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暉
遺民心態(tài)的探討,是明遺民論題中極為重要的部分。近年來學界對于遺民的群體心態(tài)與個人心態(tài),都有深入的研究。研究群體心態(tài)的,多側(cè)重綜合利用明遺民的文集和各類檔案、地方志、筆記等①如王汎森《清初士人的悔罪心態(tài)與消極行為——不入城、不赴講會、不結(jié)社》一文使用了詩文集、地方志、檔案、筆記及各種遺民錄等大量史料(王汎森:《晚明清初思想十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88—247頁)。李暄所著《明遺民群體心態(tài)與文學思想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9年)一書則是新近的代表成果,同樣在綜合利用各類史料的基礎(chǔ)上,系統(tǒng)論述明遺民在堅持人生理想與處理現(xiàn)實困境時的復雜心態(tài)。;研究個體心態(tài)的,則多側(cè)重運用具體遺民的詩歌或個人著述②如嚴志雄利用屈大均詠梅詩來深入剖析屈大均的遺民心態(tài)(《體物、記憶與遺民情境——屈大均一六五九年詠梅詩探究》,《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21期,2001年9月,第43—88頁);趙紅娟的《明遺民董說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則全盤考索董說的著述,對其家世、生平、精神世界等都有細致的分析。。本文將集中探討明遺民錢澄之(1612—1693)的晚年心境,亦屬個人心態(tài)研究的范圍,但在問題的進入和史料的運用上,欲另辟一途徑,擬從錢澄之晚年著述中的不同文體入手,分析錢澄之如何微妙地游移于詩、文、書札、史書等不同文體之間,有差別、分層次地展現(xiàn)或掩蓋其晚年的遺民心境,并希望通過對此個案的研究,部分揭示明遺民在著述文體與心境展現(xiàn)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
錢澄之原名秉鐙,字飲光,晚號田間,桐城人。年青時全力事功,晚年退而著述,是明清之際重要的詩人和學者。崇禎十七年(1644),崇禎帝朱由檢自縊煤山,身在江南的一介書生錢澄之,奮然投筆從戎。之后的二十年,他一直在江南、福建、兩廣等地堅持以各種方式抵抗清政府。具體來說,自順治二年(1645)至順治八年(1651)追隨南明的隆武(1645—1646)、永歷(1646—1662)二朝抗清,曾任隆武朝延平府推官,后任永歷朝禮部精膳司主事、翰林院庶吉士,遷編修,管制誥,一度與聞永歷朝的中樞大事。1650年桂林兵敗后,脫離永歷朝廷,并于1651年返回家鄉(xiāng)。后在江南一帶開展復明運動,直至康熙元年(1662)永歷帝、鄭成功去世,方才偃旗息鼓③[日]清水茂:《論錢澄之詩風三變》,《東方文化》第37卷第1期。??滴跞?1664),錢澄之重返二十年前追隨隆武帝抗清之地福建,不意昔日抗清重地已天翻地覆,士人、黔首對二十年前的舊事多已忘卻。心灰意冷之下,錢澄之于康熙七年(1668)從福建返回老家桐城,之后以遺民自處①錢撝祿:《錢公飲光府君年譜》,錢澄之撰,諸偉奇輯校,孫以楷審訂:《所知錄》,第211—217頁。另參拙文《從復明志士到窮愁遺老:錢澄之重返福建(1664—1667)的詩歌與史學》,《國學叢刊》2009年第4期,第133—140頁。。
自此,錢澄之便主要在家著述,從五十七歲直到康熙三十二年(1693)以高齡八十二歲去世。在此長達二十五年的時間里,錢澄之除在家鄉(xiāng)著述外,也外出結(jié)交官吏,行跡曾至京師、蘇杭和武昌等地。除謀食之外,錢澄之更希望借助官員之手,刊行自己的著述。值得注意的是,在干謁或游幕的同時,錢澄之一直小心翼翼地護持其遺民的氣節(jié)與身份。史學家陳垣(1880—1971)早就指出高壽遺民保持氣節(jié)之不易,他注意到明遺民吳中蕃(1618—1696)幾乎晚節(jié)不保而最終懸崖勒馬的情況,感慨道:“噫!遺民易為,遺民而高壽則難為。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老而嗜利,則有委曲遷就者矣?!雹陉愒?《明季滇黔佛教考》,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54頁。
錢澄之亦是高壽遺民的一員。他在放棄抗清之后的二十五年中,努力維持其遺民氣節(jié),其間有著大量難以言說的堅韌、復雜與微妙。而本文即想從其著述文體入手,深入討論他晚年的復雜心境。
錢澄之晚年撰寫的詩歌基本已收入康熙二十九年(1690)刻行的《田間詩集》。《田間詩集》所收詩起于順治八年(1651),迄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共二十八卷。而康熙七年(1668)以后所撰詩起于第十五卷,其卷數(shù)恰好占《田間詩集》的一半,約七百馀首。此七百馀首詩中,極少遺民心境的出現(xiàn)。1668年,錢澄之剛剛從福建返回故鄉(xiāng)桐城,心灰意冷之馀,故詩中多涉老、病,如云:“雄思側(cè)眼青霄近,老態(tài)低頭白晝眠?!?《贈汪子倫》其一)“酒興減因豪太過,病根伏到老才知?!?《贈汪子倫》其二)“老臥滄江萬慮灰,天心人事迥無猜?!?《聞雷》)亦感嘆日常生活的艱難:“米賤僮還思繼粟,菜香吾豈嘆無魚?!?《陵陽雜詩》)而回首往昔,自然空幻如夢:“往事已成莊叟夢,同人猶話義熙年?!?《宿張慎庵舫亭》)此時的錢澄之確已心灰意冷,筑屋名樂易堂,自號田間,專心田園生活。自此詩中多交游、唱和、田園、行旅之作。清水茂認為錢澄之晚年詩與早年詩相比,“社會批評性漸漸地減少,應(yīng)酬詩增加了”③[日]清水茂:《論錢澄之詩風三變》,《東方文化》第37卷第1期。,確屬實情。
康熙十一年(1672)冬,時年六十一歲的錢澄之赴京師,寓龔鼎孳(1615—1673)處,流連一年之久,直至龔鼎孳翌年去世。時距甲申之變已近三十年,故國遺老,目睹巍峨宮闕,豈能無慨?但錢澄之剛剛抵達京師時,情緒似乎極為平靜,一直到次年(1673)上元節(jié),情緒才突然爆發(fā)?!豆锍笊显前姿隆吩娫?
寺傳遼后舊妝臺,為放游觀趁伴來。南苑冰澌流漸漫,西山雪盡翠新堆。紅樓下見端門近,紫禁平臨金殿開。舉目故宮渾未改,傷心一倍黍離哀。④錢澄之撰,諸偉奇點校,孟醒仁審訂:《田間詩集》卷19,合肥:黃山書社,1998年,第400,400頁。
當時錢澄之偶過白塔寺,本乘興而來,以游人的身份入寺訪古。頷聯(lián)是詩人登塔之后,放眼所及北京冬日之景物。白塔寺位于阜成門內(nèi),頷聯(lián)所見景物先南方,后西方。頸聯(lián)則是詩人回頭,再看向東邊的紫禁城,不免棖觸百端,遂以過周室宗廟、彷徨不忍去的前朝士大夫自居⑤《詩序》言《黍離》一詩的宗旨為:“《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龔抗云等整理:《毛詩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52頁。。錢澄之隨后又過煤山,賦《煤山》詩云:
玄武門通一水環(huán),君王遺恨滿煤山。廷爭未必南遷謬,駕出猶聞夜阻還。滄海日沉長此暗,青天龍去有誰攀。即今御苑傷心地,草漬啼鵑舊血斑。⑥錢澄之撰,諸偉奇點校,孟醒仁審訂:《田間詩集》卷19,合肥:黃山書社,1998年,第400,400頁。
登臨白塔寺時所見景物,已觸及錢澄之隱藏多年的遺民心事,迨行至煤山,遂一發(fā)不可收拾。煤山為二十九年前崇禎帝自縊之處,也是明遺民詩集中常出現(xiàn)的傷心之地。此詩首句寫煤山之地理位置,次句言崇禎自縊事,“遺恨”帶出頷聯(lián)所說的“南遷”。先言“廷爭”,1644年2月,左都御史李邦華、左庶子李明睿等建議朝廷南遷鳳陽或南京,內(nèi)閣極力反對①彭孫貽:《流寇志》卷9,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40—141頁;徐鼒:《小腆紀年附考》卷3,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70—72頁;樊樹志:《崇禎傳》,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508—521頁。。而以隨后的情勢來看,南遷或可使明室延長國祚,這就是“未必謬”?!榜{出猶聞夜阻還”,似指崇禎帝于3月18日夜逼周后自縊后,攜太監(jiān)王承恩等數(shù)十人易服出東華門的事情。當時崇禎帝至齊化門(今朝陽門)、崇文門、正陽門等處,均不得出。后至安定門,城門堅不可啟,乃折返宮內(nèi)②計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點校:《明季北略》卷20“十八夜周皇后縊坤寧宮”條,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454頁;《小腆紀年附考》卷4,第96頁。。假若崇禎帝當時能突圍而出,天下或?qū)⑹橇硗庖环閯?。以上二事,對錢澄之等遺民來說,皆所謂“恨”事也。頸聯(lián)以“滄海日沉”、“青天龍去”兩個意象來固定和深化其所“恨”。詩歌至此,已痛苦之極,但仍是述往事。末聯(lián)則轉(zhuǎn)至當下,寫其本人傷心之態(tài),表露其遺民心境。
煤山這一具有特殊意涵的地名并非首次出現(xiàn)在錢澄之詩中,但前一次出現(xiàn)則早在二十年前。順治十年(1653),錢澄之作《挽蔣誰庵司徒客死長干寺》,該詩前四句云:
煤山變后幾人髡,破衲年年滯白門。鈔法萬言前輩賞,書生一命烈皇恩。③《田間詩集》卷2,第29頁。
此詩以“煤山變后”來喻明亡,蓋是泛指,顯非《煤山》詩的特定遺民書寫。
自此之后,錢澄之在詩中會偶以逸民或遺民自稱,如翌年離京時所賦《留別韓元少修撰》(1674年作)詩,首聯(lián)云:“書生特達主恩新,臭味偏憐老逸民?!?《田間詩集》卷20)《重游上海訪史簡庵明府》(1684年作)詩,頷聯(lián)云:“自憐久客輕黃浦,應(yīng)少遺民識白頭。”(《田間詩集》卷25)《甲子除夕西田莊口號》(1685年作)詩,首二句云:“雪擁雙扉度歲新,身為萬歷老遺民。”(《田間詩集》卷25)但多是一種泛泛的情緒,也再沒有《煤山》詩那樣激烈的情緒出現(xiàn)。在七百馀首數(shù)量的詩篇中有此幾首,確實很容易令人忽略。若說詩人平日居家,此類情緒或無由激發(fā);外出至舊都大邑,則能觸景生情。但錢澄之晚年數(shù)至京師,也曾多次到南京、蘇州、杭州等地,為何彼時詩中均少此類情緒的抒發(fā)?與其他曾參加南明抗清運動的重要遺民如黃宗羲(1610—1695)、王夫之(1619—1692)等人的晚年詩作相比,錢澄之的晚年詩作顯得尤其恬淡,恐怕這也是錢澄之晚年被視為“田園詩人”的原因之一吧④[日]清水茂:《錢澄之的詩》,[日]清水茂著,蔡毅譯:《清水茂漢學論集》,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00—112頁,尤其是第106—111頁;朱則杰亦持此觀點(朱則杰:《清詩史》,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17—124頁);錢仲聯(lián)則極為反對這個封號(《錢仲聯(lián)講論清詩》,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0—31頁)。。
錢澄之晚年交游的情形,可通過《田間詩集》考知其大致面貌。但收入《藏山閣集》的《田間尺牘》則可提供另一層面的佐證?!短镩g尺牘》共110封,最早寫于康熙十九年(1680)他六十九歲時,最晚的信寫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八十二歲辭世之年⑤分別為《與江磊齋》和《與黃平子》,見《田間尺牘》卷4、3,第525—526、503頁。。這批信札原藏于錢澄之后裔家中,到同治八年(1869)歸蕭穆(1834—1904)收藏。光緒三十四年(1908),汪德淵從蕭穆子蕭幼孚處錄副加以刊行,今收入黃山書社校點本《藏山閣集》中⑥這批尺牘流傳的經(jīng)過,可參看璱樓居士:《璱樓居士跋》,《藏山閣集》附錄,第532頁。謝明陽:《錢澄之的遺民晚景——以〈田間尺牘〉為考察中心》,《臺灣學術(shù)新視野:中國文學之部(二)》,臺北:五南圖書公司,2007年,第990—991頁。謝文從《田間尺牘》入手,依次論述錢澄之晚年的生計、著述、交接及晚節(jié),考證翔實,論析極精。本文論《田間尺牘》部分獲益于謝文甚多,謹此致謝。按:光緒三十四年(戊申,1908年)列入《龍?zhí)妒覅矔房械摹恫厣介w集》僅分《詩存》十四卷和《文存》六卷,與今黃山書社點校本不同。。無疑,這批尺牘對于了解錢澄之的晚年心態(tài)有著重要的第一手史料的意義。
錢澄之在尺牘中,不時自稱“遺民”、“遺老”。他在1682年寄給嚴曾榘(1639—1700)的信中說:“先生清讌之暇,屈指故舊,亦念此菰廬中尚有前代一老遺民否?”①《寄嚴某》,函中提到時年七十一歲,故系1682年,《田間尺牘》卷3,《藏山閣集》,第505頁。嚴曾榘字方貽,康熙三年進士,后官至兵部右侍郎。其父嚴沆(1617—1678),字子餐,為“西泠十子“之一,順治十二年進士,官至戶部侍郎;與錢澄之相熟。祖嚴武順,字忍公。嚴氏三代的情況,參阮元:《嚴忍公子餐方貽傳》,收入《揅經(jīng)室二集》卷5(阮元:《揅經(jīng)室集》,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484—486頁)。1686年有《與家紹隆》函,其中說:“都門聚首,誼敦同氣,而昆仲以仆馬齒叨長,故國遺民,宗盟之中,彌加殷篤。”②函中提到時年七十五歲,故系1686年,《田間尺牘》卷1,《藏山閣集》,第445頁。同年在給徐倬(1623—1712)的信中也說:“大司成當代人師,亦知田間有遺老否?”③《與徐方虎》,函中提到時年七十五歲,故系1686年。《田間尺牘》卷2,《藏山閣集》,第468頁。徐倬字方虎,浙江德清人,康熙十二年進士。見《清史列傳》卷70,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5765—5766頁。給龔鼎孳之子千谷(?—1690)④錢澄之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撰有《客吳門聞龔千谷歿于白下愴今憶昔率爾述懷不自知其言之長也》長詩,《田間詩集》卷28,第571—573頁。的信中說:“弟以衰殘遺老,不合時宜,而簪履之情殷,有逾常格,固知先生之不忘舊好,實不忘先端毅也?!雹荨杜c龔千谷》,《田間尺牘》卷2,《藏山閣集》,第469—470頁。給張英(1637—1708)的信中說:“但使意中知江村有著述樂志之遺老?!雹蕖杜c張敦復》,《田間尺牘》卷3,《藏山閣集》,第518頁。給休寧縣令的信中也說:“頃舍親倪生叔昭回,言所寄未達,兼述老父母習知遺民,時為齒及?!雹摺杜c休寧令廖明府》,《田間尺牘》卷3,《藏山閣集》,第496頁。
從《田間尺牘》中可知,錢澄之晚年交往者多清廷官員,其中不乏徐乾學、徐秉義、徐元文、張英、韓菼這樣的當世名臣,也有不少地方官,尤其是安徽一地的地方官。錢澄之與他們交往,目的有二,一是要謀求全家四十多口人的溫飽,二是想刊刻自己的著述⑧謝明陽:《錢澄之的遺民晚景——以〈田間尺牘〉為考察中心》,第991—1005頁。。在這樣的背景下,“遺民”對于錢澄之而言,多少是一個社會身份,是一個對外交接時可以使用的身份。因為尺牘比詩歌更具交際性,所以尺牘中自稱“遺民”的頻率要遠比詩歌中來得頻繁。
但這些所謂的自稱“遺民”或“遺老”,多屬泛泛之談,看不出有多少情感投入和身份認同。反倒是有一次錢澄之在懷念亡婦時所透露出來的感傷,證明其情緒仍不時被抗清的早年歲月所籠罩??滴醵甓∶?1687),時年七十六歲的錢澄之在奔赴湖州時路過震澤,想起弘光朝覆滅時妻兒在此地慘死的往事。他在《與沈圣符》一信中說:
今年為苕上之行,舟過震澤,哀妻子之喪亡,念故人之高誼,倚篷瞻望,泣涕霑襟。值陰雨迷離,同舟遄往,無由登岸一叩云亭,中心悲戀,為不去懷數(shù)日。⑨《田間尺牘》卷4,《藏山閣集》,第527頁。十年前的丁巳(1677),錢澄之也曾路過震澤,賦詩《過震澤口號紀哀》四首,悼念徐方虎及妻兒。見《田間詩集》卷22,第452頁。但從他隨后托黃宗羲撰寫墓志銘一事來看,錢澄之十年前的感觸似乎遠沒有這次來得大。
傷感之馀,錢澄之遂于翌年致信黃宗羲,托其為亡婦撰寫墓志銘(10)錢澄之此信未收入《田間尺牘》,但保存于黃宗羲所輯《交游尺牘》見沈善洪主編:《黃宗羲全集》第1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90—391頁。。黃宗羲因撰《桐城方烈婦墓志銘》,表彰方氏夫人的節(jié)烈(11)沈善洪主編:《黃宗羲全集》第10冊,第460頁。。但這種被外在境物偶爾觸動起來的情緒,波動不過“數(shù)日”而已。尺牘中的類似情緒,實際上也極為罕見。我們能夠經(jīng)常感受的,反而是錢澄之極力支持友朋及家族子弟出仕新朝的態(tài)度。如康熙二十八年(1689)在《與家紹隆》一函中說:“得梧垣之報,喜而欲狂。一時言路,吾宗頓有三人,既為朝廷慶得士,亦為吾宗快多才也?!?12)函中曰:“頃在吳門,較訂拙集授梓,將及一年?!笨煎X澄之康熙二十七年(1688)至蘇州刻書,此函應(yīng)作于1689年?!短镩g尺牘》卷1,《藏山閣集》,第447頁。又曾托友人照顧提攜子弟:“舍侄光夔,頃以廷試入都,素蒙先生獎借,順風之吹,知所不惜?!雹佟杜c張夢敦》,《田間尺牘》卷1,《藏山閣集》,第458頁。又說:“接三世兄裁答,知大世兄已捷楚闈,不勝慶快。擬即乘風翀翥,以竟先公未竟之緒,以慰老夫通家之望,何又暫息天池,乃竢摶扶搖而上耶?故人年已八十,青眼高歌,所望者尚有幾人?勉旃!勉旃!”②《與葉見初》,《田間尺牘》卷3,《藏山閣集》,第487頁。
可見一般情況下,錢澄之對友朋及子弟的出仕清廷,內(nèi)心感到真正的愉悅。這一點,我們在《田間詩集》中也能得到印證,但心情的表露,總不如尺牘中來的顯豁和直接③如康熙十二年(1673)賦《方虎第后擢庶常志喜一章》,《田間詩集》卷19,第404—405頁。此詩雖志喜,但開篇云:“文章信有價,遇合亦有時?!庇衷?“吾生志千秋,今已心血衰?!笨梢?,錢澄之棖觸百端,并非一味志喜。。當時遺民如顧炎武、黃宗羲等對于子弟的出仕,也都持類似的態(tài)度。但似均不如錢澄之表現(xiàn)得如此高興。那么,錢澄之在書信中的這些表現(xiàn),是否可以抵消我們在閱讀《煤山》詩時所獲得的印象呢?抑或,《煤山》詩在晚年詩中本是異數(shù)?我們應(yīng)當如何來全盤理解呢?
《田間尺牘》中有一封寫給吳李芳(1624—1707)的信,可以用來說明錢澄之一些較為深層的心理狀況。該信說:
昨承珍貺,惟有心領(lǐng),既未適館,不敢當授餐也。蒙許以一枝暫寄,及復諭令趁原船回,此不逐之逐也。士大夫交接有禮,斯禮既廢,即不逐亦應(yīng)自行矣。弟七十老翁,冒一千五百里之酷暑,訪三十馀年之舊交,不蒙倒屣之迎,竟同游客之拒。不惟無此人情,亦無此世法也。年兄前程萬里,得毋于此道,尚宜留心乎?況年兄生平履歷本末,與弟略同。弟所少者,今日一新喻令耳,豈宜作此面目相向,使弟當時蒙面干進,寧渠不博一斗大山城耶?笑!笑!都門握手,重申舊好,自反無所得罪,而峻絕已甚?;蛴凶嬆渲冢灾氯绱艘?抑豈真以夜郎自大耶?弟半世交游,足跡幾遍天下,到處有逢迎,不意乃困辱故人,傳之四方,亦可作一段異聞也。④《與吳茂生》,《田間尺牘》卷4,《藏山閣集》,第513頁。
這封大罵吳李芳的信函,態(tài)度激烈,在錢澄之存留下來的書信中不但是罕見的,而且似乎也是惟一的。吳李芳是湖南邵陽人,他與錢澄之乃抗清時的舊交,曾任永歷朝監(jiān)軍道,累官左都御史,入清后于康熙三年(1664)考取進士⑤吳是康熙三年甲辰科進士,見江慶柏編著:《清朝進士題名錄》,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55頁。??滴跏?1674)任江西新喻縣令。七年之后,潦倒的錢澄之在與友人的書信中飽含期待地提到吳李芳,希望得到吳的資助:“新喻令吳茂生,為患難老友,到任七年,未通一字,見時幸致鄙私。倘得南來,草堂之資,不無少望于此君也?!雹蕖杜c魏青城》,《田間尺牘》卷4,《藏山閣集》,第513頁。然而,當他赴新喻拜訪吳李芳的時候,吳李芳非但沒有接見他,而且在簡單加以施舍后,勒令錢澄之立即原船返回。面對這樣的奇恥大辱,錢澄之寫下了上面這封斥罵信。
不過,此事的來龍去脈,仍有隱秘可以追尋。在信中,錢澄之提到的“都門握手,重申舊好”一事,實際發(fā)生在康熙十二年(1673)。是年冬天,已近新年元旦,吳李芳入都謁選,正好與錢澄之在京師相遇。錢澄之有感而發(fā),為賦《吳茂孫謁選都門晤間有懷王而農(nóng)》一詩,詩云:
憶昔分攜端水濱,同時去住困風塵。天南十載悲逋客,冀北三冬遇選人。吾道未妨蹤跡異,交情終在亂離親。衡山曾問墻東隱,聞?wù)f終年舊角巾。⑦《田間詩集》卷19,第416頁。
根據(jù)其詩題,此詩乃錢澄之見到吳李芳謁選而懷念遠在衡山隱居的王夫之。詩歌感情真摯,首句回憶與王夫之分攜端水之濱,端水在端州,是永歷朝廷行在,可見二人在永歷朝之同僚情誼。次句以“困風塵”形容當日二人之艱難困苦。整體而言,此詩似對吳李芳有所不滿,尤其頷聯(lián)將同是湖南人的王夫之與吳李芳對比,錢澄之悲痛王夫之“天南十載”,成為“逋客”。對比“冀北三冬”猶赴新朝謁選的吳氏而言,王夫之的堅貞更可想見。此詩吳李芳必然得見,內(nèi)心對錢澄之當有強烈不滿,否則無以解釋吳氏后來對錢澄之的冷淡。但錢澄之本人壓根未曾意識到這一點,在他本人的記憶中,兩人的關(guān)系仍是“都門握手,重申舊好,自反無所得罪”,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和王夫之共同推崇的遺民氣節(jié)已經(jīng)嚴重地傷害到了吳李芳。他希望吳李芳對其照拂,無非二人有過共同的創(chuàng)傷記憶,為“患難之交”。而一旦吳李芳翻臉不認人,對“遺民氣節(jié)”不再認同的時候,錢澄之就喪失了他平日的冷靜,他甚至無暇去冷靜揣摩吳李芳這位故人的心理,僅斥罵其為“夜郎自大”。究其原因,“遺民”情節(jié)與“遺民”身份認同已深入錢澄之的骨髓,對錢澄之而言,所謂的“遺民”,不僅是其賴以存活的資源,更是其生命全部的尊嚴。這種尊嚴以及執(zhí)著的自我認同從當時的道德觀來說,是得到普遍認可甚至尊重的。這種尊嚴一旦受到挑戰(zhàn),而且挑戰(zhàn)還來自于昔日的同袍,則是錢澄之無法接受的。
可以說,《田間尺牘》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比較復雜的圖像。我們既可以看到錢澄之結(jié)交清臣、支持子弟出仕等復雜情況,又可讀出錢澄之平日無法言說的對于遺民身份的強烈認同。這是粗略閱讀《田間詩集》所不能發(fā)現(xiàn)的。
與尺牘類似,墓志也是實用性和交際性很強的文體。同時,墓志更是一種非?!皠堇钡奈捏w,其背后纏繞著金錢、地位等諸多現(xiàn)實的因素;而某作者文集中墓志銘的多寡及墓志銘主人生前地位的高低,往往可以作為憑據(jù)來判斷該作者在當時文壇或儒林的影響和地位。不過,這與錢澄之沒有關(guān)系。錢澄之的聲譽限于遺民群體和江南一地,在當時并不顯赫,所以,他撰寫的墓志銘并不多,連帶墓表、祭文、哀辭、傳等在內(nèi),晚年刻入《田間文集》的也才二十一篇。而他悼念的人除了昔日抗清好友之外,多為至親、世契,所以墓志的內(nèi)容多以悼念、追懷為主,并非一味鋪排生平,爾后加以議論而已。如果說錢澄之的詩歌、尺牘多酬世之作的話,那么,墓志銘幾乎每篇都是刻意經(jīng)營而成的。而推崇遺民氣節(jié),是錢澄之所撰墓志銘最值得注意的共通之點。
康熙二十二年(1683),七十二歲的錢澄之撰寫《孫武公傳》①《孫武公傳》云:“吾與君以崇禎壬申論交,年皆才二十馀,君長予一歲耳。交十五年而君死于難,死時年三十六。又三十六年,而予特紀其與予十五年中游處憂患之事而為之傳?!卞X澄之撰,彭君華校點,何慶善審訂:《田間文集》卷21,合肥:黃山書社,1998年,第411頁。崇禎壬申為1632年,可知該文撰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言辭激烈,開篇即云:
自甲申國變以來,海內(nèi)士大夫義不負國而死者,指不勝屈,而江以南尤盛。至于江北數(shù)郡,死者寥寥。吾邑素稱節(jié)義之邦,獨能慷慨死不悔者,一孫武公耳。②《田間文集》卷21,第406頁。
康熙二十七年(1688)撰《兵部職方司主事泰齋劉公墓志銘》③《兵部職方司主事泰齋劉公墓志銘》云:“卒于康熙庚申歲三月……越八年,乃得給事公所為公狀,雜以己平日與公所游處習知者,因詮次其大概,而為之文?!薄短镩g文集》卷22,第427—428頁??滴醺隇?680年,故該文撰于1688年。,結(jié)尾云:
當甲申國變時,吾鄉(xiāng)士大夫不屈于賊薙染南還者非公一人。未及十年,有死者,有髡者,有不甘貧賤一旦出仕新朝以取富貴者。士固各有志也,而公四十年如一日,能甘人所不能甘,此吾所以獨重公也。④《田間文集》卷22,第428頁。
在文中,錢澄之以酣暢而又激烈的筆墨來表彰逝者孫臨(1611—1646)、劉若宜(1602—1680)在甲申易代之時的氣節(jié)。這些表彰氣節(jié)的文字為清廷所忌憚,《田間文集》之所以被禁毀,與這些表述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⑤《田間文集》被禁的一個理由便是《孫武公傳》的悖逆。“查《田間文集》……又孫武公傳中亦有指斥語,應(yīng)請銷毀?!眳⒁τP元編,孫殿元輯:《清代禁毀書目(補遺)清代禁書知見錄》,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57年,第205頁。。
錢澄之在墓志銘中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尤其喜歡大量敘述自己與逝者的交誼,回憶死者的言行細節(jié),勾勒逝者的面貌,從而表彰逝者的氣節(jié)??滴醵?1684)所撰的《哭徐復庵文》,開篇就是激烈的情感傾瀉:
嗚呼!先生返自海外,歿于嶺表,旅櫬萬里,歸殯先塋,凡幾年矣。某顏偷生,聞聲飲泣,今始因依老友,重到茸城,尋島上之遺孤,哭江頭之繐帳,嗚呼悲矣。①《田間文集》卷25,第482,482,485—486,479 頁。隨后回憶弘光朝覆滅之后,二人在江南抗清戰(zhàn)敗后的凄苦:
記遇難之夕,投宿沈圣符之聽軒,鑒在、克咸同棲一榻。明月忽斂,苦雨凄來,中夜陡寒,牛衣共覆。弟扶病起立,徘徊達曉;兄枕吾兒以寢,兒抱兄足而泣,兄雖吞聲無語,徹夜涕零。②《田間文集》卷25,第482,482,485—486,479 頁。
家破人亡之后,二人相濡以沫。悼念逝者時夾入如此動情的筆墨,怎能不令人動容?另如《楊翁案山墓志銘》,也是通過具體細節(jié)來表彰逝者的氣節(jié):
甲申,國變。乙酉,留都陷。薙發(fā)令下,子森甫髫,亟為制巾服,集賓客,行冠禮,曰:“此本朝二百七十九年之法服,吾累世祖宗之所遵守,不可不令孺子見。今而后,聽之矣?!雹邸短镩g文集》卷22,第436—437頁。
康熙二十三年(1684)為胡長庚(1596—1683)所撰的墓表中也同樣如此:
甲申國變,先生聚其族哭曰:“吾家與國共休戚,國亡,其有家乎?”將圖所以殉國……每三月十九,聚同志諸子白衣冠,紙錢麥飯,哭故君于野外,比丘旭初為之主,號“冬青會”。終身布冠方領(lǐng),足跡不入城。嘗與予閑步至聚寶門外,望見人從門內(nèi)出,即唏噓數(shù)聲而返,不欲見也。④《胡星卿先生墓表》,《田間文集》卷24,第460頁。同年有《哭胡星卿》詩,見《田間詩集》卷24,第493頁。
另如《方處士子留墓表》、《前處士方公直之墓表》等文莫不如此。概言之,錢澄之所撰的墓志,摒棄高深晦澀的文辭,明澈如水;注重描寫細節(jié),尤喜回憶逝者與自己交往的經(jīng)歷,植入自己豐沛的情感,令墓志銘讀來尤具感染力。這些文體上的特點,使得后來崇尚文體潔凈的桐城派理所當然地將錢澄之視為開山之祖⑤具體評論見《錢仲聯(lián)講論清詩》,第29頁。另參吳孟復:《桐城文派述論》(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年)。方苞文體亦有此特點,據(jù)方苞所撰《田間先生墓表》,方苞未弱冠即識錢澄之,受其影響甚大。方苞:《田間先生墓表》,方苞著,劉季高校點:《方苞集》卷1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36—338頁。。
錢澄之在墓志上的寫作,還有兩個問題值得注意。首先,錢澄之在如何表述明清易代這個問題上,十分講究措辭。作為重要歷史關(guān)節(jié)點的甲申之變,是錢澄之在墓志中反復提及的。1654年,方以智(1611—1671)父方孔炤(1590—1654)去世,錢澄之撰《樅陽合祭方中丞貞述公文》⑥方孔炤去世時的情況,可參任道斌:《方以智年譜》,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年,第194—195頁。,文中如此表述甲申之變:
曾幾何時,而遂有甲申三月之事。嗚呼!天崩地折,率土銜悲。大廈覆矣,一木豈支?⑦《田間文集》卷25,第482,482,485—486,479 頁。
近三十年后的康熙二十一年(1682),有《哭仲馭墓文》,仍說:
以烈皇帝堯舜之君,遂有甲申三月之事。天摧地裂,海岳爭號。國破君亡,身家何論。⑧《田間文集》卷25,第482,482,485—486,479 頁。
甲申之變是明遺民的痛事,一旦提及,不免有些聲嘶力竭。文中的表述,自然表露出非常直露的遺民態(tài)度和立場。但更多的地方,錢澄之選擇較為中性的“改革”、“鼎革”、“國變”等詞匯來述說甲申年的改朝換代。用“改革”一詞的,如《家爾斐七十初度序》:“君自改革以后,為有司所迫,一上公車,輒以病免,而后遂不復再迫。因抗志高尚,優(yōu)老林泉??刹恢^身名俱泰者乎?”(《田間文集》卷18)又《前給諫姜公卿墅元配董孺人遷葬墓志銘》表彰其入清后事跡說:“改革后反吳,詣宣城,將卜居敬亭山,以終遣戍之命,自號宣州老兵。臨歿,遺命必葬宣城。”(《田間文集》卷23)用“鼎革”一詞的如《張帶三先生七十雙壽序》:“遭鼎革,棄官去?!?《田間文集》卷18)用“國變”一詞的如康熙二十一年壬戌(1682)所寫《左眠樵初度序》:“未幾國變,留都有君?!?《田間文集》卷18)《陳同人傳》:“國變以后,予遭南渡鉤黨之禍。”(《田間文集》卷21)也有在一篇墓志銘中用多種詞匯的,如《兵部職方司主事泰齋劉公墓志銘》中說:“崇禎甲申三月十九日之變,烈皇帝身殉社稷,在朝諸臣以死殉帝者若而人?!?《田間文集》卷22)又說:“甲申國變,公遁跡浣花庵,薙染為僧……改革后歸皖?!?《田間文集》卷22)除提到“崇禎甲申三月十九日之變”這個歷史點的時候有些激動外,隨后使用的“國變”和“改革”二詞,都是比較冷靜的表述。在1682年所撰《故山海衛(wèi)參軍陳公南山元配李夫人合葬墓志銘》中,也是一樣的情形。他說:“先君子以改革時死于亂?!庇终f:“未幾,有甲申之變,以致改革,公遂絕意世事。”(《田間文集》卷22)這些詞匯的運用,在錢澄之其他的詩文中也是比較常見的。如康熙二十一年(1682),錢澄之為方以智夫人撰寫《方太史夫人潘太君七十初度序》,言方以智:“當甲申之變,萬死南還?!?《田間文集》卷19)《陟園題詞》說:“往時,士大夫多置亭館其上,改革后,蕩為墟莽久矣?!?《田間文集》卷20)晚年的詩中也有類似表述①如《貞靖祠前白松歌》云:“先朝國變死者多?!薄短镩g詩集》卷25,第514頁。,但卻是冷靜的敘述,沒有像墓志中那樣情緒表達得較為激烈。
第二個問題,錢澄之在如何書寫清朝年號的問題上,有著細致的思考。一般來說,錢澄之在墓志中不避諱直接書寫清年號。如他在康熙四年(1665)所撰《曾翁愫初配張孺人合葬墓志銘》,提到死者“卒于清康熙甲辰年四月初四日”(《田間文集》卷22)??滴跏荒?1672)所撰《故山海衛(wèi)參軍陳公南山元配李夫人合葬墓志銘》:“翁生于萬歷己丑月日,卒于順治戊子月日。”(《田間文集》卷22)康熙二十五年(1686)撰寫《家韋亭廣文傳》,開篇就說:“康熙二十五年,歲在丙寅。貴池學諭錢君韋亭卒于官?!?《田間文集》卷21)康熙二十六年(1687)為方其義(1619—1649)撰《前處士方公次公直之墓表》:“君生于萬歷己未某月,卒于順治己丑某月,享年三十有一?!?《田間文集》卷24)
此類文字,不知是否經(jīng)過后人潤色修改?或錢澄之將之收入文集時,自己有所修改②錢澄之文集中確有經(jīng)過本人修改之處,如收入《田間文集》之《敬亭集序》有云:“以烈皇帝之圣明?!薄端膸齑婺繀矔酚坝】滴蹩瘫尽毒赐ぜ肪硎讋t作“以先帝之圣明”?!短镩g文集》卷13,第241頁。。其實,自陶淵明不用晉宋年號而用甲子紀年之后,歷代遺民的著述多直接書寫甲子,以表明自己不承認新朝的態(tài)度。錢澄之徑直書寫新朝年號,是否與前文所揭示的他與官員結(jié)交等情況一樣,是其態(tài)度曖昧和游移的一種表現(xiàn)呢?僅就明清之際而言,堅持書寫甲子的遺民如王夫之、徐枋(1622—1694)等當然很多,但不避清朝年號的遺民,也所在多有,即如錢澄之好友金堡(1614—1680)、黃宗羲等在墓志、壽序等文字中均不避清年號③略舉數(shù)例:如澹歸(金堡)《周母朱太宜人八秩壽序》(澹歸和尚著,段曉華點校:《遍行堂集》卷5,廣州:廣東旅游出版社,2008年,第126頁),黃宗羲《贈刑部侍郎振華鄭公神道碑》、《山西右參政籲之丘公墓碑》、《參議密庵陸公墓碑》、《萬充宗墓志銘》等(《黃宗羲全集》第10冊,第257、262、263、418頁)。。
但若仔細推敲,則會發(fā)現(xiàn)情況并非如此簡單。錢澄之在《姚瞻子行路吟引》一文中說過:
陶元亮世稱高士,以今觀之,元亮著詩,用甲子紀年,當世不之怪;與柴桑諸子飲酒唱和,卒以樂死。以此為高,即今誰不欲高?誰不能高也。④《田間文集》卷16,第300頁。
在錢澄之看來,陶淵明之所謂為“高士”,一是用甲子紀年,二是飲酒唱和,兩者都是陶淵明表明個人政治立場的方法。但如果以陶淵明的這兩個方法來衡量清初的遺民,那么,個個都是“高士”,究其原因,這兩種方法一學就會,學的人不需要付出多少代價,即可獲得相應(yīng)的聲名。這是虛偽的假遺民,是錢澄之痛恨的。
可見,刻意用甲子紀年是錢澄之所批評的。但若仔細閱讀他的文章,會發(fā)現(xiàn)錢澄之有時也十分堅持甲子書寫的意義。如他為姜埰之妻董孺人所撰的《前給諫姜公卿墅元配董孺人遷葬墓志銘》,為遺民胡長庚(星卿)、方授(子留)所撰的《胡星卿先生墓表》、《方處士子留墓表》(以上均見《田間文集》卷24)等,都堅持書寫甲子。究其緣由,錢澄之若使用清年號,則逝者大抵非抵抗到底的遺民或與遺民無關(guān)的人員;若錢澄之僅書寫甲子,則逝者肯定為堅決抵抗的遺民。這是他的書寫義例,而他之所以能傲然批評當時那些模仿陶淵明一味以甲子書寫的人,也正因為此。
總而言之,錢澄之所撰墓志銘有其體例,而最為突出的現(xiàn)象是他在墓志銘中毫不掩飾地極力表彰遺民氣節(jié),這種情況在詩歌、尺牘等文體的寫作中是見不到的。
錢澄之晚年除撰寫詩文外,大半的精力投入到了學術(shù)著作的撰寫中,撰有《田間詩學》、《田間易學》及《莊屈合詁》等,這些著作都包含有強烈的用世之心。不過他最為看重的,則是一部史書《所知錄》??滴醵?1681),錢澄之已年過七十,他在給友人陸翼王的書信中說:
足下稱仆《所知錄》文直事核,仆何敢當……仆年過七十,一日尚存,未敢一日忘此志,如何如何?①《復陸翼王書》,《田間文集》卷5,第85頁。
可見《所知錄》的寫作在其心中的地位。那么,《所知錄》是一部什么書,值得錢澄之“一日尚存”,便“未敢一日忘此志”呢?
《所知錄》是錢澄之精心撰寫的南明史書,主要記載從隆武元年(順治二年,1645年)到永歷五年(順治八年,1651年)七年間的南明史事,也涉及弘光朝(1644—1645)的一些秘聞。大概從順治八年(1651)春開始,錢澄之就已經(jīng)計劃寫作《所知錄》的資料②錢澄之《所知錄凡例》中說:“茲編凡戊子以前,皆本諸劉客生之日記也。于湖南戰(zhàn)功,多不甚悉,亦因其所記者記之。辛卯春,滯梧州村中,略加編輯?!薄端洝罚?1頁。;至1681年已三十年,全書仍未殺青。可見其付出了艱苦之努力。
錢澄之自稱,《所知錄》所記載的南明史事,大多為“所親見者”③錢澄之:《所知錄凡例》,《所知錄》,第11頁。。而寫作此書的目的,就在于糾正各種有關(guān)南明史的“偽說”④錢澄之在《所知錄》一書的《凡例》中雖自謙撝,但從其夫子自道“去南日遠,間有傳聞,不敢深以為信,亦不敢記也”,及批評當時關(guān)于南明的記載,“偽說橫行,顛倒悖謬”,可知其著述的用意,在于取信于人及糾正各類謬說。引文見《所知錄》,第11、12頁。。同時,他也自信《所知錄》“較他野史為稍確也”⑤《所知錄》卷4《永歷紀年下》,第132頁。。正因為如此,《所知錄》從一開始面世就被視為較為真實的記錄,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黃宗羲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曾稱贊說:
桑海之交,紀事之書雜出,或傳聞之誤,或愛憎之口,多非事實。以余所見,唯《傳信錄》、《所知錄》、《劫灰錄》,庶幾與鄧光薦之《填海錄》,可考信不誣。⑥黃宗羲:《桐城方烈婦墓志銘》,《黃宗羲全集》第10冊,第460頁。李慈銘指出,黃宗羲本人所撰《行朝錄》,其中《隆武紀年》、《贛州失事》多與《所知錄》同,蓋取材于《所知錄》也。參謝國楨:《黃宗羲學譜》,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2年,第83頁。
黃宗羲此處提到的《傳信錄》、《填海錄》二書似均已失傳,署名“珠江寓坊”的《劫灰錄》如今雖有抄本傳世,但流傳不廣,且經(jīng)過纂改,史料價值相對有限⑦謝國楨:《增訂晚明史籍考》卷1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542—547頁。此書六卷,專記永歷朝在粵、黔、滇的史事。今存抄本似已被纂改,如卷1竟名為《永明王僭號始末》,卷2、3《亡國諸人事考》及卷4《日本乞師》一節(jié),保存史料頗多(參《劫灰錄》卷1至卷4,北京:線裝書局,1995年影印馬彥祥舊藏抄本)。關(guān)于此書,還可參見陳去病作于1906年(丙午)的《劫灰錄跋》(殷安如、劉潁白編:《陳去病詩文集》卷4《巢南集外文》,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427—428頁)及葉景葵1927年(丁卯)臘月為《劫灰錄》一書所寫跋語(見葉景葵:《卷盦書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6頁)。。惟獨《所知錄》史料價值甚高,學者認為,此書是“記隆武、永歷兩朝最直接之資料,堪備南明史事之征”①謝國楨:《增訂晚明史籍考》卷11,第520—525頁。。自晚清以降南明史得到史學界的高度關(guān)注之后,《所知錄》一直就是研究南明史的必備史料之一②晚清以來,《所知錄》史料價值之高,已獲共識,這從眾多南明史研究著作對它的頻繁征引就可獲知。當然也有少數(shù)的例外,如鄧之誠在《清詩紀事初編》中認為《所知錄》“亦多傳聞未審之言,知紀事之作,為最難矣”(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香港: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76年,第123頁)。鄧氏未交代依據(jù),其觀點或受全祖望影響,亦未可知。全祖望的批評意見,見全祖望:《題所知錄》,《鮚埼亭集外編》卷29,朱鑄禹匯校集注:《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中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335—1336頁。。
《所知錄》除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外,還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特點,那就是錢澄之在記載史事的時候,經(jīng)常系以他本人的詩篇。錢澄之在該書的《凡例》中解釋道:
某平生好吟,每有感觸,輒托諸篇章……每有記事,必系以詩?;驘o記而但有詩,或記不能詳而詩轉(zhuǎn)詳者,故詩不得不存也。刪者甚多,亦存其記事之大者而已。③《所知錄凡例》,《所知錄》,第11—12頁。
這種書寫,就史書的撰寫方式來說,是一個比較特殊的例子。歷來史書撰寫,很少以韻文直接來補充正文之記載、描述的。早期的史書中引用詩歌、韻文,如《左傳》引《詩》,《史記》大段引用《楚辭》或司馬相如之賦;后世史書則仿效“太史公曰”之類的論贊體④關(guān)于早期史書中的論贊體,可參看趙彩花:《前四史論贊研究》,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8年。,直接用韻文總結(jié)或評論史事;這些都不是《所知錄》中韻、散渾然一體的寫作。《所知錄》中的記載他本人所寫的詩歌,往往用來補充或重新敘述歷史事件;詩歌或補充歷史細節(jié),或發(fā)表意見,或抒發(fā)感情,不一而足,其總數(shù)達七十三首之多??梢哉f,在中國的歷史書寫傳統(tǒng)中,像《所知錄》這樣將詩歌書寫與歷史書寫并置的體例是比較特殊的⑤據(jù)筆者有限的閱讀經(jīng)驗而言,與《所知錄》體例比較接近的多是“行記”一類的著述。如金代王寂(1128—1194)《遼東行部志》、《鴨江行部志》二書,《遼東行部志》記載作者在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出使遼東之事,《鴨江行部志》則記載作者次年(1191)鴨綠江之行。載賈敬顏:《五代宋金元人邊疆行記十三種疏證稿》,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55—311、170—213頁。二書均在敘述中夾雜己作之詩,多抒情、交游之作。但因作者有撫今追昔之感或欲保存文獻,書中記載他人詩、序、跋等甚多,體例駁雜,與《所知錄》精心撰構(gòu)絕異。另一部稍晚于《所知錄》的“行記”有釋大汕(1633—1704)的《海外紀事》??诳滴跞四?1699)的《海外紀事》,是釋大汕記載他本人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赴越南之所見所聞的史書。該書六卷,系詩126首。但《海外紀事》一書除收錄詩歌外,還收錄啟、疏、書、札、祝文、序等諸多文字,加插在敘述中。紀事、紀人的功能,多由書、札、序等文字承擔。詩歌多抒情及吟詠風物之作,與《所知錄》中詩歌專重紀事與紀人有所不同?!逗M饧o事》一書收入大汕和尚著,萬毅等點校:《大汕和尚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47—464頁。關(guān)于《海外紀事》一書的基本情況,可參考謝國楨:《明清筆記談叢》,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第48—50頁。。此書中的詩歌不但有很強的“詩史”功能,對于南明很多隱秘的歷史事件亦有記載,甚且具有強烈的“尊永歷而貶隆武”的褒貶史觀?!端洝凡坏且徊课墨I價值很高的史書,而且也是一部最能表露錢澄之遺民心志的著作⑥本文對《所知錄》的介紹和分析,可詳見拙撰《詩與史的交涉——錢澄之〈所知錄〉書寫樣態(tài)及其意涵之研究》,《中國文哲研究通訊》第20卷第2期,第143—168頁。。較之前文分析的詩歌、尺牘和墓志等文體而言,錢澄之無疑在史書上寄托了最為深沉的遺民情感。
然而,錢澄之晚年耗費大量心血撰寫的《所知錄》在當時是不得流傳的。據(jù)清代的藏書目錄考之,《所知錄》抄本在清初已被收入徐秉義(1633—1711)的《培林堂書目》之“史部”類⑦《二徐書目》,《海王邨古籍書目題跋叢刊》第1冊,北京:中國書店影印1915年仁和王存善鉛印本,2008年,第458頁。。錢澄之與徐氏交好,晚年詩文中有大量交游的記錄。而且徐秉義是刊刻錢澄之《田間詩集》、《田間文集》、《田間詩學》等書的贊助者。很顯然,《所知錄》在清初的語境中,短時間內(nèi)已無問世的可能,故錢澄之將此書交付徐氏保存,等待時機付刻??上宄跷木W(wǎng)日密,《所知錄》隨后被禁。幸虧士大夫私下輾轉(zhuǎn)抄錄,得以完整地保留下來①關(guān)于被禁情況,目前可以考知的是《所知錄》與《田間文集》《田間詩集》同時列入《軍機處奏準全毀書目》及《應(yīng)繳違礙書籍各種書目》中(參《清代禁毀書目(補遺)清代禁書知見錄》,第44、144頁),并云:“查《所知錄》系錢秉鐙撰。秉鐙事明桂王,為翰林院編修,此書乃紀唐、桂二王事跡,附以南都三疑案及阮大鋮始末,中有違犯指斥之語,應(yīng)請銷毀?!?第186頁)《所知錄》在整個清代的流傳情況,至今不能詳悉。《培林堂書目》之后,《所知錄》在目錄書中絕少出現(xiàn),直至道光年間《荊駱逸史》本《所知錄》刊刻后,該書似乎才重新出現(xiàn)在各種書目中,如丁立中《八千卷樓書目》之“史部傳記類”(《海王邨古籍書目題跋叢刊》第4冊,第75頁)。可見因錢澄之著述被禁,導致《所知錄》一書在正式的官修書目、私家書目中不能出現(xiàn)。。
從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晚年的錢澄之對于改朝換代,已是十分冷靜和理智的態(tài)度。由于現(xiàn)實生活的困頓,更重要的是,出于完整刊刻自己著述的考慮,錢澄之以遺民身份外出交接清廷官吏。詩文和尺牘中都部分展現(xiàn)了這一情形,其中更有支持子弟出仕、對改朝換代的逐漸認可等言語和態(tài)度,可以看到錢澄之較為務(wù)實的態(tài)度。本文需要強調(diào)指出的是,這種情況并非錢澄之所獨有。當時重要的遺民大多受到了來自現(xiàn)實政治和生活的巨大壓力,所以全祖望(1705—1755)在討論黃宗羲學術(shù)時特意指出:“但使大節(jié)無虧,固不能竟避世以為潔?!雹谌嫱?《答諸生問南雷學術(shù)帖子》,《鮚埼亭集外編》卷44,《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中冊,第1696頁。而在堅持大節(jié)的情況下,每個遺民因為個人經(jīng)歷和生命體驗的差異,在詩文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面對新朝的情感和方式都是有所不同的。
就錢澄之而言,他對前朝的眷戀和對往事的記憶從來沒有停歇過。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常?;貞浧鹈髑逡状H的慘痛歷史,如回想起甲申三月十九日崇禎帝的自縊、乙酉年妻兒的自沉。他也會因為一些具體的情境而觸發(fā)他的情緒,如在京師憑吊煤山,或遭到前朝舊友的冷遇。這些,會使錢澄之一反平時為現(xiàn)實生活所壓抑、遮掩起來的遺民態(tài)度和立場,在詩文中以激烈的情緒來發(fā)抒其緬想前朝的心境。
在不同的文體中,錢澄之刻意表露其不同的面貌。詩歌、尺牘、墓志銘以及不能刊行的史書《所知錄》,在表達遺民心境的強度上,是遞增的。在他所有的著述中,越是私密性的文體,表露其遺民心境最多,力度最強;而越是具備交際性的公開的文體,就越不能展現(xiàn)其遺民心境?;蛘哒f,錢澄之似乎也清晰地意識到,越是公開而具備交際性的文體,越不能直抒胸臆;而最能表露心境的著作,只能在最小的范圍內(nèi)與友人交流。比如墓志銘只寫給逝者的家屬看,而書信也只寫給特定的朋友看。至于《所知錄》只能寄存在朋友家中,在當時根本不可能刊行,似乎連讀者都沒有??滴醵拍旮?1690),七十九歲的錢澄之寄友人江在湄詩文二集,在《與江在湄》的函中說:“先代許多關(guān)系文字,俱未及刻,以俟后來闡幽耳?!雹邸短镩g尺牘》卷1,《藏山閣集》,第449頁。指的似乎就是《所知錄》,言下不無惆悵。
可以說,對于這種文體書寫與遺民心境展現(xiàn)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錢澄之似乎有一種比較自覺的意識。這種意識,在徹底避世的遺民如王夫之、徐枋等人的著述中是不存在的。在處境與錢澄之約略接近,而且與錢澄之有著密切往來的黃宗羲、顧炎武(1613—1682)等人的著述中,也是不存在的。這種比較特殊的現(xiàn)象說明錢澄之對于寫作本身有著迥異時俗的深刻見解,需要另文闡釋④錢鐘書早已說錢澄之在詩文理論上的見解非常高明,甚至超過錢謙益。他在分析《詩說贈魏丹石》、《陳官儀詩說》二文后指出:“澄之談藝殊精,識力在并世同宗牧齋之上?!?錢鐘書:《談藝錄》,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28頁)蔣寅也十分重視錢澄之的詩論,說:“錢澄之談藝甚精,錢鐘書以為在牧齋之上,人或未許也。然其《問山文集序》、《詩說贈魏丹石》、《陳官儀詩說》諸文論詩文皆透徹,雖老生常談之題,經(jīng)其闡發(fā),頓出深意?!?蔣寅:《金陵生小言》,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