對的權(quán)威。按理說,統(tǒng)治者應當適應時代的變化,逐步還政于民,采取更為民主的治理方式;然而實際情形恰好相反,他們采用的是極力鞏固君權(quán)的方式。統(tǒng)治者選擇的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已經(jīng)特別強調(diào)倫理綱常,其終極目的是維護皇權(quán)。他們一方面依然以榮華富貴誘惑讀書人,但施舍這些榮華富貴時,附加了許多苛刻的條件,每個入仕的讀書人,必須嚴格遵循綱常,進而成為惟命是從的奴才。追求自由的愛情,與倫理綱常是會產(chǎn)生激烈沖突的,追求一種比較自由的“才子”式生活,也隱含了對綱常的大不敬。因此,在統(tǒng)治者的絕對功利面前,讀書人的生活情趣、愛情樂趣遭到無情地踐踏,在非此即彼的取舍中被無情的拋棄。結(jié)果,擺在讀書人面前的道路有兩種,一種是甘心地戴上綱常的鐐銬,麻木不仁地講著禮義之大防,成為人人厭惡的道學先生,成為子女愛情悲劇的制造者;一種是干脆拋棄功名富貴,自放于仕途之外,以犧牲仕途之方式,換取較正常的生活。
當然,兩者之間還有一條中間的路,即把自己變成一個“準和尚”或者“準道士”,既不觸犯禮教的尊嚴,也不追求世俗的幸福;內(nèi)心依然是很痛苦。表現(xiàn)出文人愛情與統(tǒng)治階級之綱常的絕對對立,反映了那個社會的沒落現(xiàn)象。統(tǒng)治者既沒有能耐充分激發(fā)文人的熱情為他服務,也沒有能耐充分吸納文人的智力、才華和生命熱情。結(jié)果把正常的文人推向了統(tǒng)治階級的對立面,這也就是在明清時代的小說中,文人在表現(xiàn)這一題材時所呈現(xiàn)的末世情懷。譬如《紅樓夢》中的寶玉和黛玉偷讀《西廂記》,說明作為道統(tǒng)層面而言,孩子們讀《西廂記》與讀圣賢書是有矛盾的。寶玉與黛玉是兩個封建禮教的叛逆者,作者雖然同情他們,但并沒有給他們安排一個大團圓結(jié)局,在凄涼的結(jié)局里,也能體味到當時的時代心理。寶玉參加科舉考試,以博得功名作為對父母養(yǎng)育之恩的報答,自己卻選擇了拋家別妻,云游天涯,擯棄世俗幸福。這正是明清時代沒落王朝的時代心理與文人末世情懷的折射。
[1] 張宏淵主編.中國戲曲經(jīng)典[M]第2卷.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5.2.
[2] 原文見論語顏淵篇.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9:132.
[3] 李漁.十二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4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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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