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衍青
(寧夏師范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寧夏 固原 756000)
《水滸傳》中的梁山好漢們打著“替天行道”的旗幟,為他人鳴不平、申正義,然而,他們自己卻正是一群需要救助的對象,他們一方面用暴力侵犯他人生命的尊嚴,另一方面又用不成文的規(guī)定壓抑著自己的身體欲求,使一部《水滸傳》的生命倫理意識呈現(xiàn)出明顯的缺陷。
首先,表現(xiàn)在對英雄情欲的壓抑與漠視。《水滸傳》以“好漢”的名義,采用直言不諱的筆墨嚴格限制甚至剝奪男性的性愛自由。在小說中,作者評價一名江湖之人是否是好漢有幾條基本的標(biāo)準(zhǔn),其中不近女色是必須具備的一條。如:“原來宋江是個好漢,只愛學(xué)使槍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緊?!保?9回)晁蓋:“最愛刺槍使棒,亦自身強力壯,不娶家室,終日只是打熬筋骨。”(13回)盧俊義:“平昔只顧打熬氣力,不親女色?!保?0回)《水滸傳》的作者則站出來明確表示:“銷金帳里無強將,喪魄亡精與婦人?!保?7回)而貪戀女色的梁山之人,即使武藝高強,也會被眾人恥笑,認為不具備好漢的素質(zhì)。如王英捉住去墳頭化紙的劉高夫人后便“自抬到山后房中去了”,宋江道:“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dāng)”。燕順道:“這個兄弟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這些毛病?!币虼耍凇端疂G傳》所營造的社會環(huán)境中形成了一種輿論導(dǎo)向,即好漢必須不好色甚至不娶妻室,即使有妻室也必須冷淡而疏遠。
此外,小說還用細節(jié)描摹了武松拒絕潘金蓮誘惑的克制力,燕青拒絕李師師多情的靈巧與聰慧,努力塑造了不近女色的好漢形象。然而,作者也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好漢對女色的情不自禁,盡管筆墨不多,卻很能說明問題。如作者一面寫宋江不親女色一面又寫他和閻氏在一起后“夜夜與婆惜一處歇臥”,這道出了一個沒有妻室的男人有了女人之后的貪戀,《水滸傳》的作者緊接著又做了扭轉(zhuǎn):“向后漸漸來得慢了”。小說沒有解釋原因,但促使他這么做的可能有兩方面的緣由:一則是宋江對“好漢”頭銜的主動維護,他不得不節(jié)制身體欲望,以塑造“好漢”形象。二則是道德與輿論的壓力使他抑制了自己的真實情欲。然而,宋江在閻婆惜的冷遇面前,選擇了委曲忍讓,在閻氏的腳后睡了一夜,小說細致地刻畫了他的心理變化:他“脧那婆娘”——偷偷觀察閻婆惜的表現(xiàn),當(dāng)看到閻氏不脫衣裳、自己拿了枕頭、面朝里睡了時,他也只是“尋思”,并沒有怨恨,可以推測:如果閻氏稍稍表現(xiàn)出一點熱情,宋江甚至可以不計較她與張文遠的私情。從這一段描寫看出宋江還是期待與閻婆惜和好的,這使小說中宣稱的宋江“不近女色”之說不攻自破,而其性格的矛盾暴露無遺。在其他一些好漢身上也表現(xiàn)出類似的矛盾,有學(xué)者做了總結(jié):“宋江等人性格中那貌似威風(fēng)凜凜實則脆弱空虛的表里不一的表現(xiàn)背后,有著一種既想抑制又想攫取某物這類相互矛盾的心理。”[1,p310]又如武松面對潘金蓮違背人倫的調(diào)逗表現(xiàn)出凜然正氣,使讀者心生敬重;面對孫二娘的歹意,武松故意說些風(fēng)話,誘其下手,表現(xiàn)出機警、風(fēng)趣的一面。然而八月十五的晚上,當(dāng)張都監(jiān)將“臉如蓮萼,唇似櫻桃”的玉蘭介紹給武松時,武松的言行頗引人注意:
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睆埗急O(jiān)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與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負約?!碑?dāng)時一連又飲了十?dāng)?shù)杯酒。約莫酒涌上來,恐怕失了禮節(jié),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廳廊下房門前。開了門,覺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脫了衣裳,除了巾幘,拿條哨棒來,廳心里,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頭。(29回)
從這段描寫看出武松面對玉蘭的美貌,心里充滿了抑制與向往的矛盾心態(tài),他只能匆匆逃離,用習(xí)武來平靜內(nèi)心的慌亂,可以推測,“假如張都監(jiān)真的把玉蘭許配武松,武松是很難抵得住玉蘭美色的誘惑的,因為在他和玉蘭之間是不存在任何倫理障礙的”[2]。
《水滸傳》中最魯莽、率真的是李逵,但他在面對女色時也有類似矛盾復(fù)雜的心理表現(xiàn),心理醫(yī)學(xué)家說“積貯的煩悶憂郁就像一種勢能,若不釋放出來,就會象感情上的定時炸彈,埋伏心間,一旦觸發(fā)就會釀成大禍,但若能及時用傾訴或自我傾訴的方式予以渲泄就可取得內(nèi)心平衡而免災(zāi)祛難”[3]。李逵在梁山是頂天立地的好漢,以英雄自居,他不能讓任何人窺探到他內(nèi)心對女人的渴望,或許正因如此,他的壓抑最深重,殺人的板斧就最殘忍。但李逵的一個夢還是隱諱地透露出他內(nèi)心的壓抑,第93回《李逵夢鬧天池》中寫李逵夢見在天池嶺遇到一家老兩口遭強盜逼勒,要搶走他們的女兒,李逵出手相助,砍殺了強盜。老兩口很感激,欲將女兒許配給李逵,夢中的李逵“跳將起來道:‘這樣腌臜歪貨!卻才可是我要謀你的女兒,殺了這幾個撮鳥?快夾了鳥嘴,不要放那鳥屁!’只一腳,把桌子踢翻,跑出門來”。這一個夢意味深長,從一個側(cè)面形象而又隱諱地反映出李逵自己也無法掌控的身體與意識的復(fù)雜糾纏。在李逵內(nèi)心深處是想要一個女人的,但當(dāng)女孩父母要將女兒許配給他時,他卻罵著跑了,他的意志與外在的道德約束使他克制了自己的真實欲望。正如浦安迪所說:“小說在對武松和李逵的描述中都隱含深意,暗示他們雖然口口聲聲自稱不近女色,卻都在色欲方面有脆弱動搖的某些跡象?!盵1,p310]
其次,表現(xiàn)為對女性情欲的畸形展示與殘忍扼殺?!端疂G傳》的女性形象以三位女英雄和一批不守婦道的婦女形象為突出代表女,英雄中孫二娘、顧大嫂可以視為被妖魔化的女性形象,一個“眉橫殺氣,眼露兇光。轆軸般蠢坌腰肢,棒錘似粗莽手腳。厚鋪著一層膩粉,遮掩頑皮;濃搽就兩暈胭脂,直侵亂發(fā)”。(26回)一個“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一頭異樣釵,露兩個時興釧鐲。有時怒起,提井欄便打老公頭;忽地心焦,拿石錐敲翻莊客腿。生來不會拈針線,弄棒持槍當(dāng)女工”。(49回)她倆的外形塑造令人望而生畏、生厭。另一女英雄扈三娘雖然武藝超群,容顏嬌好,有“天然美貌海棠花”的美譽,但作者并沒有賦予她真實的心理與個性化的性格,除了武功高強,關(guān)于她的重要情節(jié)便是被迫嫁給王英及與丈夫一同赴死,與其說宋江為她安排了終身大事,倒不如說是對扈三娘的莫大侮辱,作者似乎有意將容貌出眾的扈三娘配給在梁山泊被大家嘲笑、瞧不起的矮胖子王英,以毀滅這份美麗。雖然扈三娘與孫二娘、顧大嫂在外貌上區(qū)別很大,但她們均被塑造成了沒有情欲困惑的女英雄,和男人一樣殺人放火、打家劫舍而從不畏懼。
另一批女性形象則為追求情欲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如潘金蓮、閻婆惜、潘巧云、賈氏、白秀英、狄太公的女兒等,作者對她們追求情欲的合理性完全漠視,對已婚女性因為丈夫的冷淡而出軌的背景,只是粗粗帶過,如寫潘巧云自道:“我家的人,一個月倒有二十來日當(dāng)牢上宿。”又借燕青之口對盧俊義說:“主人平昔只顧打熬氣力,不親女色。”接著用厭惡的口吻、非常極端的將她們塑造成“惡之花”——淫蕩、貪婪、兇悍、毒辣的集合體,據(jù)此而得出一個結(jié)論:她們被兇殘、野蠻地殺害不僅應(yīng)該而且必須,否則后患無窮。在這些描寫中讀者不僅感受到了作者對女人的鄙視,更看到了作者對女人情欲的畏懼與憎恨,情欲被看作促使女人成為惡之化身的根源,同時也是給男人帶來禍患的由頭?!端疂G傳》的作者缺乏晚明文人馮夢龍、凌濛初等對女性情欲的體貼與理解,因此,在《水滸傳》里既沒有蔣興哥、賈秀才這樣的男性形象,也沒有追求合理的情欲依然能擁有幸福、并得到男人疼愛的女性形象,如王三巧、秀才娘子、姚滴珠等。
因此,我們不僅為小說中女性為追求情欲而遭遇的滅頂之災(zāi)憤憤不平,也為男性英雄們被冠以道德的名義壓制情欲而深感遺憾,魯迅先生說:“道德這事,必須普遍,人人應(yīng)做,人人能行,又于自他兩利,才有存在的價值。”[4,p124]“不利自他,無益社會國家,于人生將來又無意義的行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了存在的生命和價值?!盵4,p130]
1. 高層次需要的欠缺
心理學(xué)家亞伯拉罕馬斯洛將人的需要分為五個層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愛與歸屬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5]。在《水滸傳》中好漢們高層次需求的缺失與混亂是作品生命倫理意識的又一大缺陷。
《水滸傳》中相當(dāng)一部分好漢落草為寇的目的就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銀。如第14回,七星聚義時,明確提出聚義的目的:“取此一套不義之財,大家圖個一世快活?!彼麄儕Z取生辰綱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快活一生。即使后來上梁山以后,“他們?nèi)匀皇墙俑蛔杂貌⒉粷殻绞旖處?、宗教人士、漁民、街頭小混混各色人等組成的群體,他們向往的是拿血命換飯吃的冒險享樂人生”[6]。41回李逵說出了推翻宋王朝的想法,但其終極目的依然是“快活”:“放著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里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而“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緞、成甕喝酒”,最終“做個下半世快樂”則成了梁山好漢的口頭禪。這種追求身體享樂的人生觀已經(jīng)背離了儒家倫理所倡導(dǎo)的安貧樂道的倫理觀念,強調(diào)了身體享樂的重要性,當(dāng)身體的享樂與物質(zhì)的占有在適度的范圍內(nèi)時,它是合理的,但當(dāng)物質(zhì)欲望成為個體生命的終極目的時,則必須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它可以使人淪落為動物、機器而喪失對于理想與高層次生活境界的追求。阮小二在七星聚義時曾滿腔豪氣地說:“我這一身本事,只賣與識貨的?!比钚∑邉t說:“若是有識我們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夠見用得一日,便死了開眉展眼。”表面看似乎有自我實現(xiàn)的價值標(biāo)準(zhǔn),其實,只要江湖上的團伙賞識其武藝,他便會拼死相從,而不管是去打官軍還是去平賊寇,自我實現(xiàn)的目標(biāo)依然是模糊不清的,唯一明確的人生愿望便是喝酒吃肉分金銀。
如果說普通將領(lǐng)在追求吃肉喝酒等低層次的物質(zhì)享受,那么,宋江、盧俊義等起義領(lǐng)袖則將單純的物質(zhì)享受抬高到了手握權(quán)柄和光耀門楣的高度,無非是物質(zhì)欲與權(quán)利欲的結(jié)合。起義領(lǐng)袖常常提及的終極追求與勝利圖景便是“封妻蔭子”、“衣錦還鄉(xiāng)”。宋江勸武松上二龍山落草時的一番話即是對未來最美好的憧憬:“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楊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邊上,一刀一槍,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后青史上留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保?2回)而盧俊義面對燕青的勸說,也道出了他的功名富貴欲:“自從梁山泊歸順?biāo)纬詠?,北破遼兵,南征方臘。勤勞不易,邊塞苦楚,弟兄損折,幸存我一家二人性命。正要衣錦還鄉(xiāng),圖個封妻蔭子,你如何卻尋這等沒結(jié)果?”(119回)
2. 忠義思想的世俗化
《水滸傳》所極力倡導(dǎo)的忠義思想與儒家傳統(tǒng)的忠義并不完全相同,它已經(jīng)染上了濃厚的官方文化與江湖文化色彩。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忠”有兩層含義,第一層是對最高統(tǒng)治者的要求,所謂“忠”即要求統(tǒng)治者做到以下幾點,一是體恤民情,以國家、百姓利益為最高利益;如“上思利民,忠也。”(《左傳·桓公六年》)“公家之利,知無不為,忠也?!保ā蹲髠鳌べ夜拍辍罚┒菦]有個人私利,如“無私,忠也?!保ā蹲髠鳌こ晒拍辍罚┤羌词乖谖ky之際也不忘記國家和百姓的利益,如“臨患不忘國,忠也?!保ā蹲髠鳌ふ压辍罚┮虼?,“忠”也成為百姓對最高統(tǒng)治者的美好期待,如“忠,民之望也?!保ā蹲髠鳌は骞哪辍罚┑诙邮菍θ顺技鞍傩掌返滦摒B(yǎng)的要求,如“忠,德之正也”(《孔子家語·弟子行》)。傳統(tǒng)的“忠”主要是對最高統(tǒng)治者的品行與治政方針的規(guī)定,兼及對人臣品行的規(guī)范,而在《水滸傳》中“忠”之內(nèi)涵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完全是忠于一姓之天下了,《水滸傳》借宋江等人表達忠心時,往往會說:“忠心報答趙官家”,即忠于趙宋王朝,第55回,宋江說:“某等眾兄弟也只待圣主寬恩,赦宥重罪,怎生報國,萬死不辭。”“忠”之文化內(nèi)涵縮小了,具有了強烈的官方色彩。
“義”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在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中“義”與“利”是不謀合的,有“君子篤于義而薄于利”(陸賈)、“正其義不謀其利”(董仲舒)之說,《三國演義》中的“義”具有這種特點,譬如關(guān)羽對劉備的“義”氣與金錢私毫無關(guān),他們的交往中沒有利益關(guān)系,早在《禮記·中庸》中就說:“義者,宜也。尊賢為大?!标P(guān)羽對劉備的“義”中即含有對劉備仁德之品行的尊崇?!端疂G傳》中眾好漢對宋江的崇拜表面看也是一種人格崇拜,但內(nèi)涵卻發(fā)生了根本變化。第18回,介紹宋江時說:“平生只好結(jié)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谷,終日追陪,并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霍,視金似土。人問他求錢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只是周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卻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時雨一般,能救萬物?!庇纱丝梢姡谓暮妹暿怯勉y子換來的,如金圣嘆所說“宋江為區(qū)區(qū)滑吏,而徒以銀子一物買遍天下”。小說中多次寫宋江用銀兩贏得了弟兄們的心,第22回“宋江將出些銀兩來與武松做衣裳”,臨別時又送給武松一錠十兩銀子。第37回宋江與李逵初識也是銀子先行,小說寫宋江聽了李逵的訴說,“便去身邊取出一個十兩銀子”交給李逵,李逵感動地想:“難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兩銀子,果然仗義疏財,名不虛傳?!逼渌诮嫌型暮脻h也多是銀子開道,如店小二介紹柴進時說:柴大官人“專一招接天下往來的好漢,三五十個養(yǎng)在家中,常常囑付我們酒店里:‘如有流配來的犯人,可叫他投我莊上來,我自資助他?!毙≌f緊接著寫柴進資助林沖二十五兩一錠大銀,還拿出五兩銀子赍發(fā)兩個公人(第8回)晁蓋出場時作者寫道:“平生仗義疏財,專愛結(jié)識天下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蝗粢r,又將銀兩赍助他起身。(第13回)《水滸傳》中只要仗義疏財就是好漢,而被稱為好漢的必定出手大方,樂于助人,而不管其胸懷境界、理想追求是否高遠,作品中標(biāo)榜的“義”具有實用主義、利己主義的特征,是典型的江湖文化。
3. 政治理想的模糊
在《水滸傳》中梁山起義軍始終沒有確立明確的并得以實施的起義綱領(lǐng),只有模糊的“替天行道”。起義領(lǐng)袖中除宋江、盧俊義一心招安,期盼封妻蔭子、衣錦還鄉(xiāng)之外,其他起義頭領(lǐng)在政治信仰上表現(xiàn)出立場不統(tǒng)一、信念不堅定、物質(zhì)享受至上的傾向。起義領(lǐng)袖層在政治信仰上出現(xiàn)了三種聲音:一種以宋江、盧俊義為代表積極主張招安;一種以林沖、武松、魯智深為代表,他們在現(xiàn)實的顛簸中深刻認識到了朝廷的黑暗與權(quán)臣的陰險,堅決反對招安,并且預(yù)料到招安之后的隱患。第70回,宋江自作主張改“聚義亭”為“忠義堂”,并興致昂然地作了一首《滿江紅》詞,讓樂和當(dāng)場演唱,當(dāng)唱到“望天王降詔早招安”時,一些英雄反應(yīng)激烈,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們的心!”黑旋風(fēng)睜圓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鳥安!”還一腳把桌子踢得粉碎。魯智深則有理有據(jù)地說出了反對招安的原因:“只今滿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聰,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殺怎得干凈?招安不濟事,便拜辭了,明日一個個各去尋趁罷?!钡谌N聲音則出自起義軍中的大多數(shù)人,他們既不反對招安,也不主張另立門戶,只關(guān)心能不能“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成甕喝酒,大塊吃肉”,“做個下半世快樂”。
隨著招安之后起義軍被朝廷利用征遼、征方臘,梁山好漢折損大半,起義領(lǐng)袖卻沒有得到朝廷的重用,起義頭領(lǐng)中發(fā)出了異樣的聲音,如當(dāng)遼國以高官厚祿相誘惑時,軍師吳用竟說:“我等三番招安,兄長為尊,只得個先鋒虛職。若論我小子愚意,棄宋從遼,豈不為勝,只是負了兄長忠義之心?!崩铄釉谡鬟|、征方臘之后依然得不到封賞,便叫嚷著:“反了吧?!边@種主張表面上與《三國演義》中“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的人生選擇有相似之處,但內(nèi)涵卻根本不同,前者是以物質(zhì)條件為選擇標(biāo)準(zhǔn),后者則以人主的道德修養(yǎng)、胸懷眼光作為標(biāo)準(zhǔn),形成了高下之別。從中也看出在梁山起義軍的最高決策層并沒有堅定、一致的政治信仰與精神追求,宋江、盧俊義卑恭屈膝忠于趙宋王朝,目的是封妻蔭子、青史上留一個好名;吳用等人主張誰提供高官厚祿便歸順誰,是典型的奴才哲學(xué)。
通讀《水滸傳》,我們發(fā)現(xiàn)中作者深刻思考了個體生命的完美境界,塑造了魯智深、燕青等讓人神往的生命范例,通過富有傳奇色彩的經(jīng)典細節(jié),讓讀者充分享受到了生命力舒張的快感。同時,也看出《水滸傳》作者生命倫理意識呈現(xiàn)出矛盾的態(tài)勢,一方面,塑造了不為流俗左右、內(nèi)心自由坦蕩,享受做事的過程卻不計較名利的經(jīng)典人物形象。一方面又用大量的篇幅書寫了為追逐一己的暢快而肆意剝奪他人生命與生活權(quán)利的內(nèi)容,小說中的主流生命倫理意識呈現(xiàn)出扭曲與變態(tài)的特點,作者所贊頌的英雄們在對待自己與他人生命時都未能從人性出發(fā)予以善待,要么壓抑自己的情欲、要么以暴力虐殺他人生命,充斥于作品的除了空洞的“忠”便是讓人恐怖的“義”,這是閱讀《水滸傳》時應(yīng)該引起注意的,對于作品中染上血腥的義氣,一定不能盲目提倡或贊頌,有學(xué)者將《史記》中呂后殘害戚夫人與《水滸傳》中李逵活剮黃文炳進行對比之后說:“《史記》肯定文明事業(yè);而《水滸》在對英雄們采取的野蠻報復(fù)行為大加贊賞之時,卻并不是肯定文明?!盵7]提醒我們閱讀《水滸傳》,在充分肯定作品中追求自由與生命舒張的進步思想時,要客觀認識作品中提倡權(quán)力、物欲、暴力等生命價值觀的弊端與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