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峰,楊仲堅

(廣西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530004)

一、“性靈派”文學創(chuàng)作的審美特征

“性靈說”是中國古代詩學的重要理論之一,與“神韻說”、“格調(diào)說”、“肌理說”并為有清一代四大詩歌理論?！靶造`說”的濫觴,可以追溯到南朝著名詩論家鐘嶸的《詩品》,而宋代詞人楊萬里亦被清代“性靈派”文人奉為“開山之祖”,明代“公安派”提出的“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理論,更為“性靈派”所直接繼承?！靶造`說”以尊情、重趣、求新、尚才和趨俗為主要特征的美學意趣,不但符合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原理,而且使詩歌這一藝術(shù)形式從“陽春白雪”的大雅之堂走向了“下里巴人”的尋常生活。應(yīng)該說,“性靈說”最突出的理論貢獻在于提出了“趨俗”的概念,這是“性靈說”區(qū)別于“神韻說”、“格調(diào)說”和“肌理說”的最大特征。自“性靈說”問世以后,歷代文論家大都強調(diào)其“不拘格套”和“主情”的特征。其實,就重“真情”而言,諸家學說皆各抒己見,屢有論及,其中儒家的“詩言志”傳統(tǒng)源遠流長,沾溉后世,為眾多詩論家所繼承,所異者只是每派所論的“情”或“志”的內(nèi)涵不盡一致而已。至于“重趣”、“求新”、“尚才”等主張,前賢亦不乏論述,劉熙載、袁宏道等皆高張其幟,影響深遠。所以,真正使“性靈派”超越前人,后啟來者的,是其“趨俗”的文學主張。從晚明到有清一代,“性靈說”的影響不斷擴大,世間文人士子大多服膺其說,以至“性靈派”終成清代影響最大的詩歌流派。究其原因,離不開袁枚等人巨大的社會影響,然“性靈說”的俗化傾向則是其廣為流布的根本原因。

所謂“俗化”即世俗化,或者說是適俗化,集中表現(xiàn)為關(guān)注個人及其日常生活,也即關(guān)注世俗生活的內(nèi)容?！靶造`派”諸賢盡管都經(jīng)常論及“真情”和“個性”,沒有明確提出“趨俗”的觀點,但這并不能遮蓋他們在文學理論構(gòu)建和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俗化傾向。這種世俗化的觀念來自于明代“公安派”的影響。在文學理論體系的構(gòu)建方面,公安派“諸人所闡發(fā)的融通三教的心性之學本質(zhì)上就是世俗化和存在化的士夫禪學,其旨趣只在支持一己性情的自適。”[1]文學理論的作用在于指導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實際上,較之明代其他流派,“公安派”的創(chuàng)作情致更加世俗化,藝術(shù)旨趣更加平民化,袁宏道甚至認為“當代無文字,閭巷有真詩”[2]81,追求“寧今寧俗”[2]781-782的創(chuàng)作觀。這種世俗化的創(chuàng)作觀對“性靈派”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雖然“公安派”和“性靈派”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均有俗化傾向,但也存在一些區(qū)別。“性靈派”的“性靈說”體現(xiàn)出救偏補弊的用心,“公安派”一味放任隨性的做法在“性靈派”的文學實踐中得到了一定的約束。袁宏道主張“信心而出,信口而談”[2]501,而“性靈派”詩人則要求以天賦寫作,并且所寫必須有趣,認為“味欲其鮮,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與論詩”[3]15?！靶造`派”的代表詩人袁枚認為,“詩宜樸不宜巧,然必須大巧之樸;詩宜淡不宜濃,然必須濃后之淡”[3]114,“詩雖新,似舊才佳”[3]192,這些辯證的看法都體現(xiàn)出袁枚的通達和博取,也反映出“性靈說”對于前人學說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

二、“性靈派”文學創(chuàng)作的俗化傾向

“性靈派”的俗化傾向首先表現(xiàn)在題材上。清中葉之時,文學創(chuàng)作思潮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創(chuàng)作主體在題材選擇上更加大膽,更具有突破性。對于以袁枚為代表的“性靈派”詩人來說,高高在上的廟堂文學已不再是創(chuàng)作的圭臬和唯一選擇,而求新、求俗,突破前人窠臼,通變化裁才是其追求的境界。袁宏道贊賞“任性而發(fā)”的、通于人之常情的作品,觀點比較偏激。但如何做到“俗”,如何做到“言俗而意雅”,“性靈派”詩人提出了一系列的見解。一方面,他們認為,追求俗并不是要完全摒棄前賢的主張,“人閑居時,不可一刻無古人;落筆時,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而學力方深;落筆無古人,而精神始出?！盵3]262,并且主張“求詩于書中,得詩于書外”[3]66。和“公安派”文人相比,袁枚對“雅俗”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公安派”追崇性靈,在思想上于李贄亦步亦趨,詩論一味追求“童心”,一味求俗,失之于偏激?！靶造`派”詩人并不排斥學習古人,“余嘗教人:古風須學李、杜、韓、蘇四大家;近體須學中、晚、宋、元諸名家”[3]185,但同時認為需要在學習古人的基礎(chǔ)上進行創(chuàng)新,使題材更加世俗化,更為大眾所接受。袁枚指出,創(chuàng)作時不可落古人“俗套”,要追求創(chuàng)新,追求“書外”功夫。詩材的平凡化、日?；潜苊夂凸湃死淄淖罴淹緩?所以“袁枚詩歌的創(chuàng)作題材大都呈現(xiàn)出鮮明的日常生活化傾向”[4]。袁枚的《隨園詩話》不乏索然無味的日常記事和閨幃之詩,正體現(xiàn)出這種審美傾向。

其次,世俗化的傾向還表現(xiàn)在語言上。“性靈派”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講究真率自然,語言使用上不喜用典,強調(diào)淺俗明白,使詩歌語言更加生活化、世俗化、娛樂化。自宋以降,文人作詩為文多講究用典?！靶造`派”詩人因為“求俗”的緣故,作詩很少用典,袁枚說:“余每作詠古、詠物詩,必將此題之書籍,無所不搜;及詩之成也,仍不用一典。”[3]15?？梢钥闯?袁枚對用典的態(tài)度是極其謹慎的:首先作者必須熟稔典故,其次用典必須用得恰當,生典最好不用,“用僻典如請生客入座,必須問名探姓,令人生厭……專寫性情,不得已而適逢典故?！盵3]177。袁枚更不喜賣弄典故的做法,“今人作詩賦,而好用雜事僻韻,以多為貴者,誤矣?！盵3]6。另外,按照經(jīng)典的文學理論,日常生活中的語言難以直接進入詩歌,而袁枚卻反其道而行之,認為“家常語入詩最妙”[3]431,使時人認為其詩歌“似元白”。其實,這種主張的提出正是對“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反動,在歷代詩人浩如煙海的作品面前,后人在語言上的創(chuàng)新越來越難,宋詩之于唐詩是如此,清詩之于宋詩更是如此。因此,“性靈派”才獨辟蹊徑,強調(diào)“下語要平淡”[3]203,主張從日常生活中去發(fā)現(xiàn)具有“時效性”或“時代性”的語言,使創(chuàng)作“活”起來,“真”起來,富于“個性”。但“性靈派”在追求世俗化語言時也掌握了一定的尺度,在強調(diào)語言 “平淡”的同時要求有“趣”,避免詩歌語言完全庸俗化,不致于使打油詩或民謠都可直接成詩。

三、“性靈派”文學創(chuàng)作俗化傾向產(chǎn)生的原因

清代“性靈派”文人提出世俗化的文學主張是有多方面原因的。首先是思想學術(shù)方面的原因。宋代理學的發(fā)展為明清之際的思想解放埋下了重要的伏筆。明代中葉以后,理學已經(jīng)哲學化,士人無不熟悉心性之學,自我意識逐漸覺醒,同時,佛道思想的介入也使士人的思想發(fā)生了極大變化。陽明心學的“人倫日用即為道”,適應(yīng)了時代發(fā)展,被普遍接受。到了清代,乾嘉學派的代表學者之一戴震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道有天道、人道。天道以天地之化言也,人道以人倫日用言也。是故在天地,則氣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謂道;在人物,則人倫日用,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氣化之不可已,是為道”[5]。這些都為“性靈派”世俗化文學創(chuàng)作主張的提出奠定了思想基礎(chǔ)。

其次是社會經(jīng)濟方面的原因。明清之際,市民經(jīng)濟得到極大發(fā)展,生活風氣日趨奢華,文人行跡更加放縱,所謂“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賓客滿席,男女交舄,燭氣熏天,珠翠委地,金錢不足,繼以田土,二快活也……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數(shù)人,游閑數(shù)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四快活也?！盵2]222這為“求俗”文學主張的提出提供了社會經(jīng)濟基礎(chǔ)。袁枚亦有“情所最先,莫如男女”(《答蕺園論詩書》)的言論,這些都反映出清代的人情世風。其時,文人生活已和世俗生活相交融,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俗化有著不可割裂的關(guān)系。

此外,明清俗文學的巨大成就也對“性靈派”世俗化的創(chuàng)作方向造成了極大的影響。明清是俗文學、市民文學大發(fā)展的時代,《水滸傳》、《金瓶梅》、《三國志通俗演義》、“三言二拍”、《紅樓夢》等小說在此間開始廣泛地刊刻流傳,戲曲、傳奇的創(chuàng)作也進入了高潮時期,湯顯祖的“臨川四夢”,以及其后的《長生殿》、《桃花扇》都是在當時影響巨大的作品。因此,當時的文人士子普遍重視通俗文學,并且親力親為,樂于從事通俗文學的創(chuàng)作。這些思潮和風氣都為“性靈派”的文學創(chuàng)作方向造成了深刻的影響。

[1]易聞曉.公安派的文化闡釋[D].杭州:浙江大學, 2006.

[2]袁宏道.袁宏道集箋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

[3]袁枚.隨園詩話[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0.

[4]石玲.袁枚詩論[M].濟南:齊魯書社,2003.

[5]戴震.孟子私淑錄[M].合肥:黃山書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