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正來
全球化與中國社會科學的“知識轉型”
——在常熟理工學院“東吳講堂”上的講演
鄧正來
周宏: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晚上好,今天我有幸向大家隆重的推出世紀性著名學者鄧正來先生,大家歡迎。
按慣例先介紹一下鄧老師的基本狀況,我剛才還跟鄧老師開玩笑,我說很長一段時間,鄧老師的書會經常有照片,照片是平面的,今天看到立體的了,立體的的確比平面的要更具風采。鄧老師現(xiàn)任復旦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院長、復旦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主任、復旦大學特聘教授、政治學和法學博士生導師、國際關系公共事務學院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輯刊》和《中國復旦研究輯刊》主編,吉林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澳門大學資深訪問教授、中國書院博士生導師,西南政法大學、西北政法大學和華中師范大學著名名譽教授,中國人民大學、南京大學、南京師范大學等兼職教授。其研究的主要領域可以歸結為三個字:多科性。我們有的學者在一個學科有重大的成就,那已經是不得了了,而鄧教授在一系列學科都是排在全國的前列,例如,在二○○○—二○○四年,總共二十一個學科的論著排名中他有六個學科位居前五十名中,其中,法學排第一名、政治學第二名、社會學第五名、馬克思主義研究第三十名、新聞學和傳播學第三十六名、哲學第四十四名,是中國唯一一個橫跨六個學科、并在法學、政治學、社會學等核心社會科學學科同時位于前五名的學者。鄧老師創(chuàng)辦并主編了 《中國社會科學輯刊》和《中國書評》,他長期致力于西方人文社會科學學術經典的漢譯工作,組織策劃并單獨翻譯出版了大量學術名著,用張文謙老師的話講:“是我國近二十年來西學東譯的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彼_啟了一九九○年代中國社會科學三大學術運動,并長期致力于中國社會科學自主性研究,為建立中國社會科學學術傳統(tǒng),提升中國社會科學研究水平,做出了持續(xù)的貢獻。下面,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鄧老師為我們做《全球化與中國社會科學“知識轉型”》的報告。
首先,非常感謝貴校邀請我做這場演講。我演講有個特點:一般來說,我想花點時間講一些我自己的相關思考,然后留更多的實踐與大家互動、討論。
我今天的演講題目是:《全球化與中國社會科學的“知識轉型”》。需要說明的是:我的這些思考既是我關于中國社會科學自主性的理論性思考,也是我在復旦大學創(chuàng)辦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的主要理論依據(jù)。因此,我希望我的講演不僅可以讓你們對中國社會科學的發(fā)展狀況有些初步的認識,而且也可以讓你們對復旦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正在從事的學術事業(yè)有些大致的了解。
我想主要講如下三個方面的主要內容:
首先,我想進行關于全球化的理論思考,為大家介紹一下我所謂的一種“根據(jù)中國”的“開放性全球化觀”。
其次,我想為結合中國社會科學百年來的發(fā)展狀況分析其中國社會科學所面臨的當下主要使命。
最后,我想勾畫一下制約當下中國社會科學的幾大瓶頸及中國社會科學“知識轉型”的主要方向。
下面,我進行第一個方面的演講:
我們都知道,我們現(xiàn)在正處于全球化時代。我們究竟應當如何認識全球化及其給中國帶來的挑戰(zhàn)和機遇呢?在我看來,只有厘清如下幾個問題,我們才能對此問題給出令人滿意的回答:我們究竟是如何被裹挾進全球化進程的?我們究竟該如何認識全球化的性質?中國當下所處于的全球化進程與此前的歷史時期有何不同?在全球化時代所形成的世界結構中,中國究竟處于何種位置?已有的全球化話語及相關的理論話語是否足以解決中國所面臨的問題?在晚近以來的研究中,我本人以我所謂的 “世界結構”或“全球結構”為分析框架初步建構了一種“根據(jù)中國”的“開放性全球化觀”。我的相關論說可歸結為如下幾個相關的命題:①見鄧正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時代的論綱》,第2-2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和《誰之全球化?何種法哲學?——開放性全球化觀與中國法律哲學建構論綱》,第一部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第一,中國經由加入WTO等國際組織而加入到全球化進程之中,但是當下全球化的世界卻蘊含著結構性的不平等,亦即形成了一種我所謂的 “世界結構”。 伴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伴隨著中國對世界的開放,尤其是在中國經由加入WTO等國際組織而進入世界體系以后,我們所關注的中國,已經不再是一個地理意義上的孤立的中國,而是一個世界結構中的中國。對于中國來說,這才是三千年未有之真正的大變局。此前的中國,作為獨立的主權國家,雖說也因位于地球之上而與其他國家交往或沖突,但是卻從未真正地進入過世界的結構之中——這意味著中國雖在世界之中卻在世界結構之外,是“世界游戲”的局外人。我之所以將中國所參與的“世界游戲”標識為“世界結構”,是因為它是有“中心”和“邊緣”之分的,它蘊含著發(fā)達國家對后發(fā)國家的結構性支配。正如羅伯特· W.邁克杰斯尼所言,“之所以出現(xiàn)市場的全球化,是因為那些發(fā)達國家的政府,特別是美國政府,將種種貿易合約和協(xié)定強加到世界人民的頭上,使得那些大型公司和富商們能夠輕而易舉地主宰其他國家的經濟命脈,卻不需為那些國家的人民承擔任何責任”。②〔美〕羅伯特·W·邁克杰斯尼:《〈新自由主義和全球秩序〉導言》,〔美〕諾姆·喬姆斯基:《新自由主義和全球秩序》,第7頁,徐海銘、季海宏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在我看來,發(fā)達國家對后發(fā)國家的強制性支配關系,不僅表現(xiàn)于羅伯特·W.邁克杰斯尼所關注的經濟層面,亦即世界結構在允諾經由市場經濟體制而使生產資料在全球達致優(yōu)化組合的同時致使中國處于一種日趨“依附”西方的邊緣化地位,而且還表現(xiàn)在下述兩個方面:一是在規(guī)則制度層面。眾所周知,在一些頗具影響的領域當中,那些經由中國承認的所謂世界結構既有的法律規(guī)則或制度,實際上乃是一些西方國家的地方性知識;而正是透過這些法律規(guī)則或制度而傳入的某些價值,也在支配關系的邏輯中轉換成了毋需討論的單一性和終極性的標準。二是在一般的文化層面。眾所周知,因意識形態(tài)的消解,科技的發(fā)展與文化確實發(fā)生了高度的整合,但是在當下世界結構的支配關系中,正是那些作為 “支配者”的西方諸國的文化正在伴隨著科技的出口而出口,而那些作為“被支配者”的發(fā)展中國家(包括中國)的文化則在不斷地被壓縮、被壓制和被抽空化。
第二,與此前的現(xiàn)代化時期不同,西方國家在全球化時代對中國進行支配的性質發(fā)生了變化,亦即形成了一種基于承諾、而非基于“共謀”的支配。在現(xiàn)代化時期,由世界結構生成的“現(xiàn)代化范式”對中國的發(fā)展有著很強的支配作用,但其間最為重要的是,也是中國學者普遍忽視的是 (亦即中國學者集體無意識的具體展現(xiàn)),中國知識分子在這種“支配”過程中與“支配者”的共謀,亦即中國論者對西方“現(xiàn)代化范式”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無批判意識或無反思性的 “接受”。顯而易見,就這種支配而言,此前世界結構對中國支配的實效乃在于受影響的中國與它的“共謀”。據(jù)此我們可以說,這種支配乃是非結構性的和非強制性的──西方的“現(xiàn)代化范式”對于中國來說只具有一種示范性的意義,因為只要中國不與它進行“共謀”,那么西方“現(xiàn)代化范式”就無力強制中國按照其規(guī)則行事并根據(jù)它進行未來的想象。但在后冷戰(zhàn)時代,世界結構支配的實效所依憑的卻是被納入進這場 “世界游戲”的中國對其所提供的規(guī)則或制度安排的承認。據(jù)此我們可以說,當下世界結構的支配是結構性的或強制性的,這種強制性所依憑的并不是赤裸裸的暴力,而是中國就遵守當下世界結構所提供的規(guī)則或制度安排所做的承諾,而不論中國是否與之進行“共謀”。由此可見,中國在全球化時代所參與其間的這種世界結構,對中國的未來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有著一種并非依賴“共謀”而根據(jù)承諾的“強制性”支配。
第三,國際法上傳統(tǒng)的“主權平等”原則并不能拯救中國,我們必須從“主權的中國”邁向“主體性的中國”。對世界結構中支配關系之不平等性質的揭示對后發(fā)國家極為重要,因為它凸顯出了這種不平等的支配關系與十六世紀以降西方論者所宣稱的主權國家“平等”之事實之間所存在的高度緊張。根據(jù)前述的支配關系,當下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也被認為是一個 “新帝國”時代的開始。當然,這個“新帝國”時代所依憑的主要不再是軍事戰(zhàn)爭和鮮血,而是信息、知識、資本和市場;更為緊要的是,“新帝國”或其他支配者在這個時代的目的,很大程度上也不只是為了在世界中擴張和維護各自的民族利益,而是為了在世界中把各自民族認為具有普遍意義的價值或理想圖景當作物品加以推行,并經由推行這些民族價值或理想圖景而將相關的社會秩序或政治秩序強加給其他的國家。因此,在當下的世界結構中,除了能夠在對外方面為捍衛(wèi)自己的領土完整、國家安全、保護人權和經濟發(fā)展提供最正當?shù)睦頁?jù)以外,所謂“平等”的主權,亦即主權的中國,不僅不是充分的,而且還有著相當?shù)南薅取J澜缃Y構中的“中國”的實質不在于個性或與西方國家的不同,而在于主體性,在于中國本身于思想上的主體性:其核心在于形成一種根據(jù)中國的中國觀和世界觀(亦即一種兩者不分的世界結構下的中國觀),并根據(jù)這種中國觀以一種主動的姿態(tài)參與世界結構的重構進程。在當下的世界結構中,從強調“主權的中國”到強調“主體性的中國”的轉換,根本的要旨便在于突破主權的限度,走向世界結構層面的“主體間性”、“文化間性”或“文明間性”,而這在更深的層面上則意味著不再是某些主權國家決定世界結構的規(guī)則或合法性,而是主體間性與世界結構的規(guī)則或合法性在交往和商談中一起生成演化。
第四,無論是從全球化本身的性質還是從西方國家在全球化時代對中國予以支配的性質來看,當下如火如荼的全球化進程在對中國構成挑戰(zhàn)的同時,也帶來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因為只要我們建構起中國自己的“理想圖景”,我們就可以將參與修改世界結構之規(guī)則的資格轉化為修改世界結構之規(guī)則的能力,并基于中國立場型構和影響全球化的進程和方向。全球化不僅是 “經濟主義”論者所主張的經濟全球化過程,而毋寧是一個既依憑民族國家又脫離民族國家的社會變遷過程;“法律全球化”也并不是從“國家法律一元化”走向“非國家法律一元化”的進程,而毋寧是一種從“國家法律一元化”走向“國家與非國家法律多元化”的進程;全球化也不是一種同質化的進程,而毋寧是一個單一化與多樣化、國際化與本土化、一體化與碎裂化、集中化與分散化相統(tǒng)一的進程;全球化更不是一個客觀必然的進程,而毋寧是“全球主義”對其型塑后的產物,是我們根據(jù)何種視角去影響全球化進程的“話語爭奪權”問題。質言之,全球化就其性質而言其實開放的,是可以根據(jù)中國的文化政治需求和國家利益予以型構的。一旦樹立這種開放性的“全球化觀”,我們就可以為中國以一種“主體性”的姿態(tài),并依據(jù)“中國理想圖景”或“世界理想圖景”去重構全球化進程及其方向提供認識論前提。從另一方面來看,中國進入世界結構的根本意義乃在于:中國在承諾遵守世界結構規(guī)則的同時也獲致了對這種世界結構的正當性或者那些所謂的普遍性價值進行發(fā)言的資格。但是,有發(fā)言資格并不意味著有發(fā)言能力。僅僅依憑這種形式資格,我們則根本不可能在修改未來生活規(guī)則的方面做出中國自己獨特的貢獻,而只能要么擁抱西方的既有規(guī)則,要么退回來重談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和中國的傳統(tǒng)。這是因為我們沒有關于我們是誰、何種生活是一種善的生活、何種生活是一種可欲的生活、何種全球化是我們認為合適的全球化等這方面的理想圖景。顯而易見,在我們沒有這種性質的理想圖景的時候,我們是沒有能力就修改或參與制定世界結構未來規(guī)則做出我們自己的實質性貢獻的。因此,只要我們形成了根據(jù)中國的理想圖景,那么我們不僅有可能據(jù)此修改世界結構的規(guī)則,而且也可能據(jù)此影響世界結構的進程和方向。
由此可見,全球化并不是一個單一的同質化進程,也不是一個只有客觀維度的歷史進程,而是一個可以根據(jù)人的認識、利益、傳統(tǒng)等被建構或重構的博弈進程。對中國這樣的后發(fā)國家而言,全球化其實是一個機遇,即影響世界結構進程和方向的機遇。
在今天演講的第二部分,我想結合百年來中國社會科學發(fā)展的基本軌跡分析中國社會科學所面臨的歷史使命:
如果說全球化進程對中國而言既是挑戰(zhàn)又是機遇,那么對中國社會科學而言也是如此。在此,我想從如下兩個方面來討論這個問題:
第一,全球化的話語建構和話語爭奪維度在根本上為中國社會科學以自己的努力建構符合中國國家利益和文化政治需求的全球化話語提供了機遇。一如前述,全球化不僅僅是一種事實,而且也是一個話語建構和話語爭奪的過程。在我看來,正是全球化的這種話語建構和話語爭奪維度為中國社會科學的發(fā)展提供了歷史機遇,因為以中國國家利益和文化政治需求為根據(jù)建構一種新型的全球化話語正是中國社會科學在全球化時代的歷史使命。
我的這一論斷,在根本上乃是以我關于全球化和社會科學知識的如下兩個基本觀點為前提的:首先是全球化與全球主義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全球主義本身的開放性,其次社會科學知識在本質上就是米歇爾·福柯意義上的“話語”。
首先,從全球化本身的性質來看,如果我們采用烏爾利?!へ惪嗽谌蚧芯窟^程中曾提出的那種涵蓋全球性、全球主義與全球化的概念分析框架,①貝克指出:廣義的全球化既不只是一種客觀現(xiàn)實,也不只是一種主觀建構,而更是一種主客觀的互動進程,而這三個不同的層次便是被分別稱之為全球性、全球主義和全球化的三個概念。見U.Beck,What is Globalization?London:Polity Press,2000,轉引自張世鵬:《什么是全球化?》,《歐洲》2000年第1期。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作為客觀歷史進程的全球化進程實是由作為主觀形態(tài)的 “全球主義”予以型塑后的產物;而如果我們對“全球主義”本身進行審視,它不僅可以是發(fā)生學意義上的、建基于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之上的全球主義,還可以是對此種全球主義進行批判的另一種反思性的全球主義。
從根本上講,中國經加入WTO等國際組織而被裹挾進的全球化進程乃是與發(fā)生學意義上的全球主義一道首先在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中出現(xiàn)的。這種全球化進程乃是與西方社會中的知識、特權、資源和利益共存,進而經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②需要強調指出的是,作為發(fā)生學意義上的全球主義的新自由主義,甚至有著意識形態(tài)的性質,新自由主義向人們灌輸?shù)?“市場壓力不可逃避的說法不僅使人們無法采取對抗行動,而且使人們沒有勇氣維持現(xiàn)在的政治干預能力,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說新自由主義思想的影響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性質”(〔德〕哈貝馬斯:《哈貝馬斯談全球主義、新自由主義和現(xiàn)代性》,沈紅文摘譯,《國外理論動態(tài)》,2 0 0 2年第1期)。另外,馬丁等論者也指出,“全球經濟的緊密聯(lián)接絕對不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結果,而是由于有意識推行追求既定目標的政策所造成的結果”(〔德〕漢斯·彼得·馬丁等:《全球化陷阱——對民主和福利的進攻》,第1 1頁,張世鵬等譯,北京:中央編澤出版社,1 9 9 8)。保羅·史密斯也這樣認為,“全球化大體來說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構形,宣布一種尚未到來的原教旨主義的資本主義”(〔英〕保羅·史密斯:《一個世界:全球性與總體性》,王逢振主編:《全球化癥候》,第9 6頁,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 0 0 1)。 見〔加拿大〕羅伯特·考克斯《從不同的角度透視全球化》,吳士余主編:《全球化話語》,第20頁,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的粉飾而被當作客觀真理強制性地傳播給包括中國在內的、作為西方國家之從屬國家的非西方國家。正如達倫多夫所強調的,除了技術因素以外,一九八○年代以來各國普遍實行的新自由主義政策(非控制化、私有化、自由化)是推進全球化的前提條件:“新的技術能力首先是在一種廣泛流行的放松控制的氣氛中實現(xiàn)的”,而且“這種情緒在大國中,首先是在美國、英國這些國家中滲透,但是遠遠超出了這個范圍”。①〔德國〕拉爾夫·達倫多夫:《論全球化》,〔德國〕烏爾利?!へ惪酥骶?《世界社會的前景》,祖爾卡姆出版社,法蘭克福,1998,轉引自張世鵬《什么是全球化?》,《歐洲》2000年第1期。值得注意的是:非控制化、自由化和私有化——這三“化”構成了西歐各國和美國經濟政策的戰(zhàn)略工具,這些工具被新自由主義綱領推崇為一種“國家意識形態(tài)”(〔德國〕馬丁等:《全球化陷阱》,第150頁,張世鵬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關于這個問題,另見〔英國〕簡·阿特·斯圖爾特《解析全球化》,第39-41頁,王艷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因此,全球化并不是一個單純客觀的經濟過程,而是國際資本主義在新自由主義之全球主義的基礎上推動全球化的一個進程,反過來又是以全球化來強化新自由主義之全球主義的一個進程。在這樣的制度安排中,建構純粹和完美市場這個新自由主義烏托邦的運動乃是通過采取各種政治措施來達致的,而這個新自由主義烏托邦則是由那些銀行家、大公司的所有者和經營者以及那些從中獲得自身存在合理性證明的高級政府官員、政治家和經濟學家共同營造的。然而,正是在西方社會那些從屬階級和世界其他社會的人們當中,全球化與全球主義兩者之間的矛盾也開始漸漸凸顯出來了。一方面,全球化把世界人口的大多數(shù)與融入全球化生產和金融網(wǎng)絡的小部分人之間在生存條件方面的差距擴大了;而另一方面,這種差距和其他相關傳統(tǒng)或矛盾又演化出了一種對全球化和發(fā)生學意義上的全球主義本身進行反思和批判的全球主義,因為它從全球正義的角度出發(fā)提出了這樣一個倫理問題:那些業(yè)已消耗掉大部分世界資源并造成大量污染的富人是否還可能滿足窮人對于發(fā)展和更高生活標準的渴望?②需要強調指出的是,作為發(fā)生學意義上的全球主義的新自由主義,甚至有著意識形態(tài)的性質,新自由主義向人們灌輸?shù)?“市場壓力不可逃避的說法不僅使人們無法采取對抗行動,而且使人們沒有勇氣維持現(xiàn)在的政治干預能力,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說新自由主義思想的影響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性質”(〔德〕哈貝馬斯:《哈貝馬斯談全球主義、新自由主義和現(xiàn)代性》,沈紅文摘譯,《國外理論動態(tài)》,2 0 0 2年第1期)。另外,馬丁等論者也指出,“全球經濟的緊密聯(lián)接絕對不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結果,而是由于有意識推行追求既定目標的政策所造成的結果”(〔德〕漢斯·彼得·馬丁等:《全球化陷阱——對民主和福利的進攻》,第1 1頁,張世鵬等譯,北京:中央編澤出版社,1 9 9 8)。保羅·史密斯也這樣認為,“全球化大體來說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構形,宣布一種尚未到來的原教旨主義的資本主義”(〔英〕保羅·史密斯:《一個世界:全球性與總體性》,王逢振主編:《全球化癥候》,第9 6頁,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 0 0 1)。 見〔加拿大〕羅伯特·考克斯《從不同的角度透視全球化》,吳士余主編:《全球化話語》,第20頁,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換言之,這樣一種意識形態(tài)和制度安排是否有可能建構出一種可欲且正當?shù)氖澜缰刃颍吭谖铱磥?,正是這后一種意義上的“全球主義”為中國社會科學建構以中國為根據(jù)的全球化話語提供了理論上的可能性。
其次,在我看來,社會科學知識是一種以權力和“正當性賦予”為基本實質的話語。這意味著:社會科學知識絕不像客觀實證主義者所宣稱的那樣只是反映性和描述性的,也不只是技術管制性的,而更是建構性和固化性的——這些知識通過各種制度化安排而滲透和嵌入了各種管制技術和人的身體之中,并成為我們形塑和建構中國社會秩序及其制度的當然 “理想圖景”。③見鄧正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時代的論綱》,第266-267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此前,正是因我們對潛隱于全球化背后的新自由主義話語缺乏必要的反思和批判,中國社會科學所形成的全球化話語以及與此相關的社會秩序在根本上乃是以“西方理想圖景”為依歸的。因此,只要我們洞見到社會科學知識所具有的這種“正當性賦予”力量并恢復其批判性品格,我們同樣可以以中國社會秩序的正當性為基點、以中國的國家利益和文化政治需求為根據(jù)建構一種新型的全球化話語。
因此,全球化是一個可以根據(jù)人之認識或利益或傳統(tǒng)被建構或被重構的博弈進程,是一個在很大程度上屬于偶然且可能是一個可逆且不確定的過程。據(jù)此我認為,中國社會科學論者絕不能只滿足于對 “全球化”做簡單的描述工作,也絕不能不加反思和批判就在描述 “全球化”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接受西方論者新自由主義的全球主義“話語”的支配,而應當充分認識到全球化乃是一種開放可變的結構。這就要求中國社會科學必須采取一種“主動”的積極參與重構或重塑全球化進程及其方向的全球化策略。④見鄧正來《誰之全球化?何種法哲學?——開放性全球化觀與中國法律哲學建構論綱》,第1 7 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 0 0 9。
第二,與此相關的是,全球化時代的到來為中國社會科學走向世界、進而實現(xiàn)“知識轉型”提供了歷史機遇。我一直認為,全球化時代的到來不僅為中國社會科學建構以中國為根據(jù)的全球化話語提供了歷史機遇,而且在根本上也預示著中國社會科學開始進入一個百年來 “知識轉型”的臨界時刻,即開始走向世界,并與世界進行實質性的思想對話和學術交流的階段。
從歷時性的視角看,百年來的中國社會科學大體上經歷了如下三個發(fā)展階段:(1)可以上溯至十九世紀的“知識引進”階段,即引進西方社會科學的理論知識、研究方法、學科體系和學術建制等,在翻譯大量西方社會科學文獻的同時,也在中國建立了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學科體系和學術建制;(2)從一九九○年代初開始的“復制”階段,即開始運用西方社會科學知識和方法解釋中國問題,“復制”西方社會科學的理論創(chuàng)新模式,這在經濟學領域表現(xiàn)尤為突出;(3)從一九九○年代中后期開始的 “與國際接軌”階段,即開始與國際社會科學的學術規(guī)范、學科體系和學術建制等全面接軌,其主要的表現(xiàn)是一九九○年代中期開始的學術自主化與學術規(guī)范化運動。經過這三個階段的發(fā)展,我們不僅大規(guī)模地引進了西方社會科學的理論體系,建立了較為完備的社會科學學科體系,而且也初步恢復并發(fā)展了中國社會科學的學術傳統(tǒng),并開始“復制”西方社會科學的理論創(chuàng)新模式,在學術規(guī)范等方面開始同“國際接軌”。
進入新世紀以來,隨著我們對全球化及其對中國社會科學發(fā)展之機遇認識的深入,中國政府不失時機地提出了中國哲學社會科學 “走出去”戰(zhàn)略。這一戰(zhàn)略的提出則預示著中國社會科學有可能邁入“走向世界”的新的歷史時期。
以“引進”、“復制”和“接軌”為特征的中國社會科學的共同點在于以西方社會科學的判準作為我們的判準,而在這種判準下的研究成果不僅完全忽視了對中國本身的關注,實際上也很難與西方進行實質性的交流和對話。另一方面,中國晚近三十年的經濟發(fā)展之所以能夠成功,是因為我們在很大程度上拋棄了各種西方模式、傳統(tǒng)模式的束縛,但中國社會科學卻仍然受前蘇聯(lián)和西方知識的束縛,無法自主地解釋當下實踐中的中國經驗本身。我們的社會科學學者很多時候其實是在幫著西方的先哲同中國的先哲們打仗。但是,幫著打仗的“我們”其實是不存在的;由于欠缺對我們生活于其間的當下中國的理論關切,“我們”事實上只是相對于西方論者們的“復印機”或“留聲機”而已。也就是說,我們嚴重地忽視了對中國問題本身的深度研究和理論關注。
在我看來,“走向世界”這一新的歷史階段絕不僅僅是此前三個階段的自然延續(xù),而在根本上為中國社會科學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中國社會科學在此一階段必須建立“根據(jù)中國”的學術判準,并以這樣的判準展開對中國問題和一般理論問題的深度研究,進而用西方社會科學界所能夠理解的話語形式同它們展開實質性的對話,最終達到影響它們的目的。①見鄧正來《高等研究與中國社會科學的發(fā)展》,《文匯報》2008年12月27日。
就中國社會科學而言,我認為我們至少可以拿出兩方面的成果走向世界:一是拿出我們基于中國立場對全球化進程和世界秩序的性質、走向的重構與理解走向世界;二是讓對當下中國的深度研究走向世界(當然,如果我們將人文科學也考慮在內,我們至少還可以讓中國的哲學文化傳統(tǒng)走向世界)。
一如前述,對全球化和世界秩序的重構,既是中國社會科學全球化時代使命,又是中國社會科學可能為世界學術做出貢獻的重要領域。如果我們把后冷戰(zhàn)時代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在全世界風行并于晚近遭遇挑戰(zhàn)的歷史視為單一的西方文化本身在型塑全球化和世界秩序過程中所不可避免具有的局限性,那么以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為歷史依托、以中國在全球化時代的文化政治訴求為現(xiàn)實依歸而形成的全球化話語有可能構成型構并影響全球化性質和方向的重要理論資源。
另一方面,對當下中國的深度研究,特別是對“中國成功故事”的學理闡釋也是中國社會科學可以且應當為世界學術做出貢獻的一個領域。我們知道,晚近三十年的發(fā)展已使我們創(chuàng)造了舉世矚目的“中國成功故事”,而這其間一定隱含著我所謂的“中國經驗”,因為中國并沒有遵從西方既有的發(fā)展模式但是卻達到了發(fā)展的目的。盡管我們可能還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問題,比如說強調的單一性經濟增長目標所帶來的人權問題、民主問題、環(huán)保問題等等,但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我們已經在世界上傳統(tǒng)最厚重、文明最悠久、人口最多、專制歷史最長、現(xiàn)代化進程最曲折(僅半世紀以來,我們就先學習西方非主流的計劃經濟模式,接著又轉向主流的歐美市場經濟模式)的國家初步完成了“市場化”的改革,持續(xù)了長達三十年的高速經濟增長。這本身的確堪稱了不起的成功!①中國社會科學界、特別是經濟學界已經開始探究所謂“中國奇跡”的成因。比如說林毅夫提出的“后發(fā)優(yōu)勢論”:“發(fā)展中國家一般說來,資金相對稀缺而相對昂貴,勞動力相對豐富而相對便宜,這就決定了這個國家具有比較優(yōu)勢的是勞動力相對密集的產業(yè)。”(林毅夫:《后發(fā)優(yōu)勢與后發(fā)劣勢》,《經濟學季刊》2002年第4期)秦暉則從交易費用的視角對此進行了解釋:“從1992年開始的第二波改革,其基本特點有二:其一是改革的帕累托改進色彩不復存在;其二是‘在市場化進程中以集權降低制度轉換的交易成本’成為‘奇跡’的主要原因。”(秦暉:《中國奇跡的形成與未來》,《南方周末》2008年2月21日)在這些成功的發(fā)展經驗中,不僅存在著中國特有的制度運作模式,而且也存在著中國人的生存性智慧等等,而所有這些都是西方社會科學所無法解釋的,而需要我們通過自己的研究成果來解釋。
在今天演講的最后,我想分析當下中國社會科學所面臨的主要瓶頸以及實現(xiàn)中國社會科學“知識轉型”的主要努力方向。
我們必須承認:中國已成為“經濟大國”,但還遠不是“學術大國”,以及學術影響下的“政治大國”。我們知道,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三大經濟體(今年將超越日本成為第二大經濟體)。這標志著,我們已經毫無疑義地成為世界 “經濟大國”。但由于社會科學學術傳統(tǒng)的總體缺乏,我們還遠不是“學術大國”,以及學術影響下的“政治大國”。在過去的三十年中,主要是囿于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發(fā)展的階段性,中國對西方的影響主要還是局限在一般的政治層面、經濟層面和大眾層面,而忽略或無力對西方乃至世界的學術界產生足夠的影響,我們的研究在世界未來發(fā)展的問題上、甚至在發(fā)展中國家如何發(fā)展的問題上幾乎從來不為國際學術界所引證。而我們知道,作為社會之精英的知識界,通過其同事、學生這個通道,一直是影響社會發(fā)展和認識社會的最為重要的力量之一,但是西方學術界對中國社會科學的發(fā)展和成果卻是完全陌生的;這一點可以從二○○七年度SSCI收錄的來源期刊情況的統(tǒng)計中可以看出。二○○七年度SSCI收錄一千九百六十二種由四十余國家出版的期刊,其中以美國最多,所占比例將近百分之六十,但其中涉及中國社會科學的期刊卻只有十種,而真正由大陸地區(qū)主辦的只有兩種,這還包括今年五月份剛剛入選的一份刊物。②社會科學引文索引(SSCI)是由美國科技情報所(ISI)編輯出版的對社會科學期刊和論文進行評價的一種重要工具,2007年度SSCI收錄1962種由40余國家出版的期刊,其中以美國最多,所占比例將近60%,SSCI期刊分布中前10位的國家出版了超過90%期刊。在2007年SSCI收錄期刊中,涉及中國社會科學的期刊卻只有10種,具體包括:英國布萊克維爾出版公司出版的《世界經濟》(China&World Economy);美國紐約艾斯維爾公司出版的 《中國經濟評論》(China Economic Review);美國紐約大學出版的《中國季刊》(ChinaQuarterly);美國M ESHARPE公司出版的 《中國社會與教育》(Chinese Education and Society)、《中國政府與法律》(Chinese Law and Government)和《中國社會學與人類學》(Chinese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美國塞奇公司出版的《現(xiàn)代中國》(Modern China);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現(xiàn)代中國研究中心出版的《中國雜志》(China Journal);中國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的《中國評論——中國發(fā)展綜合期刊》(China Review-an Interdisciplinary Journal on Greater China);臺灣地區(qū)政治大學國際關系研究中心出版的《問題與研究》(IssuesStues)。在這10種期刊中,除了2006年中國大陸首份入選SSCI收錄期刊的《世界經濟》(China&World Economy)(由中國世界經濟學會和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共同主辦)以外,其余9本都是由美國、香港、臺灣等地的大學和機構主編出版。盡管2008年武漢大學高級研究中心(IAS)和中央財經大學中國經濟與管理研究院(CEMA)聯(lián)合主辦、由鄒恒甫主編 《經濟與金融年刊》(Annalsof Economicsand Finance)也順利入選SSCI,但中國期刊在SSCI來源期刊中所占份額仍極其低下。上述數(shù)據(jù)是由我的博士生劉小平和孫國東從SSCI系統(tǒng)和網(wǎng)絡中查詢獲得,在此也對他們致以謝意。更重要的是,我們在上面所發(fā)的論文引證率也是極其低下的。中國大陸地區(qū)期刊在SSCI來源期刊中所占比例和引證率在很大程度上客觀反映了中國社會科學在世界學術中的影響力。毫無疑問,中國社會科學要真正走向世界的確任重而道遠!
我們肯定會問:為什么當下的中國社會科學對世界學術的影響力如此低下?在我看來,這涉及到我所謂的制約中國社會科學“走出去”的三大“瓶頸”。
第一個瓶頸是我們整個社會科學的 “西方化”困境。我們剛才提到中國社會科學此前的“引進”、“復制”、“與國際接軌”階段的共同點其實就是西方化。這種傾向主要表現(xiàn)在下述兩個方面:首先,中國論者在一定程度上毫無反思和批判地接受西方的概念或理論框架,而這實際上給西方對中國論者的“理論示范”注入了某種合法的“暴力”意義。也正是在這種暴力性的示范下,中國論者毫無批判地向西方舶取經驗和引進理論的做法,也就被視為合理的甚或正當?shù)?。其次,這種知識實踐的展開,還迫使中國論者所做的有關中國問題的研究及其成果都必須經過西方知識框架的過濾,亦即根據(jù)西方的既有概念或理論對這些研究及其成果做“語境化”或“路徑化”的“裁剪”或“切割”,進而使得這些研究成果都不得不帶上西方知識示范的烙印。更為糟糕的是,上述情勢還導致了一種在中國學術界頗為盛行的我所謂的中國論者對西方知識的“消費主義”傾向。
盡管由于中國社會科學學術傳統(tǒng)的嚴重缺乏我們在可預見的將來還必須下足“引進”、“復制”和“與國際接軌”的功夫,但是“西方化傾向”顯然只會“丟失了中國”,絕不可能完成上述使命。
我舉個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眾所周知,中國人權的基本原則是生存權,而支撐這種生存權的在我看來乃是一種我所謂的 “一代人的正義觀”(the justice ofa generation),這意味著我們這代人生活的正當性是以我們這一代人能否生存下來為基本判準的。另一方面,在環(huán)保領域,中國追隨西方,大講特講環(huán)保;支撐這種環(huán)保現(xiàn)象的是什么呢?是一種我把它叫做“多代人正義觀”(the justice ofgenerations)的正義觀。根據(jù)這種正義觀,我們這代人生活的正當與否,不能僅根據(jù)我們有飯吃、有衣穿等標準來衡量,也就是不能僅根據(jù)我們對生活的認識來評判,而應當由我們后面的一代人或者多代人的生活質量來進行評判。但是,在中國法學和其他學科的研究中,我們卻一方面在主張生存權,而另一方面大講環(huán)保,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一代人的正義觀”與“多代人正義觀”這兩種正義觀之間所存在的緊張和沖突,更沒有意識到在中國的轉型過程中我們必須就這種正義觀做出政治哲學的決斷和抉擇。我們可以把這類問題統(tǒng)稱為“中國缺位的西方化傾向”,也就是說,我們嚴重地忽視了對中國問題本身的深度研究和理論關注。
中國社會科學還存在著第二大瓶頸,即“唯學科化的困境”。什么是“唯學科化”?我們可以看到:我們今天所有大學的建制,都是根據(jù)一級學科、二級學科的方式來設置的,每個學科之間相互沒有關系。但是剛開始設立院系建制的時候很多學科和研究內容是分不清的,一些領域到底是屬于這個學科還是那個學科,大家是有爭議的,現(xiàn)在大家都很清楚了。學科化的發(fā)展是非常必要的,但是它有個很大的問題,這就是和中國的特殊的知識生產、知識傳承緊密相關的問題。大家知道,中國的知識分子既是知識的傳播者,同時也是知識的生產者,我們在傳承知識的同時也研究問題。但是,我們卻沒有認識到知識傳承和知識本身的研究是不一樣的,傳承性的知識和解釋社會、認識社會的知識是不同的。知識一定是要傳承的,所以為了便利,到十一世紀就產生了大學,把知識一代代向下傳播。過去的知識是師徒點對點的相傳,后來隨著現(xiàn)代大學的建立,開始以更快的速度成規(guī)模地傳播。但是我們要注意,這種用來傳承的知識并不直接等于用于解釋和認識社會的知識。這是兩種不同的知識,這兩種不停地知識與學科化的關系也是不一樣的。在傳授知識的過程當中,我們確實需要學科化,這主要是出于知識傳授的便利和傳承的考慮。但是,我們在分析和研究問題的時候,我們在認識和思考問題的時候,我們根本就不可能說這個問題的左邊是法學的、右邊是經濟學的、頂上是哲學的。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大學里的學生都在埋怨:我們在學校里學的知識到外面用不上,從課本上背下來的東西考試可以得高分,但是到外面是沒有用的,對于認識、解釋社會和改造社會沒有太大的幫助。這種情況與學科化的結構勾連起來之后會產生更加復雜的問題。我們這樣致力于知識傳播的一撥人,用我們學科化的知識去解釋中國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整體性的中國其實被學科化的知識給肢解了。為什么這么講?如果我們把中國比作一頭大象,經濟學解釋的是這頭大象的大腿,法學解釋的它的肚子,哲學解釋的是大象的腦袋。每個人解釋的都不再是中國,一個整體的中國不存在了,被我們學科化的方式切割掉了,肢解掉了。這是非常要命的現(xiàn)象!
我想以中國非常突出的農民工問題為例說明這一問題。我們知道,今天在中國,將近有一億八千萬農民工在都市里游蕩,勞動密集型行業(yè)、都市里的服務行業(yè)主要就是靠他們。對這樣一個群體,我們每年最大的問題就是:如何讓這批人在年關的時候得到他們的血汗錢,高高興興地回到家里和家里人團聚,過一個好年。這個時候,我們的政府很忙,我們的學者也很忙。比如,我們現(xiàn)在法學界的學者寫文章,研究討論如何兌現(xiàn)農民工的權利。政治學界也是,“如何保障農民工的權利”,經濟學、社會學也是,都在分析這個問題。大家都同意:權利一定要兌現(xiàn)。我從來不反對認真地、努力地、有效地保護農民工的權利,但回過頭來看一下,這真是我們說的那樣簡單的一個問題嗎?根本不是!我們至少要問一下,這一億八千萬是什么人?是農民。是什么樣的農民?大概是十三四歲到四十歲之間的農民。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們是中國農村的主力。什么叫中國農村的主力?嚴格地講,他們其實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承載的主力。我一直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和延續(xù),不是在中國的都市里,也不是在學府里面,而是在鄉(xiāng)村。既然他們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力,他們被抽空了,被抽離到中國的都市里來,這意味著什么呢?這背后更深刻的一個問題是:中國農村文化、中國傳統(tǒng)文化被抽空了,而更大的問題是:我們中國發(fā)展戰(zhàn)略的問題。我們都市化的發(fā)展戰(zhàn)略憑什么就是正當?shù)模窟@難道僅僅是農民工權利的問題嗎?我們法學界寫了些保障農民工權利的文章,任務就完成了。社會學也是,調查一下,什么人的權利得不到保障,什么人的問題需要解決,問題也完成了。背后的文化問題,傳承的問題,中國整個發(fā)展戰(zhàn)略的問題,跟他們研究這個問題是沒有直接干系的。而最主要的,不是我們的學者不關心這些問題,而是我們的知識生產結構規(guī)定了他根本看不到這樣的問題。在我看來,這就是“唯學科化”所導致的結果。
中國社會科學的第三大瓶頸是與全球化背道而馳的“狹隘的知識地方主義”。吉登斯、貝克等社會理論家提出的“風險理論”告訴我們:全球化時代的到來事實上打破了科學主義的因果律,而使得 “非意圖后果”(unintended consequences)成為社會生活的常態(tài)。這意味著社會事件后果的不確定性已經成為全球化時代的一大特征,這也意味著我們必須把社會事件納入到全球化的視野中考量。比如說前幾年著名的松花江污染案,為什么政府干部要被撤銷,它甚至能夠影響政治制度的安排,影響一個政治系統(tǒng)的任命,誰都不知道它會導致什么樣的結果。這時候,專家說話沒用,專家說不會有問題,但老百姓說有問題,各種謠傳四起,是“社會理性”而不是“技術理性”在起作用。這就是吉登斯、貝克所講的“風險社會”的邏輯。對諸如此類的現(xiàn)象,我們只能按照全球化時代風險社會的邏輯來理解。然而,中國社會科學卻存在著較為普遍的“狹隘的知識地方主義”。我們很多研究只關注中國,甚至僅僅是某個省、某個地區(qū)的問題,完全缺乏全球化的視野。
基于上述認識,我認為,中國社會科學的“知識轉型”至少要完成三個主要任務:一要突破“西方化傾向”,確立中國社會科學相對于西方文化的自主性;二要突破“唯學科化傾向”,確立交叉學科甚或“無學科”的研究方法;三是要打破狹隘的知識地方主義,走向知識的全球化。
正是以上述問題意識、理論依據(jù)、歷史使命等的認識,我于二○○八年在復旦大學創(chuàng)辦了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
復旦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 (IAS-Fudan)(以下簡稱“高研院”)系經復旦大學批準設立,集學術研究、學術交流和人才培養(yǎng)于一體的綜合性、實體性學術研究機構。
我們邀請國際著名學者安東尼·吉登斯教授和伊曼紐爾·沃勒斯坦教授擔任名譽院長,突出“國際化、跨學科”的特色,努力以國際化跨學科的學術研究、國際化跨學科的學術期刊、國際化跨學科的學術講壇、國際化跨學科的學術會議,提升中國社會科學國際學術對話水平,建成非西方國家最重要的社會科學學術重鎮(zhèn)之一。
我們專門設立了旨在“引進”世界社會科學理論的“世界社會科學高級講壇”和旨在引導大家進行中國深度研究的 “中國深度研究高級講壇”;設立了兩大國際會議系列:“未來世界論壇”專門討論基于中國視角的全球化和世界秩序重構的問題,“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論壇”則主要討論與中國思想、中國文化即當下中國問題有關的問題。成立近兩年來,我們共舉行高水平學術講座近百場,國際學術會議近十次,Joseph Raz、Ulrich Beck、Harvey Mansfield、David Trubeck、Thomas Pogge、John Keane、Marshall Salins等數(shù)十位國際著名學者先后到我院講學、訪問。
在此,我愿意伸出友誼之手,邀請對中國和中國社會科學感興趣的學者到高研院講學、訪問或進行合作研究。
我的演講就到這里,謝謝大家!
周宏:好,剛剛鄧老師為我們做了一個漂亮的演講,我有以下幾點體會:
第一點是沉重性,其實鄧老師講的一些話的話使得我們所謂的研究者如坐針氈,幾十年做下來都是跑偏的,特別是鄧老師揭示了當代中國社會科學在知識層面的一種缺憾。我覺得這種揭示是非常到位的,這是一點。
第二點是問題性。鄧老師揭示了當代中國和當代中國社會科學的一些關鍵性的問題。愛因斯坦曾經講過這樣一句話:“發(fā)現(xiàn)問題要比解決問題更重要?!蔽覀冎挥袚碛辛诉@種問題意識,才能有所發(fā)現(xiàn)??赡墚敶纳鐣系目茖W研究很大程度上是不發(fā)現(xiàn)問題,所以解決的一些問題往往是一些老問題。阿爾多塞曾經講過這樣一句話:“理論的本質問題其實就是一個問題域的問題?!编嚴蠋熢谶@次講座中給我們揭示得很充分。
第三點是嚴肅性。鄧老師揭示了當代社會知識研究的自主轉型對中國未來社會的重要意義。知識并不單純是知識,它影響著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當代中國社會科學過去發(fā)展的三十年及與中國現(xiàn)實社會發(fā)展的關系怎么看?這個問題很重要。因為社會科學知識狀況影響著中國以后的發(fā)展的道路。
第四個是希望性。如果沒有希望只有批評的話,那一定是太悲的。所以鄧老師也為我們展示了未來中國當代社會科學知識轉型的一個進項,告訴我們應該怎么做。所以這個報告給我們以多方面的啟迪。
所以我建議我們再次以熱烈的掌聲感謝鄧老師。本期東吳講堂就到此結束,謝謝大家。
復旦大學特聘教授、復旦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院長,復旦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主任,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政治學教授,法學與政治學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