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映勤
他晚年為何不回家鄉(xiāng)
●文 張映勤
兩年內(nèi)三次到紹興,到紹興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是參觀魯迅故居。
最近一次再去是2010年9月,又去了魯迅故居。我邊走邊想,魯迅為什么不喜歡紹興,晚年再也沒回過故鄉(xiāng)。1919年12月29日魯迅最后一次離開紹興,是為了變賣新臺門周宅,接母親魯瑞和妻子朱安及三弟周建人一家到北京居住。直到1936年10月19日去世,享年56歲,也就是說在他生命的最后17年里魯迅始終沒有回過老家。自從1927年10月魯迅和許廣平一直生活在上海,上海距離紹興,大概140公里左右,這點距離即使在交通不算發(fā)達(dá)的當(dāng)年,也不足以成為魯迅不回紹興的理由,這里面一定有值得玩味的其它原因。
魯迅先生在《答〈戲〉周刊編者信》中說:“中國人幾乎都是愛護(hù)故鄉(xiāng),奚落別處的大英雄,阿Q也很有這脾氣?!濒斞笐?yīng)該也和別人一樣,對自己的故鄉(xiāng)懷有深厚感情,他在后來的許多散文中總是回憶著少年時期在紹興的生活,這些文章主要集中在《朝花夕拾》中,但是他同時又在避諱著紹興,警惕著紹興,表現(xiàn)出一種與家鄉(xiāng)漠然隔絕的態(tài)度。甚至當(dāng)別人問他的籍貫時,魯迅都不愿意說自己是紹興人,而籠統(tǒng)地說是浙江人。
對此周作人曾分析過紹興人為什么不喜歡“紹興”:“但是紹興人似乎有點不喜歡‘紹興’這個名稱,這個原因不曾深究,但是大約總不出這幾個理由。第一是不夠古雅,于越起自三代,會稽亦在秦漢。紹興之名則是南宋才有。第二是小康王南渡偷安,但用吉祥字面做年號,妄意改換地名,這是很可笑的事情。第三是紹興人滿天飛,《越諺》也登載‘麻雀豆腐紹興人’的俗語,謂三者到處都有,實際上是到處被人厭惡,即如在北京這地方紹興人便很不吃香,因此多不肯承認(rèn)是紹興人;魯迅便是這樣,人家問他籍貫,回答說是浙江?!?/p>
周作人分析的理由有些牽強(qiáng)。紹興古稱越、會稽,春秋時代是越國的都城,南宋高宗趙構(gòu)以“紹祚中興”激勵自己,改越州為紹興,把它作為臨時首都,紹興有繼往開來,繁榮昌盛之意,這個名字還不夠古雅嗎?比它直白稚拙的城市名稱無以計數(shù)。“紹興人滿天飛”,說明紹興人腦子活、識時務(wù),生存能力強(qiáng),看不出有什么貶意。紹興自古為魚米之鄉(xiāng)、富庶之地,文化悠久、名人薈萃,生于這樣的名城應(yīng)該是一種驕傲,不可能因此而回避。
倒是紹興師爺?shù)恼f法多少影響了紹興人的名聲。過去有“無紹不成衙,無徽不成當(dāng)”之說,清代紹興出過不少師爺,他們在官署中當(dāng)幕僚,為雇主在法律、財會、文書方面出謀劃策,也就是所謂的高參,紹興師爺處世精明,八面玲瓏,做事審慎,善于言辭,但同時又奸刁乖巧,工于心計,詭詐多端,嗜愛錢財,給世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當(dāng)年跟魯迅打過筆仗的梁實秋,曾就魯迅的籍貫加以諷刺,說因為他是紹興人,便“也許先天的有一點‘刀筆吏’的素質(zhì),為文極尖酸刻薄之能事”。(梁實秋《關(guān)于魯迅》)陳西瀅、蘇雪林也就這一點攻擊過魯迅??梢?,師爺、刀筆吏這種名聲都是魯迅所忌恨的。但是師爺畢竟是有一定地位、有一定文化專長的讀書人,不是窮苦下層引車賣漿者所能為,這不應(yīng)該是魯迅從感情上抗拒紹興二字的理由。
一般來說,一個人的少年經(jīng)歷決定著他的人生走向,決定著他的性格特點。我們不妨從少年魯迅身上尋找原因。魯迅于1881年出生在紹興一個官宦家庭,但在他13歲那年,祖父周介孚因科場舞弊案入獄,此后他的父親又長期患病,終至死亡,家境便迅速敗落下來。少年的魯迅經(jīng)常出入藥店和當(dāng)鋪。在《吶喊自序》中,魯迅談到:“我有四年多,曾經(jīng)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zhì)鋪和藥店里……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有誰從小康人家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奔彝サ臄÷渥屔頌殚L子的少年魯迅過早地背負(fù)了沉重的家庭負(fù)擔(dān),體嘗到生活的艱辛,這當(dāng)然給他心理留下了深刻的陰影,而造成他精神上的陰影又遠(yuǎn)遠(yuǎn)大于物質(zhì)上的困頓。
在物質(zhì)生活上,周家雖然敗落了,但殷實的家底不足以讓他們捉襟見肘,對魯迅來說,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打擊。周家過去在紹興應(yīng)該說是聲名顯赫,這從周家新臺門宏偉的建筑規(guī)模上可見一斑。魯迅的祖父周介孚33歲(1871年)考中進(jìn)士,欽點為翰林院庶吉士,曾在京做官。在當(dāng)年不大的紹興城,周家自然是受人尊敬的名門望族。但不幸的是祖父卻因科場舞弊案入獄,這在當(dāng)時當(dāng)?shù)乜隙ㄊ寝Z動一時的新聞、甚至是丑聞,尤其是在文化氛圍濃厚、熱衷功名仕途的紹興,科場舞弊這種不好的名聲為家屬帶來的精神壓力不可謂不沉重。祖父出事后逃到上海,魯迅到鄉(xiāng)下皇甫莊大舅父家避難,其后祖父自首,被判斬監(jiān)候入獄,隨時有被處決的危險,父親功名不就,重病纏身,少年的魯迅一度生活在緊張焦慮驚悸的狀態(tài)中,他感受到的不僅僅是因為生活變故帶來的心理落差、經(jīng)濟(jì)壓力,更是精神上的壓抑。請注意這一句話:“在侮蔑里接了錢……”我以為,讓魯迅感到侮蔑的決不僅僅是質(zhì)鋪里的伙計,也許還有周圍數(shù)不清的熟人,甚至是同族親人,人們看他的表情是怪怪的,眼光是冷冷的,語調(diào)是涼涼的,也許還免不了讓人在背后戳戳點點、議論紛紛。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對敏感的魯迅造成的傷害是刻骨銘心的,讓他“看見世人的真面目”。正是在紹興,魯迅第一次看到了社會人生丑惡無情的陰暗面,于是產(chǎn)生了“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的想法。1898年,18歲的魯迅懷揣著母親多方設(shè)法籌措的8塊銀元,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到南京水師學(xué)堂求學(xué),后來又改入南京路礦學(xué)堂,直到1902年到日本留學(xué)。隨著魯迅的成長,少年時代紹興生活給他心理留下的巨大陰影讓他對故鄉(xiāng)在感情上產(chǎn)生了隔膜,這是后來魯迅不愿提起紹興、不回紹興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造成魯迅不回紹興的原因和他的夫人朱安有關(guān)。朱安也是紹興人,家庭富足,名門之后。她是魯迅本家玉田叔祖母的內(nèi)侄孫女,媒人又是周玉田的兒媳婦謙嬸,這婆媳倆和魯迅母親的關(guān)系很好。雖然朱安大魯迅三歲,但按照紹興的舊俗,女方略大,以便侍奉公婆、料理家務(wù),不是什么缺點,況且兩家也算得上門當(dāng)戶對。
魯迅對這一段婚姻痛心疾首,稱是:“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902年3月底他到日本留學(xué)后,母親來信為他定下了這門婚事,直到1906年夏秋,他在日本被母親的一紙電報召回紹興,魯迅身不由己扮演了新郎的角色。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新婚之夜揭開蓋頭,當(dāng)他第一次見到新娘時,不禁大失所望,眼前的朱安瘦小枯干,面色黃白,尖下頦,薄嘴唇,寬前額,有些發(fā)育不全。魯迅心里的苦惱和憤恨是可想而知的?;楹蟮牡谒奶?,他便和二弟周作人返回日本。封建包辦婚姻讓魯迅感到切腹的痛苦與絕望,但凡他對妻子有一絲好感,26歲的新郎不會在新婚的第四天就拋妻別母,遠(yuǎn)赴重洋。在日本留學(xué)7年后,1910年9月,魯迅回到紹興擔(dān)任中學(xué)堂教員兼監(jiān)學(xué),他這時的狀態(tài)是:囚發(fā)藍(lán)衫,喝酒抽煙,意志消沉,荒落殆盡,其內(nèi)心的痛苦壓抑是可想而知的。他長期住在學(xué)校宿舍,盡管離家并不很遠(yuǎn),走路只需幾十分鐘,但魯迅每周只回家一次,主要是取些書籍衣物,看望母親,說說話就走,對妻子朱安幾乎不聞不問,兩人形同路人,有名無實。一旦有機(jī)會他一定會逃離家鄉(xiāng),以躲避痛苦的婚姻。果然,1912年2月,他應(yīng)教育總長蔡元培之邀到北京任職,第二次離開故鄉(xiāng)。
對魯迅不喜歡妻子朱安,許多人為尊者諱,說是因為朱安是一個舊時代的女人,不識字,纏小腳,和魯迅沒有共同的理想志趣等等。但是最根本的我以為還是因為朱安不漂亮,缺乏女性起碼的魅力。朱安的外在條件魯迅在婚前并非一無所知,但是他和朱安未謀一面,婚前也許還心存幻想,覺得以母親的眼光為他找的妻子應(yīng)該能夠讓他接受,但是沒想到新婚之夜朱安的身材相貌超出了自己能夠容忍的底線,這才讓他陷入絕望的境地,這才是讓他從此遠(yuǎn)離妻子的最主要原因。這之后,魯迅在北京最終與許廣平相戀,兩人幾經(jīng)周折,于1927年10月在上海共同生活。
魯迅在感情上從來沒有接受過朱安,這個可憐的女人為魯迅守了一輩子活寡。就兩人的婚姻而言,朱安無過錯可言,此中的是非我們不去管它,問題是,紹興不僅促發(fā)了魯迅一段噩夢般的痛苦婚姻,還是他們夫妻兩人的共同故鄉(xiāng),在魯迅的感情生活中這無疑是一處傷心之地。離開家鄉(xiāng)另組家庭的魯迅如何面對,最明智的選擇只能是回避。試想:魯迅的親戚朋友、同學(xué)鄉(xiāng)里,朱安的娘家親人等等都在紹興,假設(shè)魯迅回去,以他當(dāng)時的狀況,自己或朱安的親友問起家里情況,問起朱安,魯迅會如何作答,以魯迅的自尊自重,這個尷尬的話題實在是難以面對。
魯迅晚年不回紹興的再一個原因,和他的家庭、兄弟有關(guān)。1919年12月初,紹興老屋由新臺門六房聯(lián)合出賣,魯迅接母親、朱安和周建人一家北上。年初的時候,他在給許壽裳的信中提及此事:“明年,在紹之屋為族人所迫,必須賣去,便擬挈眷居于北京,不復(fù)有越人安越之想。而近來與紹興之感情亦日惡,殊不自至(知)其何故也?!保ā遏斞溉返?1卷,第358頁)變賣紹興老屋是因為“為族人所迫,必須賣去”,這里面很可能與族人有不愉快的事情發(fā)生。早在少年時期,隨著家境的急劇衰敗,魯迅備嘗世事冷暖,不僅僅是外人,甚至也遭到本家親戚的欺侮。父親去世以后,有一回家族聚議,重新分配房屋,親戚本家欺負(fù)魯迅家,要把壞房子分給他們,魯迅作為這一房的長孫,稱祖父還在獄中,堅決不肯簽字,由此引起一位本家長輩的厲聲呵責(zé)。周作人在《魯迅的青年時代》里記載過這件事:“魯迅往南京前一年間,……和本家會議本‘臺門’事情,曾經(jīng)受到長輩的無理的欺壓。……魯迅系是智興房,由曾祖父苓年公算起,以介孚公作代表。這次會議有些與智興房的利益不符合的地方,魯迅說須要請示祖父,不肯簽字,叔祖輩的人更聲色俱厲的強(qiáng)迫他,這字當(dāng)然仍舊不簽,但給予魯迅的影響很是不小?!濒斞妇幼〉男屡_門都是他的本家親戚,卻也因為家庭的變故,變得冷酷和勢利起來,這不禁讓敏感的他對家鄉(xiāng)和家鄉(xiāng)人產(chǎn)生一種憎惡心理。賣掉老屋,既然在老家上無片瓦、下無寸地,親人接走,定居北京,他在紹興幾乎沒有情感牽掛與依戀之人,“越人安越”的想法自然也就放棄了。
再說魯迅的兩個弟弟周作人、周建人,二人分別娶日本妻子羽太信子、羽太芳子姐妹,兩姐妹于1911年9月、1912年5月分別在紹興生活八九年之多,并各生育三個兒女。兄弟倆娶日本姐妹倆為妻,并且生兒育女,這樣的家庭在一百年前的紹興城肯定是轟動一時,備受鄉(xiāng)鄰親友關(guān)注的??墒牵?923年7月魯迅、周作人兄弟失和,手足情斷;1925年三弟周建人也像大哥一樣,在上海重組家庭,拋棄了在北京的妻子。紹興不是魯迅一個人的家鄉(xiāng),與三兄弟及其妻子家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回到紹興,自然無法回避相關(guān)的話題,而這些家庭的重大變故及個人隱私,都是魯迅對家鄉(xiāng)親友不愿提及的,索性不如避而不回,把紹興留在記憶深處。
痛苦的少年經(jīng)歷,不幸的婚姻生活,難言的家庭變故,這也許才是魯迅不喜歡紹興、不回紹興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