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俊
(泰山學院政法系,山東泰安 271021)
在英美侵權(quán)法中,過失有廣義、狹義之分。廣義過失是指注意義務、注意義務的違反、損害等構(gòu)成要素結(jié)合在一起所形成的一種獨立的侵權(quán)行為類型。狹義的過失則僅僅是指注意義務的違反行為??梢?無論是廣義過失還是狹義過失,“注意義務的違反與否”對于認定被告是否存在過失起著決定性的作用。那么,在英美侵權(quán)法中如何來認定被告違反了注意義務?侵權(quán)司法實踐中,法官據(jù)以確定行為人是否違反了注意義務最重要標準是理性人標準。本文擬就理性人標準的確立、內(nèi)容以及具體適用作初步的探討。
理性人標準在英美侵權(quán)法中是通過司法判例逐步確立和完善的。雖然將理性人標準作為被告行為過失的判斷標準,在英美侵權(quán)法學家中發(fā)生過爭議,但它對于法官確定被告是否違反注意義務或者有無過失卻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理性人標準是英國在 1837年的 Vanghan V. Menlove一案[1]中首次確立的。在該案中,原告在其與被告相鄰的土地上建了農(nóng)舍,而被告在其土地上堆放草堆,由于通風不好,該草堆自然起火而燃燒,大火漫及原告的農(nóng)舍。原告起訴要求被告承擔侵權(quán)責任。法官指出:當原告向被告指出其草堆存在的問題及可能會發(fā)生的損害后果時,被告仍然不采取一個普通謹慎和普通預見能力的人會采取的預防措施,被告有過錯,應對原告的損害承擔責任。此種普通謹慎和普通預見能力的標準,此后得到英美判例法的大量援引,從而成為判斷被告行為是否有過錯的標準。Rosenberry指出:“坦白地講,并非任何注意之欠缺均會導致法律責任。為了確定注意的范圍,我們必須采取某些判斷標準……此種標準通常被稱為普通的注意,即在同樣的或同種情況下,人們通常所達到的注意程度?!奔蠢硇匀藰藴?。誠如 Pearson法官指出的:“所謂過失實際上就是從事了一個有理性的人在此種情況下不會從事的活動;或者不從事一個有理性的人在此種情況下會從事的活動?!盵1]
為了更深入地了解理性人標準在侵權(quán)法中的應用,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一步認識它的一些性質(zhì)和特點:
第一,所謂理性人,其實是一個被法律所虛擬出來的標準化的人,也并不足以被稱得上是理性,他會受各種人之常情的影響,會疏忽大意,會魯莽急躁,而且這些缺陷只要是合理的,就能得到法律的諒解??傊?他是人類一切主要共性的集合。
第二,理性人標準是一個客觀的標準,是法律在消滅了所有人在容貌、脾氣、智力、教育等方面的差別而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只具備社會中一般人所擁有的經(jīng)驗見識和邏輯推理能力的普通人的模型,因此個人在一些具體條件上與這個模型的差異通常不會被考慮進去。也就是說,即使你判斷問題和預知風險的能力比理性人更高,這個標準也不會水漲船高,相反,假如你在某些方面達不到理性人的要求,也不會使這個標準俯就你的特殊情況,哪怕很困難,你也必須和正常人一樣,達到理性人行為的要求,否則就要承擔相應的侵權(quán)責任。即這種標準“消除了個人均衡,獨立于特定個人行為的個人特性”[2]。
第三,雖然法院總是在事后才會通過理性人標準來考察被告的行為是否符合合理謹慎的義務,但是從性質(zhì)上看,理性人標準仍然是一種事前的判斷標準,而非事后追究責任的機制。這就意味著我們在衡量被告的行為是否低于理性人的標準時,應該根據(jù)被告當時所處的環(huán)境和掌握的信息來決定其行為合理與否,而不是在掌握了全部事實后,充當事后諸葛亮。
理性人標準只是針對一般人在一般情況下的行為,在具體的案件中適用時,我們還必須根據(jù)當事人的特殊狀況和當時的特定背景來對一般的標準進行修正,使之能與當事人之間形成恰當合理的可比性,以求得其行為可以在我們?nèi)遮叾嘣膬r值體系中得到一個真正公平的評價。
1.特殊人群理性人標準的適用
(1)未成年人和精神病人以及殘疾人的行為標準
未成年人和精神病人的行為是否有過錯,也應由理性人的標準來加以判斷,考察其他處于同種年齡、同種精神狀態(tài)和同種經(jīng)驗的人的行為標準來加以確定。因此未成年人的行為標準不應當是一個成年人的行為標準。一個未成年人或精神病人的行為標準應當結(jié)合其他與該未成年人處于同一年齡、同樣經(jīng)驗和精神狀況的人的行為標準來判斷,如果其他同齡人或同樣精神狀況的人通常不這樣活動,則該未成年人或精神病人在從事此項活動時即有過錯,反之即無過錯。
但如果當未成年人參與到一些通常只有成年人才參加的活動或是具有很強危險性的活動中時,一般習慣性的處理方法是應當適用成年人的行為標準。如未成年人從事諸如駕駛小汽車等活動,因為法律基于他有能力達到此種活動的要求這樣的假設,才授予他參與此項活動的權(quán)利。
對殘疾人則使用理性人的標準,殘疾人只需要在生活中盡到和普通人一樣的注意義務就可以了。但殘疾人也必須在行為時充分考慮到自身缺陷對做某件事的不利影響并積極主動地去回避這些不利影響,否則產(chǎn)生過失責任。
(2)專業(yè)人員的行為標準
所謂專業(yè)人員是指擁有某一領(lǐng)域的專業(yè)知識和技能并依法運用該種技能和知識對社會提供服務的人員。專業(yè)人員的種類眾多,主要包括醫(yī)生、律師、建筑師、會計師、評估師等等。對于專業(yè)人員而言,他們在從事專業(yè)領(lǐng)域的工作時,不僅要對他們所從事的活動運用合理的注意,而且還要具備最低限度的特殊知識和能力。即其行為必須符合本職業(yè)中一個合格且具有普通謹慎的從業(yè)人員在相同或相似條件下,所應采取的謹慎行為??梢詮囊韵聨讉€方面理解這一標準:
第一,這一標準實際上包含了兩個層次,專業(yè)人員在提供專業(yè)服務的過程中不僅應當履行作為一個普通人所應負有的謹慎義務,而且還要承擔起本專業(yè)內(nèi)的行為標準。
第二,這一標準應是一個客觀性的行為標準,對專業(yè)人員的職業(yè)技能做了最低程度上的限定,即其行為從專業(yè)的角度來看,必須至少符合該專業(yè)最低的合格水平。
第三,專業(yè)人員的謹慎義務是一個非常細化的行為標準,在一個專業(yè)的內(nèi)部也會因為存在不同的分支而有所不同,他們在從事這些自己熟悉的業(yè)務時,還要比行業(yè)內(nèi)的一般從業(yè)人員采取更加專業(yè)和審慎的措施。
第四,在針對專業(yè)人員的過錯責任而提起的訴訟中,原告僅僅證明自己因被告的行為而受到傷害是不夠的,還須證明被告的行為低于專業(yè)的合格標準,這往往需要專家證詞來證明。
2.緊急情況下的行為標準
人們在預料不到的情況突如其來時,普通人對問題的判斷能力可能將受到很大影響,犯錯誤的機率也會隨之而大增,法律認可了人們在緊急情況下往往都會驚慌失措這一事實,并不要求用平時情況下的理性人標準來衡量緊急情況下人們的行為,而是會把當時的緊急事態(tài)作為一個重要的因素加入到對被告行為合理性的考慮當中。有些法院把這些緊急情況下人的行為標準稱為“本能反應”原則,但這并不是說只要當時的行為是本能反應,就可以免責,本能反應也要有充分的合理性為基礎(chǔ)。比如在開車時,發(fā)現(xiàn)前面有人闖紅燈,這時法院可能認為緊急剎車是一種合理的本能反應,而選擇把車開到人行道上就稱不上合理。
在英美侵權(quán)法中,行為人是否達到理性人標準,或者說如何判斷行為人的具體行為違反了其應負的注意義務?在司法實踐中,應具體考慮以下三個因素:第一,行為的損害危險性;第二,危險行為的目的;第三,避免損害危險的成本。
這要從兩個方面來加以考慮,即行為損害危險的可能性和行為損害危險的嚴重性。
第一,行為損害危險的可能性。如果被告的行為具有造成他人損害的可能性,被告即應承擔一定的注意義務并采取一定的措施以防止此種損害的發(fā)生。但是法律所要求的并非是絕對的行為標準,而僅僅是根據(jù)被告的行為有損害他人的合理的可能。被告對其行為所呈現(xiàn)出的損害的可能性所要求增加的注意和預防措施是隨著此種損害的可能性的增加而增加的,如果損害是極有發(fā)生的可能的,則被告應承擔極大程度的注意;而如果損害可能性雖然有,但并不大,那么,一個人即便沒有采取行動以排除此種危險,也可以被認為盡了合理的注意。如在 1951年的Bolton V.stone一案[2]中,原告站在一個棒球場外,被一個一百碼之外飛來且超過 17英尺欄桿的球擊傷。在 30年里,類似于這種情況發(fā)生過 6次。結(jié)果損害危險的可能性是如此的小,以至于被告沒有采取進一步的措施,也不構(gòu)成過失侵權(quán)行為。在本案中,法官認為,事故是可以預見的,但這不具有合理的預見性,必須有充分的可能性導致一個理智的人去預見傷害,才可能構(gòu)成過失侵權(quán)行為。
第二,行為損害危險的嚴重性。在確定被告的注意義務時,人們不僅要考慮損害危險的可能性,而且也要考慮損害危險的嚴重性。一般而言,潛在的損害危險越嚴重,行為人承擔的注意程度應越高,而防范措施的要求也越高。在 1951年的ParisV.Stepney Borough Council一案[2]中,原告是一個只有一只眼的男人,他受雇在一家有碎片危險的工廠工作。依照長期建立起來的實踐經(jīng)驗,雇主沒有給工人提供眼睛護鏡,結(jié)果一個碎片弄瞎了原告殘留的那只眼睛。判決的結(jié)果是,雇主因為沒有為他的雇員提供眼睛護鏡而構(gòu)成過失。雇主對原告負有較高程度的注意責任,因為在本案中,眼睛受到傷害有較大的嚴重性。
被告的行為是否有過錯,僅僅考慮其行為損害危險的可能性和嚴重性是不夠的。因為過錯侵權(quán)法的目的之一在于鼓勵人們從事有益于社會的行為,而任何人的行為均具有損害他人人身和財產(chǎn)的潛在的可能性,如果僅僅因為被告的行為對他人有此種潛在危險的可能性而認定其行為具有過錯,則人們行動自由的權(quán)利即會受到嚴重阻礙。因此,在衡量被告的行為是否有過錯時,必須考慮被告行為所欲實現(xiàn)的目的和他在實現(xiàn)此種目的時使他人所遭受危險的比例。如果將他人置于較大的損害危險之中而取得較小的利益,則被告的行為即有過錯;而被告的行為使他人遭受同樣的危險,如果是基于良好的目的,并且也的確能夠?qū)ι鐣砀蟮暮锰?則被告的行為不應構(gòu)成過錯。正如 Heuston指出的 :“被告行為的合理性也將取決于其行為所存在的危險與其所欲實現(xiàn)的目的之比例。將他人置于某種有損害的危險之中所取得的目的與此種危險不對稱,即表明其行為的不合理性;而將他人置于同樣的損害危險之中是為了一個更好的目的,則其行為可以合法地經(jīng)營而不構(gòu)成過錯。”[1]
行為總是伴隨著風險。當行為人的行為存在著對他人造成損害的危險時,行為人應當對此采取一定的預防措施以排除此種危險。一般說來,對他人危險的增加,意味著行為人承擔的注意義務的增加,也意味著避免損害成本的增加。因此,排除損害危險的成本應當同此種損害的危險加以平衡。此種平衡并不僅僅是指被告為避免事故發(fā)生而花費的金錢,而且還包括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采取預防措施所存在的困難和可能性。如果可以大大減少危險的措施只需要很小的成本,行為人卻沒有采取這一措施,那么行為人的行為是不合理的;如果所需成本巨大卻只能減輕很少的危險,那么行為人什么都不做就是合理的;如果避免危險根本不會造成成本的耗費,那么即使危險很小,忽略危險也是過失;如果危險特別大,所需成本巨大也不能實質(zhì)性地預防該危險時,行為人只能通過停止危險活動來履行注意義務。因此,雖然法律的目的是實現(xiàn)安全,但安全的概念是相對的,如果獲得安全需要巨額花費,那么一味地堅持絕對的安全就是不合理的,這實際上造成了一種無形損失。所以Michael A.Jones指出:一個專業(yè)人員,如律師、會計師,必須合理地而非絕對地在工作中盡到注意義務,因為對注意義務要求過高要相應的耗費過量的社會資源來維護這種額外的利益。[3]
對此,美國著名法官 Learned Hand運用了經(jīng)濟分析方法,在United statesV.Carroll Towing Co.一案中提出了過失公式 (the negligence for mula of Leaned Hand):通過界定我們的損失機率 (P)和金額(L),并用 B表示預防成本,漢德認為,如果(而且只有當)B [1]張民安.現(xiàn)代過錯侵權(quán)責任制度研究[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 [2]徐愛國.英美侵權(quán)行為法 [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 [3]毛大春,王楓.英國侵權(quán)法的注意義務述評 [A].梁慧星.民商法論叢[C](第 21卷).香港:金橋文化出版社 (香港)有限公司,2001. [4](美)理查德·A·波斯納.法律的經(jīng)濟分析[M].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 [5]王澤鑒.侵權(quán)行為法 (第 1冊)[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