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鳴
(福建師范大學 社會歷史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1)
龜山地處考辨
——楊時故里考之一
胡 鳴
(福建師范大學 社會歷史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1)
楊時以故里龜山自號,而北宋將樂縣境內有兩座龜山,其故里龜山究竟地處縣北龍池,還是縣南龍湖,說法不一。明成化六年,析龍湖屬汀州府歸化縣,又引發(fā)楊時故里屬地是延平府將樂縣,還是汀州府歸化縣兩府兩縣之異。根據文獻記載的龜山地處特征與現實龜山地處特征相對照,龍湖龜山更適宜為楊時故里龜山。
龍池;龍湖;龜山
楊時以龜山自號,如同其同門好友游定夫以廌山自號一樣,均以故里山名為號,此為尋找楊時故里確切所在無疑提供了重要標識。然其故里將樂縣境內有兩座龜山,一在縣北郊龍池,一在縣南端龍湖,兩地相距百二十里。由于未見當時文獻的明確記載,以致現今難以認定楊時故里龜山的確切所在地是龍池還是龍湖。尤其至明成化六年(1470),析龍湖劃入新置的歸化縣,歸屬汀州府,更是引發(fā)楊時故里是在延平府將樂縣,還是在汀州府歸化縣的兩府兩縣屬地之爭。因此,本文力圖從方志、時賢文獻及楊氏族譜中尋求相關記載,結合實地考證,對此做一辨析。
北宋《元豐九域志》、南宋《輿地紀勝》、《方輿勝覽》及元代《大元混一方輿勝覽》均未有楊時故里所在地龜山之記載。此記載始見于明天順五年(1460)的《明一統(tǒng)志》,其卷七十七《延平府·山川》云:
龜山在將樂縣北三里,山形如龜,宋楊時歸休于此,因號龜山。[1]然而,此志只記載縣北龜山,未記載縣南龜山。明成化六年,始置由將樂、清流、寧化、沙縣四縣交界地組建的歸化縣。成化二十一年(1485),黃仲昭開始編纂《八閩通志》,此志成于弘治二年(1489),刊于次年,翌年又有遞修本。志中出現將樂、歸化兩縣龜山之記載。其卷九《地理·山川·將樂縣》云:
“封山,其山高大,群山環(huán)拱,為一邑之鎮(zhèn)。”“龜山,實封山之支峰,其狀如龜,宋楊時世居山之下,因以為號?!盵2](P173)
其卷九《地理·山川·歸化縣》亦云:
龜山:一在晏坊,一在石珩村。其形如龜,下有甘潭,深可三丈,水極甘冽。[2](P166)
明萬歷四十年(1616)何喬遠修纂《閩書》亦有相關記載,其卷十八《方域·將樂縣》云:
龜山,封山支峰也,狀如伏龜,楊龜山世居其下,因以為號。[3](P420)
卷二十二《方域·歸化縣》云:
龜山,以形名,楊龜山孕靈于此,故以為號。下有甘潭,約深三丈,水極甘冽。[3](P532)
《閩書》不同于《八閩通志》之處,提出了“孕靈”說,認為楊時孕靈于歸化龜山,而不是將樂縣北龜山,實質是提出楊時故里屬地的問題。其意指十分顯然,不是將樂,而是歸化。然而,其所描述的孕靈地龜山,乃沿襲《八閩通志》,實誤指石珩村龜山而非龍湖之龜山。因為據萬歷《歸化縣志》記載,不論晏坊,還是石珩村,在歸化置縣之前均屬清流縣,與楊時故里原屬將樂縣不符。可見《閩書》只知楊時孕靈于歸化龜山,卻不知龜山的確切地處所在。
清乾隆二十九年(1764)的《大清一統(tǒng)志》,其卷三百三十《延平府·山川》云:
封山在將樂縣東北五里,土色常赤,其山巔有泉……其支峰曰龜山,狀如伏龜,蜿蜒城左,即宋楊時歸休處。[4]
卷三百三十三《汀州府·山川》云:
龜山,在歸化縣二十里,其形如龜。府志相傳,宋儒楊時生于此,相近有鳳凰巖,即時讀書處。[4]
比較《大清一統(tǒng)志》與上述閩志書,有兩處顯著不同:一是并不沿襲《八閩通志》以來的“世居地”說,而返回到《明一統(tǒng)志》的“歸休地”說;另一是明確提出“出生地”說,其不僅將《閩書》含混的“孕靈地”明晰為“出生地”,而且將出生地明確為龍湖龜山,并歸屬于歸化縣。因為,此中“龜山,在歸化縣二十里”,“相近有鳳凰巖”的描述,與歸化志書記載的龍湖地處相符,而且《八閩通志》卷九《地理·歸化縣》亦云:“鳳凰巖,在龍湖市?!庇纱丝芍?《大清一統(tǒng)志》認定楊時出生地龜山地處龍湖。
《大清一統(tǒng)志》作此認定的依據是“府志相傳”。問題在于,延平汀州兩府志未有此記載,而將樂與歸化兩縣志記載則完全對立。
延平府志始于宋端平年間,其后歷次有明弘治間黃仲昭修纂本,嘉靖四年鄭慶云修纂本、嘉靖三十六年彭澄修纂本、萬歷四十年倪朝賓修纂本、清順治十六年孔自洙修纂本、康熙十一年肖來鸞修纂本,至《大清一統(tǒng)志》,七易其志書。據乾隆三十年《延平府志》傅爾康《序》云,宋本年久無考,余諸志中,“黃仲昭太史所編為最善”,由此可知,晚出的延平府志皆沿黃仲昭世居縣北之說。而將樂縣志則進一步,不僅認為世居縣北之龜山,而且認為是龍池人,如始修纂于明弘治十八年(1505)的《將樂縣志》,其卷八《人物》就明確記載:“楊時,龍池都人?!庇纱擞^之,《大清一統(tǒng)志》并未采輯延平府志將樂縣志相傳。
汀州府志始自宋開慶元年(1259)胡太初修、趙與沐纂的《臨汀志》,由于歸化置縣前,龍湖龜山不屬汀州府管轄,自然無記載。而且在龍湖龜山劃屬歸化縣后,直到乾隆十七年的《汀州府志》仍未有此記載,其所記載的歸化龜山,“一在晏坊,一在石珩村”,亦未涉及楊時故里屬地問題,而是仍相沿《八閩通志》之說。由此可知,《大清一統(tǒng)志》亦未采輯汀州府志相傳。事實上,《大清一統(tǒng)志》采輯的僅是歸化縣志相傳,此從歸化縣志有關“龍湖故里”說相傳演變上可得到證實。
歸化最初的縣志,始于建縣十四年,為成化二十二年(1484)的知縣賴永正所修纂,其本已佚。現存最早的縣志為正德十年(1515)知縣楊縉修纂的,其卷二《山川》云:
龜山,在縣東五里許,又一在石珩溪側。此兩龜山原地屬清流縣,可見,其仍沿襲《八閩通志》記載而未記載龍湖龜山。其卷九《人物》亦未為楊時立傳,只是卷十《詞翰》籍南京戶部尚書林泮《歸化縣鄉(xiāng)賢名官祠記》提及“龜山產興善里”。
萬歷三十九(1611)刻,四十二年(1614)增修的知縣周憲章修纂《歸化縣志》卷二《山川》則云:
龜山,在縣治龍湖二十里,形狀如龜,宋楊龜山先生孕靈于此,故以自號云。舊府縣志載石珩溪邊者誤。
卷十三《人物》本傳又云:
楊時,字中立,為龍湖人。自此,楊時故里在龍湖龜山說方始明確,并為其后歸化縣志所沿襲。
從上述疏理中看出,志書對何處龜山為楊時故里的看法是有分歧的,其分歧出現在歸化置縣之后,那么,晚出的龍湖龜山故里說為什么會被《大清一統(tǒng)志》采輯,其依據又何在?
最先提出楊時龍湖人的萬歷《歸化縣志》,其依據見于正德十年的《歸化縣志》卷十《詞翰》,林泮《鄉(xiāng)賢名宦祠記》云:“蓋龜山產興善里,得程門之學?!比煌瑸樵撿纛}序的楊縉卻并未完全認同,其序云:“楊公之遺祠故基、族派俱存,故為楊公立祠以祭者,良有所自,非諂也?!倍湓凇度宋铩穫髦杏衷?“龜山之族,固皆典籍可征者,然皆不能道其先世事,亦可慨也。”可見,其時楊縉仍未敢斷言楊時故里在龍湖。
既然正德年間的《歸化縣志》未敢斷言楊時故里所在,何以至萬歷年間的《歸化縣志》反而會出現“龍湖故里”說。現存的楊氏族譜或可解釋其原因,其關鍵在于提供了有關楊時的先世事?!逗贽r楊氏房譜》序中有“南遷三湖”的定居龍湖之說,其序為楊時十六世孫楊均政于明洪武乙丑(1385)歲冬月望日所作。盡管“南遷三湖”說與“世居縣北之龜山”說不合,但族譜中涉及南遷三湖的相關資料也不可忽視。
《宏農楊氏房譜》卷三《世系傳紀》楊埴本傳載:
公承祖夢,柳樊村而亨。天禆其廬,三湖是營。惟忠厚以作財,獲圣子以亶明,肇萬億之麟瑞,啟千秋之佳禎。
此是游定夫為楊時之父楊埴所撰的銘文,其中“三湖是營”即是南遷三湖之證。游定夫與楊時鄰郡同庚,在楊埴去世前十年,二人從游程灝,均躋入程門四大弟子之列。在楊時為其父居制期滿時,二人相約又北上師從程頤。二人交誼甚篤,游氏之女嫁給楊時三子為妻,就終老墓葬在龍湖。由此看來,游氏不可能不知楊時故里所在,若此銘確屬游氏遺文,則南遷三湖定居龍湖之事不容置疑。
再則資料見于《宏農楊氏房譜》卷首羅從彥為楊埴撰寫的碑銘,其文為:
昔鴟夷仙,受策計研。強國富家,施有后先。
維龍湖公,是以者賢。小施之家,國則不然。
大者未試,義方家傳。貽厥子孫,克光于前。
成此宅兆,晦氣綿綿??算懷?垂千萬年。
羅從彥為楊時的心傳弟子,先居同郡劍浦,后徙鄰邑沙縣,因慕楊時之學,曾從家鄉(xiāng)至浙江蕭山,不惜千里徒步往見。其尊稱楊埴為“龍湖公”,應與楊埴居龍湖有關。問題在于,此碑文與游氏銘文一樣,均未見于本人文集,也未見于當時其他文獻記載支撐,故難以作為“龍湖故里”說的定讞依據。
比起歸化縣志的“龍湖故里”說,將樂縣志的“世居縣北之龜山”說,有更多的存世文獻可援引,并可追溯至楊時弟子呂本中。
將樂古邑,肇建于漢,千有余年來未有志。其志始于明弘治十八年(1515)知縣何士麟、教諭李敏所修纂,其卷一《山川》云:
龜山,實封山之支壟。其狀如龜,宋楊時世居山之下,因以為號。
此記載文獻依據有二:一是《八閩通志》,另一是《龜山年譜》。
此縣志沿襲《八閩通志》記載甚明,除將“支峰”改為“支壟”一字之差外,余完全相同。何土麟為修志所作序也云:“志則取自建邑以來,凡法制事物之有關于一邑與其切于風格、政教之可為鑒戒者,質以郡志,八閩志,互考而參訂之。”其纂修凡例,更是直言之,其義例“仿郡志之作”,因將樂舊未有志,“在元以前多無可考者。惟遠稽郡志,近本禮制及諸家年譜、族譜、參互考證,以備其說焉”。由此可知,《將樂縣志》“世居”說,直接憑籍《八閩通志》。
另一依據是年譜。弘治《將樂縣志》卷五《廟學·典籍》載有“《龜山年譜》,黃去疾編”。由此可知,縣志修纂者曾見黃去疾編撰的《龜山年譜》??h志修成二年后,明正德十二年(1517)沈暉刻本《龜山先生文靖楊公全集》收有黃去疾《龜山年譜》。其年譜云:
公諱時,字中立,世居南劍將樂縣北之龜山。
當然,“世居”說亦非黃去疾首創(chuàng)。黃去疾,南宋將樂末任知縣。咸淳庚午(1270)清明節(jié),其自書的《龜山年譜序》記有編年譜始末。其《序》言,年譜是在龜山紀年寫本基礎上,“訂正其紀年,增補其書文”,遂為全書??芍?其“世居”說,或從寫本,或另有依據。寫本是否存在此說,今無可考。但在黃去疾之前,確存有“世居說”。正德十二年沈暉刻本就有宋呂本中《楊龜山先生行狀》,其《行狀》云:
先生諱時,字中立,姓楊氏,世居南劍將樂縣北之龜山。[5](P1030)
比較二者行文格式,黃去疾因襲呂本中之說甚顯。呂本中,楊時弟子。寫此行狀時,下署為中書舍人兼侍講直學士院史館修撰。其《行狀》云:“本中不肖,獲從先生游甚久,虛往實歸非一日也,而材質至下,不能有所發(fā)揚。今先生既沒,其子屬本中敘次本末,將求世之君子,論其大概,而銘諸墓,義不得辭也?!盵5](P1032)可見,呂本中寫此行狀是應楊時之子屬為求諸墓志銘而作的。楊時至友胡安國《楊文靖公墓志銘》亦云:“(楊時)既歿逾年,諸孤以右史呂本中所次行狀來請銘?!盵6](P1048)此可證呂氏確實寫過《行狀》。然而,胡安國未采“世居”說,只意味深長曰:“謹案:楊氏出于弘農,為望姓。五世祖唐末避地閩中,寓南劍州之將樂縣,因家焉?!盵6](P1048)胡安國,鄰郡建安人,與楊時亦師亦友,二人交往三十余年,在楊時去世前三年,還有書信密切往來,其不言“世居”應有其原因。不僅如此,胡安國還應楊時次子迥之邀為楊時亦作《行狀》,亦未有“世居”說。而且,此《行狀》題首標有福建路提刑呂聰問書冊,李綱篆蓋??梢?楊時之子出示給呂聰問、李綱的,不是呂本中《行狀》,而是胡安國《行狀》。顯然,其中定有緣由。更為奇怪的是,宋朱熹《伊洛淵源錄》亦未收呂本中《行狀》全文,只錄其楊時行實,未錄其楊時身世,略去“世居”說,題為“行狀略”,而對胡安國《墓志銘》則全文照錄,此中緣由是否呂本中“世居”之說有誤,而胡、朱二氏為其隱而不錄呢?因為呂本中畢竟從未到過將樂,對楊時故里的熟悉程度遠不如出生閩北的胡、朱二氏。退一步而言,呂本中“世居”之說畢竟是孤證,未獲得同時代其他文獻的確證,也難以作為將樂縣志“世居”說的定讞依據。
由上可知,不論龍湖之說,還是龍池之說,都難以找到令人信服的文獻依據。
楊時故里龜山究竟是在縣北龍池,還是縣南龍湖,今存的楊時文集也未明言。雖然,楊時文集中亦提及“龜山”山名,但均以“龜山之陰”連詞出現。所以,難以獲得龜山地處的直接證據。但如果對楊時文集中有關龜山之陰的描述進行分析考證,也許對其地處可以獲得確定性的認識。
《楊時集》中提及“龜山之陰”的有三例。例一,《先君行狀》云:
先君娶陳氏,再娶廖氏,六年卒。有子二人:曰某,曰某。將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石龜山之陰。[5](P667)
例二,《俞氏墓志銘》云:
(俞氏)元符三年十有一日甲戌,以疾終,享年七十有三……崇寧元年九月丙申葬於龜山之陰。[5](P690)
例三,《資圣院記》云:
甚矣夫,吾衰久矣!周流四方,欲營菟裘,而無易于吾之故丘者,豈特昔人樂居之哉?行當庇身先人之廬而歸老焉。幅巾杖履,徜徉龜山之陰,與田夫野老相從于此,枕石漱流,竊自比于舞雩之下,將有日矣![5](P577)
從上述三例可知,龜山地理特征為:其一,此龜山山體構成主要為石,而非土,故有石龜山之稱;其二,此龜山山體走向應為南北向,古人以山之南為陽,山之北為陰,故有龜山之陰說;其三,此龜山之陰有清澈淺底的溪流,溪中巖石或裸露其溪面,故可徜徉其上枕石漱流,可比于孔子所樂的舞雩之下;其四,此龜山之陰有開闊的田野及樂居其上的田夫野老,故可相從于此;其五,此龜山之陰有楊時先人之廬,先父之墓,故楊時稱其為“故丘”,并萌發(fā)為欲營菟裘,庇身歸老之所。
以此特征比照縣北之龜山,發(fā)現有諸多不合:其一,縣北龜山山體構成為土質,乾隆二十九年《大清一統(tǒng)志》云其“土色常赤”;其二,縣北龜山山體走向,乾隆縣志描述為“封山正支之麓,狀如伏龜,蜿蜒城左”,即其前半身從封山探出蜿蜒城左,至城北三里處止,后半身隱于封山腹中,呈北偏東走向;其三,龜山之陽面向縣北,與縣城之間有三里寬的狹地,有溪流,有楊時住宅;其四,龜山之陰面向封山,與封山相連,無開闊地,無溪流,無楊氏住宅。可見,縣北龜山不具備楊時筆下的龜山之陰特征,而龍湖龜山,卻具備這種特征。就自然地理特征而言,龜山坐向,山體巖質,山腳溪流,龜山之陰腹地的開闊,均合乎楊時筆下描述的特征,此為楊時所指的龜山之陰地處無疑??梢?以龍湖為楊時故里并非沒有依據。
[1]李賢,等.明一統(tǒng)志[M].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
[2]黃仲昭.八閩通志[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
[3]何喬遠.閩書[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5.
[4]和坤,等.大清一統(tǒng)志[M].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
[5]林海權,點校.楊時集[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
[6]胡安國.楊文靖公墓志銘[A].朱熹.朱子全書[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K825.6
A
1673-1395(2011)03-0027-04
2011-01-22
胡鳴(1969—),男,福建福州人,副教授,主要從事先秦文獻研究。
責任編輯 韓璽吾 E-mail:shekeb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