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梅
(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 思想政治教育學院,北京 100193)
變化與秩序:基于河北H村社會輿論中性別關系的研究
王冬梅
(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 思想政治教育學院,北京 100193)
婚姻關系、婆媳關系和妯娌關系是婦女在家庭和村莊層面中最重要的三種社會關系,這三種社會關系中性別規(guī)范的某些內(nèi)容和形式可能隨著社會時代的變遷而發(fā)生某些變革,但值得關注的是,無論婚姻關系、婆媳關系和妯娌關系中的性別因素如何變化,這三種關系賴以存在的根基——“父系、父權、夫居”的性別權力結構始終未變。
社會輿論;性別規(guī)范;性別權力結構
社會輿論(本文指鄉(xiāng)村普通民眾的輿論)作為社會多數(shù)人的意見,所反映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較之其他意見具有壓倒性效力。它既能夠造成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社會心理氣氛,又能譴責背離社會規(guī)范和群體意志的越軌行為,兩種功能經(jīng)常同時發(fā)生作用。只不過對村莊男女作用的程度不同,而使輿論的社會控制帶有明顯的性別特征。女人長期居住在村莊,女人之間交談的次數(shù)、時間和深度遠遠超過男人,交談的內(nèi)容大多以村莊自我的生活為中心,而不是像男人一樣過多關注村莊外部世界,因此女人在形成自己的女人社區(qū)的同時,也營造了濃厚的社會輿論氛圍,從而對女性自身形成強大的制約力量?;橐鲫P系、婆媳關系和妯娌關系是社會輿論中對婦女在村莊和家庭層面評價的核心內(nèi)容。本文以河北H村為例,對上述三種輿論中性別關系存在的歷史、現(xiàn)狀及其變化進行探討。這種基于鄉(xiāng)土社會的事實,將“社會性別”賦予中國語境性意義來作為分析工具[1],已為多數(shù)學者所實行。
筆者在2006年11—12月、2007年8月和2010年2月曾三次到河北H村,運用個人深入訪談、小組訪談、關鍵人物訪談及參與觀察等方法,進行了深入調(diào)查。H村位于河北省東北部,離縣城較近,約有15華里。H村東、西、北三面環(huán)山,只在南面有一條路與外界相通。村莊有228戶,2005年人均純收入為2440元,是所屬鄉(xiāng)鎮(zhèn)中唯一的貧困村。H村土地貧瘠,每人只有半畝地,此外種植核桃和安梨有一些微薄的收入。據(jù)說該村1989年以前一直不種糧食,靠吃國家返銷糧生活。后來返銷糧停止,才開始種植玉米。20世紀七八十年代H村生活相當艱難,90年代中期后,村里90%的男人到縣城打工維持生活。2003年村附近的服裝廠開業(yè)后,約20—30名婦女去服裝廠做工。H村以前的路相當難走,在村里走路要上下爬河溝,“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以至于外人都不愿來 H村。直到2005年申請“文明生態(tài)村”建設后,才開始修橋、壘護壩、硬化道路。H村比較重視禮俗和民情,家族內(nèi)部和親屬之間在婚喪等人生儀禮和節(jié)日儀禮中往來頻繁。從整體上講,H村是一個經(jīng)濟發(fā)展較為落后,交通比較閉塞,但原初的禮俗和民情較好地得以保留的村莊。
尼采說,“沒有任何制度有可能建立在愛之上?!弊鳛橄拗坪鸵?guī)制人的性沖動和異性間感情的婚姻制度除了滿足基本的性和愛的需要外,可能更重要的還是因婚姻而形成的家庭的生育、生產(chǎn)及社會保障功能。在這些功能實現(xiàn)的過程中,由于婦女勞動價值的隱蔽性,中國大多數(shù)家庭尤其是鄉(xiāng)村家庭夫妻之間出現(xiàn)一種供養(yǎng)關系。
鄉(xiāng)村的民俗中流傳著最為廣泛也最易理解的方言:“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边@種方言不知存在了多久,也不知曾被多少人反復地訴說。當H村的老年婦女回憶起心酸的生活史時,“穿衣吃飯”竟是一種奢求,他們談到那時無論自己怎樣辛苦地勞作,仍不能保證過年時每個孩子都穿上新衣。在物品極度緊缺的時代,“穿衣吃飯”成為億萬人共同的生活理想和愿望,婦女的勞作也被遮蔽在這愿望中,成為極普通、極自然的一種生活。
社會發(fā)展到新時代,人們喊出:“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這口號也讓H村的婦女像中國所有鄉(xiāng)村的婦女一樣出工勞作,跑到離村70里地的地方參加煉鋼、修水庫。這種熱火朝天的生活給人們造成了一種朦朧的印象:仿佛原來的婆娘變成了新社會的主人!然而,這種如疾風驟雨般刮起的政治口號驅(qū)動的是人的行為,在H村男女的內(nèi)心深處烙下的仍是“穿衣吃飯”的印痕。筆者第一次到H村時,問原婦女主任英現(xiàn)在的婦女和以前的婦女有何區(qū)別,她談到,那時的婦女整天下地干活,掙公分,天天開會,一點也不閑。可就在這繁重的勞動和開會之余婦女仍無法擺脫沉重的家務負擔?!案5南眿D是第一個做絕育的,做完了自個捂著傷口給豬喂食?!薄跋驳南眿D生了七個孩子了,一年一個,讓她做結扎,她男人還跟她打架,說不讓她做手術。她剛做完手術,就硬拉著她下地、做飯,一時也不讓她歇?!痹谶@種婦女參加生產(chǎn)勞動和政治活動的相對“去性別化”的環(huán)境里,“男外女內(nèi)”的性別意識仍然根深蒂固。
20世紀90年代后,H村的男人出外打工,女人成為田間的主力,也有些女人成了服裝廠女工。“穿衣吃飯”的問題基本解決了,不少穿著時髦的女人在剛鋪好的水泥路上悠閑地溜達。村里的復員軍人存說:“現(xiàn)在流行一種很不好的風氣,說男同志只有讓女同志過得幸福,才是男同志的本事,村里好多女的天天打麻將?!边@種“男人讓女人幸福”風氣的流行在某種程度上成為“穿衣吃飯”的翻版,從溫飽的解決到生活的享受都在訴說著一個同樣的內(nèi)容:男人供養(yǎng)女人!當然,這種供養(yǎng)的形式和內(nèi)涵隨男人的階層差異而呈現(xiàn)不同的形態(tài):暴發(fā)戶或包工頭之妻可能不從事任何田間勞動,收入較低的打工族之妻大多從事農(nóng)田勞動或外出打工,然而即使打工婦女,其工資收入也遠遠低于男人。在H村訪談的88名婦女中,16人外出打工,16人中女工的收入超過家庭總收入45%的只有5位,約70%的婦女外出打工的收入只占家庭年總收入的20%—40%左右。按照一般的標準,婦女收入占家庭收入的45%—55%被認為是經(jīng)濟獨立,而收入在45%以下屬于經(jīng)濟依賴[2](P105),因此絕大部分打工婦女在家庭經(jīng)濟中仍然處于依賴地位。
從上述可看出,男女供養(yǎng)關系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內(nèi)容和表現(xiàn)形式,無論這種形式如何變化,男女供養(yǎng)關系的結構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成為一種象征的符號結構,成為人們頭腦中固定不變的文化圖式。
“婆媳關系”是鄉(xiāng)村社會輿論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養(yǎng)兒防老”的觀念把兒媳推向了照顧老人的前臺,婆媳關系在這種照顧和被照顧者的角色中出現(xiàn)徹底的轉換,“婆權”從至上到衰微到遺棄,其間經(jīng)歷了一個復雜的變遷過程。
第一階段:絕對服從
H村人談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婆媳關系時,對那時兒媳對婆婆的尊敬記憶猶新,點煙、盛飯、早晨侍奉洗臉、倒尿盆等,媳婦不敢不干。家里來客人,婆婆跟客人吃好飯,媳婦吃孬飯——喝菜湯。對婆婆的這種尊重和服從結合在一起,成為一種嚴格的等級服從,一種侍奉式的服從,這在堂的媳婦身上體現(xiàn)最突出。堂媳1962年嫁到H村,婆婆當時只有40多歲,堂媳嫁來后給家里的13口人做飯,從未跟小姑計較吃穿,遇事完全由婆婆做主,不認識錢,不知道錢咋花,從來不趕集,不上店,從那時到現(xiàn)在,一直照顧婆婆50年,被村里人稱為“最孝順的媳婦”。這種稱號可以說是以對婆婆、對丈夫、對小姑的絕對服從和無償?shù)膭趧訐Q來的,它實踐了村民所熟悉的傳統(tǒng)倫理文化的規(guī)范:“媳婦是伺候人的”。堂媳和婆婆的關系是 H村的一個特例,也成為舊時婆媳關系的一個縮影。
第二階段:擺脫控制的斗爭
舊時婆媳關系不會自動退出歷史舞臺,婆婆的尊嚴與媳婦的自主存在尖銳的矛盾,這種矛盾在八九十年代以經(jīng)濟沖突、價值沖突、道德沖突等各種方式反映出來,婆權的威信慢慢降低,直至最終退出歷史舞臺。路一輩子都忘不了跟婆婆的沖突,她1982年來到H村,當時H村生活還很困難,她沒經(jīng)婆婆的同意,擅自吃掉了留給小叔的午飯,婆婆罵她,她就跟婆婆打了起來,小叔和小姑就來跟路打架,從那以后路跟婆婆開始分家。芹的丈夫在煤礦上班,她一個人在家寂寞時經(jīng)常找村里人打麻將,住對門屋的公婆非??床粦T,與公婆大打了一場后,芹在村里找了一個屋子,搬出去住了6年,直到公公生病才回來。存的媳婦和婆婆住一個院15年了,但從不說話,他們的沖突是緣于一次在院里用暖水袋接水時,兒媳沒有讓婆婆先接水,婆婆氣得把水管拔了。路、芹和存的媳婦與婆婆的沖突讓我們看到八九十年代因經(jīng)濟匱乏、兩代人道德價值觀念的差異等引起的沖突,婆婆仍要求媳婦遵從孝道、敬重婆婆、維護婆權的尊嚴,但年輕人的個人意識不斷增長,他們試圖擺脫這種控制,尋求更獨立自主的生活,由此出現(xiàn)了婆媳之間試圖控制和擺脫控制的斗爭。
第三階段:經(jīng)濟的理性供養(yǎng)
經(jīng)過八九十年代婆媳之間尖銳的斗爭后,近幾年這種沖突已漸漸趨于平靜,婆媳之間出現(xiàn)了一種理性的經(jīng)濟供養(yǎng)關系,有無贍養(yǎng)費用及居住方式由兒媳決定。下表11位單身老人中,有6位老人完全沒有贍養(yǎng)費,有贍養(yǎng)費的老人其數(shù)額也不高,大多一個兒子一年100元,最高的一年有300元。居住方式和以前有了很大差異,H村現(xiàn)在幾乎沒有婆媳住對門屋的情況,婆婆或輪住,或單獨居住,輪住的周期最長一年,一般一個月,最短的3天。輪住方式的選擇大多與兒媳有關。村民玉是服裝廠的工人,因住房問題跟公婆發(fā)生過矛盾?!肮旁瓉碜∥覀兊呐f房,舊房是我們自己蓋的,公公四個兒子,為啥只在這兒住?后來讓他們哥仨拿錢,他們誰也不拿,氣得我把公婆趕走,從那以后公婆在四個兒子家輪住?!惫弄毩⒕幼〉脑竿c玉的意愿發(fā)生強烈的沖突,玉最后采取了強硬的方式讓老人同意了輪住。
表1 單身老人的贍養(yǎng)費和居住方式
存在的問題:“虐婆”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
贍養(yǎng)費和居住滿足了老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但這種需求以什么方式來滿足直接體現(xiàn)了人的尊嚴。H村老人的贍養(yǎng)費勉強維持溫飽,半數(shù)以上的老人因輪住喪失了自己的固定住所。獨立空間的缺失在某種意義上意味著一個人最基本的尊嚴和權力的缺失,婆婆們以各種形式表示對這種居住方式的不滿,但遭到了媳婦們的堅決拒絕,因為單獨租房不僅要讓媳婦們承擔房費、水電費、爐灰費等各種費用,而且還要找時間去看望老人,否則會背“不孝”的罪名。對有勞動能力的老年婦女來說,也沒有拒絕為兒子家勞動的權利,田老漢和他的媳婦70多歲了,一直給兒子家種地,連核桃都是每年由田的媳婦剝皮、洗凈,最后賣了錢把錢交到兒媳的手里。田的媳婦說,“兒媳來了后從沒下地勞動,被子都不拆,你要不管她能罵死你,她的自留地我們替她種,收了東西都給她。”
從對婆婆的絕對服從,到與婆權的尊嚴和控制權進行斗爭,再到今天H村老人中的經(jīng)濟供養(yǎng)關系以及“虐婆”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婆媳的位置發(fā)生了根本的轉換,“婆權”被顛覆,媳婦占據(jù)了原來婆婆的位置,出現(xiàn)了鄉(xiāng)村前所未有的變局。如果深入分析這一變局,我們會發(fā)現(xiàn)婆權至上時期婆媳之間的關系是以對婆婆的服從和侍奉為本質(zhì)特征的,這是因為傳統(tǒng)家族等級制的三大原則(性別、輩分和年齡)對婦女在家庭中的角色和地位作了明確的規(guī)定,其中輩分原則作為第二大原則使婦女能夠在不同的程度上受到晚輩的尊敬和撫養(yǎng),使婆婆在傳統(tǒng)中國文化中有相當高的地位。[3]但隨著現(xiàn)代商品經(jīng)濟在鄉(xiāng)村的滲入,對婆婆的服從和侍奉被經(jīng)濟贍養(yǎng)的方式所取代,這其實是完全顛覆了傳統(tǒng)養(yǎng)老方式的核心內(nèi)容,以簡單的“金錢”代替了具有深厚道德內(nèi)涵的供養(yǎng)行為,這種經(jīng)濟供養(yǎng)所帶來的也必然是婆婆人格的喪失和非人性化的對待。然而在這大變局的背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支撐婆媳關系變化的基軸始終存在,這個基軸就是在中國存在了幾千年的“養(yǎng)兒防老”——男性繼嗣制度。表面上,對婆婆的服從和“虐婆”完全不同,實際上兩者只不過是由男性繼嗣制度而派生的兩種極端形式:前一種是以婆婆對兒媳的索求作為特點,而后一種則伴隨著個人主義的觀念,媳婦要求提前從婆婆身上得到對給婆婆養(yǎng)老的補償。歸根結底,這是一種由父權體系所設立、由婦女自己來操作的制度。這種制度使婆媳關系始終成為養(yǎng)老輿論的中心,輿論將矛頭直接指向婆媳雙方,男人在婆媳雙方的沖突中,或隱退,或直接介入,但不管怎樣都未進入社會輿論評價的視野。清的例子說明了這點。清在外開出租,他母親原來在他的舊房里單獨居住,村民說,“清的媳婦對婆婆很好,婆婆不知足,麻煩事多。有一回,清出門回來,清的母親對兒子說媳婦對她這不好,那不好,結果兒子回去把媳婦打了一頓,氣得媳婦把婆婆的被褥扔了出來,從那以后婆婆開始輪住?!鼻寮野l(fā)生的這場沖突,兒子、兒媳和婆婆都參與其中,而且兒子毆打妻子,但村民在議論時都把事情的罪責推在婆婆身上,對她的兒子并沒有絲毫的責備。婆媳關系成為人們評價家庭關系的一個焦點,男人即使介入其中,也很少受到輿論的責備和懲罰。
妯娌關系是家族關系評價的關鍵要素,妯娌之間是否和諧,直接關系到家族關系能否長久維持。妯娌關系從矛盾、摩擦、甚至相互仇視到雙方和解,社會輿論在其中起著一定的作用,而這種輿論得以發(fā)揮作用的關鍵,則在于家族關系中的性別規(guī)則對婦女的內(nèi)在約束性。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H村一般沒有錢給每個兒子單獨蓋房,只能是兩個兒媳住一座平房,每個兒子分一間半。居住空間過近帶來了很多家庭妯娌之間的沖突:維伍的媳婦在婆家排行老五,老大在東北,她和老四維真媳婦曾在一座房子里住了十年。當時兩個媳婦只有一臺縫紉機,維真媳婦只要回娘家就把縫紉機的梭子卸掉,不讓維伍媳婦使用,維伍媳婦不知為此與她打了多少次,后來誰也不理誰,最后維伍媳婦搬出老房單獨住。關系何時和解的呢?是從東北的大哥來H村后,據(jù)說東北的大哥得了腦血栓,維真把大哥接回來后與大哥住了不到一年,維真媳婦就因一些家庭瑣事把大哥從家里趕了出來。村里人對維真媳婦議論紛紛,家族的幾位長輩想狠狠教訓她,村民說家族不和都與她有關。在輿論的指責和家族勢力的壓力下,維真媳婦在村莊越來越孤立,后來只好主動和維伍媳婦往來,才平息了以前的風波。這一事例說明,家族觀念對婦女有很強的約束力,婦女只有搞好妯娌關系,維護好家族的和睦和團結,才能免受村莊輿論的指責。
近些年,妯娌之間的矛盾和沖突相比緊密接觸的時代明顯減少,只有遇到一些事情需要幫忙或婚喪往來時家族成員之間才發(fā)生關系,在這些事件的處理中家族觀念仍根深蒂固。維伍的媳婦講到了村民繼真蓋房摔傷和自己讓別人撞傷的事,她說,“繼真給村里人蓋房,不小心把腿摔壞了,房主給錢賠償,繼真媳婦嫌給錢少,整天吵吵鬧鬧,到現(xiàn)在這事也沒解決好。你看我這條腿,前些天讓人撞傷了,但沒過1小時事情就了結了。怎么解決的?出事當天我把娘家哥、老四維真等幾個家族兄弟全都叫過來了,他們坐在一起商量,事主該賠多少錢賠多少錢。有百年當家子(父系家族的成員),沒有百年親戚,家族哥們能力再不行,也要有這個‘角’在那兒擺著?!本S伍媳婦真實、生動的講述闡明了一個最樸實的道理:家族的哥們即使不能發(fā)揮實質(zhì)的作用,也要在一些重大事情上有自己的象征性權力。在筆者聽到珍的故事時更加明白了家族對一個女人的意義。珍和弟媳都是從東北來的,弟媳家庭生活貧困,2008年珍的小叔子(丈夫的弟弟)得病去世,珍提議村民捐錢資助,不辭辛勞地操辦喪禮,之后又給侄子交高中的學費,拿侄兒當自家人看待。這其實反映了珍是將自己看作家族的真正一員,甘愿為家族成員努力,在這種努力中來凸顯自身的生命意義和價值。
七八十年代,H村妯娌之間的沖突大多是因貧窮而引起的對物品的爭奪,之后妯娌之間的沖突越來越以事故性摩擦(蓋房發(fā)生的摔傷或其他事故等),日常儀禮往來(婚禮、喪禮、看病人等)中發(fā)生的各種矛盾為主,但不管沖突的原因如何,在解決這些沖突和矛盾時,家族關系中的性別規(guī)則始終是他們遵守的牢不可破的法則,傳統(tǒng)文化中的性別意識是一種隱約卻有力的制約。[4]這說明無論妯娌之間的沖突隨社會情境發(fā)生何種變化,從夫居的生活方式帶來的父權至上的家族權力結構始終未變,社會輿論也在對這些事件的評價中將宗族觀念進一步強化。
婚姻關系、婆媳關系、妯娌關系是婦女在家庭和村莊層面中最重要的三種社會關系,這三種社會關系中的性別權力結構滲透在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并在各種風俗儀式中形成規(guī)制社會秩序的性別“符號”,只不過這種“符號”的控制功能在近20年有所弱化?;橐龅墓B(yǎng)關系中,從“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到婦女內(nèi)部階層分化,出現(xiàn)打工婦女但仍在經(jīng)濟上依賴男性的現(xiàn)實;婆媳關系中,從婆權至上到衰弱到被遺棄,最終形成對婆婆的經(jīng)濟理性供養(yǎng);妯娌關系中,由原來住對門屋的矛盾、摩擦、相互仇視到如今和解的增多,這些都顯示了性別關系的某種變通,顯示了性別關系隨社會經(jīng)濟、政治、風俗等社會形勢的變化出現(xiàn)的一定程度的改變。但是值得關注的是,無論供養(yǎng)關系、婆媳關系和妯娌關系中的性別因素如何變化,其賴以存在的根基——“父系、父權、夫居”的性別權力結構始終未變。這種性別權力機構只不過改變了以前極其露骨的性別壓迫形式,而代之以更隱晦、更易變通的方式。
上述狀況與新結構主義人類學家薩林斯的主張很吻合。薩林斯的新結構主義中有兩個主要觀點:一是結構的歷時性和共時性的統(tǒng)一。一方面,結構隨社會歷史條件的變化而變化,不斷轉換其形態(tài),呈現(xiàn)歷史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另一方面,結構的深層固有模式仍通過事件而延續(xù),始終保持不變。薩林斯對文化變遷作了精辟的分析,認為社會文化的變遷實際是本土文化結構對外來文化吸收和改造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本土文化的意義發(fā)生了改變,但本土宇宙觀和本土文化結構并未改變。二是文化對物質(zhì)活動的決定性。相對于形形色色的“實踐理性”,薩林斯提出了象征理性或意義理性,主要表述如下:“人的獨特本性在于,他必須生活在物質(zhì)世界中,生活在他與所有有機體共享的環(huán)境中,但卻是根據(jù)由他自己設定的意義圖式來生活的——這是人類獨一無二的能力。因此,這樣看來,文化的決定性屬性——賦予每種生活方式作為它的特征的某些屬性——并不在于,這種文化要無條件地拜伏在物質(zhì)制約力面前,它是根據(jù)一定的象征圖式才服從于物質(zhì)制約力的,這種象征圖式從來不是唯一可能的。因而,是文化構造了功利。”[5](P3)新結構主義為社會輿論內(nèi)部性別關系形式變化而深層結構未變的事實提供了理論根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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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董力婕
C913.68
A
1007-3698(2010)03-0050-05
2010-05-04
王冬梅,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思想政治教育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性別社會學、農(nóng)村婦女發(fā)展。
本文由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編號:2009-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