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大學 劉立善
「菊(きく)」原產(chǎn)中國,有3000年的栽培歷史,《禮記》和《山海經(jīng)》中都涉及了菊花。它東傳日本的時期,不可能早于奈良時代(710~784)。這是因為712年問世的、文學色彩濃厚、現(xiàn)存最古的史籍『古事記(こじき)』和720年問世的敕撰正史『日本書紀(にほんしょき)』中,均未出現(xiàn)「菊」的字樣;奈良時代末期問世的、以吟詠紛繁的植物為特色、現(xiàn)存最古的和歌集『萬葉集(まんようしゅう)』收入的4500余首和歌中,竟無一首詠菊,故日本古諺云:“萬葉無菊”。751年問世的日本現(xiàn)存最古的漢詩集『懐風藻(かいふうそう)』中,雖有「長屋王(ながやのおおきみ)」等詩人創(chuàng)作的六首詠菊詩,但無一不是模仿中國詠菊詩的“仿制品”,純屬“照葫蘆畫瓢”,作者其實并未親眼見過菊花。
中國歷史上的文人,愛菊最甚的莫過于追求清心淡泊精神境界的陶淵明,他從菊花中找到了自己的靈魂。其“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第五首》),已成千古名句。自“晉陶淵明獨愛菊”這一評價以來,按中國宋代大哲學家、理學的奠基者周敦頤(1017~1073)在其哲理名文《愛蓮說》中說的“菊,花之隱逸者也”這一觀點,菊花是清雅的“花中隱士”,在中國文化史的源頭上,是孤潔和隱逸的象征。正如《紅樓夢》中林黛玉《詠菊》詩云:“一從陶令評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因此,菊與梅、蘭、竹并列,統(tǒng)稱“四君子”。
菊花作為外來植物傳入日本后,最初其文化內(nèi)涵仍沿襲中國,作為觀賞植物,是代表秋季的名花。同時,日本引進了中國重陽節(jié)的習俗,日本的陰歷九月因此亦稱「菊月(きくづき)」,在「連歌(れんが)」、「連句(れんく)」等詩歌形態(tài)中,菊作為「季語(きご)」,代表秋季。
從794年的「平安京遷都(へいあんきょうせんと)」到1192年「鐮倉幕府(かまくらばくふ)」建立的約400年間,是日本尊重「唐風文化(とうふうぶんか)」的「平安時代(へいあんじだい)」。也是日本歷史上貴族得勢的時代。大學者「菅原道真(すがわらのみちざね)」編纂的敕撰史書『類聚國史(るいじゅうこくし)』中,明確記載宮廷里栽培和賞菊的史實,例如:第50代天皇「桓武天皇(かんむてんのう)」于797年10月11日在宮中舉辦「曲水の宴(きょくすいのえん)」時,就觀菊,詠菊?;肝涮旎实牡谝换首印钙匠翘旎?へいぜいてんのう)」和第二皇子「嵯峨天皇(さがてんのう)」,皆愛菊花。據(jù)學者推測,可能自807年始,按天皇旨意,宮中作為慣例,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菊の節(jié)供(きくのせっく)」之日,必隆重舉辦「菊花の宴(きっかのえん)」或「菊花の杯(きっかのさかずき)」等宮廷風雅儀式。此間,達官貴人盛贊菊花乃“天下第一花”、“草中王”。文才超凡的嵯峨天皇,非常推崇中國文化。9世紀初問世的、由「小野岑守(おののみねもり)」等編纂的敕撰漢詩集『凌云集(りょううんしゅう)』和「良岑安世(よしみねのやすよ)」等編纂的敕撰漢詩集『経國集(けいこくしゅう)』中,就收入了嵯峨天皇創(chuàng)作的近十首精彩的詠菊詩。
913年,「紀友則(きのとものり)」等歌人編纂的日本文學歷史上首部敕撰和歌集『古今和歌集(こきんわかしゅう)』問世。這時,菊文化內(nèi)涵開始發(fā)生演變?!溉柘?さんじゅうろっかせん)」中的紀友則、「素性法師(そせいほうし)」等歌人以優(yōu)美的“古今調(diào)”歌風,稱贊金燦燦的菊花是“天上的星星”、“開在仙宮中的花”。從此,菊花在文化內(nèi)涵上,不但汲取了中國的“益壽延年的靈草”這一神髓,進而又依照日本文化的審美取向,將其尊奉為宮廷和貴族的象征。其后,在日本的政治文化激烈大變革的漫漫歷史過程中,菊花作為帶有永久性和神圣色彩的特權(quán)之象征,其特殊文化內(nèi)涵,愈發(fā)得到強化與外擴。
因此,歷史上相當一段時期,菊花主要限定為宮廷貴族賞玩的花,宮廷之外的廣大社會,乃至美術(shù)史上絢爛多彩的「桃山時代(ももやまじだい)」繪畫中,皆無緣接觸菊花。后至江戶時代,菊花才于庶民之間急速栽培推廣,形成了菊花的大眾化。
如此現(xiàn)象,國泰民安是一大因素,更主要的是由于江戶時代日本的工商業(yè)者——「町人(ちょうにん)」階級抬頭,誕生了「町人」文化和江戶特色發(fā)達的市場經(jīng)濟,故而對封建制度構(gòu)成了很大的破壞力量,為此,等級制度漸趨淡化,菊花之美隨之普遍浸透于廣大庶民的精神之中。據(jù)江戶前期儒學家、本草學家「貝原益軒(かいばらえきけん)」于1698年刊行的『花譜(かふ)』的記載,日本當時已有200余種菊花。
由于菊花受到日本人審美意識的異化,被尊為高貴的權(quán)勢之花,與櫻花齊名,被看作日本的「國花(こっか)」。因此,皇室首先看中了它,用其作為皇室的徽章——「紋章(もんしょう)」,以象征天皇的權(quán)威。按沼田賴輔博士著《日本紋章學》(1962年版)的考證,菊花圖案被規(guī)定為皇室專用「紋章」,起源于酷愛菊花的「後鳥羽上皇(ごとばじょうこう)」,在那以前,皇室「紋章」乃是由中國「渡來(とらい)」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蓮花。開初,菊花「紋章」不像后來那樣等級嚴格,天皇常常將之下賜愛臣;貴族和大名亦可用其作為家徽——「家紋(かもん)」。
天皇勢弱、武士專權(quán)時代,武將「豊臣秀吉(とよとみひでよし)」于1595年下令,除自家外,嚴禁眾家臣使用菊花「家紋」。史料證明,自幕府政權(quán)建立以來,在武士眼中,菊花是貴族社會最愛好的「紋章」。江戶時代的「菊の節(jié)供」之日,大名向?qū)④娺M貢時,貢品上必插上菊花。然后,將菊花供奉在江戶的「淺草寺観音堂(せんそうじかんのんどう)」,此舉稱「菊供養(yǎng)(きくくよう)」。
明治維新運動推翻了封建的幕府政權(quán),天皇與將軍并列存在的二重政治宣告結(jié)束,日本強化了國家主義政治,天皇居于國家權(quán)力之頂。任何一個統(tǒng)治階級,都須極力強化自己的政權(quán),樹立自己的絕對權(quán)威。對此,菊花又被賦予獨一無二、不容侵犯的天皇特權(quán)意識。1868年3月18日,明治政府設(shè)置的當時最高官廳「太政官(たいじょうかん)」頒布了195號「太政官布告(たいじょうかんふこく)」,正式嚴格規(guī)定:菊花作為最高權(quán)威的象征,只能由天皇獨占,作為天皇專用的「紋章」;民間如濫用菊花「紋章」,判「不敬罪(ふけいざい)」嚴懲不貸。1871年規(guī)定,天皇家的菊花「紋章」為十六瓣的「八重菊(やえぎく)」,皇族的菊花「紋章」為十四瓣的「裹菊(うらぎく)」。此后,直至二戰(zhàn)結(jié)束,菊花被染上了國粹主義色彩。
二戰(zhàn)后,按新憲法,天皇失去了絕對的權(quán)力,只作為日本國的象征。天皇猶存,菊不失寵,自然也還是延用作皇室的「紋章」。如今,日本國的最高勛章,仍是源于明治時代、以「八重菊」花葉相配為圖案的「大勲位菊花大綬章(だいくんいきっかだいじゅしょう)」。
菊花開于暮秋,耐寒傲霜,不與群芳爭艷。所以,中國菊花原始文化內(nèi)涵,象征著疏離權(quán)勢、獨善其身、孤潔隱逸。然而,菊花東渡日本,卻逐漸走向其反面,成了國家最高權(quán)勢的象征。
日本民族是一個以大量引進外來文化著稱的民族。但是,在引進過程中,必按自身需要的標準,奉“洋為日用”為鐵律。于是,外來文化一旦進入群嶼,往往迭經(jīng)改造,原汁被異化,甚至被變得面目全非。菊花文化的演化,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中日兩國菊花文化的這種罕見的差異,實為遠離統(tǒng)治階級、向往田園生活、獨愛菊花的晉陶淵明始料所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