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太陽光的去向已然明了。它正以偏離垂直線28.68°的方向注視一處學府。我的眼光像一只酥軟的手,從它的頸窩,沿著脊背滑下來,然后落在一片臘豬肝上??墒俏也]有沉湎于此,余光意識到旁側(cè)還有其他的臘制品晃動。事實上它們也并沒有動?!盎巍比缫粋€來回的,急促的波浪,能夠?qū)⑽矬w懸掛在空中的狀態(tài)直白地勾畫出。我目前的位置就處于圖書館的內(nèi)走廊。走廊外挖開了一個很深的天井,很多的臘制品系一條紅繩子,從對面館藏室的窗欞上垂下來。面對如此抽象的畫面,“束脩”一詞給我?guī)兔Σ恍。寒斈昕鬃右?guī)定,學生必須獻十條臘肉,以作為拜師禮。可是這頂多使我心頭疙瘩抹平了些,至于臘貨的主人,以及他們是如何想到這個既方便于光照,又通風保險的處所,我就不得而知了。
從前館藏室的脂粉氣很濃,細聞有盤絲洞的氣味;館長是個鴨蛋臉、操江浙口音的女人。群花之下唯一的一片綠葉,是那個面相青澀的大男孩。當時他與其中一個稍微年輕點兒的女子,構成金童玉女。沒想到時間不足半年,之前那張厚實的蛛網(wǎng)就被劃破得不成了模樣。說劃破未免有些兒不妥,依我來看,主要還是外面氣壓稀薄,內(nèi)力無限膨脹,被脹裂了。自從這個學校建了新校區(qū),這兒就被冷落得一塌糊涂;僅留下三五百號的自考生——像養(yǎng)著一群野孩子。我去的時候,白玉蘭巴掌一樣寬闊的葉子,遮住了二樓走廊。輔導員們偷偷地在辦公室里烤火,男女們打情罵俏。隔壁醫(yī)務室的綠油漆鐵門敞開著,藥水味陰森得令人齒寒。從前擁有一張臃腫臉的老醫(yī)師,現(xiàn)在變得下落不明。我眼光伸入室內(nèi),略作攪動,沒有白褂子的大夫,一個患病人也沒有,只看見擺放在醫(yī)務室大櫥柜上的那些藥品,現(xiàn)在正一個勁地朝我滿堆著笑容。不見了醫(yī)生病人,只藥品單獨擱在櫥子上,這使我覺得它很不懷好意,暗藏有謀殺的意思??山酉聛恚宜サ牡胤竭€并非館藏室,所以我既來到這個隱蔽的內(nèi)走廊,其來到的原因,完全可以排除是受到藥水的追殺。
當去之時,我也沒忘記給辦公室里的輔導員們道別,不過揚手很含糊——朝向每一個人。眼光卻只拋給一個叫丹的女孩子。她是舊員當中惟一不曾南遷的。我認得她。
走了。再見哈!我退著步出門。
藥水味真是難纏,除了令我手腳發(fā)涼,它還令我的胃很不安分,肚子饑餓得如一只瘦癟的皮球。我提著兩本雜志,鉆進了院二食堂?!般@”是一點都沒有錯,小食堂門洞很窄,門扇卻以塑料布的垂簾替代。凡人出入,就得掀動簾子。此時頭被削尖了似的,朝披開的縫隙里鉆。假設正有一只飯蒼蠅蹲在門口。它必定見證了我鉆進去,又鉆出來的整個過程。飯蒼蠅問我,進去時明明看見你雜志提在手上是兩本的,出來怎么就少了。我回答它,里邊太冷清,和一個胖乎乎的廚子短聊了數(shù)句,看他不迂氣,就送了他。我在一年前就毫不含糊地這樣說過:藏書千卷而不讀,如后宮粉黛三千之弛愛,乃人間第一造孽事。社里的雜志每期都要向一些大老爺寄發(fā),可他們是連拆封也沒有,就扔到廢紙簍里去了。這樣想,倒不如寄送給那些真正愛書之人。當文字遇上知己,它就會一粒一粒地放光,像嵌在紙上的珠貝兒。
繞了這樣一個大圈,我才站在了現(xiàn)時所在的位置——鐵欄窗旁。我撿到一截炭筆,勾出眼見的畫面:走廊狹長,一面是窗,米色的卷簾委地。似大張的手帕。風不來時,兀自擺動。陽光就從簾子拉開的空隙里流瀉而下。鐵欄窗的影子落在墻根,被陽光折出一個直角,模樣清清瘦瘦。開始我腦子里的那條指針沒有多想就劃向了宋人“酒醒簾幕低垂”的詩行。特別是野雀仔,把熱鬧播散到天井中,更是給我加大了與周圍的事物接洽的難度。這些麻煩,結(jié)果都在我回首的那么一瞬,被地上的兩只破枕頭給消化掉了。平?;ㄕ眍^下床,橫躺路旁,總是件很可怕的事,幸好我知道這兒有個畫室,枕頭是繪畫的道具。唯獨遺憾之前我不是建筑系的學生,這個畫室不常來,不過我卻在它樓底下——自習室靠窗的那張座椅上翻了好幾年的書。我曾清楚地看到窗子外的構樹,是如何將一片片新葉從枝頭吐出,看見葉片一點點加寬,色調(diào)緩緩下沉。然后秋風像一具壓榨機,將水分,青春,靈氣榨干。到冬天,書本擺放在案桌上,字跡變得格外清亮。這個過程就如一只輪子,滾過多遍,而我就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地成熟起來。樓板的隔音效果極差,可畫室卻時常被建筑系的學生當作舞場。我坐在底樓看書,要是對上那樣的一個夜晚,全身的感覺器官就會把眼睛睜得圓圓的,敏感于微塵從天花板上震落,旋下來,距離相對于身體,縮短了每一個小尺寸。
我得承認我現(xiàn)在的動作近乎粗魯了:畫室的門就在我腳底被踢開,原來,它一直是虛掩的。門順著軸子在地上轉(zhuǎn)出了一個扇形,可是我還沒有立馬進去,興趣暫時放在了那把鑄鐵鎖上。鎖的鐵環(huán)指頭粗細,左側(cè)正反對稱有兩道明顯的軋痕,刀口寬而淺,很新,從時間上判斷,距離案發(fā)應不出一月。鎖環(huán)被扭結(jié)的五號鐵絲套住,鐵絲的另一端穿入門板??勺罱K它還是被軋斷了。想象里的盜匪就這樣——橫沖直撞地進入畫室。然后把柜子撬開。畫架打翻。撕毀了粘貼在墻上的作品。之后唾一口,擺尾搖頭地去了。如果不錯的話,這應該是紅小兵的做派了。
可現(xiàn)在這個罪孽卻是由畫室原先的主人,他來造的。焦躁的心態(tài)與野蠻的行為昭示著他之前的修煉全然白費。他不知道趕時間是很愚蠢的嗎?新校區(qū)的教學樓還沒有竣工,他們就急切地把教學該有的設備朝里邊運送。目的是避免這一年的招生計劃被打亂,因為一旦打亂,損失即會是無可估量。接下來我移步畫室。炭筆被重新拾起??礃幼舆@間畫室的縱寬足有數(shù)丈。朝南的整面墻是落地窗,有簾子束了一個活結(jié),筆直下垂,松弛的,懶散的,是瞌睡的男人垂在床前的一只拳頭,風搖他不醒。此外大方桌一具擺在正中,矮凳數(shù)十把擠靠墻角。畫板多塊疊放在一起,如一本書。聚光燈的眼睛瞎了,背有點兒駝。畫布,杯盤碗碟,墨水,顏料,眼睛一亮,全都給冒了出來。唯獨使我歡喜的,是鋪撒在地上的那一排菱狀形陽光。窗欞的投影在地上格出一小方水池,金色的太陽光把水池注滿。只要窗外的構樹枝條輕微劃動,水池里就會蕩起許多的觳紋。
說真的,我現(xiàn)在根本沒有心思去講述這些,眼下這個環(huán)境我不適應,文字也開始變得浮躁。我習慣了逢食堂開飯的時候,看見打飯的隊伍排成小火車,我站過去,一邊擊碗,一邊感受著火車的開動。另外,好幾個人住在一起,短短的晾衣繩總不夠用。漿洗好了的衣裳,屯在塑料盆里至少得幾天,那時候,大家輪流占用著晾衣繩,輪流享用金色的太陽光。擁擠著,彼此不分。
可是沒有法子。征地,重建,擴招。樹小、墻新、畫不古。許多戀愛的男女生開始抱怨了:學校真不給力!連一個隱蔽點兒的樹林子都沒有。斜坡上的草皮還沒有完全扎根,大雨過后就滑落了不少。大學如一座漫無邊際的城池,陌生與孤獨,使孩子的目光迷失。
選自《海燕》2011第6期 責任編輯: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