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族
■美術作品:夏加爾
好端端的一只碗既沒有摔也沒有碰卻突然碎了,家里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突然碎碗是不好的預兆,說明有餓鬼上門了,必須馬上獻上一些飯菜,讓它吃飽后離去。人們對餓鬼早有定論,它的前身是一個餓死的人,所以對飯菜迫不及待,你只要讓它吃飽喝足,它便不會害人。正是基于此,人們覺得餓鬼不可怕,對待餓鬼的辦法也很簡單,有什么現(xiàn)成的飯菜獻上一點便可完事。
但碎碗那天,叔叔的一句話卻讓我變得很恐懼。他說,鬼來了。他不怕鬼,所以他說得輕描淡寫,完全不把鬼當回事。但只有六歲的我卻突然覺得有一只手在那一刻抓住了我,要把我拉向一個無比可怕的地方去。燈發(fā)出幽幽的光,家里的光線似乎迅速暗了下來。母親意識到了我的恐懼,馬上制止了還想說什么的叔叔,把我拉到了她的身邊。但她不知道經(jīng)由剛才的驚嚇,我的身體已變得軟軟的,似乎那只可怕的手已經(jīng)鉆入了我的身體里,要把我撕爛。鬼與人沒有確切的對應關系,加之鬼在人的感覺中是陰森的,所以只要有人說到鬼,周圍的人無一例外會感到恐懼。多年后我想,也許鬼永遠都不會現(xiàn)身,但只要誰一說到鬼,每個人大概都會馬上有一種被鬼抓住,要被拽入另一個可怕世界的恐懼??謶质且环N被征服,一個人感到恐懼,一定是被某種具有強大力量的事物摧毀了意志,為即將要墜入一個可怕的境地而害怕,同時又產(chǎn)生出強烈的掙扎欲望。大人尚且如此,只有六歲的我就更不能避免了。
叔叔一句話帶出的那只無形之手,從此潛藏入我的身體,時不時地把我的心撫摩得驚恐戰(zhàn)栗,讓我三十多年都不能解脫。
第二天,我和伙伴們一起到山上去玩打仗的游戲,敵我雙方都很勇敢,沖鋒沖得迅猛無比,守衛(wèi)守得堅不可摧。玩累了,兩支部隊很快瓦解了陣容,敵我變成親密的伙伴。我們坐在一棵大樹下說話,一個小孩說到了鬼,氣氛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他說,前天他在河邊上碰到鬼了,它穿著白衣服,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伸手向他要糖吃。他看見那個鬼像自己一般大,是一個鬼小孩,便想將其捉弄一番。他對鬼說,好,我給你糖吃。他的褲子口袋里確實有糖,但他卻裝作拿糖的樣子解開了褲子,對著鬼撒了一泡尿。鬼上當受騙后委屈極了,哇地哭了,隨即鉆入石頭不見了蹤影。他一邊用腳跺那塊石頭,一邊嘴里大罵,你個鬼小孩,還想吃糖,我讓你喝尿。他把這件事講得眉飛色舞,小伙伴們都因為他捉弄了鬼而歡欣鼓舞。他的講述吸引了所有人,因為情節(jié)太離奇,所以沒有誰懷疑他的講述真實與否,他迅速變成了一群小孩中的中心人物。小伙伴們都很羨慕他,鬼受到他捉弄后,是一個無力反擊、不能再發(fā)揮魅惑之氣的失敗者,并乖乖地鉆進石頭不敢再出來。他的感覺很好,捉弄了一次鬼,讓他享受到了一般小孩享受不了的快感。
我因為在前一天晚上被叔叔的一句“鬼來了”嚇壞了,所以在那天仍心有余悸,不敢加入到罵鬼詛咒鬼的小伙伴們中去,我甚至不說一句話,我怕自己一開口便有鬼找我的麻煩。一只可怕的無形之手在我身體里游移,我用我很有限的意志與其對抗,我的內(nèi)心繃得很緊,只要一聽到“鬼”字頭發(fā)就豎立了起來。小伙伴們圍成了一個熱鬧的群體,而我卻想悄悄離開。我知道加入這個熱鬧的群體會讓我更有安全感,但我卻覺得他們很危險,怎么能平白無故地罵鬼詛咒鬼呢,萬一有鬼剛好經(jīng)過,聽到了他們對它的辱罵和詛咒,一生氣要扭斷他們的胳膊和腿,咬他們的耳朵,挖他們的眼珠子,他們該怎么辦?
我的擔心不是多余的,很快這個熱鬧的群體里便出現(xiàn)了意外。那個向鬼撒過尿的小孩正興致勃勃地講著一件事,另一個小孩突然指著他說,你背后有鬼。他嚇得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但他還是膽子大,轉(zhuǎn)過身去要看個究竟。那個小孩又叫了起來,鬼在你左邊,要用手抓你了。他這么一叫,所有的小孩都害怕了,哇哇叫著跑了,其中跑得最快的就是那個向鬼撒過尿的小孩。他回家后被父親打了一頓,以后小伙伴們問起他向鬼撒尿的事,他拒不承認,說那樣的事是別人編的,直到長大成人后,他也仍然不承認曾發(fā)生過那樣的事。他品嘗到了恐懼的滋味,所以他在內(nèi)心筑起了壁壘,并理智地從往事中逃逸,他知道只要把往事死死堵在已逝的歲月中,他就不會再受恐懼的折磨。
但我的成長卻一直很痛苦,鬼一直在我的童年生活里若隱若現(xiàn),時時讓我恐懼。叔叔的一句話讓一只可怕的手始終在我心里作祟,我在努力壓制著它,有時候覺得壓制不住它了,便沮喪地躺倒在地,等待著讓它把我拉入黑暗世界中去。但奇怪的是,這時候我內(nèi)心的恐懼反而不見了,整個身心變得無比輕松。我只有六歲,怎么能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我對事物的判斷太過于單純和固執(zhí),而且從來沒有得到糾正和指引,所以我覺得那一刻的輕松就是死亡的方式,便傻傻地躺著等死。最后的事實是,我并沒有死去,而是睡了一個美覺,做了一個好夢。
幾年后,隨著我的一位小學同學掉到河里淹死,鬼的恐懼再次開始折磨我。她中午回家吃完飯,返回學校時從木橋上掉入因下雨而暴漲的河水中,被淹死后漂了很遠才在一個淺灘處停住。得到消息后,我和一位老師跑向出事點,我們相信她不會被淹死,只要從河里把她撈上來就可以救活她。那時我還不到十歲,不知為什么居然跑得那么快,而且一直跑在老師的前面。跑到出事點后,她父親已經(jīng)趕到,她的遺體已被用衣服裹了起來。死亡似乎透過來了一種冷冰冰的氣息,讓人沉重得有些喘不過氣。我想,她死后會不會變成鬼。這樣一想我便緊張害怕,趕緊躲到了老師的身邊,隨即又跟著他返回了學校。
這件事很快就過去了,但我沒有想到一個噩夢卻從此又在我的身體里生根發(fā)芽,慢慢地長出了含毒的枝葉,時時從我戰(zhàn)栗的心頭拂過,讓我恐懼和害怕。在她的尸體停住的那個淺灘旁有一個深水潭,潭邊是石崖,崖縫里有一個往外汩汩冒水的泉眼。但這個極為常見和簡單的泉眼,卻因為我的女同學被淹死而在我夢中變成了鬼出沒的地方。在夢里,我夢見有一個像蛇一樣的長條狀的鬼從那個泉眼中出來,閃著綠光,纏繞在石崖的一棵樹上向四周張望,準備抓住過往的人。我不巧正經(jīng)過那兒,我覺得我已經(jīng)被它看見了,所以便無比恐懼地奔跑,想逃脫它的視線。但我越跑越緊張,感覺它已經(jīng)撲了過來,要用奇形怪狀的爪子把我按倒在地。那一刻,我感到絕望,順從于死亡的意識已占據(jù)了我的大腦。但在情急之中,我用大拇指頂住中指,嘴里念念有詞:丟金斗,耍長槍……村里關于鬼的話題太多,所有的小孩都怕鬼,有人說念這樣的咒語可以嚇跑鬼,所以我也學會了??謶謺屓吮灸艿匾揽坑谇笊姆绞?,所以我在夢中也便自然而然地念起了咒語。這個辦法很管用,我由此逃脫了鬼,跑回了家。
夢醒后我渾身是汗,蜷縮在被窩里發(fā)抖。我后悔不應該在女同學出事那天跑到河邊去,從那天起似乎某種不祥的東西便附著在了我身上,并且像陰影一樣越來越大,要把我吞沒。但讓我不解的是有很多小孩在夏天都去那個水潭中游泳戲玩,他們怎么就好好的,而唯獨我卻要做那么可怕的一個夢。我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屬于我的可怕命運,它像一塊大石頭一樣壓在了我身上,讓我無力翻身。以我當時的年齡,我并不明白夢是有特權的,它可以把一切事物的秩序打亂,然后又稀奇古怪地組合在一起,把你安排進它的魔法世界里。當然,夢的魔法組合不排除人的心理因素,人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人在白天恐懼于一種東西,在夜里便做夢在這種東西中掙扎。
后來因為小伙伴的一句話,我又變得恐懼不安,整夜不能入睡。他說,他夢見自己死了,尸體就躺在自己身邊,他用手抓住自己的尸體,生怕尸體被鬼帶到陰曹地府去。他是一個膽大的孩子,津津有味地描述著夢中的情景,間或還哈哈大笑。而我在一旁卻頭皮發(fā)麻,緊張得連呼吸也變得困難了。我雖然害怕,但在心里卻無緣由地產(chǎn)生了一個強烈的感覺,他在說我,我的遭遇將和他所言如出一轍。淚水從我眼中沖涌而出,我轉(zhuǎn)身離開了他們,小伙伴們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變化,便又圍成一團去玩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變成這樣,直到成年后我才明白,人都是這樣,只要聽到可怕的事情,都會本能地設想出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情景,這就是恐懼的本質(zhì)。
我不知道,鬼就這樣因我難以自我救贖的心理,變成了一種恐懼壓在了我身上。我因為恐懼鬼,所以老是想著如何擺脫鬼,想得多了,腦子里便全是鬼,內(nèi)心便更加恐懼。最可怕的是在一個夢中,我懸掛在懸崖邊上,懸崖深不可測,飄浮著村里死去了的人的影子,還有牛、羊、狗、豬等極為恐怖扭曲的面孔。我馬上要掉下去了,但我極力抓著一棵樹,掙扎著想爬上去。后來的情景變得更為可怕,整個懸崖傾斜著倒了下去,我再也抓不住那棵樹,一松手掉進了懸崖。掙扎無力的我被一個世界拋入了另一個世界,掉下去的一瞬我只有一個念頭——我死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撕開,有很多鳥兒飛過來叼我身上的肉,我疼得大叫,從大叫中醒了過來。我雖然醒了過來,但卻沒有恢復意識,我只記得母親抱住了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在夢中被嚇壞了,直到中午才清醒了過來,家里人圍在我身邊,我看見醫(yī)生和講迷信的法師都一臉茫然。之后,我衣服的袖子里便一直縫著一個紅色的三角符,母親每次給我洗衣服時小心翼翼將其取下,待衣服晾干了便又縫進去。這個三角符伴隨了我好幾年,我沒有再做那樣的噩夢,不知是它真的靈驗,還是對我的心理起到了作用。
成年后,我已不再怕鬼。但每隔幾年,我卻總是要重復做一次從懸崖上掉下的那個噩夢,而且情景和最初的那次一模一樣。按說我已經(jīng)不再恐懼于鬼和噩夢了,但夢醒后我依然禁不住發(fā)抖,夢中面臨死亡的那種絕望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不能體驗的,那種滋味太恐怖了,讓已經(jīng)到了這個年齡的我也畏懼和恐慌。平靜下來后,我想,那個噩夢在我童年時就潛入了我身體,長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平時,我成年人的意念顯得無比強勢,把它壓制在內(nèi)心的隱蔽角落,它無力左右我,便悄無聲息地蟄伏著,到了夜晚我的神經(jīng)放松了,它便躥出來折騰我一番。
它是長在我身體里的隱形之物,過幾年便要讓我疼一下,并警告我,某些事物就像一個人的童年一樣,在整整一生中都不可能丟棄。
一場大雨讓河水暴漲,他無法過河回家。這場雨下得真是奇怪,沒一會兒就變成了傾盆大雨,隨著雨霧升起,大地在一片恍惚的影子里變得模糊不清。很快,河水便暴漲,所有想過河的人都被阻止不前,嘩嘩涌動的河水變得像可怕的刀子,把死亡之光射進了欲過河者的表情里。他記得下游有一處淺灘,但當他找到后才發(fā)現(xiàn),暴漲的河水早已改變了它昔日的模樣,水面上的漣漪一圈圈擴散開后又聚攏來,像是有一個可怕的東西在那兒齜牙咧嘴。他想起去年有一個人過河被淹死的事,便打消了過河的念頭。那個人就是從一個淺灘處過河時一步滑倒,被很淺的水淹死的。后來有人在晚上聽見那個地方有隱隱的哭聲,人們都說他被淹死后變成了鬼,在委屈地哭。
天很快就黑了,他坐在河邊挨著時間,黑暗慢慢把他淹沒了。他覺得有點兒冷,便去掏包中的火柴,但火柴已被雨淋得濕透了,怎么擦也不見一丁點兒火花。他覺得寒冷和寂寞正越來越低地壓向自己,他想起了那個人被淹死后變成了鬼的說法,心里便緊張起來。他知道,人不想鬼鬼便不會到人跟前來,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了,鬼一定正往自己身邊湊近呢。更要命的是,這時候在河中央傳來了一聲很陰森的哭叫,他仔細去看河面,除了翻卷不息的浪花外,并不見有什么閃動。沒有鬼呀。他的內(nèi)心充滿了疑惑。然而正是這種疑惑讓他的意志一點兒一點兒喪失,并在心里越來越害怕,以至于河面上翻卷不息的浪花在他看來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個要撲過來的鬼怪,那些旋渦更像它們向岸上張望的腦袋,還眨巴著陰森恐怖的眼睛。他隨手伸進包里去摸東西,他并不知道自己想摸到什么,但這一刻他急切地想摸一個東西來消除恐懼。包里有一個塤,他順手拿出吹了起來。塤打不死鬼,所以他只能把它吹響。其實在這種時候他是不應該吹塤的,民間有一種說法,鬼因為喜歡塤,只要一聽到塤的聲音會隨之跳舞。他之所以在這時候吹塤,主要是覺得只要有聲音響起,鬼就會被嚇跑。實際上,塤的聲音是幽凄的,在這種時刻響起會讓人更加恐懼,但他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多了,不停地吹出亂七八糟的聲音??謶值暮诎抵校党龅碾s亂聲音變得像一個陰森的獨木橋,雖不能逃生,但他卻要趕緊踩上去,這樣至少在心里覺得踏實。
過了一會兒,一位老人走到了他身邊,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覺得很奇怪,自己并不認識這位老人,但他為何卻知道自己的名字呢?不過他還是很高興,在這時候來了一個人,他一下子覺得心里踏實了很多,而且這個老人看上去慈眉善目,一直在對著自己微笑,更是讓他覺得親切。老人問他,過不了河,困在這兒了?他說,是。老人說,今天下午的這場雨下得真是大啊,轉(zhuǎn)眼間就讓河水暴漲,不知道有多少莊稼被淹了,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場雨中喪生了。你被困在這兒好啊,至少沒有危險,熬過今晚,明天河水就降下去了,那時候你再過河,就不會有任何危險了。他覺得老人言之有理,便與老人聊了起來。老人告訴他,他也是因為過不了河而被困在這里的,看見他坐在這里吹塤就過來了,他覺得兩個人說說話,時間就會過得快一些。他問老人的家在哪里,老人告訴他在這條河的下游,不過一般情況下很少有人去那里,因為中途有一個懸崖和兩個深潭。他問老人,那你是如何出來和過去的呢?老人笑了笑說,我走了很多年了,知道用怎樣的技巧過懸崖和深潭。說完,老人把話題轉(zhuǎn)到了塤上面,并請求他再吹一下塤。其實他吹得并不好,但老人卻聽得興高采烈,夸他吹得非常好聽,并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一下塤。他看見老人的手指白皙細長,有幾分仙風之氣。但老人很快就把手收回去了。
一陣風刮過,他的衣服被吹進了河里。他記得衣服是穿在身上的,但不知為何卻被風吹進了河里,他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脫下了衣服,這么冷的天,自己為何要脫下衣服呢?那件衣服在水面上漂浮了幾下,加之夜色太黑,很快便不見了蹤影。他本想去撈,但又恐懼于河水,便只是無奈地叫了一聲,我的衣服。老人看著他笑了笑,說,我去幫你撈回來。說完,老人快步走到河邊,腳一伸便踏入了河水中。老人在河中緩緩走動,河水本來很湍急,但老人卻一步一步走得很穩(wěn),直至走到衣服沉沒的地方,彎下腰用手從河中拽出了衣服。他看著老人沉穩(wěn)從容的舉動,覺得這真是一位神奇的老人,在這黑咕隆咚的黑夜居然敢下河,而且能夠準確無誤地把衣服找到,讓已經(jīng)決定放棄的他羞愧難當,趕緊走到河邊把老人迎住,并接過了衣服。老人坐下后對他說,不要把衣服往河里扔,衣服上有人的汗?jié)n味,會讓河水變得不干凈。他覺得老人說得有道理,便問老人,河水很深吧。老人說,不深,還沒淹過我的膝蓋呢。他覺得很奇怪,河邊有一個一米多高的大石頭,漲水后被淹沒得不見一絲蹤跡,怎么老人下河后還沒被淹過膝蓋呢?
半夜,天變得冷了起來,他開始發(fā)抖。老人從隨身背著的包中掏出火柴生了一堆火,他烤著火渾身便暖和了起來。但令他奇怪的是這位老人卻似乎并不冷,一直離火遠遠的,不把手伸到火跟前烤一烤。他一邊烤火一邊給老人吹塤,幽凄的聲音傳向河面,似乎流淌的河流也嗚咽了起來。他想起那個在過河時被淹死的人,心里便難受得不行,他覺得那個人的命真是苦,如果他在那天不要堅持過河,在河岸邊等一等就不會喪命了。更讓他難受的是,那個人死后變成了鬼,時常在黑夜的河面上號啕,似乎對自己的死充滿怨憂。也許,只有鬼可以對死亡發(fā)出怨憂,一般人死了便就死了,是無法再對生前事表示出任何態(tài)度的。他對老人說起被淹死了的那個人,并對鬼世界的凄涼悲苦表示出恐懼,但那位老人卻說鬼世界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人世間分好人壞人,鬼世界也分好鬼壞鬼;好人壞人在一起折騰,人世間就熱鬧了;好鬼壞鬼在一起打鬧戲耍,鬼世界便不陰冷。接著老人又說起被淹死的那個人是因為陽壽已盡,死的地方不在山上就在河里,而死在河里可以走水路去陰間,一路上不吃力??!他又對老人說起那個人死后在河面上哭泣的事。老人說,人高興時笑,鬼高興時哭,這一點很多人都不知道。鬼為什么高興時哭呢?是因為鬼高興時也想像人一樣笑,但它的身體殘缺不全,所以本來是笑的聲音便變成了哭聲。他覺得眼前的這位老人很深奧,似乎對人世間和鬼世界的事情都了如指掌。他疑惑著問,老人家您怎么知道這么多鬼的事情。老人說,這些事情很多人都知道。
后半夜,他的肚子又餓了,老人從包中取出一個饅頭遞給了他,因為餓的原因,他覺得那饅頭真香啊,狼吞虎咽很快就吃完了。他對老人說,你什么都有,就是下再大的雨,或者被困在河邊多久,都不會挨凍受餓。老人說,我老了,遭遇的事情多了,也就沒什么怕的了,比如今天的大雨和這條暴漲的河水,在我眼里是不存在的。老人所言深刻,他雖然不能理解,但他覺得老人的話一定是對的。老人問他,你吃飽了嗎?他高興地回答,吃飽了。老人站起身說,吃飽了就該回家了,你看,天也亮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天確實已經(jīng)亮了,而且暴漲的河水也小了,最深的地方不及人的膝蓋。老人和他告別,他問老人,我該怎么稱呼您呢,這一晚上您讓我又烤火又吃饅頭,我很感激您呢!老人說,大家都叫我李四。他說,那我以后就叫您李大爺了。老人說,好啊,不過見一面恐怕很難,要看機緣呢!說完,老人轉(zhuǎn)身走了。老人走得很快,轉(zhuǎn)眼間便在山野里不見了身影。他感嘆老人的腿腳真是利索,這樣的速度就是年輕人也趕不上啊!
他過河回家,父親問他昨晚在何處過夜的,他便將昨晚的經(jīng)歷一一告訴了父親。父親說,昨天根本沒有下雨,傍晚他還去河邊挑水了,河水一點兒也沒有暴漲,怎么有這樣奇怪的事。他又把昨晚碰到一位老人的事告訴了父親,并說老人的名字叫李四。他父親很吃驚地說,奇怪啊,李四在你出生前就死了。
他神志不清,平時很少言語,只有在喝醉時嘴皮子才會利索起來,但開口閉口卻都離不了鬼,似乎他整天和鬼生活在一起,滿眼所見皆為鬼的世界。有時候他沒喝酒,但只要一說到鬼也會興奮起來,平時嗚啊嗚啊的說話方式變成了一個個清晰的字,大家都能聽懂他在說些什么。我八歲那年,見他坐在一群人中間在說鬼。他說,你們知道什么叫“鬼打墻”嗎?我告訴你們,“鬼打墻”就是你正在路上走著,鬼變成一個怪圈突然把你圈住,你無論如何都出不去。這時候你該怎么辦?不要慌,你只需張開嘴對著空氣吐幾口口水,“鬼打墻”不破自解,如果是男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解開褲子撒一泡尿,“鬼打墻”就不見了。聽他講鬼的人中間沒有誰遇到過“鬼打墻”,但聽他說得如此恐懼,便都記住了破解的辦法,心想,說不定以后遇上,就用他說的辦法對付。
那天他還說了“碰頭鬼”和“負背鬼”。他說“碰頭鬼”就是在路上和人撞在一起的鬼。破它的辦法簡單得很,如果看見鬼迎面向你走來,你千萬不要和它撞個滿懷,你一進入它懷里你的魂魄就被它抓走了,你只要躲開它就可以了,因為人的肩膀和頭頂有三把火,鬼怕火,是不敢惹你的。而“負背鬼”就是個真正的膽小鬼嘛,只會偷偷摸摸害人。我們都是農(nóng)民,在外面忙上一天,有些孤魂野鬼就會悄悄附在人的背上,跟著人一起回家,讓家中變得不吉利。這就是“負背鬼”,破解它的方法很簡單,你只要在家門口拍拍身上的灰塵,“負背鬼”就從你身上掉下去了。大家都覺得他講得很有道理,農(nóng)民在田地里勞動一天,走到家門口都有拍身上的灰塵的習慣,原來原因在這里。
他就這樣說著鬼,并因說鬼而在村子里有了地位。盡管人們怕鬼,而且因為他整天把鬼掛在嘴上而討厭他,但有時候卻需要他解決鬼帶來的恐懼。鬼給人帶來了那么多的恐懼,但他卻像是精通鬼世界似的,輕而易舉就解決了一切。
他說鬼經(jīng)常陪他吃飯喝酒,有人說他吹牛,鬼本來就是無影無形的東西,而且來去一陣風,怎么會陪他吃飯喝酒呢?他說,那你們就有所不知了,我在家要喝酒時就對著門后面喊一聲,出來吧,鬼就出來坐在我對面了。我吃菜時鬼在一邊看著,這時候它不吱聲,它懂得別人吃飯時不打擾別人是一種禮貌。但我喝酒時鬼給我倒酒,我端起酒杯對它說碰一下干掉,鬼雖然不能喝酒,但它也會說句碰一下干掉,于是我就喝掉了。你們知道了吧,鬼就用話與我碰杯,把我陪得好得很。我吃飽喝足了,用手指一指門后面說,回去吧,鬼就回到門后面去了。 大家都覺得他在胡說八道,要是這個世界真的有鬼,那也是嚇人害人的東西,怎么能那么老實地讓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呢?他說,那你們就不知道了,平時我走在路上經(jīng)常對鬼說話,有些鬼和我成了好朋友,它不怕我,我也不怕它。它到我家來了,我給它指定一個地方讓它待著,它就在那兒待著了,我不讓它出來它絕對不會出來。有人對他說,你既然和鬼的關系這么好,拜托你給所有的鬼都說一說,讓它們待在陰間不要出來亂竄嚇人。他一聽馬上不高興了,所有的鬼怎么能都聽從我的話呢?就像你們這幾個人,有的人相信我的話,有的人不相信我的話,我總不至于讓所有的人都相信我的話吧。大家對他沒什么興趣了,便把他扔在那兒不管,任他滿口胡言亂語去說酒話。他朝著那幾個人的背影說,回去的路上小心一點兒,不要碰上鬼啊。那幾個人被嚇得不行,一陣風吹過就讓他們的臉上變了顏色。
他是一個老光棍,不但一生未娶,而且連一次戀愛也沒有談過。有一次,一個人說他連女人的手都沒有碰過,他說女人是鬼,我怎么會去碰她們呢?這話被坐在村口納鞋底的幾個女人聽見了,她們最惡毒的詛咒馬上便像刀子一樣刺向他的耳朵,而且把沒納完的鞋底砸在了他頭上。他不和女人們接招,轉(zhuǎn)身往他獨居的小屋跑去。那幾個女人想追上去打他,有人在旁邊說,他家里有鬼,就躲在門后面,她們便不敢再往前邁出一步了。他看見她們不敢追自己,便又轉(zhuǎn)身回來撿了地上的鞋底,一邊甩向她們一邊含糊不清地叫著,鬼去抓你,鬼去抓你,抓你個渾身精光光。那幾個女人覺得他不光恐懼而且還下流,便不再理他,一一回家去了。
我去過他的那個小屋,一推門進去,一股陰森的氣氛馬上把人裹住,讓人不由得疑惑他的屋子里真的有鬼。他聽見我的腳步聲后從一個角落里走了出來,與他一起移動的影子飄忽不定,更讓人恐懼。他把頭湊到我眼前,問我找他干什么。他的臉白得超出了他這個年齡本該有的膚色,而那雙眼睛更是布滿血絲,讓人覺得幾分鬼魅之氣在他臉上閃爍,而且要把他遮蔽進去。我趕緊后退一步躲過他的臉,然后才告訴他我是來借荷香種子的,我媽媽想種一點荷香,好在夏天給我燉魚時放一點調(diào)味。他的屋后種了很多荷香,遠遠地就可以聞到香味,有一次我在河中釣了幾條魚,媽媽把魚弄干凈下鍋之后,我便偷偷跑到他屋后連拽帶扯弄了兩把荷香葉子回去,我本不想偷,但我怕他嘴里蹦出一連串“鬼”,所以便沒有給他打招呼。媽媽指責我不能偷東西,雖然是幾片荷香葉子,但性質(zhì)也是惡劣的。后來媽媽在村中碰到他時請求他給幾顆荷香種子,他爽快地答應了,于是媽媽便讓我到他的小屋里來取。他讓我等著,他的荷香種子放在一個柜子里,他把頭伸進柜中去尋找。屋子里的光線很暗,放柜子的地方更是模糊一團,我突然覺得他不見了,像一片樹葉一樣在柜門處一閃便鉆了進去。我喊了一聲他的名字,沒有回音。他是鬼!我一下子害怕了,覺得村里人對他的議論在這時變成了事實,更讓我恐懼的是,他居然在自己家里不見了,那他的這個家就是一個鬼屋。我越想越害怕,想轉(zhuǎn)身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但這時卻從柜子里傳出了他幽幽的聲音:鬼事情嘛,害得老子一番好找,不過還是找到了。他把種子放到我手心時順便捏了一下我的手,我一哆嗦,有幾粒種子便掉到了地上。我顧不得從地上撿那幾粒種子,轉(zhuǎn)身就跑了?;丶乙豢词中睦镏皇O聝闪#瑡寢寙栁覟槭裁粗挥袃闪?,我說本來有好多呢,被鬼弄走了。媽媽見我神情反常,便不再問什么了。
后來我碰到他便躲,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是鬼,或者說他身上有“鬼蹲伏”,說不定一下子就躥過來了。但自從我聽了他的一番醉話后,便又覺得他并不可怕,而且還頗為好玩,我也樂意湊到他跟前聽他說那些鬼故事。他講了很多,直至我長大后都有深刻的記憶。那一年正月初三,他隨村里人鬧秧歌,從早到晚走到誰家都是笑臉,吃香的喝辣的,手里還不停地接著帶把兒(過濾嘴)香煙。喝了一場酒后,他那張白得極不協(xié)調(diào)的臉便紅了,話也多了起來。有人說家里的小女兒病了好幾天了,吃什么藥都不見好。他馬上說是鬼纏住她了,我去給你罵一罵鬼就走了。那個人不信這一套,而且很反感他的那套所謂鬼上人身的說法,便不再理他。他受了冷落不但不生氣,反而借著酒勁走到院子里罵開了鬼。他罵得很惡毒,人聽了都覺得刺耳,恐怕鬼聽了更是受不了,會趕緊從人身上離去。好事者把他圍成一圈聽他罵鬼,他的興致一下子高漲起來。他罵了一個多小時后,也許是酒醒了的原因罵不動了。大家都覺得他罵鬼并不過癮,而且什么問題也沒有解決。有一個人對他說,你這就是一些醉話,能把鬼怎么樣呢?他很委屈,用手一指他的身后說,你看那是什么?那人剛回過頭,他便大叫一聲有鬼。那人嚇得驚慌失措,他卻嬉笑著又端起一杯酒送到了嘴邊。
那個得病的女孩終歸還是好不起來,她父親無奈之下便央求他去驅(qū)鬼。他摸了摸那女孩的嘴和頭發(fā),嘴里嗚啊嗚啊地說了些什么,然后在女孩后背上拍了一下,便宣告完事。奇怪的是那女孩果真好了,在當天下午便能吃能喝,臉上還有了燦燦的笑容。有人問他用了什么辦法驅(qū)鬼,他一字不吐,滿臉都是詫異的表情。后來他又喝醉了,才把那次驅(qū)鬼的實情吐露了出來。他說,他遠遠地就看見有一個女鬼附在那女孩身上,看見他來了便朝他吐舌頭做吊死鬼狀,想把他嚇回去。他用手摸那女孩的嘴實際上是把女鬼的舌頭塞了回去,對它說,你前世死的時候就把舌頭掉在外面,這么多年了都收不回去,我?guī)湍阋幌掳?。女鬼雖然收回了舌頭,但仍然不肯罷休,又甩著頭發(fā)做瘋鬼狀來嚇他,他把女鬼的頭發(fā)撫整,對它說,你就這么點頭發(fā),又亂又臟,怎么能嚇人呢?女鬼發(fā)怒了,抱住那女孩想咬她,他用手一拍女鬼的頭說,我打掉你的牙。女鬼的牙頓時紛紛落地,哀嘆一聲跑了。當時有很多人在場,誰都沒有看見也沒聽見他所說的那些細節(jié),但耽于那女孩確實經(jīng)他那么一摸一拍便好了的事實,都對他有了幾份信任感。誰也說不清鬼到底存在與否,但正因為如此,那些近乎玄幻的驅(qū)鬼說法便讓人們在精神上有了一種解脫。
他后來死于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第二天人們知道了他死亡的消息后,都覺得昨晚的雷雨很奇怪,那么響的雷一個接一個在夜空中炸,而大雨的聲音卻像是有很多人在哭泣似的,把整個村莊都裹在一片陰森恐怖之中。他生前孤寂的小屋因為他的死一下子去了很多人,大家打開門窗,屋子里一下子明亮了很多。其實大家對他的小屋還是有些恐懼的,所以才把門窗都打開,讓那些躲在門后面的鬼因懾于人多而趕緊離開。一個小孩因為聽過他和鬼的事,心里害怕,突然喊了一句:有鬼。因為人多,所以大家都不害怕。這時的他躺在那里,像一個嬰兒一樣安靜。
大家說,他死了,以后要是再鬧鬼什么的,誰來驅(qū)鬼呀?人們對他的懷念,從他去世的這一天便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