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春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不如看她騎馬歸來/面頰溫暖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張棗:《鏡中》)
這首詩柔和、溫婉,具有古典美。據(jù)說有人讀了此詩竟然忍不住手淫。當然,這是未經(jīng)考證的傳聞,但這足以證明張棗詩歌對讀者的“勾引”。在那個凡事都要問“為什么”的年紀,我一直在傻傻地琢磨這首詩的“中心思想”,但均無功而返。好像它什么都表達了,又好像什么都是驚鴻一瞥,稍縱即逝。也許,詩歌本身并不能為讀者提供什么切實可感的東西,它留下的空間應該由讀者自己去填補。
當然,如果一定要說出個子丑寅卯,我們可以把它當做對美的膜拜與思考或者對理想生活的描繪與憧憬。而我更傾向于另一種解釋:一個過去年代的書生對著鏡子回想起往事時的悵惘與懊悔,他“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關于張棗80年代的作品,韓東曾在《第二次背叛:第三代詩歌運動中的個人及傾向》一文中給予過精辟的論述,他認為,讀張棗的詩,“我們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傳統(tǒng)文化的材料零星散布其間,當你把它們作為路標舉步向前時,卻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而當我們跟隨張棗在異國旅行,經(jīng)過的竟是中國式的九曲回廊?!瓘垪棽⒉缓唵蔚嘏懦馐裁矗驈垞P什么。他的融合能力是顯著的,轉(zhuǎn)向傳統(tǒng)文化遺產(chǎn)使他的寫作多出了一個層次,視野因此更加開闊?!?/p>
《新京報》發(fā)表的一篇采訪文章,讓我對張棗的生活有了些許了解。20世紀80年代的張棗有著不算傳奇但頗值回味的詩歌往事,和當時的很多青年詩人一樣,張棗瘋狂地熱愛詩歌并且自視甚高,他“曾經(jīng)和柏樺三天三夜連續(xù)不停地談論詩歌,像永動機一樣滔滔不絕”。“我們整個的生活唯一關注的就是詩歌。柏樺每次帶了好詩去找我,在宿舍門口就大吼:‘來了,老子的東西來了!’我那時年輕氣傲,寫了詩就丟在地上,柏樺每個星期來都在地上找。有一次他找到《鏡中》,眼睛睜得老大:‘這首詩會傳遍大江南北的?!渲杏幸痪湓挕拖骂^,回答著皇帝’,我把‘皇帝’兩個字劃掉了,他說:‘這兩個字是這首詩的命,你怎么這么恍惚啊?’”(《80年代是理想覆蓋一切》)
盡管如此,詩歌的尊嚴和力量仍然受到了挑戰(zhàn)。張棗讀研究生時,交了一個女朋友,這個女孩也是個文學青年,但在她大學剛剛畢業(yè)的時候,兩人就分手了,分手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她喜歡上了一個做生意的人,她說跟他在一起玩很輕松,不像跟詩人作家在一起時那樣沉重。待到出國以后,日子更是難挨,沒有人知道你是一個詩人,即使知道,也沒有人像國內(nèi)那么在乎。整整兩年,張棗都在承受著“失語”的煎熬。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異國生活使張棗的創(chuàng)作受到了影響,總體而言,90年代以后,張棗的作品并不比80年代的高明,但也有比較明顯的變化。2000年,我在南寧書城購買到了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3月出版的詩集《春秋來信》,得以系統(tǒng)地閱讀了張棗的作品。其中1992年創(chuàng)作的《祖國叢書》最值得一提——
那溢滿又跪下的,那不是酒/那還不是櫻桃核,吐出后比死人更多掛一點肉/井底的小男孩,人們還在打撈//直到夜半,直到窒息,才從云嘴落地的/那只空酒瓶,還不是破碎/人類還容忍我穿過大廳//穿過打字機色情的沉默/那被拼寫的還不是/安裝在水面又被手打腫的//月亮的臉;船長呵你的壞女人/還沒有打開水之窗。而我開始舔了/我舔著空氣中明凈的衣裳//我舔著被書頁兩腳夾緊的錦緞的/小飄帶;直到舔交換成被舔/我寧愿終身被舔而不愿去生活
仍然美,但多了一分沉郁,字里行間有一種被撕裂的痛感,“我寧愿終身被舔而不愿去生活”,那種懶散而又猶疑教人警醒。語言上,當年的詩歌才子“羽翼”也逐漸豐滿。
和時下活躍的很多詩人相比,張棗的作品量很少;和那些“詩而優(yōu)則小說”的詩人相比,張棗似乎也沒寫敘事性文體。在同時代人和后輩們的“逼壓”下,他一點也不著急,像一個閑適的隱士,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寫作,過日子。他知道,嚴肅者和投機者如同孔雀和烏鴉,根本無法形成對比。事實上,繆斯女神也不會在乎你是億萬富翁還是高級政客,她夜鶯般的歌聲只給那些心地清明的人聆聽。所以,那些煩躁不安的詩人們,請安靜,并且銘記古米廖夫的話:“不要在‘可能’的時候?qū)懽?,要在‘必須’的時候?qū)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