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漢雄 (浙江省金華市金東區(qū)孝順初中)
《陋室銘》堪稱“銘”中美文,雖時隔近 1200年,猶似千古絕唱,飄越大唐的曠野峽谷,凌空而至,蒼涼鏗鏘之音恍然啟悟著人生真諦。
然而,人教版語文八年級上冊《教師教學(xué)用書》關(guān)于《陋室銘》的賞析稱:“劉禹錫寫此文時,唐王朝正一天天地衰落下去。在宮中,宦官專廢立之權(quán),皇帝受制于家奴;在朝廷上,牛李兩黨互相傾軋不已,妒賢害能,任人唯親。在這種情況下,官僚士大夫階層大多只顧尋歡作樂,不以國事為念。劉禹錫對此深感憂慮,卻又無力回天,只能采取消極的辦法,獨善其身,避而不與那些庸俗的官僚來往。在本文中,他以‘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把自己的陋室寫得跟與世隔絕的幽居一樣,又用‘無絲竹之亂耳’表示了他對那些燈紅酒綠生活的鄙棄,就是這種消極情緒的反映。”
《陋室銘》表現(xiàn)的是劉禹錫潔身自好、不慕名利的生活態(tài)度,流露的絕不是消極遁世之心態(tài),相反,這是劉禹錫向當(dāng)時亂世抗爭的宣言,是一篇憤世嫉俗之作,反映了劉禹錫桀驁不馴、達觀進取、不甘沉淪的高尚品格。
劉禹錫在任監(jiān)察御史期間,參加永貞革新,因而得罪一些高官寵臣,被貶至安徽和州當(dāng)刺史。按唐時規(guī)定,劉禹錫應(yīng)住衙門內(nèi)三間三廂之房。但和州知府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他見劉禹錫遭貶失勢,故意多方刁難這位文人。先是降低居住標準,在城南門安排三間小屋,讓他面江而居。劉禹錫并沒有因住進對著江河的房子有所不高興,反而得意地撰寫了一副對聯(lián)貼于門上:“面對大江觀白帆,身在和州思爭辯。”知府知道后心有不悅,便將他的住所由城南調(diào)到城北,面積從三間縮小到一間半。新宅臨河,楊柳依依,劉禹錫觸景生情,又寫了副對聯(lián):“楊柳青青江水邊,人在歷陽心在京?!敝異佬叱膳?,又把他的住所調(diào)到城中,只給一間剛剛?cè)莸孟乱淮惨蛔酪灰蔚亩肥?。劉禹錫憤然提筆一氣呵成《陋室銘》,并請人刻碑立于門外。
《陋室銘》也是發(fā)憤之所為,短短八十一字,抒發(fā)了作者曠達致遠、不同流俗的高貴氣質(zhì)。讓勢利小人在超世出塵的雅士面前自慚形穢。這是桀驁不馴、以修身之德堅守高雅節(jié)操的劉禹錫面對炎涼世態(tài)揮灑的一篇特殊的戰(zhàn)斗檄文??!
《陋室銘》開篇即以“仙”“龍”入筆,實則把自己比作臥龍、謫仙,雖然身居陋室,照樣可以德馨四野,顯“名”顯“靈”,流露出作者要有所作為的志趣。
結(jié)句“孔子云:何陋之有?”則是一個蘊涵深遠的引用?!墩撜Z?子罕》有載:“子欲居九夷?;蛟?:‘陋,如之何?’子曰 :‘君子所居,何陋之有 ?’”意指只要我是個君子,無論面對怎樣惡劣的環(huán)境,內(nèi)心都是充實坦然的。劉禹錫在坎坷的人生中,始終保持一種傲視憂患、獨立不移的氣概和堅毅高潔的人格內(nèi)蘊,以這樣的本色性情來面對“陋室”所象征的困窘人生,他自然不會為之沮喪。所以,在銘文最后,作者坦蕩蕩地宣稱:“何陋之有?”從文題的《陋室銘》到結(jié)尾的 “何陋之有”均表明:儒家精神所追求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入世情懷已滲入劉禹錫的骨髓,成為他思想境界的一部分,其精神深層充盈著“至大至剛”“塞于天地之間”的浩然之氣。
文中用到兩個典故,以“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類比自己的陋室,而諸葛亮、揚雄都是歷史上名聲顯赫的人物,一個在政治上屢建奇功,一個在文學(xué)上造詣頗深。顯然,劉禹錫堅信自己這條臥龍、這個謫仙依然可以憑借自己的德行建一番功業(yè)。試問:具有這樣精神境界的人,何消極情緒之有?
鄒斌先生在《〈陋室銘〉主題析疑》中說:“劉禹錫永貞革新之后的貶官是眾所皆知的。在這期間,劉禹錫的抱負尚未被磨滅,其間他多次請求召回朝廷,為國家效力,可惜未能實現(xiàn)。公元 824年被調(diào)任和州刺史,此時劉禹錫已有 52歲的高齡了,然而對國家的未來仍非常關(guān)心,他在和州期間所寫《金陵五題》及《歷陽書事七十四韻》,便是借前代王朝興亡為由,希望皇上振作,并傳達他愿為朝廷效力、渴望改革社會的抱負。而此時,一心想為國效命卻力不從心的劉禹錫,只好藉由修身齊家等自身修習(xí)的方式,期待有一天能再為朝廷效力,所以他愿意向諸葛亮、揚雄、孔子學(xué)習(xí)。所以,作者寫此文用以自勉的可能性比較大。”可見,《陋室銘》不是一個失意文人的逍遙吟唱,而是一篇散發(fā)著白鶴之靈的九霄豪歌,是劉禹錫對官場險惡、人情冷暖做出的最昂揚、最詩意的回答!
劉禹錫貞元九年擢進士第,革新失敗后被貶為朗州司馬,以后又任連州、夔州、和州等州刺史。后以裴度力薦,任太子賓客,加檢校禮部尚書,可謂人生多舛,但他不甘沉淪:任和州刺史時,正遇大旱。他在《歷陽書事七十韻》中說:“比屋煢嫠輩,連年水旱并。遐思常后己,下令必先庚?!庇钟小逗椭葜x上表》:“伏以地在江淮,俗參吳楚,災(zāi)旱之后,綏撫誠難,謹當(dāng)奉宣皇恩,慰彼黎庶。久于其道,冀使知方。伏乞圣慈,俯賜昭鑒?!庇纱丝磥恚瑒⒂礤a在和州任上積極執(zhí)政為民,熱心為民辦實事,并無所謂的“消極情緒”。
劉禹錫被貶后,所謂“應(yīng)憐一罷金閨籍,枉渚逢春十度傷。”可見此時受盡了打擊迫害,政治上無比失意,胸中充滿抑郁不平之氣?!澳雷嬔匀缋松?,莫謂遷客似沙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凈狂沙始到金?!彼麤]有氣餒、沒有屈服,沒有退縮。寫于這段時間的《砥石賦》也表明了其心志:“霧盡披天,蘋開見水。拭寒焰以破眥,擊清音而振耳。故態(tài)復(fù)還,寶心再起。既賦形而終用,一蒙垢焉何恥?感利鈍之有時兮,寄雄心于瞪視?!彼炎约涸赓H的不幸視為寶刀蒙垢、不足為恥,表現(xiàn)出自信、曠達、傲骨錚錚的大丈夫之風(fēng)。這種遇事不屈服的頑強個性,在他創(chuàng)作玄都觀賞桃花詩中同樣可見一斑:“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詩中用桃花比喻朝中新得勢的權(quán)貴,用看花人比喻那些趨炎附勢、奔走權(quán)門之徒。
更為可貴的是,他因《戲贈看花諸君子》被貶十四年后重回京城,又寫了《再游玄都觀》,鋒芒不減當(dāng)年:“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眲⒂礤a還是用桃花比新貴,用種桃道士比喻打擊革新運動的當(dāng)權(quán)者。劉禹錫有意重提舊事,表示絲毫不為十四年前因詩得禍而悔恨,不會因?qū)以赓H謫而屈服,為再題筆賦詩而欣喜,又一次顯示了他的傲岸不屈。
寶歷二年,劉禹錫罷和州刺史,作《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一首,這是他逆境不衰的極好寫照:“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痹娙艘浴俺林邸薄安洹弊员?,雖感惆悵,但又相當(dāng)達觀?!俺林蹅?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一千古名句正寄托了他的政治熱情,盡管失敗后政治環(huán)境險惡,但他仍能“世道劇頹波,我心如砥柱”“歲寒松柏猶依然”。劉禹錫自己曾說:“少年負志氣”“憂國不謀身”。他的一生洋溢著曠達樂觀的胸懷和奮發(fā)向上的精神。這般豪氣沖天、豁達樂觀的劉禹錫,怎么會躲到一隅陋室自我沉醉、隱居避世呢?
劉禹錫有著開闊的胸襟和非凡的氣魄,一生坎坷卻癡心不改。他正氣凜然、樂觀曠達、意氣豪邁、秉性剛強,不管身處何境,都保持著達觀進取的本色。一則《陋室銘》,可以讀出一個桀驁不馴、達觀進取、不甘沉淪、盡情揮灑“詩豪”之風(fēng)的劉禹錫,絕沒有所謂的“消極”和“獨善其身”。
參考資料:
1.《教師教學(xué)用書》,人民教育出版社。
2.鄒斌《〈陋室銘〉主題析疑》,《江西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6年第 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