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作品作為人類文化的寶庫,已經(jīng)在一代又一代的讀者群中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并通過各種媒體得到了傳播和推廣。至目前,魯迅作品被改編成電影的有《祝福》、《傷逝》、《阿Q正傳》、《藥》、 《鑄劍》5篇。
魯迅的作品向來是匠心獨用,以“表現(xiàn)的深切與格式的特別”震撼了文學(xué)界。在《狂人日記》中,魯迅就把批判的眼光指向了民眾。當(dāng)然也有代表家長制的“大哥”和代表有錢人的“趙貴翁”的出現(xiàn),但被批判的,則主要是受虐待的受壓迫的民眾。魯迅為什么不把批判的鋒芒指向壓迫者,而反倒指向了被壓迫的大眾呢,這自然和魯迅的個體體驗與性格有關(guān)。但有一點可以指出的是,魯迅對奴性民眾的庸俗性的深深厭惡是受尼采的影響。魯迅認(rèn)為,揭示制造“吃人的社會”的整體構(gòu)造,比攻擊壓制者的暴虐更為重要,他把問題的著眼點放在被壓迫者的主體性上。也就是說,他是把民眾能否從政治的客體變成政治的主體作為批判的對象。
魯迅對壓迫者的奴性加以剔抉,因為在他看來,承當(dāng)變革舊社會任務(wù)的主體只能是民眾。因此,魯迅才把目光投向、這種主體的狀態(tài)上。這也是被稱為“改造國民性”進而“立人”的魯迅文學(xué)的核心主題。他在致許廣平的信中說:“……所以此后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盵1]
那么,為使民眾得以真正成為變革的主體,應(yīng)該去做哪些事呢?在魯迅看來,僅僅把民眾當(dāng)作被害者是不行的,如果把民眾只是作為被害者來看待,就會永遠把民眾當(dāng)作歷史的客體,他們因此也決不會成為“真的人”。這樣,魯迅作品中的帶有病態(tài)社會國民素質(zhì)特征的人物,如阿Q、祥林嫂便形成一個系列。魯迅揭示了這些人物形象中沉重的奴隸意識。而電影《祝福》的改編是對這一主題表現(xiàn)較為成功的一部:當(dāng)時任中國文化副部長的夏衍來改編;導(dǎo)演是著名導(dǎo)演?;?女主角是當(dāng)時中國最杰出的電影表演藝術(shù)家白楊。夏衍先生深厚的文學(xué)功底使劇作在變換了小說的視點以適應(yīng)電影敘事的情況下,仍然忠實地把握住了原著的神韻,將祥林嫂這個舊中國農(nóng)村普通婦女的悲劇命運絲絲入扣地講述出來。
毫無疑問的是,阿Q作為“現(xiàn)代的我們國人的靈魂”,其性格中的奴隸意識揭露得最全面、最深刻,具有集大成的意味。1980年著名劇作家陳白塵將《阿Q正傳》改編為電影劇本,1981年由北京電影制片廠拍攝成電影。該片榮獲1982年第2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服裝獎;榮獲1983年第6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男演員獎;榮獲葡萄牙1983年第12屆菲格拉?達?福茲國際電影節(jié)評委獎;榮獲瑞士1982年第2屆國際喜劇電影節(jié)最佳男演員“金手杖獎”。該片的編導(dǎo)力求忠實于原著精神,試圖在戲劇性地場面中,表現(xiàn)出阿Q的悲劇命運。魯迅在《燈下漫筆》(1925年)中指出,中國人向來就未曾實現(xiàn)過“人”的價值,至今充其量也不過是奴隸,甚而下于奴隸的事情也頗為不少,中國的歷史可以歸結(jié)為“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與“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這兩種時代的循環(huán),阿Q所受的封建文化奴役最深,他們靈魂里積淀的奴隸意識也最深。
首先,把做穩(wěn)奴隸視作自己人生中最大的幸福。魯迅曾經(jīng)說過:阿Q “有農(nóng)民式的質(zhì)樸,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阿Q的欺軟怕硬、狡猾的奴隸意識在影片中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阿Q只要有土谷祠可以棲身,只要有人叫他打短工能填飽肚子,也就心滿意足了,也就做穩(wěn)了奴隸;阿Q在趙太爺?shù)膬鹤舆M了秀才的報喜的鑼聲中,突然宣布自己姓趙,雖然阿Q的這種趨炎附勢,既露骨又可笑,卻仍然揭示了奴隸們的普遍心態(tài):想借主子的榮光與威風(fēng)來加固自己的奴隸地位。而經(jīng)趙太爺打了一巴掌,阿Q不敢再姓趙了,這當(dāng)然又是奴隸意識的一種表現(xiàn)。奴隸們居主子面前,是少有抗?fàn)幍?。阿Q雖然不敢姓趙了,但他趨炎附勢的這一招,還真的奏了效,從此以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了,因為阿Q說是趙太爺本家,雖然挨民打,大家也還怕有些真,總不如尊敬一些穩(wěn)當(dāng)。在等級觀念深刻而廣泛地浸淫到各個角落的社會時,奴隸們?nèi)绻戳酥髯拥墓?,別的奴隸就會對他另眼相看,他的奴隸地位也會更穩(wěn)固。
《祝?!分邢榱稚┑拿\更悲慘,更怵目驚心。影片勾勒出祥林嫂受難的一生。她對生活沒有過多的奢望,她的目標(biāo)只是希一望符合封建禮教(不管她本身是否意識到)。丈夫祥林死后,如果不是婆婆要賣掉她,她會默默無聞一輩子,伺候婆婆,養(yǎng)活小叔子,守寡一輩子。當(dāng)婆婆要賣掉她,她逃走,為的是烙守“一女不嫁二夫”的祖制,祥林嫂服帖的烙守著“婦規(guī)”。逃到魯家做工,她很滿足,因為她此時還是封建禮教的正常人,很干凈。對婆婆抓回之后再嫁的反抗,依然是對“一女不嫁二夫”的臣服。再嫁再寡,亡夫失子的不幸,使她再次來到魯家,她已經(jīng)不是她自己所認(rèn)為的“正常人”了。當(dāng)柳嫂平靜的、同情地、為她著想地告訴她:“為了死后不被閻土鋸開,去土地廟捐門檻以贖回她生前做人的資格,免得死后受苦?!毕榱稚┫褡プ×司让静荩钡骄融H被否定,祥林嫂才徹底崩潰。雖然祥林嫂“人”、“真的人”的意志完全被吞噬、被扼殺,但影片展示她的全部生命歷程,可以說是為了爭取“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歷程。
祥林嫂為了暫時做穩(wěn)奴隸,犧牲了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全部欲望和幸福,從來不想自己也有做“人”的權(quán)利。當(dāng)魯迅在表現(xiàn)祥林嫂的耐勞、儉樸、善良的時候,魯迅分明感覺到沉重、苦澀甚至激憤,因為魯迅發(fā)現(xiàn)、而且也在《祝?!分斜憩F(xiàn)了:祥林嫂的耐勞也好,儉樸也好 ,善良也好,都帶著奴隸的麻木,她的耐勞、儉樸和善良充其量僅僅使祥林嫂能做個好奴隸,能較長時間的做穩(wěn)奴隸。然而祥林嫂做穩(wěn)奴隸的時間是如此短暫,她婆婆把她賣進山里給賀老六做了媳婦,她知道這是犯了“一女不事二夫”的天條,她知道從此將失去做個好奴隸的資格。她拼死反抗,但是沒成功。賀老六死于傷寒,她再度到魯四老爺家做女工,但此時的她已只能成為人們“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她還想以向土地廟捐一條門檻當(dāng)作自己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換回自己做個好奴隸的權(quán)利。然而,觸犯了封建倫理綱常的她注定得不到饒恕,她處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彷徨于無地”似的困境中,帶著期待,更帶著恐懼,做了祝福大典最悲慘的祭品。
阿Q在主子面前,在地位比自己高、力量比自己強的奴隸面前,只能俯首聽命,任憑欺侮、凌辱;然而,只要有可能,他們也會欺侮和凌辱地位比自己低、力量比自己弱的奴隸,把自己在主子或比自己強的奴隸面前積下的怨氣,撒在更弱者的身上,以獲得一點內(nèi)在隱秘心理的滿足。對于阿Q來說,尼僧是“異端”中最賤的一類。魯迅以辛辣的諧謔的描寫了調(diào)戲無抵抗力的小尼姑、對弱者行使暴力的阿Q,借此展示了“國民性”中所潛藏的丑惡本質(zhì)。
對于“國民性”的這一面,魯迅在《雜感》、《雜憶》(均為1925年作)中曾施以無情的批判: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2]
我覺得中國人所蘊蓄的怨憤已經(jīng)夠多了,自然界是受強者的蹂躪所致的。但他們卻不很向強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發(fā)泄,兵和匪不相爭,無槍的百姓卻并受兵匪之苦,就是最近便的證據(jù)。再露骨的說,怕還可以證明這些人的卑怯。卑怯的人,即使有萬丈的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燒掉什么呢?[3]
影片中的阿Q、祥林嫂的奴隸根性還表現(xiàn)在:當(dāng)他們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候,他們也可能奮起反抗,這種反抗,雖然會有多種表現(xiàn)形式,但都是奴才式的反抗。
祥林嫂是一個反抗性頗為鮮明的人物,婆婆賣她,她奮不顧身的反抗使一般人都覺得異乎尋常,用衛(wèi)老婆子的話說是“真出格”。影片中有一段精彩的畫面:“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坳,喉嚨已經(jīng)全啞了。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地擒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小心,一松手,啊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上,頭上撞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香灰,包上兩面三刀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這一反抗本身有合乎人性的一面,表現(xiàn)出她對于自己像牛馬似的被買賣遭遇的強烈抗議,從或一角度看似捍衛(wèi)人的尊嚴(yán)的斗爭,似乎具有反封建的意義;然而這一撞正深刻顯示了其思想落后的一面,劇情中前有碰頭,后有捐門檻,這并非各自孤立的兩件事,捐門檻是為了完成碰頭未能完成的任務(wù),殉節(jié)不成,所以贖罪,正反映出祥林嫂深受“從一而終”的封建思想的毒害,對封建禮教的馴化和無意識地維護。祥林嫂臨死前對靈魂的有無表示了懷疑,許多文章對此作了高度評價。仔細推敲一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懷疑的背后其實有多重內(nèi)涵,其中既有祥林嫂對死的恐懼,又有她希望在陰間與親人團聚享受天倫之樂的渴望,而其根本還是對封建傳統(tǒng)強加的“罪名”產(chǎn)生了最大膽的質(zhì)疑。值得注意的是,這一質(zhì)疑并非“人”的觀念的理性自覺,她是對罪名難以贖清后自發(fā)產(chǎn)生的以懷疑來拒絕的心理態(tài)勢,可以說祥林嫂的反抗是針對有限具體的目標(biāo)而作出的自發(fā)的反應(yīng),并不是出于對人的自由本質(zhì)的覺悟和主體性的發(fā)現(xiàn)。而且她反抗的最終目的還是做穩(wěn)奴隸,在魯四老爺家安然獲得任人驅(qū)策的奴仆地位。
阿Q的反抗是另一種情形。隨著影片的演進,阿Q “中興”不久就不得已而迎來了“末路”。因而,當(dāng)平日所憎惡的“革命”出現(xiàn)在眼前時,阿Q對它的“神往”,比起他為殺革命黨人而喝彩應(yīng)該說是更為必然的、根本性的趨勢。“革命”讓阿Q看到了他未曾想象過的秩序的崩裂。革命是通過使“百里聞名”的舉人老爺與未莊“一群鳥男女”的恐懼、驚惶向阿Q走來的。對于阿Q式的革命,影片給了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阿Q身穿明朝大將軍的服裝,對平時欺負自己的人作以懲罰(比如,讓趙太爺叫自己太公,不讓趙太爺姓趙;問地保要回自己的錢;用拐杖打假洋鬼子),對平時對自己好的人就加以賞賜(對十在土谷祠里照顧自己的老頭,阿Q酒讓他去歇著,并賞錢給他);對自己喜歡的吳媽更是喜形于色,最后發(fā)出“我現(xiàn)在要什么有什么,我喜歡誰就是誰”的吶喊。阿Q “神往”、“飄飄然” 起來,這切實地表明了他成了“革命”的俘虜。阿Q大聲叫嚷“造反”,讓未莊人發(fā)生了驚懼,他在“土地廟”的蝸居里陶醉于各種榮華的幻想。未莊人都來求他“阿Q,饒命!”但誰也不饒,不僅是趙太爺,小D也不放過。還有秀才、假洋鬼子,王胡留命倒也可以,但也不留了,勝利品要多少,叫小D來搬。女人們……阿Q的幻想滑稽甚至丑惡。他的幻想生活之模糊的模特,只是錢太爺、趙太爺。對于阿Q的這些幻想,我們也能從魯迅的文章中找出注解來。
古時候,秦始皇很闊氣,劉邦和項羽都看見了;邦說,“嗟乎!大丈夫當(dāng)如此也!”羽說,“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說的“如此”?!叭绱恕钡某潭龋m有不同,可是誰也想取;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p>
何謂“如此”?……簡單的說,便只是純粹獸性方面欲望的滿足——威福、子女、玉帛,罷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卻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現(xiàn)在的人,還被這理想支配著。[4]
阿Q的“理想”,只是想當(dāng)“主子”而支配他人的“奴才”之夢。只要如此,阿Q式的“革命”就不能打破“奴隸”當(dāng)“主子”而“主子”變“奴隸”的循環(huán)。縱使他的幻想得以實現(xiàn),那也無法成為“人樣的生存”。從魯迅所說的“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這句話,可以看出魯迅充分考慮到阿Q以“奴隸”的心態(tài)成為“主子”的可能??梢哉f,魯迅對“阿Q式”的“革命”是明確否定的。阿Q在“革命”中所表現(xiàn)出的奴化的國民劣根性,與祥林嫂的奴性如出一轍。
影片以鮮活的畫面、生動的人物表演將阿Q、祥林嫂的奴隸根性抖露出來,但在魯迅對他們的批判當(dāng)中,不僅僅表現(xiàn)對他們厭惡的內(nèi)容,應(yīng)該說,在他們身上,魯迅倒是看到了“立人”的根本性問題。因為“如果阿Q革命了,中國也將革命,如果阿Q不革命,那么中國也不會革命”[5]??梢?,只有在這個否定性人物形象系列自我改革的前提下,國民才有可能個個成“人”,進而創(chuàng)造“人國”。
[1]魯迅.兩地書(八)[M]//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31.
[2]魯迅.華蓋集?雜感[M]//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49.
[3]魯迅.墳?雜憶[M]//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225.
[4]魯迅.隨感錄五十九?“圣武” [M]//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355.
[5]魯迅.《阿Q正傳》的成因[M]//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33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