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霞
(桂林電子科技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桂林 541004)
漢英古典詩歌中人稱指示詞顯隱模式的探源比較
李宏霞
(桂林電子科技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桂林 541004)
分析英漢古典詩歌中人稱指示詞的差異,指出漢語詩歌中人稱指示詞常常被省略、隱匿或淡化,而在英語詩歌中則相對彰顯;從英漢語言差異、英漢詩歌美學(xué)差異、中西文化中個體地位的差異三方面入手,探討造成兩者之間迥然不同的顯隱模式的原因。
漢英古典詩歌;人稱指示詞;顯隱模式
人稱指示詞的隱顯模式是漢英古典詩歌最明顯的差異之一。不少漢語詩歌、尤其是古典詩歌,只有動作本身,卻無發(fā)出動作的人稱指示詞。而英語詩歌中,人稱指示詞往往以彰顯的模式呈現(xiàn)給讀者。這種人稱指示詞迥然不同的隱顯模式不僅體現(xiàn)了英漢兩種語言的差異,而且反映了漢英詩歌不同的美學(xué)追求和實踐,以及中西文化中個體地位的差異。
中國宋代詩人蘇軾的《江城子》和英國 17世紀(jì)詩人約翰·彌爾頓的“On His Deceased W ife”(《夢亡妻》)同為詩人悼念亡妻的詩歌,但在人稱指示詩上的運用卻截然不同。蘇軾的《江城子》中有諸多動作和描寫,而且動作的主體并非一人,但詩中沒有一個人稱指示詞:是誰“幽夢還鄉(xiāng)”?是誰“臨窗梳妝”?是誰“相逢應(yīng)不識”、“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雖然我們可根據(jù)詩中的“孤墳”、“軒窗”、“明月夜”、“短松崗”等意象,“塵滿面”、“鬢如霜”等外表描寫,以及“十年生死兩茫茫”、“年年斷腸處”等環(huán)境氛圍推測出詩中各動作的主體,但全詩隱匿了人稱指示詞,從而營造出一種與夢境主題相符的迷離惝恍的意境來。與之相比,約翰·彌爾頓的“On HisDeceased W ife”雖然也是詩人悼念亡妻的詩歌,但在人稱指示詞的運用上卻與《江城子》大相徑庭?!癘n HisDeceasedW ife”開門見山,首句“Me thought I saw my late espoused Saint”即通過人稱指示詞“me”、“I”、“my”表明該詩的敘述人稱為詩人自己,悼念對象為詩人已故的妻子。該人稱指示詞的彰顯貫穿于整首詩歌中,不僅見之于描寫詩人與妻子夢中相會的詩句“And such,as yet once more I trust to have/Full sight of her in Heaven without restraint”、“ButO as to embrace me she enclin’d”,以及描述妻子形象的詩句“Her face was wail’d,yet to my fancied sight”,也見之于描述詩人夢醒、意識到亡妻已去的結(jié)尾句“I wak’d,she fled,and day brought back my night”,從而傳達(dá)出詩人失去愛妻的深切悲痛以及對愉快往事的無限緬懷。
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勝枚舉。例如,中國南宋詩人李清照的《點絳唇·蹴罷秋千》和美國 19世紀(jì)詩人艾米莉·迪金森的“ITake A FlowerAs IGo”(《行行,摘一朵嬌花在手》)均描寫了少女偶遇男子時既怦然心動、又極力掩飾的微妙心態(tài),但在人稱指示詞的應(yīng)用上卻截然不同。李清照的《點絳唇·蹴罷秋千》通篇沒有人稱代詞,卻通過“蹴秋千”、“慵整”、“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等一連串層次分明、曲折多變的動詞,輕松明快的節(jié)奏,“露濃花瘦”的氛圍,生動形象地刻畫了一名少女忽遇男子時怕見又想見、想見又不敢見的驚詫、惶遽、含羞、好奇、愛戀的微妙心理。迪金森在“I Take A FlowerAs I Go”一詩中雖然也通過一連串動作來刻畫少女突遇陌生男子時一系列微妙的心理和行為,但與李清照的詩作不同的是,該詩處處彰顯人稱指示詞,從敘述者偶遇男子時的驀然心動“My face to justify/He never saw me in this life/I might surmise his eye”,到其隨后的極力掩飾和惴惴不安“I cross the hall with mingled steps”、“I silently pass the door”、“I look on this all world contains——”,句句不離人稱指示詞“I”、“my”、“me”,以此大肆渲染主人公的自我感受和心態(tài),從而體現(xiàn)主人公獨立奔放的個性魅力。
漢英詩歌中人稱指示詞隱顯模式的差異,既體現(xiàn)了中英兩種語言表達(dá)方式的差異,也反應(yīng)了漢英詩歌不同的美學(xué)追求和實踐,以及中西文化中個體地位的差異。
首先,英語和漢語分屬不同的語言體系,不同的語言范疇和語言表達(dá)方式對中西詩歌中人稱指示詞的運用有著重大的影響。
漢語是以話題占優(yōu)勢的話題型語言,多以意義和語義因素作為語言組織的重要手段,而極少成分是分析性的,很少有人稱、數(shù)、時態(tài)等的限定,介詞、連詞等非具象性的詞語也不多見。中國的語言學(xué)家王力曾說,“中國的語法是軟的,富于彈性……唯此軟的,所以中國語法以達(dá)意為主。”[1]由于漢語多以意義和語義因素作為語言組織手段,且人稱指示詞本身形象性不強,因此,在以形象性作為重要審美屬性的詩歌中,人稱指示詞常常被省略、隱匿或淡化。
與漢語的話題型組織方式不同,英語是主謂式線性語言,分析性強,往往需要以完整的語法結(jié)構(gòu)來構(gòu)筑詞句。葉維廉曾在《中國詩學(xué)》中明確指出,“英文的法則,其任務(wù)是要把人、物,物、物之間的關(guān)系指定、澄清、說明……沒有了這些元素 (冠詞、介詞、連詞、動詞、單復(fù)數(shù)、時態(tài)等)便不能成句,有了它們句子便因著詞性的定性而定向、定義?!盵2]由于人稱指示詞往往是英語句子不可或缺的成分,對于語義表達(dá)、邏輯思維起著重要的作用,英語詩歌往往彰顯人稱指示詞。
第二,漢英詩歌中人稱指示詞隱顯模式的差異,不僅體現(xiàn)了漢英兩種語言表達(dá)的差異,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漢英詩歌不同的美學(xué)追求與實踐。
尚簡、含蓄、注重物我交融是中國古代美學(xué)的一大傳統(tǒng)。而詩歌創(chuàng)作尤其講究化繁為簡、化實為虛,追求言不盡意,追求通過大量的“空白”、“不定點”來創(chuàng)造朦朧含蓄的意境,并積極召喚讀者通過推測和想象來連接斷裂、填補空白,從而達(dá)到情境交融、主客統(tǒng)一、個體經(jīng)驗普遍化的效果。
葉維廉曾在《中國詩學(xué)》中指出,“詩 (中國詩歌)中不必用人稱代名詞,不說‘我做什么’,而直書‘做什么’”,從而“讓讀者保持著一種客觀與主觀同時互對互換的模棱性?!盵3]接受美學(xué)的代表人物伊瑟爾也曾指出,意義是文本和讀者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而文本中的空白和未定點即是一種“召喚結(jié)構(gòu)”[4],召喚讀者通過詩歌意象、敘事線索、創(chuàng)作背景和作者經(jīng)歷對人稱代詞進(jìn)行猜測,從而填補空白,達(dá)到情境交融、個體經(jīng)驗和普遍經(jīng)驗相統(tǒng)一的效果。
例如,在謝眺的《玉階怨》一詩中,是誰“夕殿下珠簾”?是誰“長夜縫羅衣”?是誰“思君此何極”?雖然詩中并沒有明確的人稱指示詞,但我們可根據(jù)“玉階”、“夕殿”、“珠簾”、“流蛩”、“長夜”、“羅衣”等意象,優(yōu)柔婉麗、凄涼憂傷、深遠(yuǎn)悠長的氛圍,以及中國古代宮怨詩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大致推斷出動作的發(fā)出者是一個夜不能寐、幽思憂傷的女子。在該審美過程中,讀者可保持主、客觀同時互對互換的兩可性。一方面,讀者積極參與詩歌創(chuàng)作,對詩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詩歌的敘述人稱進(jìn)行積極猜測,并且不知覺地化作女子本身,設(shè)身處地地感受她的境遇和情感;另一方面,讀者是觀眾,看著一個凄涼的命運情境在眼前上演。正是這種人稱指示詞隱而不用的手法,使詩歌情境開放、使讀者積極參與創(chuàng)造,從而達(dá)到主客交融的效果。
李白的《靜夜思》一詩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主語:在誰的床前?是誰“疑似地上霜”?是誰“舉頭望明月”?是又誰遙念故鄉(xiāng)?是書劍飄零的文人,是浪跡天涯的游子,是羈旅客居的友人,還是感同身受的讀者?詩中不呈現(xiàn)人稱代名詞,不說“誰”在“做什么”,而直書“做什么”,動作的發(fā)出者可以是我、你、他、她、我們、你們、他們。盡管人稱指示詞的缺省使該詩看起來語法結(jié)構(gòu)不完整、邏輯關(guān)系不清晰,但并不妨礙讀者對詩歌的理解。事實上,正是這種寫作手法將詩歌情景普及化,將詩人的個體經(jīng)驗變成普遍經(jīng)驗,任讀者躍入詩中,置身其間去體會、想像和再創(chuàng)造。
與中國古典詩歌化繁為簡、化實為虛、意在言外的美學(xué)理念相比,傳統(tǒng)的英語詩歌因受亞里士多德摹仿說的影響,追求真實美。而以培根、霍布斯、體謨?yōu)榇淼挠?jīng)驗主義美學(xué)也注重主體心理和情感效果,強調(diào)審美過程中主體情感的外射,強調(diào)主觀性和對象人格化。在這種美學(xué)觀念的影響下,英語詩歌重視人的主體地位,人稱指示詞往往彰顯確定、不留空白,從而引導(dǎo)讀者以旁觀者的身份去閱讀和體味詩中的經(jīng)驗和感受。
亞里士多德曾在《詩學(xué)》中指出,“既然詩人與畫家或其他造型藝術(shù)家一樣,都是模仿者,那么,他必然在任何情況下都按下列三種情況之一來再現(xiàn)事物:再現(xiàn)事物過去或現(xiàn)在的樣子,它們被傳說或被認(rèn)為或曾經(jīng)是的樣子,它們應(yīng)該是的樣子。”[5]在亞里士多德模仿論的影響下,傳統(tǒng)的英語詩歌往往將人稱指示詞用作整首詩鋪陳與抒情的關(guān)鍵因素,按照真實的秩序排列詩中的時間、空間、人物、事件要素,并通過明確的人稱指示詞使人與事、人與時空的關(guān)系明澈了當(dāng),從而引導(dǎo)讀者以旁觀者的身份閱讀和體味詩中的經(jīng)驗和感受。
例如,在華茲華斯的“The Daffodils”(《水仙》)一詩中,開篇首句“Iwander’d lonely as a cloud”即彰顯人稱指示詞“I”,表明該詩的敘述人稱為詩人自己。在詩歌的前兩節(jié)中,“When all at once I saw a crowd”、“Ten thousand saw I at a glance”等詩句彰顯人稱表示詞“I”,通過敘述者的一系列行為寫實般地描繪了敘述者憑感官所觀察到的外部世界;在第三節(jié)和第四節(jié)中,“A poet could not but be gay;/In such a jocund company”、“For oft,when on my couch I lie/In vacant or in pensive mood”、“And then my heart with pleasure fills”等詩句彰顯人稱指示詞“my”、“I”,描述了敘述者的一系列反省行為,折射出其內(nèi)心審視的過程。在整首詩中,敘述人稱明晰確定,敘述人稱與詩歌所描寫的對象也昭然若揭,讀者只能以旁觀者的身份,順著敘述人稱的指向去審視該詩。
在約翰·彌爾頓的“On His Blindness”(《關(guān)于他的瞎眼》)一詩中,開篇首句“When I consider how my light is spent”即彰顯人稱指示詞“I”、“my”,表明該詩的敘述人稱為詩人自己。該人稱指示詞彰顯貫穿于整首詩。“When I consider how my light is spent”彰顯人稱指示詞“I”、“my”,描述了敘述者在黑暗中的獨自沉思;“And that one talent which is death to hide/Longed with me useless”彰顯人稱指示詞“me”,反映了敘述者所經(jīng)歷的痛苦的內(nèi)心掙扎;“Doth God exact day-labor,light denied?/I fondly ask”彰顯人稱指示詞“I”,折射出敘述者對人生的深刻反思。通過一系列痛苦反思和內(nèi)心掙扎,敘述者的胸襟更為開闊、信仰更加堅定,因此在后六行,詩歌展現(xiàn)了無限廣闊和光明的宇宙空間,境界由窄小變?yōu)殚_闊,筆調(diào)由痛苦低沉變?yōu)槠届o達(dá)觀。由于該詩有確定的敘述人稱、并且有秩序地呈現(xiàn)敘述者的心理歷程、彰顯強烈個體情感和經(jīng)驗,因此讀者在閱讀此詩時,在自由參與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受到一定限制,只能追隨敘述者、以旁觀者的身份去體會詩歌所折射出的人生感悟。
第三,漢英詩歌中人稱指示詞隱顯模式的差異,不僅體現(xiàn)了漢英兩種語言表達(dá)的差異、以及漢英詩歌不同的美學(xué)追求與實踐,而且與中西文化中個體地位的差異密不可分。
在中國,由于長期的專制王權(quán)和以克制個性為本質(zhì)特征的儒家宗法倫理的影響,個體自由和人性發(fā)展受到極大的制約和壓抑。在中國古代,統(tǒng)治者常常以各種不同程度的“文字獄”來束縛、甚至殘害文人,促使不少文人主觀上隱匿、淡化、泛化敘事人稱。而作為中國古代核心文化的儒家倫理文化又將克制個性、道德完善看成一種社會責(zé)任。在“克己復(fù)禮”、“舍生取義”、“和為貴”、“安分守己”、“吾日三省吾身”等觀念的影響下,中國人克制個性,形成了內(nèi)向、克制的民族性格,在詩歌中的表現(xiàn)就是:隱匿或淡化敘事人稱。因此,在很多中國古典詩歌中,通篇不見人稱指示詞,個體被淡化,個體情感籠罩上了一層泛化的面紗??v然是宋代豪放派詞人,也多采用人稱指示詞的隱匿模式來抒寫性情。
與漢語文化相比較,英語文化更注重個性,人本位的思想在英語文化中根深蒂固。隨著長期的遷徙匯流、文化的沖突融合,英語民族的獨立精神和個性得以發(fā)展,形成了一種個性獨立、熱愛自由、尊重個人價值的民族精神;而西方商品經(jīng)濟(jì)的形成、冒險性航海和游牧文明的發(fā)展,也使西方社會重視個體;另外,希臘文化及基督教中的人本思想也對這種民族個性的形成起到了積極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以莎士比亞為代表的文藝復(fù)興時期的美學(xué)思潮崇尚人性,倡導(dǎo)人的尊嚴(yán)和人性的全面實現(xiàn),宣傳個人理想和進(jìn)取精神。這種人文主義精神是整個歐洲文學(xué)、整個歐洲文化的精神支柱,對英語文學(xué)也產(chǎn)生了深厚的影響。在西方人本位的思潮影響下,英語詩歌彰顯人稱指示詞、注重表現(xiàn)個性和個性化敘事。
通過比較英漢語言差異、英漢詩歌美學(xué)差異以及中西文化中個體地位的差異,我們得出以下結(jié)論:由于漢語是以話題占優(yōu)勢的話題型語言,漢語詩歌講究化繁為簡、化實為虛、意在言外,中國內(nèi)向克制的民族性格等原因,中國古典詩歌中人稱指示詞往往被省略、隱匿或淡化。而由于英語是分析性較強的主謂式線性語言,英語詩歌強調(diào)審美過程中主題情感的外射,英語文化注重表現(xiàn)個人價值和個性,英語古典詩歌往往彰顯人稱指示詞。
[1] 王力.中國語法理論:上冊 [M].北京:中華書局, 1954:197.
[2][3] 葉維廉.中國詩學(xué) [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2006:15,28.
[4] 艾布拉姆斯.文學(xué)術(shù)語匯編[M].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04:257.
[5] 拉曼·塞爾登.文學(xué)理論批評理論——從柏拉圖到現(xiàn)在[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44.
[6] 劉若愚.中國詩學(xué)[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
[7] 薛亞紅.英語標(biāo)記主位功能探析[J].長春工程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9(3):74-76.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the ma in factors attributed to the implicit and explicit modes of narrator indicators respectively in Chinese and English classical poem s
L IHong-xia
(Guilin University of Electronic Technology,Guilin541004,China)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different adoptions of narrator indicators in Chinese and English classical poems,this articles points out that the narrator indicators are often omitted,implicit orweakened in Chinese poemswhereas relatively explicit in English ones. Based on the contrasts be tween Chinese language and English language,the disparities between Chinese and English poetic aesthetics,and the differences of individual statu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this article intends to explore the reasons attributed to the implicit and explicitmodesof narrator indicators respectively in Chinese and English classical poems.
Chinese and English classical poems;narrator indicator;implicit and explicitmodes
I206
A
1009-8976(2010)03-0100-03
2010-05-05
李宏霞(1983—),女(漢),山西呂梁,碩士主要研究英美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