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北京 100029)
[一]
大師去已遠,天際散遺芬。
愛馬支公俊,雕龍慧地文。
一生三化備,八法六書均。
風(fēng)雨高樓在,憑誰仰及群。
[二]
大道無名久,先型有象尊。
倦駝千里路,苦水一杯醇。
作劇紅氍上,登堂絳帳門。
思量杜陵叟,芳意與誰論?
授業(yè)周汝昌拜書
己丑閏五月十八 2009.7.10
今天這次顧隨詩詞研討會的召開,是我多年來期待實現(xiàn)的一個重要愿望,也為我們中華詩詞這條大命脈的不斷繁榮發(fā)展增加了一份討論學(xué)習(xí)、交流共進的良好范式。
講起先師顧隨先生,我要說二句話八個字,就是:“大道無名,大師無界?!边@是什么意思呢?我們先民、先圣、先賢常說的那個“道”,本來沒有名稱,因為不知道怎樣稱呼它才好,無可奈何中這才挑選了一個“道”字姑且作為代表,所以,我們說大道的本質(zhì)在大自然中存在,不可捉摸,無形之中卻實有此道、此理存在。換言之,“道”本無名,稱之為“道”,不過是個假名而已。那么,“大師無界”,又為何義呢?在我看來,顧羨季先生這樣的大師是很難用一個界別或者科目來稱呼,說他是什么“界”的大師,比如文學(xué)界、史學(xué)界、哲學(xué)界等等。在我看來,不應(yīng)該用這樣的分界法把顧先生框定了——框定也就是把他狹隘化了。因此,我們的大會主題盡管是顧先生詩詞作品的研討,而實質(zhì)上應(yīng)該說是他的人格、道德、文章的學(xué)習(xí)研討。比如:我和先生請教一首詩或討論一首詞的時候,涉及的問題范圍甚廣,絕不限于文章、典故的事情,而我所得到的印象是先生在回應(yīng)這些問題時,真是無所不通,而且,他只用上幾句話就能說到“透亮”之處,有時入木三分,有時一針見血,令你恍然、憬然、心折、口服,真好像他對你提出的任何一方面的話題都深入研究過的一般。所以,我才說,像他老這樣的真大師是不能用一個什么“界”字而劃定而緊緊縛住的。當(dāng)然,我這樣說又不是完全雷同于宋人的“功夫在詩外”的那種見解、論調(diào),相反,我是想這樣來說明先生的無所不通、無所不透,卻正是他為了詩而下的真實功夫——我的“翻案文章”就是先師顧羨季大師的一切功夫,都是為了“在詩內(nèi)”而絕非“在其外”。
此意既明,方可專就詩詞的這一方面來粗加討論。我和先生 20年的書札來往詩詞唱和,所獲得的印象至少包括以下幾大特點:一,先生對詩詞的鑒賞、評論、要求,實際上包括了漢字、漢文的形、音、意、神、韻、情、致……;二,不論理、意、境、事、人……要傳達起來,都必須是要活生生的。作品和人一樣是一個寶貴、可喜、可愛、可敬、可佩的生命,而不止是一堆文字符號?!盎睢笔亲髌返牡谝涣x,切忌落于一個“死”字上,“死”,就是機械化,就是八股化,就是堆砌、粉飾、忸捏、做作、搭架子、裝派頭,一切似乎變化多端而總不脫離一個“索然寡味”、“沒有生命”。三,既然作品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體,它就要表現(xiàn)出一種活氣、朝氣、英氣、爽氣、靈氣、逸氣,總之,是骨肉俱全、脈絡(luò)貫通、品格高尚;四,要向上,要自創(chuàng),切忌人云亦云、鸚鵡學(xué)舌、陳言套語,所謂“向上一路”,似禪家的用語,禪家的精氣神講究走自己的路,不要綴人腳跟。而所謂自創(chuàng)者,又不是無源無本張口亂道,而是從舊的傳統(tǒng)脈絡(luò)中脫化出嶄新的風(fēng)格、境界、智慧、見解。所以,先生常常鼓勵我們要發(fā)揚蹈厲,有向上進取的精神志向,不怕向老師提出質(zhì)疑的問題。所以,禪家甚至明言“呵佛罵祖”,要“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先生對于漢字的一切特色、優(yōu)點,考慮得最為深透,他是一位詩、詞、曲貫通的大作家,而這種文體是最要講求音調(diào)格律的,他對此要求得很嚴(yán)格,絕不認(rèn)為這是瑣末之事的可有可無的細(xì)節(jié)。例如:他老人家批評我的那一點拙作時,不止一次指出,說我的七言律開頭主體兩部分尚時見可取之處,惟獨結(jié)句其音偏“啞”,不知何故?老師的意思是不愿多說,要我自家留意,或可改進……。對此所涉原由很是復(fù)雜,又因偏重于我個人的問題,不宜占據(jù)大會的太多時間,我只能把它提出來,舉例說明先生對于音律的要求之嚴(yán)、講究之精,實非一般作家所能望其項背。
關(guān)于音律格調(diào)問題,先生特別注重,他只要聽你口中讀上幾句,就知道你懂不懂音義的重要關(guān)系。他說:會念的人一出口,便把字句原意全都“念”了出來,不用注解;其次,他的另一個講授重點是教給人們漢字文學(xué)講求文采,文采不等于字面上的華麗、美觀,堆砌各式各樣的形容詞,那好比涂脂抹粉都是表皮上的事情。他喜歡引陸機《文賦》的名言,“石蘊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正是這個大道理。說到這兒,不妨順帶講一講他特別尊崇《文賦》和《文心雕龍》,這是我們中華民族文藝?yán)碚摰膬勺鶎殠?。先生不僅僅是一位文論專家大師,而且是一位身體力行的實踐家,對此,我們此刻難以盡敘,有待大家今后不斷研求領(lǐng)會才行。最末一點,先生講授常常喜歡以禪喻詩,老師的意思是,把禪與詩放在一起來講,并非是表明講禪就等于講詩,禪與詩二者并不雷同,先生只是借用禪家傳授的方式來講授詩的道理。我理解為:禪在尋求真理和講授真理時,都特別注重把世間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比方、標(biāo)記、表達、表演等都要破除盡凈,因為那都是一種“障”?!罢稀笔鞘裁?就是它把你和真理之間設(shè)上了隔離障礙,而你真正需要理解和表現(xiàn)的主題實際卻被它淹沒和替代了。詩人想題詠一個主題,他必然首先直接了當(dāng)?shù)厝ソ佑|那主題本身的一切,否則,你便是被許多的“障”隔離欺騙了。例如:你要詠月,卻不去直接觀察感受天空中的一輪明月的境界,而你提起筆來,首先想的就只是蘇東坡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再不然就是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那么,這種詩作出來之后,必然就是一堆掌故,老套陳言的堆砌,最多不過是從新組聯(lián)一次罷了,這兒沒有你對月亮的嶄新、鮮活的感受領(lǐng)略,你的作品就成了“障”的堆砌物。假使古往今來我們中華的詩 (詞曲)都是這樣的東西,這可怕不可怕?好了,時間有限,我想說的自然是并不止此,但是我想,我們對顧先生的詩詞曲的豐富遺產(chǎn),進行認(rèn)真的探索、學(xué)習(xí)的話,不妨從上面所列的幾個要點來作指南,或許能收到事半功倍的良好效果。
我個人從幼遭逢亂世,失學(xué)、廢學(xué)很多次了,平生所經(jīng)歷的學(xué)校老師很多,回想一下,我最為佩服而崇敬的首推苦水詞人羨季大師,對他的研究異常重要,這次大會只是一個開始,真誠希望由此為一個重要標(biāo)志,把研討會適當(dāng)分期繼續(xù)下去,我相信這對我們中華的詩歌文學(xué)的發(fā)展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工作,也是對先師羨季先生的最好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