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農(nóng)民嗎
那些在太陽和命運照耀下
苦難的兒子們
在他們黑色的迷信的小屋里
慷慨地活過許多年
——選自多多詩歌《瑪格麗和我的旅行》
之一:恍若《詩經(jīng)》
村子不大,二十幾戶人家,叫錢戳灣。
從后山俯瞰,山腳邊一片黑瓦屋頂,重重疊疊,起伏有致。繞村一條淺溪,終年水清見底,遇雨如箏音彈撥,天晴見日光浮影。祠堂瓦檐高翹,封火磚墻,鶴立雞群般立在二十多棟舊式客家民居中央。錯落的屋子深處,有狹窄小巷,鋪鵝卵石,光滑而陰涼。老人坐在門前石凳上,抽煙,閑聊,發(fā)呆。也有孩子。孩子是野的,屋里呆不住,愛在家門前跑跑跳跳,踢毽子,跳繩,玩老鷹抓小雞。夏夜,星光和月光相互映照,巷口習(xí)習(xí)生風(fēng),人們坐在門廊下講古,談天說地,直到半夜,聽見房門關(guān)合的聲音,“吱呀——”門軸轉(zhuǎn)動,各家關(guān)門上閂,躲進睡夢。留下守夜的狗,四處溜達,眼睛在黑暗里閃著綠光。天光時,又是“吱呀”聲不斷,門軸在轉(zhuǎn),人打著哈欠出來,撲打幾下衣服,相互之間問安道好,好像過了一夜,舊面孔新鮮了不少。問過早安,各自謀著生計。下大田的,肩上扛了農(nóng)具,前頭走著黃牛,或者水牛;去菜地的,肩上挑著糞桶,臂彎挎了竹籃。男男女女,各有去處。炊煙淡白色,飄過瓦屋頂,與后山的青霧和暮靄融合,生動著村子的日子。
后山長楓樹、毛竹、杉樹、馬尾松,樹下散生著映山紅、金銀花、野李子、山楂樹、蕨類植物。最顯眼的,三株幾百年樹齡的香樟樹高達幾十米,虬枝盤繞,綠風(fēng)鼓蕩,像幾位披綠袍的老人,相望相守在祠堂后面的山腳邊。后山以北還是山,大都渾圓形狀。山包上雜樹簇生,花草點綴,山鷹、兔子、山雞、鷓鴣、斑鳩、青蛙、蛇蟻、黃蜂、野鼠……動物世界豐富安詳,天上地下往來奔走,與樹木、花草一般,遵循自然規(guī)律,活得日月悠長。
山巒蜿蜒之間,間或幾壟田疇,種稻,種蓮,種菜,也種烤煙、紅薯、花生、玉米、大豆、蓖麻、甘蔗,作物們依照季節(jié)漸次輪回,四時有序。菜地在村北的山坑里,桃、李、枇杷散生在田角。到春天,桃紅李白菜花黃,互為襯托;蒲公英、車前草、半邊蓮、七葉一枝花、夏枯草……野草野花遍地青綠。白天蜜蜂嗡嗡穿梭在花間,夜里螢火蟲點起燈籠,昆蟲們比種菜人還不消停。南瓜蔓、絲瓜蔓、黃瓜蔓,絲絲蔓蔓,在藤架上曲折勾連。一陣春雨灑下,葉瓣上全是珠圓玉潤的水珠,細細的絨毛新嫩無邪。水色天光,煙云籠罩,菜地清新而盈動。當(dāng)然,夏有夏的豐茂,秋有秋的飽滿,冬天來一場薄雪,田園依舊是一幅畫,靜美、安寧、自在,氣象清雅。
樸拙的建筑和唯美的景色,長久地熏染著這方水土。習(xí)俗也在一種封閉的狀態(tài)中延續(xù)下去。紅白喜事、生辰彌月,遇上了,全村都來操持,分享著歡欣和滿足,也分擔(dān)悲戚與痛苦。漫長的歲月里,除了幾家不知何年何月遷來的雜姓人家,全村幾乎都是一家人。長幼老少,男女守禮,輩分有序。村子遵循著“耕讀傳家,禮儀治邦”的古訓(xùn)。也會相罵,也會動手,起因都是雞零狗碎的瑣碎事,過不了三天,又是冰釋前嫌。過的是素樸日,要的是清白心。天晴稼穡,天雨讀書,年節(jié)敬祖先,廳前教兒女。誰家木柜里沒有幾本線裝書?《三字經(jīng)》、《千家詩》、《幼學(xué)瓊林》是啟蒙本,《聊齋志異》、《三國志》是閑趣書。窗外種竹有濃蔭,案前詩書翰墨香。村子按照農(nóng)歷記事,依照節(jié)氣耕種,老的少的,張口就是“清明谷雨,種瓜種豆”,二十四節(jié)氣背得滾瓜爛熟。捧起《唐詩三百首》,翻開讀,譬如“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譬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說的就是這樣的村子。更奇怪的是,方言的吐字押韻竟和唐詩一樣,“斜”讀“qia”,“人”讀“ning”,“家”讀“ga”,以致背起唐詩,那么好記,那么朗朗上口。
每逢農(nóng)歷新年來臨,提前一兩月,各家開始洗洗刷刷,門里門外清掃整理一新。桌椅板凳、雜物家什,都要抬去溪水里洗濯干凈。置辦年貨是重大事務(wù),新米要碾好,柴火要充足,雞鴨魚肉、油鹽醬醋、茶葉香燭樣樣要周全。除夕日,各家各戶貼門對,紅底黑字,聯(lián)語文雅,字體古拙。鄰里之間,一年的賬目都得當(dāng)面結(jié)算,“有錢錢交代,無錢話交代”,絕無?;^的事情。最要緊的是祭祀。再窮的年份,三牲祭品是免不了的,有豬肉、米馃、豆腐,酒水是自家釀的糯米酒和谷燒酒。正廳里擺上香案,供奉著祖先牌位。從除夕早上起,家中長者要去香案上點燭、燃香、上酒、奉祭品,祭祀者衣著干凈,神情肅穆,在案前打恭作揖,一招一式極其謙卑。正月里,從初一到十五,村子洋溢在采茶戲的歡樂里。采茶女身穿布襟小紅衫,腰系花肚兜,腳上繡花鞋,手提茶籃燈,頭上包粉紅手帕,跟在茶郎哥身后載歌載舞。那茶郎由出眾后生扮演,臉形標(biāo)致,扮相俊美。一曲《花燈仙子》,姑婆媳婦,男女老少,沒有不會哼唱幾句的。唱腔起落,各各依照戲中角色,或深情或戲謔,獨唱對唱,清吟伴奏,莫不中規(guī)中矩。戲班子都有伴樂師傅,二胡、笛子、嗩吶、鐃鈸、鑼鼓一應(yīng)俱全,唱山唱水,唱男女苦情,也唱日子光陰。村子平素就有唱山歌的遺風(fēng),隨口幾句,聲音清越流暢,音色高低如溪水落澗,原生態(tài)味道十足。
我少年時代,頂喜歡跟隨兄長去溪邊戲水。村人勞累一天后,結(jié)伴成群,穿汗衫短褲去到村前的清溪里洗澡,謂“濯清溪”,俚語近于古典。夜幕下,浮游水里,自在愜意。精赤條條的處子樣子,似魚,似小獸。清波漣漪間,女子在上游,男人在下游,界限分明。后生男女之間撩水戲謔,山歌野調(diào)張口就出。膽大的摸著圓圓小卵石,丟來丟去,心思藏在那一拋一接的手勢里,其情其狀,恍若《詩經(jīng)》中“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的唱和。猶記得谷雨過后,入夜后去水田插泥鰍。我們腰挎竹背簍,一手提松明子燈,一手抓著竹竿頂端套了鐵齒的“鰍插”,二三人躡手躡腳臨水而行,兄長眼疾手快,“噗”地一下將鰍插往泥水里插去,便把蟄伏在水面的泥鰍挑在鰍插尖上。那泥鰍在火光下彈跳著肥碩的身子,眨眼間被我捋進了竹簍。燃燒的松明子噼啪作響,遠處的林間傳來幾聲雕仔(貓頭鷹)的叫聲,靜夜添了幾分神秘和野趣……
村子地處武夷山西南麓的重重山地,偏僻封閉,信息遲緩。交通阻塞帶來落后,無意中也保存著原始之美。從資料上得知,歷史上,除了蘇區(qū)時期作為根據(jù)地之一受到外界影響外,即使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這里也是一方安靜之境。外出人員里,最多是參加紅軍和“國軍”的青壯年,且大多音信渺茫。少數(shù)幾位有幸做了將軍的,或戰(zhàn)死沙場,或老去終年,都難見回返,倒是族譜、縣志里,黑壓壓一片烈士名冊,使人觸目驚心,倍感神傷和憶念。
很長時間里,這里存在過大地上的靜美和安寧,村子不單單是村子,它是一個村莊。是一個真實過的莊園一樣的村子,一個詩歌史和圖畫史的村莊。珍貴之處,不會比北宋張擇端筆下的《清明上河圖》遜色??墒?,村子確實不是詩歌和圖畫。詩歌可以口口相傳,可以在典籍里熠熠發(fā)光;圖畫可以保存在宣紙上,任日月漫漶,紙上的煙云水墨,顏色雖舊,卻滿紙散逸清香的味道。唯有村莊在發(fā)黃的時間里,顏色褪化,詩意消散,留下幾許殘破的碎片。時間是表面標(biāo)記,內(nèi)部和外部的雙重作用,必定會修改村莊的原初面貌。再好的事物,都有新陳代謝的過程,腐朽中蘊含生長,簡單中包含復(fù)雜,循環(huán)往復(fù)。村莊因而無法在封閉里走向永恒——它屬于一個更為永恒的詞語,變遷。
選自《野草》2011第3期 主編:馬 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