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蕭樹
索拉利斯城初建時,從遠處來了一個盲人。在城市的建筑場地上,人們紛紛停下來觀看,他看上去很老,七十多歲的樣子,臉孔消瘦無比,上面布滿黑黃色的溝壑,還有一種只有老人才顯現出來的靜謐神情,看上去像是一個雕塑——人們說,是一個能夠運動的雕塑,城市現在不正缺少這樣的一個雕塑嗎?但是只有一點不像,就是他的眼睛。在黑黃色的皺紋襯托下,他的眼睛顯得有神,只有細細看的人才能發(fā)現里面深藏的疲倦。他打什么地方經過呢?他穿著的厚厚的羊毛大襖已經變得不再起新褶子,而老的那些褶子則像是停息的時間本身。
建設城市的人們坐在地上歇息著,彼此詢問,一個城市建立的原因最初是什么。在雅典城還沒有建成的時候,有一個已經在地球上生活了五百年的盲詩人荷馬來到這里,那時候詩人還不是盲人,那時候他可以在清晨感覺到光芒的美妙,并且從這種美妙中尋找人類的神性。后來荷馬看到了大海,無數的船帆奔涌而來,好像天使,他看到了水手對一座華麗城市和女人的渴望,看到了城墻上流動著的淡淡血跡,還看到了溢出在城市街道方磚上的世界循環(huán)水、飄浮在空氣中掉色的光芒、被忽視的天宇和理智的群星……那時候他還可以去看,因為城市還沒有完善。當城市完善的時候,城市的主人會取下他的眼睛,因為正是這雙眼睛可以洞穿城市外在形式之下的真理,而且能將那些降落在城市之中的神們一覽無余。荷馬心甘情愿地獻上了雙眼,那時候他已經不再用雙眼觀看,雖然城市為每個使用肉眼的人展示的風貌是各不相同的,但只有他才能看到城市永恒的一面。
荷馬看著在深藍色海面上漂浮著的船帆,那些船帆似乎都來自世界的盡頭,通過無法回憶的太虛到達了這里。我說到盲詩人“看”的動作,但是無法說出下文。他只說了一句話:“到了。”于是他的使命就是去記錄這個城市,因為人類的生活本來是不需要城市的,城市更像是一件藝術品,像是他幻想之中的史詩。
在我生活的村子里,人們甚至都沒有聽說過什么是城市。我小時候,人們是在灰黃色的泥土里生活的,我也是這樣長大的,沒有聽說過有“房子”或者“車子”這樣的概念,沒有床,沒有電,沒有衣服,更沒有工廠和互聯(lián)網。深夜到來,所有人都被一個人埋在大地內部。黑暗是沉睡和沒有思索的地方,在黑暗中沒有上帝、沒有神圣、沒有最初的恐懼,人們在大地內部仿佛可以回到自己最原始的記憶;對世界未知的恐懼是在多年之后才漸漸到來的。每個夜晚會有一個選定的人出來,那個人身上帶著火焰,圍著村子走啊走,當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村子到底有多大。他將那些仍然在夜里游蕩的孩子們叫回來,讓他們安靜地躺在泥土的洞里,將他們的腦袋用青草和蝸牛殼包裹起來做偽裝。如果可以的話,他自然也會將那些屬于村子的兔子、流浪狗、鷹、九條命的貓和寒冷的蛇埋在地下,直到第二天早晨,這一切再同時醒來,面對太陽,開始生活。而那個帶著火焰的人就可以將火焰熄滅了。你當然不會相信還有這么古怪的村莊,是的,那是因為你現在知道有各種各樣的火車和飛機,還有健身房、咖啡館和歌劇院。
來到城市后,我首先去見了這個城市的詩人們,是在一次地下文化的聚會上。在我上大學的時候,每個城市幾乎都有大學,而那場展覽兼聚會就在距離我們學校不遠的、一個為公園供電的地下室里。地下室很長,里面只有一盞燈,但是那盞燈也是不讓開的,因為活動要在黑暗里進行。地下室原來是城市里一支地下?lián)u滾樂隊的排練地點,現在里面貼滿了關于摩登文化的攝影作品和詩歌,有一些是我到了那里幫著貼上去的,人們拿著手電在墻壁上尋找它們。這里幾乎沒有一個人知道鄉(xiāng)下的生活。我開始無限懷念自己的村莊,懷念它的一切,但是最主要的是懷念人們根本就不知道為何那樣生活以及從來不去詢問的生活態(tài)度。
荷馬在今后的日子里仍然會看著城市的成長,他不再流浪,他到達了命定的地方。在那里他將寫下這個城市的歷史,但是隨著歷史的變遷,城市也在變化,一代代的。在荷馬的詩歌之中,他依舊會用到“看”這個詞,雖然那時候他已經盲了。這是因為城市已經在他的心中。每個城市有一個永遠屬于它的詩人。荷馬在死掉之前,在步入天國的一瞬間,他會低頭看到容顏易改的希臘城。他會對上帝說,這個城市遠遠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個那么美麗、優(yōu)雅、高貴和宏偉。那時他看到了城市里的戰(zhàn)火和廝殺在每一個角落里留下的血跡,而如果不是進入了天國,他甚至無法聽到那些女人和孩子們痛苦的喊叫。
荷馬的史詩被放在城市里最顯著的地方,在詩人死后,人們開始供奉他、認識他,后來發(fā)現,原來城市能夠一直存在下去的力量,并不是來自于堅固的城墻、深不見底的護城河和勇猛如虎狼的軍隊,而是荷馬不斷用唯美的詩篇去贊美的、身處城市之上的眾神們,甚至也許也不是來自眾神,而僅僅來自于詩歌本身的力量。于是人們將荷馬的眼睛放在了希臘城最高處的神廟里,所有的神都擁擠在那個地方,天使們站在神廟外春季的草尖上,贊美詩飄揚在瑞彩千條的云朵里。城市就在這樣的美好中保持了它的一點點本性。
荷馬死去后,人們發(fā)現了他的一個作品,在那個從未出版過的詩篇中,荷馬想象出一座未來城市的樣子,當然也有那些未來的詩人們。詩篇中寫道:人永遠不要停留。但是誰會正確地理解荷馬的這句話呢?在他一生守護的雅典城里,在他那詩人的恒久家園里,他卻設想了一群流浪的詩人,一個不存在的城市是他們開始流浪的最初動力,這是多么的荒誕。但是在世界未來的日子里,詩篇的意義開始一點點地顯現出來,這時候,一些人想到了城市的名字,必須給那個城市一個命名。但是任何掌管著城市的人都不會說出那個城市的名字,沒有人能夠想出一個比自己能夠觸摸和觀察得到的城市更偉大的城市。
索拉利斯初建時,一個詩人偶然得知了這個城市名字里的秘密。雖然每個城市的建立都是極其隱秘的,但是由于一些建設者混入其中,城市的建立逐漸顯露出一些蛛絲馬跡。一個落魄到極點的詩人一旦得知城市的秘密,就會不斷地去探尋那些蛛絲馬跡,然后順藤摸瓜,他們甚至有時候能找到一個新城市的一切。當然,并不是那樣的詩人就是好詩人,也并不是那樣的城市就是好城市。
在想到了“索拉利斯”這個名字的時候,詩人陷入了瘋狂,他開始尋找。他是在某一個瞬間回憶起自己以前讀過的某本書里,在第二百三十五頁上寫到的這個名字的——索拉利斯,像是一個遠古神的名字,但是直覺讓他在那一刻確信,那就是他想找到的城市。這種直覺是如何擁有的呢?對于一個詩人,他一定想過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應該是屬于繆斯女神的,于是他會不斷地縮減自己的物質追求,他會像一切偉大的靈魂一樣經歷饑餓、嚴寒、傷痛、疾病等多種苦難,在那時候,他的靈魂就回到了最初到來之前的那個地方。在那里海天相接、淵面昏暗、萬物唯一,那座城市在混沌中拔地而起。靈感即是幻覺,詩人都知道自己得到的遠遠不夠,當他們得到的足夠多的時候,也就是他們走上了真理的祭壇之時。
詩人開始拼命尋找自己看到的那本書,他將自己本來就很亂的小屋子弄了個底朝天。他唯一的朋友、一個盲詩人,來拜訪他。他的屋子里那種潮濕的像是昆蟲內部的氣味被徹底釋放了出來,仿佛是他的那些詩歌在時間中發(fā)酵的效果。他的朋友拿出了自己直到失明后才寫出的一首詩,那首詩在空氣中接受著腐蝕,但他根本不知道詩人一直都在漠視他的作品。直到詩人停下動作,一本被自己滴上紅色污濁液體的小冊子出現了。它掉在地上。詩人這時想起來,就是這本書里第一次出現了“索拉利斯”這個名字。
“我找到了!”他大喊,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盲朋友。
“什么東西,你理解了我的詩歌嗎?真好?!泵づ笥褢{借著直覺和聽覺摸到詩人的袖子。
“我的城市?!?/p>
“我們都是魚類,我們是沒有感覺的橘子心靈,我們是荷馬的馬、彌爾頓的頓,我們狂奔、戰(zhàn)斗和死去。”
“閉嘴,你這個該死的瞎子?!彼X得罵得很開心,但是突然又想到自己的朋友既然已經失明,就一定不會知道自己的快樂。于是他安慰朋友說:“不要生氣,你明白嗎?那不是一個你的文字里的城市,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還沒有一個詩人到達過的城市。你知道嗎?現在這個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詩人在尋找它呢,而我找到了。想想,不出五十年或者一百年,當然,那時候我們已經死了,但是死了也好,會有人為我們在那個城市里塑起雕像,可能是青銅的、鍍金的,也可能是大理石或漢白玉的。和我一起去吧,我們會分別擁有一座英俊的雕像和一座盲人的雕像立在市中心的廣場上?!?/p>
“但是我怎么知道那個城市比我們曾經一起贊揚過的城市更加美好呢?”
“那是一座日出之地的城市。我敢肯定,兄弟,放棄你的那些詩篇吧,那不會換取世界上你應得的那部分,新的城市正在某個未知的地方崛起。城市,城市!”
“去你的城市吧,我要在這里喝一杯濃烈的帶著北方味道的黃褐色茶葉,我要在牛背上吹起牧笛,我要在光芒剛剛鋪就的田地里剝開一只甜玉米……”
“在你的史詩完成之前,我一定會找到這座城市。你閉嘴吧,現在!”
盲朋友離開了,小冊子在詩人的手中被捏成一團,跟盲朋友一樣,他相信自己原本是沒有感覺的,就像那些魚。那些被吃掉的魚,即使被吃掉,它們也不會有感知。但是現在他有感覺了,而這種感覺就是為了尋找索拉利斯。曾經對世界感知的喪失造就了詩歌,失明是從那些被詩歌造就的城市中傳承出來的,那些詩人必定會盲,因為在某一刻,他們倚靠在虛幻的城市一角,根本不需要去看。這個矛盾說明什么呢,這說明感官只是一個過程,通過感官到達失明才是歸宿。于是詩人開始懷疑自己的朋友并沒有失明,他有點兒厭惡盲朋友了,正是這種厭惡促成了他立即開始的行動。
在一本著名的偽科學雜志上,有人描述了人類的祖先智人頭頂上的第三只眼睛,那是一只能夠感光但是不具有真實視覺特征的眼睛。因此智人們不去觀看星辰,星辰對于智人來說只是一團像是嘴里哈出的霧氣一樣的東西。但是尼安德特人則不同,他們沒有第三只眼睛,因而在昂首看到星辰的真實光芒之后,他們產生了對宏偉、莊嚴世界的原始恐懼,正是如此,他們滅絕了。直到現在,令科學家們不解的是,許多人類無解的現象都與第三只眼睛有關,而且在解剖學上完全有可能確定第三只眼的存在。索拉利斯城的第一次出現,也是在這樣的一本期刊上,上面敘述了大量關于飛城索拉利斯的目擊案例。
在那些描述中,索拉利斯出現時的形象各不相同。許多人相信他們見到過傳說中正在建立的一座城市,甚至那座城市就在他們身邊,再進一步說,就在某個城市之中。城市的建設者們仿佛是隱形人一樣,自由出入于這些目擊者的生活之中,有時候甚至還和他們寒暄一下彼此的生活。但是那些目擊者都深知建設者們是不會對他們說出任何實情的,也許在他們腳下幾十米的地方,一個巨大的遠古之城正在生長著。可怕的科技、藝術和思想在他們生生世世的土地下傳遞著,時間被徹底地分裂,一個是人類的城市,另一個是人類無法知曉的城市。當那些善于捕捉這些秘密的小報紙發(fā)現了這類事件后,他們多數會從目擊者那里得到一個問題:“我們現在在什么地方?”另外再附上一些秘密的照片,通??偸沁@樣一種畫面: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座隱秘的城市影像逐漸擴大。當然這是關于索拉利斯的諸多說法中最唯美的一種。
遠古時候的一些城市殘片被保存下來,一些國家運用現代科技去復原這些城市,就像是在救助垂死的病人一樣。因為他們知道城市的靈魂是永遠存在的,就像那些游吟詩人們的詩歌一樣,它們或者不在紙上和書本上存在,但卻會在我們并不知曉的世界最黑暗的記憶之中存在。當然,關于那種逐漸擴大的城市影像,還有另一個說法就是:城市可能在沉睡,它們會自己醒來、生長,重現第二次生命,直至生命的無限循環(huán)。一些報紙甚至對一次集體夢境做過含糊不清的記錄。被采訪者來自幾座古城的精神病醫(yī)院,他們大多數都處在生存的壓力之下,多是做小生意的,這些人的話沒有什么說服力。那么為何會選這些微不足道的家伙們作為目擊者和宣告者呢?難道城市存在的意義就只是因為這些卑微的人還不夠多嗎?在他們語無倫次、盡力表達著瘋狂的口述中,一些人提到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們,那些建設者和居民,他們經常會來我們的世界。比如在街邊的燒烤攤上吃些東西或者喝點兒酒,當然,他們不會吃很多,有時候他們會和人們說說人世間具有哲理性的東西,只有在這時候,人們才能知道他們是來自那個城市。有時候他們喝得微醉,會告訴人們一切人類偉大的城市都不是永恒的,只有人們看不到的城市才是流著奶和蜜的地方,那里的磚是由金子鑄造,那里的地面上全部開滿蓮花,那里的人們頭上戴著玫瑰和橄欖枝。但是他們現在為何沒有戴玫瑰和橄欖枝呢?他們說,因為自己也只是建設者而已,真正偉大的城市時代還沒有到來,他們還不是那里的居民。那么,那座城市就是在他們的心中了,在人類所有的城市傾塌之時。那些人于是不再說話,仿佛是夢醒一般愣怔在那里。
誰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呢?詩人憑借著自身的理解力將這些報刊里的城市分為三種?,F在,與我們周圍的城市相對立的三座城市正處在遙遠的過去、被漠視的現在和永恒的未來。歷史之城在那些記憶中仍然沒有被毀滅,而是在地下。它們依附著心靈的種子,等待著再次出現,比如龐貝城或樓蘭;未來之城是一定存在的,只是人類還沒有進入那里的自由和權力,也許有人提前去了,比如在一些目擊者看來,曾經來到他們身邊的一些人就像是在某本書上見過,比如阿爾圖爾·蘭波?,F代之城就在我們身邊,但卻和我們有物理性和哲學性的分裂,只有極度分裂的人才能夠看到那城市的實體。那城市發(fā)展的每一步、每一秒都和我們息息相關,因此我們認識的世界并不是世界的全部。也許就像柏拉圖說到的影子之城一樣,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更加高級的世界的影子。那么城市的存在就變得沒有原因了,正是我們現在的城市經過了無數的“變成” 而成為了未來的城市,我們處在未來城市的影子中時,發(fā)現那并不是完美的,因為它們會殺死那些城市里的詩人。因此現在的城市開始被毀滅,被人們變成一種可恥的東西而離去,城市成為了死城。這樣一種循環(huán)造成我們一直生活在假象之中,也許我們從未發(fā)現過什么城市。
■美術作品:胡安·米羅
從這個意義上說,曾經被我們認為偉大的一些城市似乎早就毀滅了,比如巴黎這座城,我們看到的不過是對它的幻覺,而如今的人們依然在那種幻覺里生活著。在埃菲爾鐵塔和巴黎圣母院擁擠的人群中,每分鐘都有人從幻覺中醒來,出現在荒原上。人們發(fā)現不是巴黎城不在了,而是那些人不在了。城市的詩人蘭波在十九歲的時候宣布與一切決裂,接著他出逃,被這個城市的警察抓住,因為沒有兩元錢的車票而遭受拘留,回到家之后是母親的一記響亮耳光。正是那時候,城市的存在沒有了意義,沒有一個高貴且具有革命思想的人再愿意記錄這個城市的一切。但是非常欣慰的是,我們看到蘭波并不是只與巴黎決裂,而是與詩歌、文學和整個世界決裂,他以另一個自我出現在了詩人死去的世界里。我們當然可以由此推論整個世界都是失去意義的,也正是如此,我們現在才仍然可以看到巴黎城——一個沒有意義的城市飄浮在一個虛無縹緲的世界幻覺之中。但是蘭波還沒有和自己的生命決裂,他牽著一只駱駝去尋找另一個城市了,那個城市的名字我們至今無法知曉。那只駱駝在夕陽下向他訴說著沙漠中的歷史、生命和意義。
當一座城市,當一個人,當一只駱駝。有人看到它們,但是它們依舊無法讓所有人相信。我在一座城市里流浪,并且讓這種流浪盡量遠離自己,我試著漠視,如蘭波一樣成為所有人?,F在,我設想自己是城市里最先到來也是唯一被保存到現在的一塊方磚,我被放在了遙遠古都的一座寺廟前。沒有一輛建造城市的上等馬車會拉著一塊方磚,因此,我其實是在途中被丟棄的一塊,因為命運的機緣巧合才來到了這個寺廟里,于是我沒有真正進入城市。但是我依舊是城市的方磚,作為原本屬于城市的一部分,我比那些城市的過客——“人”,更加了解城市。我看到許多時間之后,一些來到陌生城市的流浪者抬起頭看著我。但是現在這里有無數的僧人,這座城市的出現也源于某種信仰。這樣的城市并不少見,城市和人本身是一樣的。
那個詩人發(fā)現了索拉利斯的蛛絲馬跡后就獨自上路了,他依舊在想象著,但是已經誕生的任何想象都是毫無價值的。也許他正走在索拉利斯之中,只是無法發(fā)現它。他感到自己推測出的三種索拉利斯的真實面目都是無法發(fā)現的,因為人類的感官實在是太低級了。人類的快樂也是有限的。當人類沉醉于在路上的快樂時,就很難充分地去理解和洞悉。詩人尤其如此。他什么都沒有帶,只是帶著一個本子和一支筆,他一路步行,他發(fā)現城市間的空間變得越來越小。這讓他抱怨,因為他是一個詩人,他希望看到更為廣闊的東西,而不是一個用幾何圖形堆砌的城市。他感到了城市的危險性。難道是因為他一直只顧沉湎于自己的詩歌而不是生活嗎?他希望看到原來那個屬于自己的城市,那個只有靠自己的詩歌力量來保護著、才能顯現出完美的城市,因為直到現在他才發(fā)現,自己無法在別的城市完成抒情。于是,他開始回顧自己的城市,可它如此遙遠,所以他的回顧完全來自于想象和回憶,這引發(fā)了他無數的夢境,他懷疑索拉利斯也只是其中的一個夢境而已。
很多人都描繪過自己的城市,有的詩人漸漸對城市不再理解,只是覺得城市的存在和發(fā)展令人不可思議,他們陷入到了一種思辨之中,而不再是真正地生活??墒?,在一個偉大的詩人關于城市的古老介紹之中顯示,只有生活在城市之中才是最主要的,但是這種生活對于詩人來說卻是別處的生活。當然,現實之中的城市也并不會因此就產生分裂,沒有一個用石頭或者鐵做圖騰的城市,會因為一個詩人的描繪與別的詩人不同,而發(fā)生災難。歲月的流逝是詩人抒情的一個重要因素,正是因為看到人們的城市在時間這個因素中沒有變得更加美好,詩人才產生了對時間的懷疑。他認為城市缺失了一種“死亡感”,市民們的信仰會使人對死亡的認知產生分裂。
你相不相信在詩人的城市里,那些橫平豎直的街道其實只是幻覺呢?那里是孩子們的理想樂園,因為街道上的一切都是一覽無遺的。詩人的城市很少將自己弄成迷宮的形狀,人們一眼可以看到更多的東西:那些永遠不會變化口味的街邊小吃,那些幾乎全是藍色的窗欞和在藍色的天宇之中飄浮著的簾子,那些放在地面上用木頭打造的板凳和坐在上面下棋的人,甚至那些推著獨輪車、能夠用簡單工具制造出唯美安靜的勞動者的歌聲的小商販們。在詩人小時候,他以為這就是整個世界,而整個世界就是幻覺的總稱,因為無法證偽。
正是這個時候詩人睡著了,他感到了疲倦和恐懼,也許索拉利斯根本就不存在。這個城市的第四種可能,就在我們的記憶之中,是那些值得回憶的片段組成了索拉利斯。他在夢想著,在一片城市之外的荒原上,夢到自己在某個地方將那些殘片恢復成了一個巨大的圖畫:他小時候看到的青磚路面、墻壁上刻著的戀人的名字、躲進城市廢墟下談戀愛的年輕人、春季組織的植樹活動、他自己孤獨的時候救過的一只貓——正是這只貓引起了他要成為詩人的念頭,還有棉花糖和路過的騎駱駝的人,還有母親。哦,一幅完成了的宏大圖畫!但是他卻無法進入到圖畫之中。當他醒來的時候,他流出了淚水。
你或許以為他這么做什么都不會解決,是的,因為他只是流浪和回憶,以致以他為主人公的小說也變得毫無意義。但是我們?yōu)楹我粋€意義呢?意義是悲傷的,正是在他獨自存在于一個陌生城市的時候,他不再寫詩,也不再回憶童年,因為他發(fā)現自己到現在才會界定“童年”這個詞,也是直到現在,才懂得了如何界定城市的意義。
城市在變化,而詩人是不變的,詩人的祖先的確是那些盲目的魚類——那些地球上最簡單的生命,它們甚至不知道疼痛。詩人是在自己的城市拋棄他之后離開的,但是那些詩卻是城市記憶的一部分,甚至在城市之前就已經有了關于這座城的詩。每個詩人都試圖走入到城市的永恒記憶之中,但是城市并不需要這一點,城市比你想象的更加理智。我在想一種可能性,即:建造城市的不是我們,而是時間本身。我們的記憶之所以對城市有確定性,只是因為城市是一個記憶的載體。在詩人出逃之后,他的城市的大街上依舊有一些乞丐,也有那些貓。城市里的每個詩人都養(yǎng)貓,他們在自己的小屋里靠貓來接受外面的信息。貓傳遞信息的速率驚人,而且每只貓有九條命。
曾經有一只貓啟發(fā)過我。我在很多城市看到過這樣的貓,它們幾乎是相同的,而其實也的確相同。是的,我們已經將所有的城市都變成了一個城市。這正是詩人們絕望的原因,但是很顯然,他們之所以還會尋找新的城市,是因為大多數的詩人并不知道他們已經變成了一個詩人。其實,真正的詩人已經死去了,在一個城市第一次拋棄詩人的時候,詩人就死去了。
我們現在知道了一次流浪直接導致了城市的一次變形,或者說城市意義的一次變化。是所有的城市都會有這樣的一個詩人嗎?不,曾經的時代到此就結束了,現在的許多城市結構更加現代化,而不是沉醉于遙遠的抒情之中,它們甚至都不再需要一個特殊的名字。新的城市不需要詩人,而似乎只需要一些理論家去證明這種必要性,這些理論家?guī)缀醵际菢I(yè)余的,他們本身沉醉于城市之中。時間是持續(xù)不斷的,因此人類感到有無限的可能性在城市之中。他們嘲笑以前的城市并且決定忘記以前城市的一切。大量沉睡著的古老建筑被毀滅,那些繼續(xù)生活在小屋里的詩人的后裔們,只能靠回憶那些沒有人去聽的故事為生。我接觸過一個無比悲傷的詩人,他說新的城市沒有給他帶來任何靈感,一定是有什么東西錯了。不,我覺得,這沒有什么錯誤,錯的是詩人,因為在以前他們也從來沒有生活在城市之中。他聽到后,起初無比的憤怒,從這種憤怒中,我試圖理解他的無辜,但是接著他開始講述。其實不必講述,我本身也時常回到這些記憶之中。
■美術作品:胡安·米羅
那的確是一個夢境,人們醒來之后總是只留下其中美好的片段。那或者是在上個世紀或者更早的時候,一個僅有十六歲的詩人離開自己的城市,在城市的街道上他將最后一枚硬幣投進乞丐的碗里,因為他喜歡那種聲音,他喜歡乞丐那銹蝕著的說話聲,他還喜歡他們眼神中的色彩,他甚至喜歡那些圍繞在他們頭頂的蒼蠅的黑顏色背心。當時他渴望找到城市的每個細節(jié)中與一切形成通靈的成分,但是他周圍那些平庸的、已經從小屋里走出來的詩人再也不相信他了,他們也已經無法描述自己的城市。他離開了。
我們已經說到過一個流浪的詩人,他的名字是蘭波,但是唯有詩人才能理解詩人,只有相信被城市拋棄的人,才能理解蘭波的流浪是真實的;而任何關于這件事的描述都會被看成是不同詩人的幻覺重組,就像尼采理論中的永恒循環(huán)一樣。蘭波的確在沙漠之中失去了一條腿,但正是他堅信的東西使他進入了索拉利斯,那其實是一個死亡之城。
他離開那個城市之后穿過鐵路,上了一列火車,經過幾天的沉睡之后,來到了一座新城。他沿著鐵路一直向前走,只是為了逃避檢票員令人厭倦的盤查,接著在一個適宜的時機,他跳出將城市和鐵軌分開的護欄。在護欄之下是一座橋梁,流水在靜謐的夜晚發(fā)出聲響,他以為那其中還有人們的聲響或者回聲,那些回聲將永遠不會消失,否則世界如何形成它的通靈理論呢?但是來到這里無須任何想象力。
他看到橋下騎駱駝的人?,F在那個人不是騎在駱駝上,而是和駱駝一起在橋下沉默著。駱駝是跪著的,主人躺著,一塊四方形、繡著祥云和白鳥的毯子鋪在潮濕的地面上。一個用翠竹枝條編制的涼枕被他放在胳膊下,涼枕同時可以當成一個小桌子使用,還有一本用奇妙的文字寫就的書。蘭波感到正是這樣的場景時常出現在夢境中,也因此,他迷戀于自己幻想的東方生命,他會為了這種幻覺去忍饑挨餓,并且模仿遙遠的東方人去冥想,還會使用所有城市都違禁的藥物。正在這時候,駱駝脖子上用金子打造的鈴兒響了起來,并不是駱駝和騎駱駝的人要離開,而是橋洞里穿過的微風引起了鈴兒的響動,聲音清脆得像是在提示他要保持清醒。
蘭波走近騎駱駝的人,那毯子的花紋變得更加清晰可辨,神秘的元素流淌著:白鳥背后是不成形的花紋,甚至毯子上凸起的毛球也呈現出各種特殊的形態(tài)。蘭波現在感到自己是一個殖民地的土著,他該如何和這個外族人說起自己的城市呢?騎駱駝的人在沉睡,駱駝同樣在沉睡,整個城市都在沉睡。除了那些纏綿的生物、已成定局的建筑物和不斷變化的建筑藝術。
無論我們如何解釋也無法讓蘭波和一個語言不通的異鄉(xiāng)人交談,城市的結構也不能改變這種隔膜,一個開放的城市文化也許隱藏得更加深邃,所以千萬不要試圖去發(fā)現陌生的城市。其實騎駱駝的人已經沉睡了不止一個夜晚了,自從他們穿過沙漠來到神秘的西方之后,就已經將靈魂的最后片斷丟失。在他們拼命地想用一種熟悉的目光去注視這接近另一片海洋的異鄉(xiāng)時,他們幾乎忘記了一切,甚至彼此都變得不再熟知。在城市外的曠野上,帶著彎刀、笛子的人們,成了迷失得最徹底的人,他們以為自己已經經歷了一次環(huán)球回到了家里,在等待著自己君主的召見。
這是唯一一個被落下的騎駱駝的人,他在橋下已經有一個月了,他看著陌生的人們,產生了神話里“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想法。他感到流浪使自己衰老得比所有人都慢,他見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未來城市,君主都不知道換了多少代。
蘭波既想守著駱駝主人等他醒來,又想去看一看這座城市,以便了解這座城是否出現了新的詩人,那些詩人又是用怎樣的方法去描畫城市的色彩、氣息、聲響和靈魂的。他看到遠處城市的燈光倒映在河水里的影子時,想到這座繁華的城市一定會產生無數的詩歌。因為詩人的小屋是城市的倒影里最易辨別的,它們永遠亮著燈,雖然那燈光從來不會比一只螢火蟲更加輝煌。他最終還是朝著那微弱的燈光走去。昏暗路燈下的人們在微寒中等待他的到來,時而有夜晚的馬車像是搭載著鬼魂一樣匆匆閃過。
這座城市里有兩條筆直的大街。在第一條大街上,有夜晚仍然在販賣食物的店鋪、酒館和舞會,像是巴黎的舊城。丑陋的女人們和體毛濃重、渾身酒氣的男人們在那里尋歡作樂。后街則是亮滿紅燈的地方,衣著臟而暴露的女人在那里等待著自己的主顧。蘭波將在一個被允許的女人那里失去一只腳,但是現在他還不知道。如果去夢境的潛意識里分析的話,夢境也是有邏輯的,但是夢境會創(chuàng)造一個完全走不出的城市,這樣的夢境會存在破綻,比如當你深知一個城市名字的意義時。
蘭波是在一個隱秘在紅燈區(qū)后面的詩人小屋里,知道城市的名字是“索拉利斯”的。這個名字是如此的奇妙,奇妙得讓他有些反感。那是一個衰老了的詩人,他桌子上一沓稿子的第一頁空白著,毛筆則在桌面上一塊黑糊糊的斑點上躺著。他的眼睛已經混濁。蘭波不斷地向他詢問,他的問話從來沒有任何禮貌。老人并不氣憤,但也沒做任何回答。因為他相信蘭波并不是真的已經相信了自己在尋找的東方生命。當天空漸漸亮起來時,爐火的香氣隨著陽光穿過小屋前的許多建筑,變得淡然。那些夜晚不斷交談的貓準備沉睡時,蘭波看到了老人的稿子上其實寫滿了字。
城市本身并不比它在燈光中的倒影更顯得壯觀,這時候,那位老詩人說:你想要解決的問題,是不必要去解決的。人可以無限制地失去,但是不能無限制地獲得。比如那個騎駱駝的人,他雖然將自己的城市變成圖畫背負在路途上,但是一個永遠不會變化的城市必然會被忘卻。新的城市是從來不存在的,所有的城市都已造成,并且都是一個城市的無限倒影。只有詩人是變化的,詩人才能改變一個城市的困境。
那么現在呢?蘭波問。所有的城市都在遭受災難,人們甚至不知道如何在那里生活,人與城市彼此踐踏、彼此仇恨、彼此成為負擔。老詩人說。蘭波又問,這是為什么?老詩人回答,詩人們也許無法解釋,因為他們并不是真正生活在城市之中。現在老詩人看到的窗外的城市光芒,仿佛是許多時間之后蘭波看到的城市里那不會消失也從不存在的光,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只有那些不是實體的東西才能被真正地稱為生命。去感受它們,年邁的詩人說,最主要的是,一個詩人從這種感受之中會逐漸有所領悟。好的。蘭波更加堅定地要去流浪了。年邁的詩人說,去那座橋下牽著那個駱駝,那是一只會說話的駱駝,那之中有一種沉默和淡然,那其實是東方生命的一種。但那是別人的駱駝啊。蘭波感到困窘,他心中還有一些道義。不,老詩人說,我已經經歷過這些。那只駱駝會跑回去告訴它的國王,他們的臣民在這個城市死掉了,到時候他們的大軍將會進攻這座城市,這同樣不是駱駝想看到的。你明白嗎?在你的道義和一座城市的生命之間,城市的生命更加重要。蘭波感到無法相信,但是他依舊回到了橋下,這時候他早已忘記了騎駱駝的人,那人不在了,只有一只駱駝在那里沉睡著。他還忘記了那是一只會說話的駱駝。
上面說到的也正是我們?yōu)楹我屘m波相信一個詩人必須去流浪的原因。當蘭波自己深知無法解答的時候,這個小城的詩人并不在這里,而是生活在別處。只有成為任何人,才能看到所有的城市背后的城市——那個唯一的、無法描述卻只能體會的城市。只有成為任何人,才能不只是相信而是會去接觸這個事實,即:所有的詩歌都是沒有必要的抒情,所有的詩都是不存在的。正是如此,蘭波在經歷了從十六歲到十九歲的所有城市的時光之后,宣布與詩歌甚至一切決裂。那時候他領著一只駱駝——也許是相同的一只——去尋找真的東方,那是一種玄學的東方,甚至已經超脫玄學。他在大沙漠上依舊可以無限制地回到這個城市——索拉利斯。
但是蘭波最后還是在沙漠里死掉了,但那并不是為了去改變一座城市,那時候他只是在想人類如何才能更好地進入那個城市。他每天注視著神秘的太陽從不同的地方出現在這片似乎走不盡的沙漠上,幻想太陽只是這個大沙漠的一個居民,而晨星和晚星當然也會不斷地變幻位置,蘭波在細節(jié)里描述城市的對立體——沙漠。但是要知道,這不是蘭波的沙漠,而是駱駝的沙漠。在駱駝看來,這和人的沙漠是完全不同的,而且駱駝也并不急于描繪它,而只是沉默和傾聽,真正的聆聽。蘭波在最后一座城市外回頭看了看已然消失的城市,此時的沙漠宛若一個世界的盡頭,其實那只是開始。沙漠代表著一種混沌,城市正是在混沌之中拔地而起的。只有在沒有城市的地方才有所有的城市。
現在我們說說那只駱駝吧。它雖沉默,但曾無數次拯救過蘭波的生命,其實它知道這是毫無意義的,因為人類生命的重要性并不在一個詩人身上,而是在一種與整個人類都沒有區(qū)別的記憶里。駱駝的救贖只是為了讓蘭波知道這一點。在蘭波重新受到詩歌靈感的召喚時——在沙漠上他無數次經歷過這種回到詩的沖動——他并不知道其實那是流沙在吞噬他的身體。擁有這種沖動是因為蘭波不能總沉陷于寂寞中,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了。駱駝也一直都不開口,因為它的生命意義不在于解釋。蘭波夢見自己回到了城市,而所有的東西都是由流動的沙子構成的,包括城市中心那個冒著紫色濃煙的人體工廠和被制造出的人體。在工廠的人體儲存車間里,他看到無數的男人、女人的胴體,它們此時還沒有思想,城市是唯一具有思想的生物。但是那些赤裸的沙子造物是那么渴望能夠彼此接觸、糾纏,甚至沒有辦法將它們分割開。一切都是流動著的,沒有不變的墻壁。蘭波走進人體廠房,衰老的詩人似乎也在那里,他似乎在剛建造出來時,就已經衰老。
在索拉利斯,老詩人的房子隱藏在紅燈區(qū)后面,現在他和城里的妓女們無比熟悉,他那已經成為灰白色甚至已經顯示出沙子細節(jié)的身體,在妓女的身體中穿梭,如同一條盲目的春天的魚。蘭波叫喊著衰老詩人,但他不應答,他的眼睛時而在自己興奮的胸部,時而停留在沉默的腳尖,他完全忽略了蘭波。那是一個陰謀。當蘭波走進這令人厭惡的場景中時,他被沙子吞沒了,那些沙子卷著他身體上的皮膚、毛發(fā)、血液和神經一起融合了。擁有幾個不同大腦的人體想接通,一種可怕的本能超過一切思考,也許城市是唯一能夠隔斷這種本能的東西。蘭波就是在那里失去了自己的一條腿,他無法從那一團試圖回到混沌的物質之中徹底解脫出來。一個女人徹底敞開胸懷并且試圖擁有他,也讓他擁有自己,擁有自己的幻覺、自由和痛苦,可現在蘭波的身體是柔軟的、不堪一擊的,他會失去一條腿。他的駱駝在用力拉他的腿,它趴在沙漠上,身邊的鈴鐺丁丁當當地響個不停。但是即使當蘭波處于最后無法走出沙漠的絕望中時,它也不會帶他走出去,它會用更好的辦法、一種東方的辦法。
駱駝叼來一根粗糙而結實的樹枝,蘭波死死地抓住它,他的身軀已經被吞沒了,可他的靈魂覺察了一個更糟糕的事實:他發(fā)現自己并沒有通過鐵路來到這里,可所有的感官卻都在火車上丟失了。一個乘警將那些感官拾起來交給他的母親,他很快被找到并帶回家,但是那些感官變得不能再隨意使用。最可怕的是,他丟失了嗅覺而不是觸覺,他對自己說。接著他抓得更緊了,他現在只剩下嗅覺了,他的嗅覺因此變得敏感,他聞到了駱駝那緩慢擴散在干涸空氣中的血腥味,他因為要殺死一只駱駝而拼命地從一個困境里向上爬。他死死地抓住枯樹枝,駱駝用力地向上拉,嘴角已經滲出了血。蘭波終于出來了,失去了一條腿,他瘦弱的身體里也灌進了沙子,現在,他是一個沙漏,他開始通過駱駝的失血速度來計算自己的死亡時間,因為通靈的感覺會使他的大腦最終無法承受“一為萬物、萬物為一”的大和諧,直至萎縮。他試圖將自己困在“我”之中,這是一種保護。是的,他變成了時間的控制體,他漏下沙子的速度并不是恒定的,而是在受尋找“我”的感覺而變化。他又回到了童年的“我”之中?!拔摇薄堑?,那時候沒有城市,我們像是種子一樣被埋藏在地下,等待著黎明被別人挖出來。
接著我開始寫作,我去了一個城市生活,那里有一群詩人試圖去接近理性而遠離通靈。于是我否定城市,我設計了一個詩人的出逃,詩人在出逃之中悟出了詩人是一群毫無區(qū)別的、已經死去的生物,于是他不再繼續(xù)走,而是幻想出了一個蘭波和一只駱駝?,F在,蘭波開始幻想了,他能夠使我回到我的童年嗎?這難道不是一個比城市還糟糕的迷宮?
現在蘭波已經沒有足夠的能量繼續(xù)他的通靈了,他饑餓,接著昏厥過去,他想要醒來?,F在,駱駝開始說話了,它將枯樹枝放下,嘴角流著血,開始訴說它的故事、它的城市。
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上,沙子記錄了城市的影子,那些海市蜃樓起初是它和它的同類統(tǒng)治的,那時候它們不只是有影子而已。那座城是立體的,也是有史以來地球上最偉大的城市之一。在駱駝緩慢的生命之中,這座城屹立了十萬年之久。城市分為六層,代表沙漠的六種形態(tài)。城市的中心放著建造者、一個偉大的工程師的詩篇,其中又分為六章,城市里的六種居民處于六道輪回之中。那時候只有大工程師是掌管一切的,沒有君王、沒有大臣、沒有軍隊。這座城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座將真實的城體與幻想之中的城市相連接的,因此它是無限大的。城市的邊緣也不是用荒原或者海洋等天塹與外界分開的,而是一個循環(huán)體,或者可以認為在那個時代,地球是一座大城。
當一個人偶爾問城市的居民——駱駝,朝北走是什么地方時,那些駱駝會緩慢地搖頭說,你會走到“北”的盡頭,但是通過了盡頭依然有無限大的城市。那些城市的建造者最終竟然達到了這種效果。那個大工程師在建城的時候只是想,不斷地建造下去吧,城市多好啊,他需要城市無限地延伸,在每一部分有不同的建筑風格。各種各樣的房子起初是立方體的,四周只有一個門廳,門廳上五百名畫家日夜不停地畫著幼發(fā)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四季、椰棗和遙遠的地中海上五彩的船帆。當一只駱駝設想可以從一個巨大的宮殿建筑中穿過的時候,人們便在鋪著樹皮形狀、細節(jié)上雜亂但是整體和諧的大路兩旁,建設了可以穿過的凱旋門式的高塔。城市中的這種高塔開始彼此相連,在那個偉大工程師建設了五百年的時候,這些高塔已經形成了一個新城或者是古老城市的穹蓋,人們只有爬上高塔才能看到星空和太陽,而下面的城則燃燒起了不滅的大火。
于是人們開始尋找那種可以永遠燒下去的礦物,一些駱駝開始朝地下發(fā)掘,它們發(fā)現了煤礦,于是修建了可以上下穿梭的通道。一座新的城市開始在地下出現,像是蟻穴一樣復雜多變。為了修建新的地下層的索道和排水系統(tǒng),不僅累死了大約五萬只駱駝,還使幾百名最好的工程師操勞過度而死。在城市建設終于要竣工的時候,那些綿延數百公里、風格各不相同的建筑物被神秘的大火照耀著,仿佛是一個巨大的駱駝之神。
這時候大工程師已經一千多歲了,他的生命是漫長的,他想到了生命的有限該如何融入到這注定無限的大城之中。于是他命所有的神秘宗教的通靈師為那些在城市建筑時死去的駱駝修建一個城,那座城必須和他們的城市相連,必須無限大、必須壯麗、必須不死。于是那些通靈師們先為自己選定了那座靈魂之城中的一部分就去建城了,因為他們知道完成這座城的時候,也是他們自己死去的時候。同時他們也秘密地為自己的大工程師建了城中的宮殿。那座城必須在天空之中,而且會不斷地閃現。那些人開始雕刻空氣里的每一個可以包容靈魂的細節(jié),開始在風的顫動和光線的變幻之中挖掘空間,那些駱駝還引來兩河上所有的水,建造永遠不停息的綿綿細雨;但是沒有一滴雨水會降落在城市之上,因為大火也是永恒的。
■美術作品:胡安·米羅
在建筑這座城市的時候,新的死亡也正加劇著,所有人都沒有來得及安享這偉大的城,只是看著靈魂之城在不斷變大。當一切建好之后,地球上的駱駝已經所剩無幾,大工程師卻依然活著,是的,他已經活了有幾千年之久了。于是他和他的人民從最早的城市建筑出發(fā),一路去看這座龐大的奇城,那是一個四方形的深井,這個井與整個城市的上萬口井相通著;但它是不同的,它里面的水正是兩河的源頭,是無始無終的。他們看到那些堆積起來的、矩陣一樣的城市里的大街兩旁,堆積著無數奇異形狀的建筑物。建筑物上每一扇窗子里的色彩連接起來,比真的幼發(fā)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還顯得寬闊、富饒。城市的門廳里是從未見過的四季長青的植物,穹頂下是飛翔著的鳥兒,它們來到這里過冬,但是再也沒有回到以前的地方。
駝隊就這樣行進著。在城市的不同地方,那些陌生的面孔從窗子里探出來,臉上帶著希冀。大工程師就這么走啊走、看啊看,一直到了更遠的地方。每個地方都有新出生的孩子、不斷變化的城磚、護城河的支流、陌生的語言、味道奇異的食品,還有重新組合了語法的文字和詩篇。有些城墻上刻著字紀念那些建城的時候死去的人們。還有的地方,太陽的光芒可以透過穹頂上的旋梯通道和火焰的影子射到大地上,而有些地方,地下的火焰則形成了市中心永遠歡樂的焰火晚會。他們越來越感到陌生和幸福。大工程師問自己的一個隨從,我們走了多遠多久了,隨從無法回答,因為他早已被城市吸引,他寧愿這樣一直走下去。前面是荒涼的邊際了吧,大工程師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疲倦,一定要到邊際了,否則直到他死去也不能將城市盡收眼底。
他們一路前行。這時候他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在他們到達一個廣場之后,清澈的水溢滿在廣場涂繪著風景的方磚上。一些蘋果在地上滾動著,玻璃的墻壁反射著遠方的建筑。大工程師感到一種熟悉的感覺,他聽到井水的聲響,是的,那是一口熟悉的井,但是他已經忘記為何會有熟悉的感覺了。這時候,那個清醒過來的隨從叫道,大工程師,我們回來了,真是一場夢幻!是的,他們回到了起始的地方,那口井就是兩河的源頭、世界之水的源頭。大工程師在自己的大殿里待了最后兩天,在第三天,他乘著一條船跳進了井水里,他希望自己死后也是永遠流浪著的。從那之后,所有剩下的駱駝都開始沉默,一座城市讓它們沉默。它們將詩歌雕刻成一座紀念碑,那部史詩可以代替它們所有的語言。
蘭波虛弱極了,他努力睜開眼看著身邊的駱駝。剛才是你在說話嗎?他問。是的,我在說我的城市,其實我本來是不應該說話的。那么那座城市現在還在嗎?是的,還在,在我們身邊。你為什么要說話?蘭波接著問。駱駝說,因為你快要死了。聲調里沒有一點兒感情色彩。那么我死了能進入到那個城市嗎?我是說先穿過你們建造的那靈魂的城,然后再進入到人類看不到的駱駝的城,那座城叫什么名字?蘭波不斷地問道。你一直都在那座城中,駱駝說,那就是索拉利斯城……
蘭波死了,現在,那個出逃的詩人開始朝著他來的方向走,他饑餓無比,他向一個同路的人索要了兩塊錢,接著他成了一個孤獨的人。那里的陌生城市一片連著一片,但是沒有一個比夢中的更加美好。在一個城市之中,他看到了一個牽著駱駝、拿著照相機、留著胡子的家伙,他和那個人搭訕,很快他知道那個人去過無數城市,留下過無數城市的影像。他們開始同行。一路上,攝影師拿出不同城市和那里居民的照片給他看,那些照片里當然也有我的照片,那時候我正在做夢:我的妹妹騎在兩個駝峰中間,而我牽著駱駝的繩子。那時候我就設想它一定是來自一座大城市、一座我們沒有去過的城市,也許順著村子剛剛修好的馬路,騎上摩托車用一兩個小時就能到那里。
在無數的城市里,他們一同在立交橋下過夜,駱駝就跪在身邊。在另一座城市,也是最后一座城市,攝像師要和詩人分開了。我是從一個很遠的地方來的,我要坐火車回家了,坐火車也要兩天兩夜呢。他驕傲地說,仿佛已經看到家里的親人準備好羊肉和美酒等他了。臨走的時候,他要把駱駝賣掉,賣到屠宰廠或者是動物園里。雖然動物園給的錢遠遠沒有屠宰場多,但他說自己已經掙了足夠的錢,一個生命還是讓它活下去吧。詩人從他眼神中看到了美好。于是他們分手了。
荷馬是如何在最后失明的時候細致入微地記錄了城市和它的戰(zhàn)爭呢?彌爾頓是如何在失明后寫出了天使們偉大的城市、地獄里那些城市可怕的門、頂樓、飛行的通道和破門的機器的?洛夫克拉夫特又是如何在意志混亂中尋找到了已經消失了很久的巨大的、墳墓一般的城,以及城市里那些巨大建筑上飛起的廊檐、笨拙的石柱、在海底沉睡著的基石等物件的?當他們失明,當一座城市……
詩人在剛剛離開那座城后決定回到自己的家中,他感到無比興奮,也許他正處在一個更大的夢境之中。他微笑起來。這時候,他看到一只駱駝追上他,駱駝的眼神里也露出微笑。他們看著彼此。他似乎在等待著什么。這時候,駱駝開口說,當一座城市在你的腦海之中鋪就了第一塊磚的時候,你就必須進入那座城。他說,你想和我同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