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麗娟
(河南大學 中文系,河南 開封 475001)
在電影這個藝術(shù)領(lǐng)域中,人生,這一“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母題”[1],尤其自20世紀以來,在立意迥異的各色劇目中彰顯著它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余秋雨先生曾說:“藝術(shù)以整體擁抱世界,或者說,藝術(shù)擁抱著世界整體。但是,世界太大,也太雜,擁抱它的手臂又太多。歸根結(jié)蒂,藝術(shù)所擁抱的是人生。藝術(shù)的意蘊只能是人生意蘊?!保?]事實也證明,“人生”在藝術(shù)天地中的確是頗受大眾青睞的。由意大利導演朱塞佩·多納托雷據(jù)阿利桑德羅·巴里科的同名小說改編的詩意電影《海上鋼琴師》,就因深蘊著一種別樣的“人生”而攫住廣大中外觀眾的心。
藝術(shù)家之所以塑造1900這個角色,是想借此光彩奪目、奇異怪詭的形象來表現(xiàn)他對人生的思索和品味。1900因其孤獨落寞的經(jīng)歷而具有一顆善感細膩的心,因而更能敏銳地洞悉世間萬象,并藉此創(chuàng)作、彈奏出感人肺腑的樂曲。他的一生就和一艘船與音樂相伴共存,因此,陸地上的一切對他來說有著太多的不確定性,并對之產(chǎn)生了拒阻情結(jié)。正如他所言:“陸地,太大了,它像一艘大船,一個女人,一條長長的航線,我寧可舍棄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在一個找不到盡頭的世界生活,反正,這個世界現(xiàn)在也沒有人知道我。我之所以走到一半停下來,不是因為我所能見,而是我所不能見?!蔽覀儾荒軐⑺慕K生不下船視之為對現(xiàn)實的逃避,亦不能苛責他甘心囿于那方狹隘的小天地,是心靈和行動上的懦夫,他與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是大為迥異的?!疤字腥恕笔巧碛诂F(xiàn)實生活中卻因懦弱而只在形式上與外界隔離,1900堅守的只是無需樂譜亦無需模板的心靈音樂廣場,踐行著在上帝的生死薄上無痕跡地來亦無痕跡地去的人生歷程。更何況有一二三等艙之分的維珍尼亞號可謂是一個社會的縮影,生于船、長于船的1900對其中形形色色的人、各種各樣的生活幾乎是窺盡無遺了,因而他對Max所津津樂道的“大紅大紫、香車美人、萬人景仰”般的生活漠然視之、泰然處之。音樂是有靈性的東西,他或許是怕玷污了它、褻瀆了它,破壞了它的圣潔、它的靈氣、它的神秘。
1900對音樂的情結(jié)有別于其他音樂家,大多數(shù)音樂家是把音樂作為生命的寄托,而他卻是在用音樂去解讀生活、感悟人生。他說:“鍵盤有始有終,你確切知道88個鍵就在那兒,錯不了。它并不是無限的,而你,才是無限的。你能在鍵盤上表現(xiàn)的音樂是無限的,我喜歡這樣,我能輕松應(yīng)對,而你現(xiàn)在讓我走過跳板,走到城市里,等著我的是一個沒有盡頭的鍵盤,我又怎能在這樣的鍵盤上彈奏呢?那是上帝的鍵盤?。 庇纱丝芍?,1900對自己應(yīng)過怎樣的生活,什么樣的生活對他才是有價值、有意義的這些問題可謂是心知肚明?!白鳛閭€人,生命是短暫的,總有一天要死的,個體生命一旦結(jié)束,活著時候的百般奮斗千般輝煌對于他本人而言就全無意義”[3]。1900對這一番人生感言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深刻感悟到了的,所以他堅持以有限的琴鍵來創(chuàng)造無限的、美妙的、自由無羈的音樂,充實他有限且單純的生命。他是站在終極這個角度上來俯視自己的人生的,因而他就如圣人般知道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盡管他不下船也有性格方面的原因,但他卻懂得以音樂為寄托,“用歡樂充實人生過程,贏得生命的驕傲和尊嚴,讓生命煥發(fā)出悲壯而熱烈的光輝”[4]。
縱觀整部影片,可以看到,最突出的情節(jié)就在于展現(xiàn)1900是如何在人生的困境中徘徊掙扎的,影片的一個高潮部分也是鎖定在他站在船的階梯上做選擇這一片段上。其實,藝術(shù)家正是在借此傳達出人往往容易陷入到各種各樣的人生困境中這一見解。具體到影片來說,他讓1900拘囿在對“陸地上的世界”無法認識當中,以1900的眼光作為瞭望臺,站在一個局外人的角度,重新審視“陸地上的世界”,繼而思考:人們是否真正認識了自己所置身其中的生活環(huán)境?這樣的人生一定是最好的嗎?
史鐵生曾說:“人類對客觀世界認識得越多,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尚未認識的也越多,無論人類怎么努力都不能窮盡對它的認識。相對于人類已經(jīng)認識到的來說,它永遠是無限。被認識了一點的無限和被認識了許多的無限,都還是無限?!保?]一直在1900心靈中盤桓、沖撞著的也正是這樣的矛盾、困惑。那88個琴鍵和維珍尼亞號的每一寸甲板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能夠觸摸到它們,把握到它們,嫻熟自如地駕馭它們,只有在這里,他的心才是自由的,他的人生才是厚重的。他深知自己的調(diào)度認識能力,因而他從船上的生活世界這一人類世界的一角反觀好友Max口中的陸地世界,明白那里的“無限”不僅對他是“無限”,而且對世上的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無限”。
面對這樣似乎誰都逃脫不了的人生認識困境,1900并未選擇“無為”,他有自己的抉擇方式:當他忍痛割舍掉那段戀情,重返到船上時,他與他的音樂融合得更加天衣無縫了。唯有在這里,唯其如此,他才是這個世界的快樂王子,才是他自己人生的主宰者,而這也才是他人生的歸宿、精神的家園。然而他的這種選擇又與英國作家毛姆的小說《月亮和六便士》中的主人公斯特里克蘭德的選擇不同,《月亮和六便士》中的主人公可謂是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富大貴之后,才拋棄一切重尋“畫畫兒”帶給他的心靈慰藉、幸福源泉,而1900卻是徹底摒棄了那種已可預(yù)見的世俗幸福所引起的欲望。由此可見,1900作出的選擇給人的心靈震撼可以說是遠遠超過前者的,也因而顯出另一層更高的人生境界。當然這并不是說為此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拋卻世俗的幸福才更顯價值,只是因人而異罷了。音樂是有靈性的東西,尤其對于即興發(fā)揮的爵士樂來說,不沾染世俗庸繁雜念的心靈或許更易與它達到渾然天成的境界吧。
一部帶有唯美、傷郁情調(diào)的悲劇影片,總會引起觀眾諸多的悲嘆與憾惋,于是我們便會不由自主地替主人公作出種種設(shè)想,去填補藝術(shù)家在編劇時“疏漏”了的可以改變主人公命運的空白點。可也往往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經(jīng)我們“好心”修改后,主人公的人生似乎是完美了,沒有遺憾了,可是我們的心卻仿佛覺得仍少了些什么。那究竟少了什么呢?是想象,是可供我們回味的東西,也就是說一種原有的缺憾美消失了,我們也因而沒有什么東西可與劇作對話了。所以,藝術(shù)家在此故意留了一些破綻,空出來一些東西供我們咀嚼、賞評,其中有兩處尤為明顯且很有可能改變1900一生的線索編者都避而未提。
一處是1900不但拒絕下船,而且強烈抗拒為他的音樂灌唱片。他的理由是:“我的音樂和我的人是不能分離的?!倍ㄒ坏囊粡垶閻矍槎嗥鸬娜崆樗扑某?,也因愛情的瞬息即逝被他折碎。所以許多人都不明白,他可以拒絕下船不去過那種看不到盡頭的生活,可為什么不許把他的音樂制成唱片讓更多的人分享那美妙的樂章,甚至留傳后世呢?其中不排除以防他人拿他的唱片去牟取暴利的可能性,況且他也對Max說過類似的話,他不想成為別人斂財?shù)墓ぞ?,而他本人對錢財也十分漠視。我認為他是在努力為自己的音樂堅守住一種東西,一種純凈的、不可重復(fù)的東西,猶如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河,它永遠是變化著的、充滿活力的,一往無前地歡躍著奔向遠方。藝術(shù)家或許也想在此展現(xiàn)出他的一種堅毅、執(zhí)著、熱情、灑脫、恬淡、自在的人生觀。
另一處是影片只顯示出了1900為了愛情而差點踏上陸地,卻未從那女子的視角來渲染這個愛情故事。假如她也真的愛1900并回頭去找他的話,找到他應(yīng)該是輕而易舉的事。那么,他們的愛情定如平常人的一樣沿著一個軌跡滑行:結(jié)婚,生子,白頭偕老,而當維珍尼亞號即將被炸毀時,1900應(yīng)該是無可選擇地攜妻挈子踏上陸地?!逗I箱撉賻煛返慕Y(jié)局也該如有的觀眾所愿改寫了,可這樣一來,1900的人生故事就落入了俗套,那令世人驚駭且沉思的臨終人生箴言也無因可發(fā)了。因而藝術(shù)家有意掐斷了這條線索,為他感悟人生、洞察人生另辟蹊徑。把1900塑造成一個無戶籍亦無國籍,生于船、長于船、死于船的模糊且單純的形象,它像極平凡的人生:赤條條地來,亦赤條條地去;悄無聲息地來,亦悄無聲息地去。
“人生”這個話題是常講常新的,我們對其中的諸多現(xiàn)象似乎總是處于迷蒙狀態(tài),可既立于天地間,有了思索的能力,也就總想多清醒幾分??催^為數(shù)不算太少的中外影片,唯有《楚門的世界》和《海上鋼琴師》對筆者的觸動最大。這兩部片子都是以“人生”為母題,卻似乎描繪了兩種截然相反的人生。楚門的人生一開始就是被設(shè)計了的,直到他長大成人后才朦朧意識到并奮力去抗爭;1900則是在他的人生剛開始出現(xiàn)被人操縱的跡象就把這種可能扼殺在了萌芽狀態(tài)。然而兩者之間又同時突現(xiàn)出了 “自主”這一人生意識,他們看重的是人作為“獨立個體”的存在價值。因而,盡管時空的長河是無限的,并且有太多我們自身無法認識、無法把握的不確定性因素,可我們只想用有限的個體生命去撞擊出一種獨立特行的人生姿態(tài),展現(xiàn)出個人存在的價值。人生的結(jié)局都是一樣的,可是過程卻由我們自己主宰,所以我們要盡力將我們有限的人生化為無限中的無限。
[1]余秋雨.藝術(shù)創(chuàng)造工程[M].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P92.
[2]同上,P92-93.
[3]胡山林.心靈感悟[M].羊城晚報出版社,2002,P35-36.
[4]同上,P41.
[5]同上,P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