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彬

前輩學者一再強調(diào)，辛亥革命研究應(yīng)當深入到廣闊的社會層面中去，研究當時的社會狀況、社會環(huán)境、社會群體、社會心態(tài)，將重大歷史事件與觀念變革和民眾心理嬗變的復雜背景聯(lián)系起來①杜兆祥等:《金沖及訪問記》，《辛亥革命史研究動態(tài)》1994年第2期;金沖及:《辛亥革命研究的回顧與展望》，《中國社會科學報》2010年12月16日;章開沅、嚴昌洪主編:《辛亥革命與中國政治發(fā)展》序言，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關(guān)于辛亥革命時期的社會思潮和觀念變遷，已有較多專門研究，關(guān)于這一時期的社會心理，也有一些專著和論文涉及。多數(shù)研究對于辛亥時期的社會思潮與心理的觀察視角較大，且集中于領(lǐng)袖人物和先進分子②陳旭麓較早分析過辛亥革命前后國人觀念和心理的變革(氏著:《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一些論文探討了社會心理、觀念與辛亥革命的關(guān)系，如王繼平:《論辛亥革命時期的市民及其社會心理》，《社會科學輯刊》1989年第1期;趙立彬:《辛亥革命前后的歐化思潮》，《中山大學學報》2001年第6期。近期出版的有關(guān)中國近代史研究的重要著作，如嚴昌洪、許小青:《癸卯年萬歲——1903年的革命思潮與革命運動》，羅?；?《辛亥時期的精英文化研究》，朱英主編:《辛亥革命與近代中國社會變遷》等(以上均由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出版)，章開沅、嚴昌洪主編:《辛亥革命與中國政治發(fā)展》(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張海鵬主編:《中國近代通史》(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耿云志主編:《近代中國文化轉(zhuǎn)型研究叢書》(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都有重要章節(jié)對此有所論述。對某些特定社會階層的研究，也涉及到思想觀念方面的考察，如朱英:《辛亥革命與商界的發(fā)展變化及其影響》，《江漢論壇》2001年第10期。。1912年1月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后，收到各地和社會各界人士的大量來函來電。廣東省中山市翠亨孫中山故居有一批電報、函札、公牘、呈文、規(guī)章、演說等豐富藏檔，其中500多件已由黃彥、李伯新選編為《孫中山藏檔選編·辛亥革命前后》出版③黃彥、李伯新編:《孫中山藏檔選編·辛亥革命前后》，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蒙黃彥先生指示及鼓勵，筆者專赴中山市翠亨孫中山故居，將所利用的各人致孫中山的函電與原件照片逐一進行了校訂。本文已校訂之故居藏檔文獻，均按照藏檔號引用。在此謹對黃彥先生和為筆者開展校訂工作提供條件的中山市翠亨孫中山故居紀念館蕭潤君館長、林華煊副館長、黃健敏主任等表示由衷的感謝!;另一批英文函件，在鄧麗蘭所著《臨時大總統(tǒng)和他的支持者》中得到發(fā)表和利用①鄧麗蘭:《臨時大總統(tǒng)和他的支持者——孫中山英文藏檔透視》，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6年。，胡伯洲、胡波、朱明海、董少葵也選譯了數(shù)十封發(fā)表②胡伯洲、胡波、朱明海、董少葵譯:《海外友人致孫中山信札選》，《民國檔案》2003年第1—4期。?！杜R時政府公報》、《臨時公報》和《政府公報》中收錄了各地致孫中山的呈文與函電。此外，大量函電還散見于《申報》、《時報》、《民立報》等各大報刊。本文擬以民元孫中山所收函電為主要材料，從社會各界特別是地方、基層和民間向革命中心和革命領(lǐng)袖積極趨迎的態(tài)度，及各色人等在爭取自身實際利益過程中充分利用共和新話語的現(xiàn)象，討論革命后新觀念如何迅速影響到社會，使新國家創(chuàng)建之初呈現(xiàn)群起趨新的心理現(xiàn)象，借此反映革命帶來的社會變動。

一、強國之夢

南京臨時政府建立，孫中山當選臨時大總統(tǒng)，宣言建設(shè)一個民主富強的國家，引起國內(nèi)外巨大反響。新國家的建立不同于一般的改朝換代，它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順應(yīng)了世界文明的潮流。1912年初，世界各地發(fā)來的賀電不勝枚舉，紛紛表達追慕泰西、向往文明的心愿。泰州民政長李岳蘅、司令長張淦清暨市鄉(xiāng)商學各法團致孫中山賀電中稱:“中華民國共和政府成立，刬除二千余年之專制，恢復五萬余里之河山，灌輸二十世紀之文明，公謀四萬萬同胞之幸福，誠為我黃帝子孫改革政治之第一大紀念?！雹邸短┲莞鞣▓F電》，《申報》1912年1月15日，“公電”。這種語句在各地賀電中頗具代表性。輿論認為，新的中華民國的建立，開辟了中國進入19世紀末以來國人普遍向往的文明世界的途徑。1912年5月8日，署名“中華民國國民”的劉鐘俊向?qū)O中山呈文，從小學教育的角度，表達了對新中國躋身于世界文明國家行列的展望，文中寫道:“今當民國初立，擬請速令廣設(shè)小學堂，子弟至七歲，無論貧富，有不入學者，罪其父兄，強迫教育。數(shù)年之后，又使之各隨所近，以精其藝。根本既端，而謀生有術(shù)。我國四萬萬之眾，又何不可日進文明而與東西洋并駕齊驅(qū)哉?！雹堋秳㈢娍〕蕦O中山陳辦屯墾以安插游民等事文》，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11—69。許多人將中國比作美國、法國，將孫中山比作華盛頓和拿破侖等世界偉人，“功比華拿”的贊譽屢見報端。1912年1月2日，上海福字敢死隊司令長劉福彪給孫中山的賀電中稱:“今吾公擔任民國總統(tǒng)，海內(nèi)外同胞舉手慶祝。愿中國為第二之美利堅，吾公為第二之華盛頓。”⑤《福字敢死隊劉司令電》，《申報》1912年1月2日，“公電”。蘇州軍界也電賀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四千年日月重光，億萬兆人民幸福，河山依舊，氣象更新，雖泰西之華盛頓，奚以加焉?！雹蕖短K州電》，《民立報》1912年1月1日，“恭賀孫大總統(tǒng)電報”。

受此感染，一些團體紛紛以西方文明國家為榜樣，以成為與西方國家社會組織類似的團體自況。1912年5月2日，粵省商團歡迎孫中山頌詞中說:“先生周流［游］列國，于泰西商團之辦法若何，成績?nèi)艉?，一一目擊，知必有以時賜教言、匡予不逮者。”并指出這是商團特別歡迎孫中山的重要原因之一，希望孫中山對于新成立的廣州商團給予鼓舞、提倡、維持和調(diào)護⑦《粵省商團歡迎孫中山頌詞》，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10—21。。1912年初，在南方革命政府任職的馬相伯向?qū)O中山密陳，新政府的稅收政策應(yīng)以西方文明國家作為效法對象:“中央政府收稅之法，自當則效文明國制度。如中央政府只取特別稅，而普通稅則屬之地方。”⑧《馬良密陳孫中山論收稅辦法等事專折》，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5—1。

“吾國以后脫專制之羈絆，各使用其應(yīng)有之權(quán)利而謀當然之福利，行見秩序逐漸整齊，國力逐漸充實，凌駕各強國，夫復何難。”⑨《辛亥年之回憶》，《盛京時報》1912年2月16日，“論說”。共和國家的建立，造成了建設(shè)文明強盛國家的契機，輿論渴望進入“建設(shè)”時代。1912年2月3日，陳其美致孫中山、黃興，希望“共和不日頒布，南北公舉臨時大總統(tǒng)，組織臨時新政府，內(nèi)政外交，萬端待舉。吾軍界同人，自應(yīng)振刷精神，首先提倡，化除私見，輔助統(tǒng)一之大總統(tǒng)，組織一勁強完全之新政府，鞏立于環(huán)球之上，為最有權(quán)利、最有勢力之中華民國”①《陳其美致孫中山、黃興等電》，《民立報》1912年2月4日，“滬軍政府電報”;《臨時政府公報》第九號(1912年2月6日)。，已體現(xiàn)出建設(shè)新國家的趕超意識。許多函電對于新國家的各個方面建設(shè)貢獻意見。在實業(yè)方面，京津同盟會會員馬云驤、屈啟龍、梁作禎、羅廷欽，南京支部，民族大同會會員周震勛、吳鑒等上書孫中山，贊譽孫中山辭職后致力于倡導實業(yè)建設(shè)，上書中表示，只有振興實業(yè)，才能完成共和革命，完成真正建立民國的歷史使命?！邦檶崢I(yè)不能振興，即真正幸福無由自至，而吾造成民國之功仍未竟也。于是解職總統(tǒng)，投身社會，苦口婆心，隨處演說，欲以喚起吾民實業(yè)之思想，振起吾民實業(yè)之精神，因以發(fā)展吾民經(jīng)濟之能力，以求吾民真正之幸福，要使四萬萬里四萬萬人同為席豐履厚之境，共樂持盈保泰之天，夫而后先生造成民國之心始得躊躇而滿志也。此即震勛所謂非常之人能竟非常之功者。舍先生其孰能當之?！雹凇恶R云驤等上孫中山書》，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6—2。

在教育方面，一些人士列舉了世界各國以國民教育為國家富強之基礎(chǔ)，建言新國家必須以教育為先，教育是使國家富強的關(guān)鍵，“蓋環(huán)球文明之國，罔不以國民教育為立國之本”③《袁希洛致孫中山函》，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7—8。。1912年四五月間，廣東學界在歡迎孫中山的頌詞中說:“夫教育者，所以指導人民德慧術(shù)智之進步，扶植社會農(nóng)工商業(yè)之發(fā)達，非可茍焉而已也。世界諸雄國，莫不以國民教育為富強之基礎(chǔ)。”滿清時代，有教育之形式，而無教育之精神。侈言興學十有余年，而毫無效果。“今民國締造，雖百度之未遑，而不可不先注重于教育。譬猶測影者先正其表，樹藝者先植其苗，所謂根本上之解決也?！雹堋稄V東學界歡迎孫中山頌詞》，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10—17。

還有人提出了宗教強國的觀念。孫中山本人對于宗教十分重視，1912年5月在廣州期間，多次出席基督教、天主教和佛教團體的活動，在演說中提出希望以宗教補政治之不足。南京臨時政府時期，一位署名為“摩”的人士向?qū)O中山呈文，要求改良佛教，其實際落腳點，是希望政府能夠認識到將來國家之強弱，決定于宗教上戰(zhàn)爭之勝負，政府要擔負起提倡宗教建立強國的責任。呈文中稱:“今之天下，一宗教自由之天下也。有宗教者，其國強;無宗教者，其國弱……方今強權(quán)時代，無界不爭，優(yōu)勝劣敗，天演有例。將來國勢之安危，必視宗教上戰(zhàn)爭之勝負為標準。惟宗教雖足輔政府之不逮，而提倡之權(quán)則端賴乎政府?！雹荨赌Τ蕦O中山改良佛教辦法文》，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7—13。他在呈文最后提到了與孫中山演說相一致的觀念，即宗教也可以起到輔助政治的作用:“政治可以挽教務(wù)之重興，而教務(wù)亦可以輔政治之不逮也。茲故深望于政教合一，有以維持于弗替也。”⑥《摩呈孫中山改良佛教辦法文》，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7—13。

如果沒有強大的實力，僅僅改換國號、國體，并不能保障中國在國際上的國家地位，因而軍事建設(shè)對于新國家至關(guān)重要。1912年4月，原任南京臨時政府海軍部次長、后又任北京唐紹儀內(nèi)閣海軍部次長的湯薌銘致函孫中山，以中國在世界海權(quán)中的實際地位為例，說明要成為世界頭等國家，并不僅僅看國體性質(zhì)如何，更要看國力的實際強弱:“中國甲午一戰(zhàn)，全軍覆沒，海牙會議至列我于三等之國，奇恥大辱，莫此為甚。乃者帝政傾覆，民國肇基，千年睡獅，酣夢方覺。吾其遂可抗衡列強乎?雖然，所謂世界頭等國者，非僅僅國體良否之問題，乃國力強弱之問題。今民國實力不加增，欲以虛名之改革，一雪海牙之恥，難矣?！睖G銘進一步指出，海軍對于國家富強，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具體表現(xiàn)在鞏固海防、提升國家外交地位、維護海外貿(mào)易、保護全球華僑，因而呼吁孫中山要以“誠能以社會主義增進民福，又以海軍政策張大國威”⑦《湯薌銘致孫中山函》，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2—11。。

二、新國民，新責任

1912年1月1日是中國的辛亥年十一月十三日，對于一直使用中國歷法的國人，這一天本來并不特別易被當作劃分時間的標志。這一天的《民立報》社論說:“今孫中山赴寧就大總統(tǒng)職，臨時政府之組織亦將即日發(fā)表，則中華開國四千六百另九年中，惟此日為最足紀念。同胞其□負共和國民之責任，以努力進行乎!”①血兒:《民國唯一之紀念日》，《民立報》1912年1月1日，“社論”。《申報》“自由談”欄目也發(fā)表了一篇《新祝詞》，作者興奮地寫道:“今日為新中華民國新元旦，孫大總統(tǒng)新即位，我四萬萬同胞如新嬰兒之新出于母胎，從今日起為新國民，道德一新，學術(shù)一新，冠裳一新，前途種種新事業(yè)，胥吾新國民之新責任也?！雹阝g根:《新祝詞》，《申報》1912年1月1日，“自由談·游戲文章”。在新國家誕生之際，新國民、新責任的意識覺醒，成為當時輿論的熱點之一，引人注目。

近代中國的“國民”思潮初興于甲午戰(zhàn)爭之后。進入20世紀，國民思潮蔚為大觀?！秶駡蟆酚姓撜f言:“中國而有國民也，則二十世紀之中國，將氣凌歐美，雄長地球，固可蹺足而待也。中國而無國民也，則二十世紀之中國，將為牛為馬為奴為隸，所謂萬劫不復者也?！雹邸墩f國民》，《國民報》第2期(1903年8月)，張枬、王忍之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1卷上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0年，第74頁。此處所定義之“國民”，就是有權(quán)利，有責任(即義務(wù))，有自由、平等、獨立之精神的人民，即有國家觀念的人民④嚴昌洪、許小青:《癸卯年萬歲——1903年的革命思潮與革命運動》，第121頁。。相較于傳統(tǒng)社會的“臣民”觀念，“國民”觀念的興起蘊涵著近代民族意識和民主意識覺醒的現(xiàn)代性意義，在部分先進的中國人中迅速展開。南京臨時政府的建立推動了國民觀念在輿論中廣為傳布的高潮，并堅定地賦予其“共和國民”的明確內(nèi)涵，“自由”、“平等”成為衡量國民幸福內(nèi)涵的主要指針。做“自由之國民”，被視為新時代的理想。華僑對于自由觀念，浸潤較久。加拿大域多利(今譯維多利亞)致公總堂致孫中山，贊頌孫中山“以成今日之中華民國，使四萬萬之同胞得享平等之自由，斯功斯德，誠公之所造成者也”⑤《域多利致公總堂致孫中山電》，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9—2。。該埠林禮斌致函孫中山:“今且公舉為總統(tǒng)，登大舞臺，演大手段，建莫大之奇勛。去滿洲之專制，為吾人謀自由之幸福，此其時矣。他日中華民國可加列強之上者，皆足下所賜也?！雹蕖读侄Y斌致孫中山函》，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9—3?；浇倘耸恳矊Α白杂伞庇^念多有鼓吹，共和政權(quán)建立后，宗教界看到了信仰自由時代的來臨。1912年2月，梧州基督教致電孫中山:“二十載經(jīng)營，成功一旦。從茲信仰自由，惟公是賴。”⑦《梧州基督教致孫中山電》，《臨時政府公報》第8號，1912年2月5日。基督教組織在提出禁止鴉片的要求時，也采用“自由”觀念來演繹，上書孫中山:“鴉片流毒，其害甚于專制。鴉片一日不除，民國一日不得真自由。懇請大總統(tǒng)速請英國復我自由禁煙之主權(quán)。”⑧《基督教五公會致孫中山電》，《臨時政府公報》第52號，1912年3月30日。

“責任”觀念與“自由”同步而來。如劉鐘俊一般，以“中華民國國民”的名義在文電中署名的做法，一時十分流行。劉鐘俊在其呈文中稱:“漢族光復，民國成立，凡屬分子，匹夫有責?！币辉購娬{(diào)自己“亦系一份子”，有進言的責任⑨《劉鐘俊呈孫中山陳辦屯墾以安插游民等事文》，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11—69。。當時輿論熱衷于宣傳，必須使人民認識到對國家所負的國民責任，才能鞏固共和，避免亡國亡種的命運。1912年2月8日，楚謙兵艦教練官、同盟會會員蕭舉規(guī)從國民對于國家的責任的角度，論述了反對袁世凱擔任大總統(tǒng)，以防止“名為贊成共和，實則君主立憲”。他指出，專制政體的國家屬于皇帝，君主立憲制的國家偏重于皇帝，只要有皇帝，就無法喚起人民作為國家主人的國民責任心，最終導致國家的淪亡?！爸袊鴼v史以來，數(shù)百年而一革，遂至人民昧于天職。外族侵入，自此以前皆文化不逮于我者，我猶可鋤而去之;若此后不鞏固共和政體，使人民負國家責任心重，幾何其不變?yōu)橛《?、波蘭也。是吾黨之不能不悉心體察者，正在于此也?！雹佟妒捙e規(guī)上孫中山論袁世凱不宜當大總統(tǒng)等情事書》，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4—4。

在國民思潮蓬勃興起之時，“女國民”思潮也應(yīng)運而生。革命黨人對于女性國民地位的確立起到了主導性的作用，從各個方面推動女性人格范式的重塑和女權(quán)運動的興起。他們積極宣傳婦女解放，提倡女權(quán)，期望婦女與之共同擔負起對國家的責任。辛亥革命對于女國民思潮的發(fā)展和提升起到了強勁的推動作用，女子要求平等平權(quán)和享有參政權(quán)，成為民元婦女運動的重要訴求。新加坡勞佩華、李嬌、趙陳氏、盧子珊等發(fā)起女神界救濟捐，以承擔作為國民的義務(wù)，表示:“為我中國人民，應(yīng)皆擔一份子義務(wù)。然星洲一埠，僑居中國之民亦應(yīng)擔一份之義務(wù)。而男界有廣東救濟捐、福建保安捐，然我女界亦中國一份子，同人等故持倡女界救濟捐。”②《勞佩華、李嬌等致孫中山函》，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9—7。

參加革命的女性將“女權(quán)墮落”與專制相聯(lián)系，將“發(fā)揚女權(quán)”與“共和”相聯(lián)系，以為女權(quán)運動助力。女子同盟會會員吳木蘭、林復1912年2月14日在致孫中山呈文中，歷數(shù)幾千年政治專制和家庭專制導致女權(quán)不振:“女學不昌，道德不明，專制淫威有以劫制之而已矣。是故國家專制，則不惜焚書坑儒，銷鋒鑄金，以愚黔首;家庭專制，則不惜鉗口裹足，蔽聰塞明，以誤青年。世人識字憂患始，女子無才便是德，蓋皆恐學理一明，必難駕馭，故為此诐說淫詞，冀以一手掩盡天下目，俾得甘為奴隸、牛馬、贅物、玩具，然后宰割、烹醢、驅(qū)策、戲弄，可以任意行之而莫敢予毒，莫或予抗矣?！倍釉谛聡抑欣響?yīng)認識到自己的國民責任，扶助民國，促進共和，不應(yīng)“坐享自由，放棄責任，自甘雌伏，貽羞巾幗?”女子同盟會的設(shè)立，即以扶助民國、促進共和、發(fā)達女權(quán)、參預(yù)政事為惟一宗旨，并以普及教育為前提，以整軍經(jīng)武為后盾。其緣由就是“醉心共和，尊重女德，倡導女學，藉以發(fā)揚女權(quán)，為共和前途光”③《吳木蘭、林復呈孫中山文》，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8—8。。

上海女子參政同志會主要成員唐群英等，在致孫中山的呈文中，以孫中山所論述的政治革命、社會革命的關(guān)系，來闡述女子參政的必要。她指出，歷史上造成的男女不平等，是儒家三綱五常壓迫所致:“同是人類，何不平等若是之甚歟?茲幸神州光復，專制變?yōu)楣埠?，政治革命既舉于前，社會革命將踵于后。欲弭社會革命之慘劇，必先求社會之平等;欲求社會之平等，必先求男女之平權(quán);欲求男女之平權(quán)，非先與女子以參政權(quán)不可?！碧迫河⒁髮O中山以大總統(tǒng)身份，將女子參政問題作為議案，提交參議院決議:“于憲法正文之內(nèi)訂明，無論男女，均有選舉權(quán)及被選舉權(quán);或不須訂明，即于本國人民一語申明系包括男女而言。另以正式公文解釋宣布，以為女子得有參政權(quán)之證據(jù)，再由大總統(tǒng)公布全國，使我女界同胞聞而興起?！雹堋短迫河⒌瘸蕦O中山要求女子參政權(quán)文》，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8—12。雖然參議院最后沒有通過，但這一主張在當時頗具社會影響。

三、公義和民權(quán)的話語

革命話語因革命的實行而得到傳播，在特殊時期的特殊歷史條件下，革命話語在各個地方、各種人群中逐步確立話語上的優(yōu)勢地位。這些革命的概念、詞句和語言，在各種政治爭拗和利益爭奪中，發(fā)揮重要的實際功能。

各省光復后，許多地區(qū)都出現(xiàn)了議員選舉中的爭拗。1912年3月，江西社會黨等致電孫中山，對于該省臨時議會派遣國會議員表示強烈不滿，他們以“國會照民國約法，人民有選舉權(quán)、被選舉權(quán)”為理由，要求公選國會議員，而不能由少數(shù)人“專橫”、“專制”，指責臨時議會“不使國民與聞，專橫已極，群情憤激”①《江西社會黨等致孫中山等電》，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11—88。。云南也出現(xiàn)類似情形。云南共和會、國民會、同盟會、保安會及其他團體指責該省議會選派參加湖北發(fā)起的民國議會的議員“皆屬委派，不足代表全省”，屬于“私意把持，違背共和”②《云南共和會等致孫中山等電》，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11—67。。云南國民公會等組織也提出抗議，指責“滇議會結(jié)黨怙惡，攘奪公權(quán)，選舉民國會議員十六人，輿論大嘩”③《云南國民等六公會致孫中山等電》，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11—68。。

廣西的議會及地址之爭，對新觀念的爭奪和輿論的利用更為典型。1912年4月，對于將廣西省會遷往南寧一事，國務(wù)院先發(fā)一電(4月26日宥電)，表示遷省問題僅認將來正式成立的省會才有議決權(quán)，要求南寧成立之省議會全員召集赴桂，否則解散，引起廣西臨時省議會強烈不滿。1912年4月29日，林繹以“廣西臨時省議會議長”名義向大總統(tǒng)袁世凱和已經(jīng)辭職的孫中山發(fā)出通電，以人民公意、維護共和為理據(jù)提出抗議，電文中說:“宥電有謂此時臨時省議會仍應(yīng)于桂林集合，若不赴召集，即行解散，毋庸遷就云。惟本會議員系從地方人民之意思集合南寧，萬不能背地方人民之意思而赴桂。大總統(tǒng)、國務(wù)院可以破壞共和，我廣西民選臨時省議會議員不能違反代議之名實也?！雹堋稄V西南寧議會電》，《申報》1912年5月3日，“公電”。國務(wù)院后又發(fā)一電(4月29日艷電)，稱:“宥電系誤發(fā)，請即注銷?！?月30日，國務(wù)院又發(fā)來卅電，表示宥電既經(jīng)通布，勿庸注銷。一波三折。5月19日，廣西遷省籌辦處總長梁之芬、次長覃瑞槐、黃道濟再次致電袁、孫，對于“國務(wù)院始則下宥電，解散邕省議會;繼則下艷電，謂宥電系報房誤發(fā)，請查明注銷;終則下卅電，謂宥電既發(fā)，不必注銷。譯電又謂議會詰駁無理由，可置不理，仍請都督便照宥電辦理”的做法，斥責為“似此反復無常，蹂躪共和，蔑視廣西，實屬帝制已極”⑤《梁之芬、覃瑞槐等致袁世凱、孫中山等電》，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11—64。。針對國務(wù)院5月4日“支”電中特別提到對于議員林繹等復電抗辦，“決無理由，自可置諸不理”，林繹等指出:“豈以本會對于國務(wù)院不能有抗辯之申入耶?如以抗辯之文言認無理由，則國務(wù)院自當據(jù)理解釋，萬不能置諸不理。若竟置諸不理，而又徑行其意，不料民國成立未久，國務(wù)院竟有此專橫。本會果全省民遷［選］立法機關(guān)，國務(wù)院可以任意解散?對于本會之辯論，國務(wù)院可以置諸不理，并令本省都督置諸不理，摧殘議會，破壞共和，此為確證?！雹蕖赌蠈庍w省問題電》，《時報》1912年6月4日，“公電”。廣西龍州參議事會也為此通電指出國務(wù)院違反公意，施行專制:“邕省議會系受我十四府人民所委也，今國務(wù)院既否認我邕省議會議案，即違反我十四府人民公意，專制故翻，莫此為甚，我十四府人民豈能容忍?”⑦《龍州參議會爭執(zhí)遷省南寧電》，《時報》1912年6月14日，“地方通信”。

基層民間社會對于革命話語和新觀念，也主動利用。1912年1月，南匯士紳致電孫中山，狀告南匯縣民政長趙瑾琪，請諭上海民政總長將其速行撤換。其理由，便是革命后的地方長官按照共和的要求，理應(yīng)是“公仆”，而決不能是舊制度的“官員”，趙瑾琪“專制獨斷”，已不符合共和民國的地方官員資格。電文先指出:“竊以革命本義，意在掃盡專制，崇尚共和，為民長者，尤須以公仆自任，清明治事，開誠布公，與吾民相親相愛，俾脫慘境而享幸福，斷不能以舊時官界惡習虐政妄為也?！迸c此相對比，他們對趙瑾琪的控訴是:“蒞任以來，于地方事毫不顧問，以官自居，藐視各界，一切行為專制獨斷，不問是非，顛倒黑白，出入仍用虜廷儀仗，并反對剪發(fā)，致無識之徒群起附和滋事，釀成搗毀自治所、勸學所、商會店鋪等之慘劇。該民政長于事前既迷心一往，不思防微杜漸之方，事后又置若罔聞，不籌消患平亂之策，實屬肇禍罪魁，共和民國豈容有此等民長，遺笑中外，為我邑羞?！雹唷赌蠀R士紳致孫中山電》，《申報》1912年1月11日，“本埠新聞·南匯士紳致南京孫大總統(tǒng)電”。

在地方經(jīng)濟利益的爭奪中，爭執(zhí)各方也極力利用孫中山革命黨人強調(diào)的“民族”、“民權(quán)”、“大同”、“共和”、“公理”等概念，以反“專制”、“私意”為旗號，而爭實際利益。1912年春，揚州鹽商焦?jié)櫶?、左酉山等反對時任兩淮鹽務(wù)總理張謇改革兩淮鹽法、取消揚州鹽政科的做法，發(fā)起保存鹽務(wù)會。其實質(zhì)是希望兩淮鹽務(wù)機關(guān)保留于揚州，由自己所屬意之軍人主持揚州鹽務(wù)，以保護揚州商利。但爭取的策略，則將抨擊點落在張謇委任人員、成立組織的程序上，呈文質(zhì)疑“張總理所委之員，是公選乎?是私見乎?合民國之共和體制乎?”他們公開指責張謇居心謀私，標榜自己是經(jīng)由“公舉”，代表“全城二十五區(qū)商民公同會議”，“迭次上書，恭求實行共和政策，拒絕張總理個人私意”①《揚州保存鹽務(wù)會呈孫中山文》，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6—26。。圍繞香山東海十六沙的爭拗對此也有充分的反映。東海十六沙大部分在香山縣境，而田土多為順德人所有，清咸豐年間由順德豪紳建立護沙局，向業(yè)佃抽收經(jīng)費，清末時深受香山縣民痛恨②參見邱捷:《民國初年廣東鄉(xiāng)村的基層權(quán)力機構(gòu)》，《史學月刊》2003年第5期;《清末香山的鄉(xiāng)約、公局》，《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辛亥革命時，秩序混亂，順德士紳掌握的護沙局一度不能控制這一地區(qū)，由香山本地人獲得護沙權(quán)，但1912年初秩序恢復后，順德士紳又經(jīng)報廣東都督，獲得委任，照舊辦理。為此雙方詞訟不斷。香山紳商將革命黨所主張的反抗“異族專制”引申到地方，將順德人對沙田的控制喻為“異縣專制”。香山公會所輯《香山東海十六沙居民五十余年之痛史》中稱:“中國民族受異族政治專制二百六十余年矣，我香山東海十六沙民族，受異縣劣紳專制，黯無天日者五十余年，較政治專制其又甚焉!不知地權(quán)各有專屬，名器不可假人，今雖世界日趨大同，然未有區(qū)域混淆而可施行政治者?！彼麄儗㈨樀率考潥w入專制一方，譴責其“去年反正時期，該約劣紳自知平日專制橫暴，不能容于共和之世，遂相率棄置約務(wù)，紛紛逃遁……乃今者革命功成，秩序恢復，該劣等復欲施其滿清專制手段，迭次瞞報都督，以飭派管帶、飭交輪船為詞，將去歲放棄停辦各節(jié)絕口不提，一若東海十六沙捕費系其固有世業(yè)也者”。香山紳商將新政權(quán)的建立，視為“公理昌明”、權(quán)益易手的轉(zhuǎn)折點，標榜恢復香山人對沙田的權(quán)利正是實現(xiàn)革命提出的“實現(xiàn)共和”、“平均地權(quán)”的合理要求，將爭奪東海十六沙護沙權(quán)的目的和態(tài)度與“共和”聯(lián)系在一起:“夫有權(quán)利，始有義務(wù)，此共和之目的也。權(quán)利者，主權(quán)之謂也;義務(wù)者，輸納經(jīng)費之謂也。我東海十六沙十余萬人民，惟有堅持共和目的已耳!”“今幸專制推翻，共和建設(shè)，若不趁此公理昌明之際，聯(lián)合團體，復我自主之權(quán)，還我自由之樂，以雪此數(shù)十年莫大之恥辱，勢必至永墮異縣一二劣紳專制圈內(nèi)，萬劫不復，尚有何平均地權(quán)之希望哉?”③香山公會輯:《香山東海十六沙居民五十余年之痛史》，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11—22。1912年5月，在香港的香山籍商人何云甫等致電已經(jīng)卸任的孫中山和廣東都督胡漢民，以共和后民權(quán)發(fā)達，政府若不顧及香山民意，恐生民變，警告如聽任順德士紳指派軍隊幫助強行接管，將有紛爭暴動之禍，提出“方今民權(quán)發(fā)達，陸領(lǐng)一到，惡感叢生。乞改派，免暴動”④《何云甫、唐務(wù)環(huán)等致孫中山、胡漢民等電》，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11—43。。此事件中，順德士紳亦以“世界大同”為旗號相抗，在香港的順德商人鄧維彬等辯護道:“今復有無賴數(shù)人，假冒香山各邑名義，借口地權(quán)，希圖爭收捕費，奪我業(yè)佃自治主權(quán)。事經(jīng)都督批準，尚多方阻撓，擾亂治安，莫此為甚。世界大同，何有縣界?”⑤《鄧維彬、胡明生等致孫中山、胡漢民等電》，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B11—47。

許多謀取個人利益的事，或僅涉及個人的陳情，也極力冠以“民權(quán)”和“人權(quán)”名義，利用革命觀念。廣西太平府寧明州人唐振華，自稱因行革命家業(yè)充公，請求孫中山飭當?shù)剀娬L、民政長查還田產(chǎn)，并希望能在新政府中謀求一官半職。他向?qū)O中山陳情:“今也革命功竣，民國成立，人人得享自由之幸福，惟民之家業(yè)現(xiàn)未得還……伏乞恩準移飭軍、民政長，將民之田園產(chǎn)業(yè)照數(shù)歸還?！辈⒚鞔_提出要求“委以遺缺”，以便“盡國民一份子”⑥《唐振華呈孫中山請飭歸還因參加南關(guān)之役被充公田產(chǎn)文》，翠亨孫中山故居藏檔:2514。。1912年3月，前清官員胡湘材之子胡承誥被上海光復軍統(tǒng)領(lǐng)李征五逮捕并勒索巨款，伍廷芳、溫宗堯、陳可良、譚干臣、許炳榛、鄭觀應(yīng)等致電孫中山和參議院，指出胡湘材在清并非惡吏，為官清廉，“今執(zhí)其子而勒巨款，法理何在?人情何在?共和政體，尊視人權(quán)，方將合漢、滿、蒙、回、藏五族交慶大同，乃漢人曾為滿吏者反不得安，直是移向者仇視滿清之心而仇視漢族，假共和之美名而行專制之故技矣。似此舉動，不特示人不廣，且恐失全國民心”①《旅滬粵籍紳商電》，《申報》1912年3月5日，“公電”。 計算得出東部稅負與中部稅負差距不大，可能是出于樣本的原因，由于我們的樣本均為內(nèi)資企業(yè)，而東部的稅收優(yōu)惠主要體現(xiàn)在外資企業(yè)上。。發(fā)此電時，伍廷芳是以“旅滬粵人”名義與溫宗堯、鄭觀應(yīng)聯(lián)名，實際上伍廷芳當時擔任司法部總長，經(jīng)參議院函示司法部，認定光復軍此舉侵蔑司法，應(yīng)由司法部查確。伍廷芳在復電中再以“文明”與“公理”作為工具，指出:“胡承誥被拿時，未經(jīng)司法官廳出票，且拘留將近一月，尚未伸理，殊非文明。應(yīng)請迅飭李征五速將胡承誥釋放，以存公理為禱?！雹凇端痉傞L伍廷芳電》，《申報》1912年3月17日，“公電”。

結(jié) 語

共和、民主、自由、平等等新思想觀念由“共和知識分子”③楊天石:《辛亥革命與共和知識分子》，丁日初主編:《近代中國》第4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4年。加以倡導，并以此引導了辛亥革命運動。孫中山是共和知識分子和共和革命的領(lǐng)袖。革命前，就國內(nèi)一般社會而言，雖然這些觀念在知識界也有隱約的接受和緩慢的增長，但顯然革命的發(fā)生導致它們的爆發(fā)式傳播。從深層效果上看，這些觀念是否真已深入人心，話語背后的世相和目標是否果如文辭所描述，或可深究，但從民元各地機構(gòu)和人士致孫中山的函電中可以看到，社會各界特別是地方、基層、民間對于革命中心和革命領(lǐng)袖，存在著思想觀念上的主動承接，進而參與造成與專制時代迥然不同的輿論環(huán)境，其重要內(nèi)涵是:追慕文明，效法泰西，使共和的新國家躋身世界強國之列;追求平等，做自由之國民，提高國民對國家的責任心;追求公義，摒棄專制，高倡民權(quán)、人權(quán)，反對私見和私義。各色人等在這一語境下，攘奪話語權(quán)力，以在具體事務(wù)中取得有利地位，維護自身實際利益，使民初社會呈現(xiàn)群起趨新、迎合新紀的現(xiàn)象。這一過程應(yīng)為孫中山和共和知識分子所樂見，而革命對于社會觀念和心理的巨大效應(yīng)，在此已得到充分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