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斌
男,黎族,1973年生,貴州關(guān)嶺人。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散文海外版》、《作品》、《紅巖》、《鴨綠江》、《山花》、《散文百家》、《天津文學》、《浙江文學》、《青春》、《歲月》、《文學與人生》、《青年文摘》、《中外文摘》、《小品文選刊》等。貴州省文學院簽約作家。
風 語
我覺得只剩下風了——有點夸張,卻是事實。風是空的,村子更是空的,包括一間房子。沒人住的房子,一間間面目蒼老,枯發(fā)叢生,經(jīng)年的氣息一覽無余。風過處,無遮無攔,風一溜煙就沒了。我想風一定是沮喪的。失去依傍,生命就少了光焰,溫暖向來都努力掛靠心靈。
風吹過池塘,水上應(yīng)該有幾朵荷的,至少要有去秋的幾根枯枝,漾出幾縷春容。再或者有一兩只鵝,浮在樹陰下,伸出一對紅掌,誘惑春色。但這些都沒有。池塘靜悄悄的,水也愣在那里,面目凝滯,陳舊如昨夜的肌膚。
關(guān)于風,我認為這個春天,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落寞。風一個人在村里亂竄,找不到方向。先前,我固執(zhí)地認為,風是借著炊煙指路的。炊煙是風嵌在村里的指南針。曾經(jīng)很多年,我從外面歸來,循著炊煙,才找到回家的路。但現(xiàn)在,炊煙已隨村人離去——風或許也成了迷路的孩子?
風中很少有人了,包括喜歡跑在風里的孩子。母親說,只要稍稍有點勞力的,都外出打工了。我則想,他們會知風的寂寞嗎?一縷風,是否也會讓他們尋到回家的路?——這樣想,便發(fā)現(xiàn)有一絲憂傷,不易察覺的憂傷,在骨頭里若明若暗。再細看時,荒草覆路,道途空落,舊年的一只鞋印,在河灘上零落如夢。沒人點綴的風,實在不像風的樣子——你甚至看不見它的一個眼神,它就隱沒了。它的心事,混沌,不著邊際,在另一個人的身上撲朔迷離??磥恚魏问挛锒夹枰阋r,孤獨的存在,更多是看不見的死亡。
不過,春天還是有了蹤影。草木們一點點蔥蘢起來,陽光清水般干凈,蜜蜂與花朵,還有蝴蝶,正欲現(xiàn)身。一只布谷,從山野深處,唱出了第一個音符——有些慵懶、陳舊,卻也張開難得的亮色。螞蟻成群結(jié)隊,向春天的腹地邁進。只是,它們不知道村子已成為孤島,時光是陳舊的道具。人與物,甚至人與人,總是隔膜的,兩種不同的內(nèi)心,彼此疏離的世界。
風從樹梢吹過,吹過枝丫間的鳥巢。鳥巢僅有一個,有些突兀,像一塊涂上去的補丁或瘡疤,它可能是烏鴉的,可能是喜鵲的,再可能是其他鳥類的,但一定是去年的。至于鳥們今年還來不來,則是一個問號。問號懸掛在村子上空,像一聲幽嘆,也像某種憑吊,或者期待——它有點不確定,就像此時的村子,面對離去的村人,無奈之下,是爬滿內(nèi)心的惶惑。
風從我的指間吹過——時光分明已在此蟄居多年。我要說,當風在指間滑落,我就發(fā)覺自己一直沒離開過風。我是風中長大的孩子,風喂養(yǎng)了我的骨頭與靈魂。很多年,我迎著風走遍了村子的每寸土地,我能叫出所有植物和鳥雀的名字。閉上眼睛,我也知道哪里有一塊石頭、一處水洼;哪里有一棵樹;哪里長滿荊棘與藤蔓;哪里有八月最熟最甜的瓜;哪里有少見的野雞和野兔出沒。尤其是,很多次,我都在風中拾到一支筆。母親覺得這一事件充滿巫味,她固執(zhí)地認為,能拾到筆的孩子,一定是幸運的孩子。母親篤信,我這一生,一定會借助一支筆存活。這個細節(jié),它像某種祝福,多年來一直被我的身體珍藏。
終于正式說到我的母親了。我承認,回到村子的剎那,我就覺得母親和風密不可分了。像一幅幽暗曲折的畫——母親一個人坐在石階上,風吹起她斑白的鬢發(fā),目光空洞,像一張陳年的白紙,鋪開看不見的心事。母親一定有心事的。這么多年,一個人守著老去的屋子,一個人看風一點點吹動檐下的蛛網(wǎng),心也一點點沉陷,時光會是怎樣的事物呢?——我深信,即使窮盡一生,母親也不一定懂得其間的寓意。風呈給她的,最多是一張老照片,那些霉綠的陳香,抬頭或低眉之際,如水彌漫,如此而已。
時光終究是一個秘密——關(guān)于風,我想,它更像母親身上的某個胎記。
荒草記
最先想起的,竟然是《詩經(jīng)》中的兩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敝徊贿^,那時的景象極富生機。蔓草往上,有女子美目顧盼,愛情一臉燦爛。不像現(xiàn)在,一地蒼黃,除了荒草,只有荒草。
現(xiàn)在,我也站在村子的野外,時間是多年后的春天。按往年的慣例,這片野地,早已是油菜花端上的盛宴。一朵朵的黃,鋪天蓋地,陽光涂上一層金屬的顏色,暖意像一幅水墨,流淌在所有的方向。但這已經(jīng)留給記憶或想象了。作為逝去的事物,在蔓草間,它更像引人憂郁的媒介。
看得出,土地們已被遺棄多時。簇生的荒草,應(yīng)該是去年,或者前年,甚至更早就遷徙而來了。一簇簇的,盡是些經(jīng)歷時間的面目;一簇簇的,侵入每一寸土地,包括道路;一簇簇的,在春天和村子的視線里,像一些陳年舊事,神態(tài)漂浮。
關(guān)于草,現(xiàn)在說起它,我竟恍惚不已。從《詩經(jīng)》起,經(jīng)唐詩宋詞,到我自己,一路走來,草一直像時間設(shè)置的某個隱喻——很多年,我覺得草就長在人們的身體里,一簇簇的草,纏繞著歡愉或悲傷。比如:“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在這里,草是永不凋謝的生命之喻;又如:“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草在這里,是人世代謝的滄桑;再如最動情的這句:“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流年之下,芳草與離恨齊飛,別夢共惆悵一色。人世與草的糾纏,太多太碎,不容細舉。總之,草更像時間的場,草長在那里,就有了生命的氣息。
只不過,現(xiàn)在,那氣息,已歸于沉寂。
很多年,我也是隨草而生的。在村里,草是我最為親近的植物。我勉強能背動籮筐時,就學會了與草對話。我每天都要割草,以喂養(yǎng)用來耕地的老牛。那時,老牛是被父親捧在掌上的,容不得質(zhì)疑和背叛。所以從春到冬,草幾乎是我四季的旅程。有一年夏天,我在草地上遇到一個中年男人,他用鄙夷和鼓勵的口吻對我說:“草算什么東西?你要走到山外去?!比缓笏焖匐x去,留下一個決然的轉(zhuǎn)身,連同漫天飛舞的蜻蜓,從此掛在我眼里。我始終不知道他是誰,但這句擲地有聲的話一直讓我心煩意亂。導致后來,很多次,我都夢想走出一片草地,一直走到草和牛看不見的地方……這很像個夢境,它自始至終讓我在精神的夢游中,一次次慰藉挾裹自身的現(xiàn)實,安撫躁動的肉體與靈魂。
時間本身就是一句偈語。多年后,當我真的從山外歸來,中年男人的聲音仿佛某種預(yù)言,在一地荒草間響徹村野。我不得不接受一個現(xiàn)實:草們走到這里,已是末路。不單我遺棄了它們,村人也遺棄了它們。一條末路,或許就是心與情的盡頭?
荒草之側(cè),有流水之聲,卻不見流水的身子。不知名的草,紛繁蕪雜,相互滲透,從兩岸洶涌而下,一直覆到水面上,像一張人世的網(wǎng),遮蔽了一個清晰的世界。此岸到彼岸,石橋早已不見,對岸已在回首和遙望中。一只點水雀,固執(zhí)地在水聲上留守,企圖尋覓過去的點點碧波,只不知,面對從前,它是否也如我一般悵然?
荒草中央,卻聳立起一座煙囪,煉焦炭的煙囪,高聳入云,宛若懸空的利劍。煤煙肆虐,朵朵黑色的蘑菇升起。煙囪立在那里,高傲,不可一世,像一個入侵者,也像某種昭告。君臨的氣勢,壓向村子,往下,荒草一路匍匐,濕風細雨飄過,嗚咽遍耳……
關(guān)于荒草,至此我才明白,它一直以逃亡的姿勢,讓春天窺到了時間的方向。
選自《海燕》2011第6期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