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蘭
(淮海工學院國際學院,江蘇連云港222005)
話語權博弈引發(fā)的歷史懸案
——評阿特伍德的《別名格雷斯》
張海蘭
(淮海工學院國際學院,江蘇連云港222005)
??抡J為影響、控制話語運動的最根本的因素是權力。擁有權力的一方就擁有話語權,而不擁有話語權的一方則處于受控方,沒有言說的權利。阿特伍德的長篇小說《別名格雷斯》中描述的歷史懸案正是由話語權的博弈催生的結果。
《別名格雷斯》; 話語權; 博弈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是一位吸引世界眼球的加拿大女作家。她的作品被譯成30多種文字,體裁包括小說、詩歌、散文等,其主題涵蓋女性、生態(tài)和加拿大的民族地位三大方面。她在《與死者協(xié)商》這部書的序言中聲稱自己寫作的目的就是“為了記錄現(xiàn)實世界。為了過去被完全遺忘之前將它留住。為了挖掘已經(jīng)被遺忘的過去……為了護衛(wèi)人形精神、正直和榮譽……為了創(chuàng)造出國家意識,獲知國家良心……為了護衛(wèi)弱勢團體或受壓迫的階級。為了替那些無法替自己說話的人說話。為了揭露駭人聽聞的罪惡或暴力……為了替死者發(fā)言?!盵1](P6)1996年出版并獲得吉勒獎的《別名格雷斯》恰好印證了阿特伍德的上述寫作意圖,要挖掘那些被遺忘的過去,要替死去多年的格雷斯說話。
《別名格雷斯》講述的是發(fā)生于1843年的一樁震驚加拿大全國的謀殺案。年僅16歲的漂亮女仆格雷斯·馬克斯被指控唆使并協(xié)助馬廄男仆詹姆斯·麥克德莫特謀殺其主子金尼爾先生和他的女管家兼情婦南希·蒙哥馬利。詹姆斯被判處絞刑,臨刑前,他一口咬定是格雷斯因嫉妒南希而唆使他殺人。格雷斯由于年幼,加上出現(xiàn)精神錯亂和失憶癥等病癥,在各方的善意和非善意的努力下被免除死刑,但被判終生監(jiān)禁。格雷斯于1872年被大赦,并被送到美國紐約州為她安排好的家中,改名并結婚。細讀小說,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這樁謀殺案的審判中以及她在精神病院治療和監(jiān)獄服刑過程中,她始終沒有話語權,怎么說和說什么都是受人操控,民眾、新聞記者、律師和作家們的聲音完全湮沒了她,她成了一個有口難辯的言說對象。她唯一的言說機會是和美國來的西蒙·喬丹醫(yī)生的數(shù)次談話。對話的內容沒有歷史記載,因為喬丹醫(yī)生和自己的房東太太有染而倉惶逃離,后因參加美國內戰(zhàn)頭部受傷而不了了之。阿特伍德在作者跋中聲稱自己沒有改變任何現(xiàn)存的資料,但“凡是現(xiàn)存材料中模糊不清,出現(xiàn)空白時,我便自由創(chuàng)作了”[2](P519)。在自由創(chuàng)作過程中,阿特伍德毫不猶豫地給予格雷斯話語權,駁斥了具有話語權的群體對格雷斯人性的污蔑。本文將運用??碌睦碚搶@樁謀殺案是怎樣在權力——話語的運作中成為歷史懸案做出分析。
偉大的“權力思想家”福柯在運用考古學和譜系學方法研究權力的過程中,將權力和話語的關系放在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他認為影響、控制話語運動的最根本的因素是權力,并深入分析了話語的內在結構及其特征,認為話語受到三個方面的控制,即外在控制、內在控制和話語主體的控制。話語所受到的這些控制無不體現(xiàn)權力在影響話語的產(chǎn)生和傳播。掌握話語權的一方總是在權力的支持下按照自己的意愿發(fā)出有利于自己的聲音,而不享有話語權的一方要么是重述“權力話語”的內容,要么就保持沉默。當然,??碌臋嗔碚撜J為:“權力從未確定位置,它從不在某些人手中,從不像財產(chǎn)或財富那樣被據(jù)為己有。權力運轉著,權力以網(wǎng)絡的形式運作,在這個網(wǎng)上,個人不僅在流動,而且他們總是處于服從的地位又同時運用權力。他們從來不是權利惰性的或持續(xù)不斷的靶子,而是永遠在輪班?!盵3](P27~28)話語權作為權力的一種也依照這種方式運行,它是不確定的、流動的、輪班的。在《性經(jīng)驗史》中,??略敿氄撌隽藱嗔驮捳Z的這種博弈關系。他說:“如同沉默一樣,話語不是一勞永逸地服從于權力或反對它。我們必須承認一種復雜的和不穩(wěn)定的相互作用,其中話語可能既是權力的工具和后果,又是障礙、阻力、抵抗和一個相反的戰(zhàn)略出發(fā)點?!盵4](P66)因此,暫時沒有話語權的個體在享有話語權之后就會對曾經(jīng)的權力話語進行顛覆和解構。小說《別名格雷斯》中話語權的兩次較量正充分證實了福柯的權力——話語理論。
話語權的第一次博弈發(fā)生在謀殺案的審判時。格雷斯被她的辯護律師肯尼斯·麥肯齊稱為“沉默的圣母”。格雷斯沉默的根本原因是因為她的身份不符合話語主體四大原則中的“禮儀原則”。所謂的禮儀原則,就是指“禮儀規(guī)定說話主體必須具備某些素質,其言談舉止要得體,必須具備某些身份,受過某種特殊的‘專門化’訓練,能在對話和評論中使用某種形式的陳述”[5](P173~174)。格雷斯離這一原則的基本要求相差甚遠。她沒有受到正規(guī)教育,是個貧窮的移民,是個女仆,她沒有話語權,而她的辯護律師麥肯齊先生、檢查她是否真有精神疾病的巴納林醫(yī)生、報社的記者、女作家蘇珊娜·穆迪夫人都在各自的領域中受到過專門訓練,他們都享有各自領域中的話語權。
律師麥肯齊先生在謀殺案審判時為格雷斯做無罪辯護,其實質并不是因為他同情格雷斯的處境,而是為了他本人的前途和名聲。他根本就沒有弄清過克雷斯是否有罪,但他依靠自己的話語權將整個案件向有利于格雷斯免于死刑的方向傾斜。方法之一是對遇害者進行人身攻擊;方法之二是誘使格雷斯作假供詞;方法之三是他本人說謊,說格雷斯的智力只比白癡強一點。在審判過程中,當事人格雷斯沒有話語權,她能做的就是律師麥肯齊讓她說什么她就說什么。
醫(yī)生也是話語權的擁有者,因為他們擁有專業(yè)的知識,但是醫(yī)生沒有給格雷斯的生活帶來福祉,而是痛苦。格雷斯的母親和好友瑪麗·惠特尼都死在醫(yī)生的手下。檢查格雷斯是否患有精神疾病的巴納林醫(yī)生多次對格雷斯進行性騷擾,并給喬丹醫(yī)生寫信詆毀格雷斯。醫(yī)生在明知她不瘋的情況下對她作出有精神疾病的判斷,并把她關進瘋人院,剝奪了她作為正常人的話語權。
當時享有向公眾言說權利的報紙對謀殺案的報道眾說紛紜,對格雷斯的評價褒貶不一,但是共同的特點就是滿足人們的獵奇心理。格雷斯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同時會有那么多大相徑庭的特點。她告訴喬丹醫(yī)生說:“我想起那些描述我的報道,說我是個非人的女魔鬼;說我是生命危急時被惡棍逼迫就范的無辜受害者;說我因無知而不知所措;……說我狡猾,詭秘;說我傻,近乎于白癡。我感到不明白的是,我怎么同時能有這么多大不相同的特點?”[2](P26)這些報紙利用自己的話語權對格雷斯做妖魔化亦或人性化的描述都帶有主觀偏見,格雷斯認為:“他們會根據(jù)自己的需求編造出任何內容”[2](P115),而她本人的聲音從來沒有人聽見。
阿特伍德在小說一些章節(jié)的開頭引用了蘇珊娜·穆迪的日記《森林開發(fā)地的生活》中的文字來增強小說的歷史感。同為女性和移民的穆迪,因為擁有知識和金錢而享有話語權,但她并不為自己的同類所受的痛苦鳴不平。相反,她站在男性權貴階層的立場上夸贊麥肯齊律師辯護有力,使得她幸免一死。她認為格雷斯的長下巴在她的臉上是個缺陷,使得她的臉帶有一種狡詐、殘酷的表情。穆迪雖然生為女性,在當時享有格外珍貴的話語權,但她的女性意識并沒有覺醒,她沒有耐心傾聽格雷斯的聲音,而是按照父權制文化的標準,用父權話語去評判格雷斯。
作為社會下層中的女人,格雷斯是下層人中的下層人。在話語權的第一次博弈中,格雷斯被迫失敗。她的命運任由享有話語權的人去決定,她的故事任由他人去編造而無力回擊。律師、醫(yī)生、報刊和作家等擁有話語權的群體完全操控了整個事件,格雷斯要么沉默,要么鸚鵡學舌,感情實在強烈時便以歇斯底里的形式爆發(fā)出來。蘇珊·波多爾在其名篇《身體與女性氣質再造》中認為:“女權主義者們都已經(jīng)聽懂了歇斯底里患者使用的語言,那是抗議的語言,尤其是從她的沉默之中領會到抗議的意思?!盵6](P251)格雷斯用自己的沉默抗議擁有話語權的群體,力量雖然微不足道,但那也是她唯一的抵抗方式。
話語權的第二次博弈發(fā)生在喬丹醫(yī)生和格雷斯之間。福柯認為:“知識和權力是不可分的。所有的知識都產(chǎn)生于權力關系之中,權力產(chǎn)生知識,反過來,知識也產(chǎn)生權力。”[7](P39)喬丹醫(yī)生憑借自己的精神分析知識認為自己對格雷斯有話語權,能夠讓格雷斯道出自己深藏的秘密。然而,“哪里有權利,哪里就有抵制?!盵4](P66)格雷斯以委婉的有時甚至是嘲諷性的語言和神色進行抵抗,并為自己贏得了話語權,喬丹醫(yī)生只是一個消極的聽故事的人。
在他們的第一次談話中,格雷斯實際上已經(jīng)掌握了主動權。喬丹醫(yī)生想測驗格雷斯是否有精神問題時,她認為“他的測驗太遲了,因為上帝已對我做過了很多測驗了。按說,這會兒上帝也該累得不想再測驗我了。但是,我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傻乎乎地看著他。我能裝出一種很傻的樣子,這是我練出來的?!盵2](P44)喬丹醫(yī)生一定不會比上帝高明,格雷斯在沒有弄清楚喬丹醫(yī)生的目的之前,用保持沉默和裝傻的樣子來回避他的問題。相比之下,喬丹醫(yī)生的反應是:“她的眼睛異常地大,這是真的,但不是發(fā)瘋的眼睛。相反,這對眼睛在坦率地評估他。好像她在思考某個未經(jīng)解釋的實驗題目;好像是他,而不是她,在受審查?!盵2](P67)在此,喬丹醫(yī)生的自信心已經(jīng)受到了打擊,認為自己必須注意觀察,必須謹慎從事。在他倆第一次交鋒中,格雷斯略顯信心優(yōu)勢。
在接下來的談話中,喬丹醫(yī)生鼓勵格雷斯說話。格雷斯則慢慢開始盡情地享用多年來所沒有的話語權,她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而且感到好像自己說的每句話都是對的?!罢f話已經(jīng)成了她的一種解放自己,逃避現(xiàn)實和對這么多年來被迫沉默的一種抵抗?!盵8](P233)可以說,講故事本身已經(jīng)成為格雷斯利用自己權利的重要場所。研究阿特伍德的專家考拉爾·安·豪威爾斯認為:“這是一場不同的權力政治,因為喬丹醫(yī)生不知道格雷斯的秘密,這樣,她就有權通過說謊或者選擇想說的情節(jié)來抵制喬丹醫(yī)生的話語權?!盵9](P145)這種權力使得格雷斯能夠在沉默和說話之間創(chuàng)造了一種微妙的平衡關系。但是,她的故事使喬丹醫(yī)生覺得他的精力要被耗盡,因為格雷斯“從表面上又很順從,客觀地看他們之間的談話是意志上的較量。她沒有拒絕開口,遠不是那回事。她告訴他了很多東西,但她只是選擇性地告訴他一些情況。他想知道的正是她拒絕告訴她的,或許也是她想假裝不知道的那部分。”[2](P353)盡管如此,喬丹醫(yī)生依然認為他應該是這場話語游戲的未來贏家,沒有放棄。
在談話接近尾聲時,喬丹醫(yī)生去了多倫多,格雷斯每天都在想自己應該告訴他點兒什么。在獨白中,她使用“我可以這樣說”,“我要告訴喬丹醫(yī)生這些”等句式來表明自己掌握著談話的發(fā)展方向。而喬丹醫(yī)生在去多倫多的火車上終于明白格雷斯“一直在使用以守為攻的頑固勁來對付他”[2](P398)。他和麥肯齊律師的談話印證了這種想法。最后,杜邦醫(yī)生,即小販杰里邁亞和格雷斯進行了一場完美的通靈術表演。在這場表演中,格雷斯享有完全的話語權,她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她的表演使喬丹醫(yī)生“坐在這兒感到一切很荒誕,像個無知的阿斗,一個傻瓜”[2](P442),但又不能離開。格雷斯的話使在場的人相信她是瑪麗·惠特尼的鬼魂附身,是她指使格雷斯殺死南希。表演在格雷斯對喬丹醫(yī)生的嘲諷中結束。這場持續(xù)幾個月的話語論戰(zhàn)也以喬丹醫(yī)生逃離而告終。
格雷斯早已化作塵土,她有沒有殺人無人知曉,這個歷史上的謀殺案也成了永久的懸案。世界上的婦女們經(jīng)過兩次大規(guī)模的女性運動后,逐步享有了選舉權、受教育權、財產(chǎn)權等基本人權,但是父權制文化依然不會放棄對婦女話語權的控制,因為“話語權,它比其他權力更根本”[10](P155)。底層勞動婦女格雷斯在19世紀中期不享有基本人權,當然也不享有話語權。她只能用發(fā)瘋、歇斯底里等病態(tài)的形式表達自己的不滿和抗議,或者借助鬼魂附體等迷信的方式說出自己想說的話,但這種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言說在強勢話語面前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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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 settled Law Case Caused by the D iscourse Power Gam e On M argaret A twood’s A lisas G race
ZHANG Hai-lan
(InternationalDepartm ent,Huaihai Institute of Techno logy,L ianyungang,Jiangsu 222005,China)
Foucau lt held that fundam en tal factors that influence and contro l themovem en tof discou rse ispower.Thosewho ho ld power en joy the rightsof speech.On the contrary,thosewho do nothave discourse power do notenjoy the rightsof speech.The unsettled law case described byM argaretA twood in A lisas Grace is the resu ltof discou rse power gam e.
A lisas Grace;discourse power;gam e
I106.4
A
1674-0297(2010)05-0064-03
(責任編輯:張 璠)
2010-05-13
淮海工學院研究項目(編號:S2008020)成果。
張海蘭(1975-),女,江蘇鹽城人,淮海工學院國際學院講師,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美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