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邊緣地帶生活,我總是憂心于自己的寫作,這樣說倒不是把寫作當做生命中的事情去苦苦經營,而是擔憂失去寫作會更加的邊緣化。這是否是一種地域性的自卑?像黃種國人鴉片戰(zhàn)爭后對藍眼睛卷頭發(fā)西洋人的自卑?我沒有深究過這個問題,不過伴隨年齡而來的頸椎病,越來越加劇的神經麻木倒讓我更加清醒于自己的處境。
卑微的肉體是如何一點點磨滅掉一切的?其實一切早已在命運中具備了,只是沒到時候。早年學生時代,我就在這個小城中生活,且一晃就是6年,我現在幾乎還沒從那樣的埋頭狀態(tài)中拔出來。6年時光里,那個少年年復一年眼睛扎在書本上,頭低垂得像上了枷鎖。為此,他早早付出了近視的代價,后來就是頸椎病的代價,還有,也就是這期間,他開始了所謂的分行寫作的痛苦生涯。
想來有趣,不惑之年,我才為電腦前寫作和玩游戲的緣故,配了一副近視鏡。眼鏡配好后,我第一次戴眼鏡在黃昏的城市里走,突然感覺到了陣陣的虛無,世界顯現的不真實。那是可怕的,像從顯微鏡下看蟲子,清晰巨大的塵世細節(jié)滾滾而來,像看見了一個圣女的腋毛,這讓我恐懼。我開始擔憂我所有認識世界的方式全錯了,譬如,我就從沒有看清楚過干凈玻璃窗上那么多污點兒,幾乎都是痰跡,還有賓館玻璃窗的暗處,一對耳鬢廝磨的男女,還有在暗處樓道里撒尿的男人,還有那“小心房上墜物”字樣,我天天無視且必經在檐下……危險重重的世界啊。走在街上,我不知道我的眼鏡還會看見什么,我迅速摘下來,眼前又恢復了常態(tài)。我走在我的世界里,這是別人認為的不清晰世界,二十多年來我卻固執(zhí)地認為是正常的世界。摘下眼鏡,我像以前一樣,幾乎不與任何人打招呼,因為我分辨不清那些臉,它們只是千篇一律,在忙碌的街頭,像老龐德寫到巴黎地鐵上的“黑黝黝枝條上的花瓣”。
在邊緣地帶,以往寫作,我在秋天和冬天里的密度最大??赡苓@也是一種懶惰的借口,但花花綠綠的春日和夏天我的確不想寫什么,這樣的季節(jié)只是給我?guī)砀嗟臒┰旰豌紤?。大多數時間,我要算一個易受環(huán)境影響的人,我常往無人的水邊或山上跑,約一兩朋友,摟著幾個酒瓶子就是一天,好像有萬古愁,千秋恨。再不就是拍拍照片,自然界的花草其實很無趣,拍完就是拍完,好像這樣可以告慰自己那一天沒有白廢,但照片卻都是廢掉了,我要的只是一個虛度的借口。
秋天時,自然界的清寂和疏朗突然會讓我掉轉頭腦,我開始在紙上建筑我的詩意。在寧靜的落葉里,我寫,好像文字就是重新飛上枝頭的新葉。而冬天白色的大雪里,我寫,更像是一張恐怖的白紙,抓緊一切時間留下“我來了”的痕跡?,F在看來,這里隱藏的是對死亡隱秘的恐慌,像是古人們對時光流逝的感嘆一樣。飛鴻雪泥,四季變換的時光肯定對每個寫作人來說都是個秘密,但它是無情地指向虛無的。寫作可能是反叛,但它能帶你走多遠呢?所以我更多地以為,寫作就是寫給隱秘的自己的,呈現的也是隱秘的自己,或者,真的是寫給另一個人,另一個你深愛的人。她(他)可能在前世來過,或者,再未來出現,而通過這樣的文字彼此達成了共謀,但那個她(他)何嘗又不是你自己?當然,好的文字,除了你我,還是人類的共同命運。生命生生不息,死亡亦不停止它的洪流,一個人消失的肉體和靈魂會融入后來更多的肉體和靈魂,就像是消失的波浪融入更大波浪,文字就是說出自己和它們。
在最邊緣地帶生活,其實是寫作的環(huán)境問題。2008年北京的四個月生活結束后,我沒有再刻意要求過寫作的環(huán)境,我也從沒有想到什么樣的寫作環(huán)境好。但現在思考寫作的空間問題,也是時候了。在綏芬河寫作和在北京寫作,在上海寫作和在巴黎寫作有什么區(qū)別嗎?這是個人寫作的大背景,細想來肯定有區(qū)別??隙ㄔ诮椃液訉懽飨喈斢谧诰飳懽?,而在北京則是坐在半空中寫作,有一個高度,它有鳥瞰的優(yōu)勢,寫作則含有俯視的姿態(tài)。而在上海這個通向世界的窗口,寫作的姿態(tài)是朝向大洋彼岸的,眼光是海外派的,不帶土里土氣的東西。在巴黎的寫作,更是接近上帝的寫作了,這個曾經世界文化的中心,這個幾乎完美演繹過所有文學流派的中心,是全歐洲人的圣地,當然我是說巴黎是文學上有雄心抱負人的圣地。
由此,不難理解人往高處走,鳥往高處飛的道理。多年前,當我感覺自己混得些浮名,也有過去北京混的想法,我還拿魯迅和沈從文鼓勵自己,不走就是紹興的魯迅和湘西的沈從文,而一混到北京,就成為了中國人的魯迅和沈從文。我雄心過一段時日,卻奇怪地因多種因素而夭折了。而我熟識的一些文朋詩友,一個個去了北京后,結果自然躋身“中國詩人”稱號之列,而我卻成了綏芬河詩人,再大些吹頂多也就是黑龍江詩人。這就是環(huán)境問題所致,其中的視野,風聲,信息,活動,人脈,機會,實在是重要得很。不過又如何呢?焦急中年紀的增長,卻讓我置身于這樣的環(huán)境中安逸下來,我開始不期待了,也沒了闖勁,大有安心一隅的境界??赡苁俏依狭耍瑳]有了該死而難得的野心。
社會環(huán)境也是寫作的問題,這涉及到國際、民族、政治、意識形態(tài)等等多種領域。我相信任何時代都會有大家出現,國際、民族、政治、意識形態(tài)等等的壓制或浸染并不是問題,問題是寫作者本身,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就像是頸椎病的慢慢養(yǎng)成,近視的慢慢養(yǎng)成,該來什么來什么。我個人解決辦法是公正的人道主義方式,我相信人性不會讓自己走偏,至少不會走到野獸的隊列中去。上帝是講人道主義的,甚至于敵人也要愛,佛陀也是講人道主義的,一念向善,惡鬼也可得到拯救,也可成佛。人道主義,是通向全世界不同種族和體制的鑰匙,是心靈完善的法寶,我會努力在卑微的生命歷程中接近它。
近年來,我一直在竭力克服自己越來越規(guī)律的弱點,我那總是要隔一段時間的一次大醉。在酒桌上我是快樂的,或者起碼來說我給人感覺是快樂的。我頻繁舉杯喝酒,甚至讓一次的大醉分做幾次,不斷地變換飲酒地點,從飯店到燒烤店再到露天小攤,酒從白酒到啤酒,直到酩酊大醉,忘掉一切。幾乎是這樣的時刻,我又在街頭游蕩嘆息,或者給朋友們撥電話,傾吐內心,裝做沒醉的樣子。然后,我就回家蒙頭大睡,第二天身體難受得要命。我讓精神折磨自己的身體,可能那種快樂就源于自我折磨。這樣看來,在生活中我還不是個強者,倒是敏感而脆弱的,且更加憂心,像杞人憂天一樣憂心。寫作的人身邊總有黑暗伴隨。
難道寫作就是這樣嗎,它讓我不斷地置身和遠離?我常常以寫作的緣故,為自己放假,我離開30分鐘就從南走到北的小城,逃離到了外面廣大的世界。在外面廣大的世界我能體驗到孤獨、快樂和自由,但游蕩中其實對寫作是無益的,在游蕩中我?guī)缀醪]有寫出什么東西來。更多的分行的文字,則是在蝸居中膨脹出來的。其實也就是在邊緣寫作,我拼命地擠向中心,而在中心,我卻在拼命地逃離寫作。這好像是一怪圈,但也不完全是。在邊城,我擔心它的偏狹成了廣大,我擔心它的壓抑成了自欺欺人的自在,我擔心麻木變成了快樂的習慣??赡艿娜绱巳绱?,讓我生活得并不快樂,其實這是自找的麻煩,給生命出的難題。就像我盡管恨死了寫作,我還不得不用它傾訴一樣。寫作在某種程度上,是我的酒,是我大醉的酒。
我覺得自己的肉體與靈魂都在場了,都在詩歌里了,雖然暫時它們顯得那么單薄,不那么真善美,但它們是有情有意的我,而不是故作的我,不是偽道學的我,我寫出的文字呈現出的是真實的一個人和真實的處境。古代的詩歌,幾乎都是發(fā)于內心的,寫的也都是自己,只不過因個人的境界、學識、經歷不同,而才產生區(qū)別。這一點和現代人不同,現代人胃口太大了,又建立在另一個西語式的坐標上。西是為了東,東有了西,才更加明確自己東的位置,它們像兩個鉗口,碰撞后分離,各自是自己才會發(fā)生作用。
我沒有從寫作中得到什么。我曾經幻想一所大書房,自己在四面書櫥的擠壓中屏氣斂神寫作,這是物質上的奢侈需要,寫作的反向力量,但寫作修正著它,為何不可以呢?況且這個愿望,不久就要實現了。當然,我擔心的是我能否還會在那樣的書房里寫下去,但想來,又好像也不是什么問題。有可能,在哪里寫作都是一樣。
活著,要不斷地通過詩歌強調自己,其實是件很難受的事情。我現在更多的是平靜,到40歲這個年紀,對我而言,詩歌其實不算什么,詩歌只是我無限地接近沒有詩意生活的助推器,是我無限接近世俗生活的力量。盡管實際上,它起到了相反的效果,把我一層層地從生活中踢了出來。
寫作是私密性的勞作,最后又是在他者面前裸體的奔跑。寫作本身會給你造成的麻煩,造成你與世界、與身體的沖突,造成你種種的虛偽、你種種的執(zhí)著、你種種的欲望。我那種小地域的自卑,所謂邊緣化,其實也是寫作帶來的焦慮。寫作中是充滿暗物質的,只要你能體驗到,讓它在黑暗中呈現,才能真正地讓自己的近視、自己彎慣了的頸椎堅強起來,才能讓所有你身體和靈魂上缺席的事物,一一來臨。從這一點上看,寫作是自欺欺人和欺騙他人的魔術,它創(chuàng)造了一個神奇的世界,而它來源于世俗的現世生活,而表象就是本質,只要人類的夢想不破滅,它就永遠神奇著。
選自《歲月》2011第5期 主編:鄭新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