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曦澤
[四川大學,成都 610064]
代理戰(zhàn)爭 (proxy war,或譯“代理人戰(zhàn)爭”)是指在國際關系中依附于大國的小國在大國的指使下服從于大國的目的而與其他國家進行的戰(zhàn)爭。①在CNKI全文欄中輸入“代理人戰(zhàn)爭”進行搜索后發(fā)現(xiàn),截至2010年10月7日,一共有695篇文獻 (含報紙文章)使用了“代理人戰(zhàn)爭”這一概念,但皆將之作為不言而喻的概念來使用的,且未見專門討論代理人戰(zhàn)爭者。另外,絕大多數人將“proxy war”譯作“代理人戰(zhàn)爭”,我認為譯作“代理戰(zhàn)爭”更為準確、精煉。目前,“代理戰(zhàn)爭”這一概念的使用已經泛化,擴大到了商業(yè)、法律等領域。
代理戰(zhàn)爭古已有之,《左傳》就記載了12次代理戰(zhàn)爭。本文試圖通過統(tǒng)計、整理《左傳》所記載的代理戰(zhàn)爭,以考察春秋時期代理戰(zhàn)爭的特點。
由于代理戰(zhàn)爭不是國內戰(zhàn)爭,所以,須首先明確,春秋時期各諸侯國之間的戰(zhàn)爭具有國際戰(zhàn)爭的特征。春秋時期政治兼具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的雙重特征,周王室與諸侯國之間是中央與地方的關系,屬于國內政治,而諸侯國之間的某些關系則分兩種情況:其一,諸侯國聽命于周王室而相互發(fā)生的關系,應視作國內政治;其二,諸侯國在周王室管轄權之外進行的交往及諸侯國違背周王室號令而進行的交往,則應視作國際關系,屬于國際政治。
在現(xiàn)代政治理論中,民族國家是指以一個或幾個民族為國民主體建立起來的獨立自主的政治實體。民族國家具有獨立的立法權、司法權、行政權、外交權、軍事權。按照這幾個條件,周朝的諸侯國似乎可以視作獨立的民族國家。(一)諸侯國在轄區(qū)內具有立法權。例如,魯昭公五年 (西元前537年),“三月,鄭人鑄刑書”,晉國的叔向寫信給子產,批評子產,認為“國將亡,必多制”(《左傳·昭公五年》)。又如,魯昭公二十九年 (西元前 513年),“冬,晉趙鞅、荀寅帥師城汝濱,遂賦晉國一鼓鐵,以鑄刑鼎,著范宣子所為刑書焉。”對此,孔子評論道:“晉其亡乎?失其度矣?!辈虈氖饭倌苍u論道:“范氏、中行氏,其亡乎?中行寅為下卿,而干上令,擅作刑器,以為國法,是法奸也。又加范氏,焉易之,亡也。其及趙氏,趙孟與焉,然不得已。若德可以免”(《左傳·昭公二十九年》)。我們可以看到,叔向、孔子、史墨批評晉國的做法,都是基于重德不重刑的理論,而不是批評鄭國與晉國無權立法。如果無權立法卻立法,則是僭越 (如《論語·八佾》中孔子批評季氏將八佾舞于庭)。由于叔向、孔子、史墨都沒有批評鄭、晉二國僭越,由此可知,鄭國、晉國之立法,不需要上報周王室 (中央政府),這就說明,諸侯國具有獨立的立法權。(二)諸侯國具有獨立的司法權、行政權,這一點更是顯而易見的。除了履行尊王進貢等義務外,諸侯在封國內可以自行其是,不受周王室節(jié)制。 (三)諸侯國具有獨立的外交權。諸侯國不但可以內部訂立盟約,還可以與蠻夷 (如楚國)訂立盟約。(四)尤其重要的是,諸侯國具有獨立的軍事權。《周禮·夏官·序官》:“凡制軍,萬有二千五百人為軍。王六軍,大國三軍,次國二軍,小國一軍?!敝T侯國也可以擁有軍隊,這是諸侯國具有獨立性最徹底的表現(xiàn)。某些諸侯,總是竭力擴大自己的軍隊。例如,晉國最初只有一軍 (西元前678年),“王使虢公命曲沃伯以一軍為晉侯”(《左傳·莊公十六年》);后來有了二軍 (西元前661年), “晉侯作二軍” (《左傳·閔公元年》);再后來,則有了三軍 (西元前633年),“于是乎搜于被廬,作三軍,謀元帥”(《左傳·僖公二十七年》);再后來,增加到五軍 (西元前629年,見《左傳·僖公三十一年》);最后,僭越周王,作了六軍,與周天子相匹敵(西元前588年,見《左傳·成公三年》)。
如此看來,春秋時期各諸侯國似乎成了民族國家,但其實不然。諸侯國來源于西周初期的封建(“封國土,建諸侯”)。封建的目的是更好地治理天下,而手段則是以王畿為中心,將天下分為若干區(qū)域,再派一些人去治理,這些治理者就是諸侯,其爵位不等。 《荀子·儒效》說:“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屬天下,惡天下之倍周也。履天子之籍,聽天下之斷,偃然如固有之,而天下不稱貪焉。殺管叔,虛殷國,而天下不稱戾焉。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而天下不稱偏焉?!边@就是封建。被封建的諸侯,大多是周王室的親戚。
在法律上,諸侯國是要受周王室的節(jié)制的。盡管春秋以降,周王室由于實力衰退而無法有效控制諸侯國 (這正是春秋尊王的背景),但這不能否定在法理上諸侯應受周王節(jié)制。當然,周王節(jié)制的不是諸侯國的內政,而是禮樂征伐這樣的大政方針?!墩撜Z·季氏》中,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孔子認為,天下的正常秩序是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禮樂征伐在當時究竟意味著什么?它意味著一些重要的、基本的國家大事,但未必包括行政措施等具體細節(jié)。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則意味著大政方針由天子 (代表中央政府)頒行,它的完整表述是:禮、樂、征 (征討)、伐 (討伐)的制定及其執(zhí)行方式由天子頒行。禮的范圍很廣,從流傳下來的三禮(《周禮》、《儀禮》、《禮記》)可知,禮包括基本的制度、法律與行為規(guī)范;樂則主要指那些陶冶性情的文化形式,如音樂;征是“奉辭伐罪”;①《尚書·胤征》“胤征”下孔安國傳。伐是對敵國的征伐。②《左傳·莊公二十九年》:“凡師,有鐘鼓曰伐,無曰侵,輕曰襲”,這里不必如此細分,可以把伐視作對敵國的軍事行動的統(tǒng)稱。天子控制了禮樂征伐政策的大權,也就控制了大政方針。諸侯國的治權再大,也是周王賦予的,所以,它無法像今天的民族國家一樣,其主權不是他人賦予的。
在現(xiàn)代國際體系中,民族國家的某些事務也要受到國際法的限制,這些限制是以民族國家為主體,通過契約手段達成的。但是,諸侯國的權限則是周王賦予的。當然,不排除在賦予多大權限這一問題上,周王室與諸侯可以討價還價,但周王室與諸侯不是對等的實體,而是中央與地方、整體與部分的關系。并且,諸侯國也不是平等的,其地位最初是根據封爵來定。例如,晉國雖然實力很強大,但最初只是小國 (也只能擁有一軍的權限),因為其爵位較低。 “王使虢公命曲沃伯以一軍為晉侯”(《左傳·莊公十六年》)下,孔穎達疏曰:“是僖王命之事也。周禮,小國一軍。晉土地雖大,以初并晉國,故以小國禮命之。”實際上,隨著諸侯國沖突的增加,國之大小越來越不以爵位為標準,而以實力為標準。但是,無論名義上還是實質上,諸侯國的地位都是不平等的。而在現(xiàn)代國際體系中,各個民族國家的地位雖然實質上不平等,至少在名義上是平等的。同時,諸侯國的治權再大,它們也不是獨立的,如果周王室需要,諸侯國必須聽命于周王室,諸侯國與周王室整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完整的政治實體,即擁有實際政治統(tǒng)治權力的政治機構和組織。所以,諸侯國又不能等同于獨立的民族國家。
由于西周所推行的封建這種獨特的統(tǒng)治方式,致使周朝政治無法納入現(xiàn)代政治理論框架。例如,西周封建與西歐中世紀的Feudalism(Feudal system)大不相同。中世紀的歐洲雖有許多國家,但這些國家并沒有天下共主。當然,現(xiàn)代政治理論主要源自西方,而世界史并不是為了符合某種理論而運行的。所以,不必囿于現(xiàn)代政治理論,非得把西周封建制納入一個有限的框架。
諸侯國不是民族國家,周朝也不是民族國家的整合體。對于周朝這種兼具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特征的政治實體,可以用“體系國家”(system-country)來命名。體系國家是中國歷史上所特有的,是封建制延伸出來的形態(tài)。如果夏朝、商朝是封建制雛形,則此二朝就是體系國家的雛形 (此問題略可參見楊向奎的論述,此擱置不論[1])。封建制這種治理方式是自變量,而體系國家則是因變量,即:只要周初確定了封建制這一最基本的治理方式,就一定形成大大小小的侯國,諸侯國就一定形成以周王室為核心的拱衛(wèi)格局,諸侯國之間的關系就是體系內單元的關系,整個周王朝就是體系國家。由封建制產生的體系國家,在秦朝統(tǒng)一中國后,就結束了。秦朝至清朝的中國,可以稱為垂直國家 (perpendicular-country)。在體系國家中,中央政府 (周王室)無權干預諸侯國內部的權力運作、官吏任免、經濟運行模式、法律制度等,也就是說,中央政府不能管理到社會最底層;而在垂直國家中,中央政府 (朝廷)有權制約任何一級地方政府的權力運作、官吏任免、經濟運行模式,而地方政府根本沒有立法權,即便有制定地方規(guī)定的權力,這個權力也可以被中央政府給予制約和收回。體系與垂直都是就權力配置而言的,而封建制與郡縣制直接針對的是帶有地域性質的行政區(qū)劃,后者的權力配置含義不明顯。封建制與郡縣制都需要把國家劃分為若干塊。周初把天下分為七十一國(按《荀子·儒效》的說法),秦始皇把天下分為三十六郡。究竟把天下分出多少塊,這并非十分重要的問題。封建制與郡縣制真正重要的區(qū)別是,周天子分封時,賦予諸侯國的治權非常大,而秦始皇賦予各郡的權力相對很小。尤其是,在郡縣制中的地方根本就沒有軍權、立法權,其行政權也只是貫徹中央政府的政策與命令。所以,真正使封建制與郡縣制構成區(qū)別的,不是區(qū)劃,而是治權。如果秦始皇愿意,他完全可以以周初封建的諸侯國轄區(qū)為基準,把天下分為七十一郡。若此,秦始皇的七十一郡是封建制還是郡縣制呢?顯然仍是郡縣制。秦始皇根本不需要改變周初封國的區(qū)劃,就可以從封建制變?yōu)榭たh制。所以,封建制與郡縣制的唯一區(qū)別就是權力配置不同,而封建制與郡縣制這兩個概念并不能很好地表達其中的權力配置內涵,所以,體系國家與垂直國家是兩個合理的概念。
體系國家形態(tài)使周朝兼具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的雙重特征。體系中心與其下屬各單元是中央與地方的關系。體系內各單元之間的關系則要分兩種情況。如果各單元聽命于中心而相互發(fā)生的關系 (如各單元協(xié)作而服務于中心,一些單元聽命于中心而對其他單元進行幫助或攻擊),應視作國內政治;在中心管轄權之外各單元進行的交往以及各單元違背中心號令而進行的交往,則應視作國際政治。周朝政治的國際政治特征在春秋時期表現(xiàn)得日漸明顯,這是因為,春秋以前史料記載較詳,而春秋以前史料多有闕如;并且春秋以降,諸侯擅自行事,獨立展開交往的情形越來越多。
確定了周朝諸侯國之間的某些交往具有國際政治特征,我們才能判定某些戰(zhàn)爭是不是代理戰(zhàn)爭。某些小諸侯國受大諸侯國的脅迫,為了大國的目的而與其他諸侯國進行的戰(zhàn)爭,就是代理戰(zhàn)爭。這里的大小,不是以封爵而論,而是以實力而論。
根據上述結論,本文以《左傳》為基本材料進行考證,發(fā)現(xiàn)春秋時期確有代理戰(zhàn)爭。
《左傳》記載了許多戰(zhàn)爭,有人曾對之作了統(tǒng)計。據朱寶慶《左氏兵法》統(tǒng)計共531次戰(zhàn)爭;[2]據《中國歷代戰(zhàn)爭年表》統(tǒng)計共391次(《中國歷代戰(zhàn)爭年表》疏誤甚多,甚至出現(xiàn)了這樣的錯誤:其“作戰(zhàn)次數統(tǒng)計表”說春秋共395次戰(zhàn)爭,但其“年表索引”只有391次)。[3]但是,上述統(tǒng)計結果都是不準確的。筆
者對上述兩個統(tǒng)計的不足尤其是對《中國歷代戰(zhàn)爭年表》的闕漏作了專門考察,并作了《春秋左傳戰(zhàn)爭考》。[4](P247~269)并且,筆者也專門對《左傳》所記戰(zhàn)爭作了完全統(tǒng)計,制作成了《春秋左傳戰(zhàn)爭表》,統(tǒng)計出《左傳》一共記載了 745 次戰(zhàn)爭。[5](P270~295)下面的表 1,就是 《春秋左傳戰(zhàn)爭表》之樣本。為了反映完整體例,共列出了11次戰(zhàn)爭。
表1 《春秋左傳戰(zhàn)爭表》之樣本
表2 春秋左傳代理戰(zhàn)爭表
此表體例賅備,信息準確。尤其是,讀者可以通過索引核查該次戰(zhàn)爭的準確位置,以驗證此表的準確性。在《春秋左傳戰(zhàn)爭表》的基礎上,以代理戰(zhàn)爭為標準,對該表進行二級統(tǒng)計,統(tǒng)計出《左傳》共記載了12次代理戰(zhàn)爭,并制作了《春秋左傳代理戰(zhàn)爭表》,見表2。
《春秋左傳代理戰(zhàn)爭表》的遴選標準如下:
1.小國受大國指使而與其他諸侯國進行的戰(zhàn)爭,并且大國未參與。大國與小國的關系必須是大國可以脅迫小國。因此,小國請求大國保護而大國與其他諸侯國進行的戰(zhàn)爭,不是代理戰(zhàn)爭,而是庇護戰(zhàn)爭。
2.周天子命令諸侯進行的戰(zhàn)爭不是代理戰(zhàn)爭。這種戰(zhàn)爭應視作國內戰(zhàn)爭。
3.同盟國中某國遇戰(zhàn)事,其他諸侯國相救,不是代理戰(zhàn)爭。
對于《春秋左傳代理戰(zhàn)爭表》的體例,有幾點須予說明:
1.為了便于讀者核對,此表保留了該次戰(zhàn)爭在《春秋左傳戰(zhàn)爭表》的編號。
2.為了便于讀者檢索原文,此表保留了該次戰(zhàn)爭在《春秋左傳戰(zhàn)爭表》的索引。索引前一頁碼是《十三經注疏》 (中華書局1980年版)的頁碼,后一頁碼是簡體《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的頁碼,通過索引,讀者很容易核查統(tǒng)計的準確性。
從《春秋左傳代理戰(zhàn)爭表》可以歸納出春秋代理戰(zhàn)爭的一些特征。
第一,在代理戰(zhàn)爭發(fā)生前后一段時間,代理國與指使國 (或代理人與指使人,下同)的實力是不對等的,代理國弱于指使國。代理國與指使國的代理關系不同于民事行為中的代理關系,后者的代理人與指使人的實力對比沒有明確的強弱關系。
第二,在代理戰(zhàn)爭發(fā)生前后一段時間,代理國與指使國的地位不是平等的,代理國低于指使國,對指使國具有依附關系。吳公子光曰:“諸侯從于楚者眾,而皆小國也,畏楚而不獲已”(《左傳·昭公二十三年》),說的就是大小國之間的強弱、依附關系。
第三,代理戰(zhàn)爭一定是大國指使小國進行的戰(zhàn)爭,這一特征可以把代理戰(zhàn)爭與庇護戰(zhàn)爭區(qū)別開來。庇護戰(zhàn)爭是小國請求大國為之征戰(zhàn)的戰(zhàn)爭。
第四,代理國所進行的戰(zhàn)爭是直接為了實現(xiàn)指使國的目的。當然,這不否定代理國可能因此獲得間接利益。
第五,指使國不參與戰(zhàn)爭。這一特征可以把代理戰(zhàn)爭與聯(lián)合戰(zhàn)爭區(qū)別開來。春秋時期有許多大國、小國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爭,但這些戰(zhàn)爭不是代理戰(zhàn)爭,而是聯(lián)合戰(zhàn)爭。
第六,指使國對代理國的戰(zhàn)爭示意是命令性質的。關于此點,我們可以考察上表所列代理戰(zhàn)爭中,《左傳》記載指使國對代理國進行戰(zhàn)爭示意時所使用的詞語。 (戰(zhàn)爭)序號1:《左傳》記載曰: “秋,宋及鄭平。七月庚申,盟于宿。公伐邾,為宋討也”,杜預注曰:“公拒宋而更與鄭平,欲以鄭為援。今鄭復與宋盟,故懼而伐邾,欲以求宋,故曰為宋討。”雖然在此場戰(zhàn)爭中,宋國沒有直接命令魯國,但是,宋國的戰(zhàn)爭示意是間接的和隱含的,被魯國領會了,魯國投其所好。其余前五個特征,此次戰(zhàn)爭完全俱備。所以,《春秋左傳代理戰(zhàn)爭表》將此次戰(zhàn)爭視作了代理戰(zhàn)爭。序號2:此戰(zhàn)是追記的,戰(zhàn)爭發(fā)生在魯莊公二十五年,《左傳》在魯文公十七年追記?!蹲髠鳌酚涊d曰:“鄭子家使執(zhí)訊而與之書,以告趙宣子,曰:‘寡君即位三年,召蔡侯而與之事君……四年二月壬戌,為齊侵蔡,亦獲成于楚。居大國之間,而從于強令,豈其罪也。大國若弗圖。無所逃命?!弊蛹冶磉_了鄭國侵蔡乃是被齊脅迫。序號3:《左傳》記載曰:“春,鄭公子歸生受命于楚,伐宋。宋華元、樂呂御之。二月壬子,戰(zhàn)于大棘,宋師敗績。囚華元,獲樂呂,及甲車四百六十乘,俘二百五十人,馘百人?!贝藨?zhàn)的命令特征就非常明顯了。 《左傳》對以下幾戰(zhàn)的記載,代理特征非常明顯,此不再作具體討論。
第七,至少從短期看,指使國在代理戰(zhàn)爭中的作戰(zhàn)成本很低廉,風險很低。這一點也是顯而易見的。無論戰(zhàn)爭發(fā)展態(tài)勢對于指使國是利還是弊,指使國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考慮可進可退。如果代理戰(zhàn)爭整體失利,對指使國而言,最直接的損失就是喪失代理國,喪失一個很好的盟友或協(xié)作伙伴。
第八,通過歸納,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代理國通常具有獨特的地緣政治特征。在春秋時期,宋國、鄭國作為中小諸侯國,具有非常重要的地緣政治價值。顧棟高指出: “中州為天下之樞,而宋、鄭為大國,地居要害,國又差強。故伯之未興也,宋與鄭常相斗爭。逮伯之興,宋、鄭常供車賦,潔玉帛犧牲以待于境上,亦地勢然也?!保?](P1843)放在現(xiàn)代學術中看,顧棟高的評論角度乃是地緣政治學。宋國位于今河南商丘一帶,鄭國位于今河南省新鄭一帶,處于東西、南北之要沖,其位置不但在軍事上具有重要戰(zhàn)略價值,在經濟上也是會通之地。如果齊國要稱霸,向中原、西方、南方 (楚國)擴張,必須通過宋國、鄭國。如果秦國要稱霸,它必須向東方 (包括中原與山東)或南方擴張,同樣必須經過宋、鄭二國。楚國也是如此。如果楚國要向當時的天下中心擴張,宋、鄭橫亙在楚國的征途上。楚國要想向西北 (楚國的西北)擴張,征服關中,無法穿越大巴山與秦嶺,必須首先北進中原,然后從中原向西,以威逼關中地區(qū),進而威逼秦國。當楚國要向西北擴張時,偏西的鄭國 (鄭國在宋國的西邊)更重要。楚國要向東逼魯、齊,則經由宋國是最便捷之道。所以,楚國的擴張無法繞開中原腹心國宋、鄭。[7](P18~21)另一方面,中原無大國,使得沒有大國來保護中原其他中小國家。于是,宋、鄭兩國就常常成為大國必爭之地,兩國經歷的戰(zhàn)爭也特別多。[8]兩國或者常常作為大國的代理國去攻打他國(《春秋左傳代理戰(zhàn)爭表》之2、3、6、8),或者成為其他代理國的攻打對象(《春秋左傳代理戰(zhàn)爭表》之4、5、6、11),甚至兩國中一國被指使而攻打另一國(《春秋左傳代理戰(zhàn)爭表》之6)。
代理戰(zhàn)爭的實質,乃是大國爭奪體系霸權的一種具體手段。米爾斯海默認為,“每個國家壓倒一切的目標是最大化地占有世界權力,這就意味著一國獲取權力是以犧牲他國為代價的。然而,大國不止是為了爭當大國中的強中之強,盡管這是受歡迎的結果;它們的最終目標是成為霸主 (hegemon),即體系中唯一的大國”。[9](P2)希臘人認為,“弱者應當臣服于強者,這一直就是一條普遍的法則”。[10](P40)在國際政治中,這種霸權思維導致所有國家都把自己國家以外的世界當作實現(xiàn)自己利益最大化的工具。在無政府的國際秩序中,小國的命運是什么呢?魯國的莊叔對晉國說:“小國受命于大國……抑小國之樂,大國之惠也” (《左傳·文公三年》);鄭國的子家說: “居大國之間,而從于強令,豈其罪也?大國若弗圖,無所逃命”(《左傳·文公十七年》);孟獻子說:“臣聞小國之免于大國也,聘而獻物,于是有庭實旅百;朝而獻功,于是有容貌、采章、嘉淑,而有加貨,謀其不免也”(《左傳·宣公十四年》);鄭國公子騑說:“天禍鄭國,使介居二大國之閑”(《左傳·襄公九年》);季武子說:“小國之仰大國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左傳·襄公十九年》)。從春秋政治人物對大小國之間關系的評論可知,小國在大國爭霸的國際政治格局中,難以存身,更難以安生。某些小國成為大國的代理國而與其他國家交戰(zhàn),成為大國斗爭的走卒,乃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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