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林
彼岸
劉偉林
黃昏的時候,雨止住了,天氣似乎暖了,有風(fēng)從南面的山岡往下吹。
小青剛從學(xué)?;氐阶庾》坷?,換了一套干凈的衣服。先前,她身上的衣服差不多讓雨濕透了,雨衣還掛在外面不停地滴水呢。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撂在屋檐底下,褐黃的銹水不時從車身滑落。在從學(xué)?;刈庾》康穆飞?,小青穿雨衣,騎自行車一路狂奔,身上倒沒覺得怎么冷。從學(xué)校到租住房的距離有些遠,在鎮(zhèn)街的另一頭,差不多偏出了鎮(zhèn)子,就像省略號的一點隔了很遠,落在了另一頭,有些遺世獨立的味道。
小青是鎮(zhèn)中學(xué)的老師,教初二年級的語文,教久了就輕車熟路,得心應(yīng)手起來。小青的生活很簡單,每天都在兩點一線間奔波。早晨去學(xué)校,黃昏時從學(xué)校返回。正是因為這樣的簡單,在外人看來,她生活得寂寞。其實,小青是不寂寞的,過的是一種靜心的生活。她按時起床凈手,按時洗澡睡覺。晚上,小青總在燈下讀書,讀累了,就癡癡地坐些時候,聽聽院子里菜蔬生長的聲音。當然,有時心里也難免惆悵,像有蟲子拱在心上一樣,拱久了,就癢癢地、脹脹地難受。
房子是鎮(zhèn)街附近鄉(xiāng)下人的,兩大間都空著,小青只租了其中的一間。這些年,鄉(xiāng)下人都在鎮(zhèn)里造房子,但又不住,空在那里,其目的似乎是想占上那么一塊地皮。小青有些不懂,搞不清房東的想法。說起來,房東的年紀跟她一般大,卻已結(jié)婚,養(yǎng)了個女孩,四歲的樣子,模樣清秀,生得伶俐可愛。小青見著就喜歡,心里頭軟軟暖暖的,要時常抱抱。但平時又是見不著的,只有到了過年的時候,房東跟妻子打工回來,才能見到小女孩。去年,小青很想小女孩,差不多隔了一歲,小女孩的個頭應(yīng)該長了不少吧。沒想到年底見到時,遠遠超出了她的想像,小女孩出落得更好看、更俊俏了。
小青在這里已租住了三年。三年的時間里,發(fā)生了很多的事情,有些是刻骨銘心的,讓她時常從睡夢中驚醒;有些卻是云煙,像歷經(jīng)年歲的相片,黃漬,脆薄,易損,輕易一陣風(fēng)就散了顏色。
從前小青多情,愛上了一個男子,潔凈,渾身上下有股清爽之氣,不吸煙,不喝酒。她是由衷喜歡的,殊不料那是男子外在的表象,骨子里卻一塌糊涂。那男子狡猾老練,騙取了她的肉體后突然銷聲匿跡。小青很悲傷,自覺死了一回,又慢慢地活了過來。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如擱置在窗臺上花盆里的仙人掌,只兀自活著,根本無需打理。那男子曾是她的同事,聽說已調(diào)到了外省的某個鎮(zhèn)中學(xué)。一度,小青除了悲傷,很是茫然無措,不知日子該如何打發(fā)。等從學(xué)校里搬出,租住到這里后,她的茫然才從心頭慢慢除去。什么叫與世無爭?小青過的就是與世無爭的日子。
房前有空落的院子,小青閑暇時分就拓荒種植,把院地拾掇得一派簡凈、碧綠。對那些菜蔬,她并沒刻意去扶種,同樣長得蔥郁一片。小青心里起初有些詫異,久了也就漸漸釋懷,不再上心。院地上呈蛇形擺著一溜磚頭,是她從外面撿來的,通向屋門。逢著下雨的日子,院地上就泥濘滿布,黃漿湯湯,小青每日就蹦跳著,踩著這些磚頭進進出出。天長日久,磚頭被陷了一半在泥土中,穩(wěn)而牢固,即使是閉著眼睛,小青也知道邁出的腳會落在哪一塊磚頭上。遇上雙休日,如果天氣晴好,小青喜歡搬一張?zhí)僖危谠豪锏奈蓍芟?,看看書,想想事情。不?jīng)意中,一上午過去,就到了做飯的時間,小青起身,慵懶地拍拍身上的陽光,把書扔在藤椅上,到廚房做飯。寂寞當然也是有的但因平日做的事多,也就覺不出。有時,有學(xué)生來驚擾她,多是鎮(zhèn)街上的孩子遵家長之命,給老師送些葷菜。她多次表示自己不需要,可學(xué)生家長執(zhí)拗,她能有什么辦法,只好收了,收得心里忐忑。小青知書達理,溫和體恤,臉上總是掛著笑,贏得了很多人的敬重。因這敬重,她心里怪怪的,覺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小青性格如此,就隨它去了。
這夜,小青怎么也睡不著。黃昏時分歇下的雨,到晚上又續(xù)上了,打在屋頂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小青聽著雨聲,倏地一驚,怪不得睡不著,再過幾天,節(jié)氣就到了驚蟄。驚蟄到了,所有的活物就開始蠢蠢欲動,蟲子要從泥里抖落一冬的塵土,外面隔冬的菜蔬要抽薹,露水開始變得濃厚。夜間溫度像是升了許多,如蛇蛻節(jié)節(jié)朝前拱行。于是,小青的體內(nèi)慢慢漲著潮水,心胸都溢滿了,很多地方飽滿了起來,一股暖流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盤桓著。暗夜里,她睜著雙眼,雙手摸著胸前兩只圓滾滾的乳,想著從前的男人嘆了氣。小青想,若是時光能夠倒退的話,多好,她就還有蓓蕾初綻般的美好。
睡不著,小青索性起床,在黑暗中摸索,雙眼炯炯發(fā)光。她走到桌前按下CD,里面放著碟片,裝著一名外國人的音樂。那是個天才的音樂家,一生命運多舛,活了不到三十歲,卻留下了名揚世界的音樂。每每想起,小青就黯然神傷。音樂家是患厭食癥死的,短暫的一生憂郁孤獨,而這些鄉(xiāng)村音樂卻是暖色的。音樂在靜夜中緩緩流淌,和著雨聲,忽遠忽近。小青本以為自己會在音樂里靜下心來,想不到今夜一點作用也沒有。她只好關(guān)掉CD,坐在桌邊發(fā)呆。也許在某一天,自己會同樣患上厭食癥。這沒由來的想法從她腦中跳出。
外面的雨聲時大時小,走過屋頂?shù)哪_步也時驟時緩。小青想著明天還得去學(xué)校上課,晚上無論如何也要睡的,即便是睡不著也得睡。
想著明天的課,小青更是難以入睡,身體像是也由不得她了。小青就想,如果那個男人不欺騙她,就會跟她結(jié)婚,過小兩口的日子。如房東養(yǎng)下孩子一樣,她也會有個孩子,在屋子里跑來跑去,跑得她一籌莫展。當然,那肯定不是在這個租住房里,而是在學(xué)校的房子里。特別是這樣的雨夜,孩子睡著了,她與那個男人斂著聲音做愛,或者把腦袋擱在男人的胸前。男人有時像孩子,把頭偎在她懷里,雙手一點也不安分,握著她的雙乳,她肯定不會失眠。想到這里,小青的臉紅了,輕聲罵了自己幾句,為自己這些念頭感到羞愧。
說到底,她還是念念不忘那個男人,男人的形象也時常浮現(xiàn)在眼前。無數(shù)次,她都要自己徹底忘掉,說為了那樣的男人不值得。小青想了好久,想不出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問題——為什么男人要離開她、要騙她。是因為自己太安靜了么,還是因為自己長相平淡?要知道男人都是喜歡漂亮、美麗的女孩子。小青的確不喜打扮,也不擅打扮,總是衣著素凈,頭發(fā)束成馬尾辮,面色溫婉,聲音輕柔。也許這些在男人的眼里全成了缺點,變得一無是處。記得從前,男人好像并不在意這些,甚至把這些還當成優(yōu)點?,F(xiàn)在看來,男人隱藏得深,她又看透了幾分呢?
小青恨自己不爭氣,男人拋棄了她,她還要去想,還有比這更下賤的么?
等到了下周末,如果天放晴了,還是回去看看父母吧。父母住在鄉(xiāng)下,離小鎮(zhèn)有點遠。父母對自己的婚事也一直操著心,說是鄉(xiāng)下如她這般的女孩子早嫁了。父親恬淡,早年也教書,教鄉(xiāng)下小學(xué),年紀大了后,父親失眠多了,天微亮,就扛鋤去菜園。每次回去,父親老是講起侍弄的菜園,神采飛揚。父母從沒來學(xué)??催^她,要是父親看到她種植的菜蔬,真不知會有怎樣的驚喜。
這天,小青從學(xué)校回來,剛進院門,看到里面站著一個人。因是逆著夕陽的余光,并沒立即認出是誰。待仔細看清,才知道那個拖著長長影子站著的是魏明。小青的心頭一熱,轉(zhuǎn)瞬又不動聲色地沉了下去,像風(fēng)吹過一樣。她裝作吃驚地站著,腋下夾著的課本嘩地散到地面。小青蹲下身撿課本,撿得手心全是汗。因為蹲著,上衣就從臀部往上提了許多,傍晚的風(fēng)往里面灌進去,這才稍微讓她的心里平靜下來。
西天的云吞噬了夕陽,一股青光沿著院墻均勻地鋪開,星子過早地顯在天空上,全都腫漲發(fā)白,璀璨地怒放著。小青長久以來歇在心里的郁悶,云煙般消散了一些。
魏明的臉上始終掛著笑,站在那里看著她。魏明穿了一件新衣服,在理短的頭發(fā)映襯下,精神氣十足。小青有些怕魏明,怕他過久地纏上自己。但又不好生硬地驅(qū)逐,本來自己就已傷了一回,若是對魏明那樣,就是用一顆已受傷的心去使另一顆心受傷。
小青還是希望有人來跟她說說話的,長夜中,她孤清寂寞,有個人陪著,畢竟心里有個著落。魏明是附近魏屋橋村的,在村小學(xué)執(zhí)教。小學(xué)坐落在山腳下,山上長著各種顏色的樹木,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而紛繁。小青清晨起床,推開窗戶,遠遠地看著,像圖畫一樣掛在西窗的一側(cè),煞是好看。偶爾,小青在去鎮(zhèn)中學(xué)的道上,也能碰上幾回魏明。但從去年開始,碰到的次數(shù)頻繁了,看得出是魏明故意安排的。魏明也騎自行車,自行車一側(cè)的護板老響,吱吱嘎嘎地從柏油路面過去,穿過左邊長勢旺盛的莊稼地,再往右折,穿過樹籬夾成的甬道。甬道前有條小河,河水四季清澈,不過,這季節(jié)由于天空老下雨,時常暴發(fā)山洪,水成了濁黃色。河面上有座水泥橋,越過橋面,便到了山腳下的小學(xué)。小學(xué)隔得遠,連孩子們的讀書聲也難以聽到。每次見著魏明,小青總想提醒他把自行車的護板好好修修,因為聽著那聲音怪別扭的,心里有點撓。魏明像是毫不在意,小青幾次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下,心里還是說算了。
魏明心里的想法,小青清楚,也早想好了對付的方法。偏偏魏明是個內(nèi)斂之人,靦腆表情,話不多,差不多是木訥,每次見著她,臉都要紅。魏明不說,小青也就不提。如果提了,倒顯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小青望了眼轉(zhuǎn)暗的天空,說不定明天又會下雨。
這時節(jié)雨水多,正在用它的肺,它的肋,它的腮,驚醒這春天的大地與河流。早晨去學(xué)校,她都看見西山一帶的花蕾已靜漲,端端地率然而天真。
小青直起身,說:“魏老師,不進去坐坐么?”
魏明說:“我本來就是來坐的,你不讓進,我敢進去么?”魏明說著,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青扯了扯衣服,徑直走過去,掏鑰匙打開屋門,請魏明進去坐。魏明是第一次來她屋子,眼神自然好奇地打量著。小青的身上又有些熱,像是有個秘密被魏明識破了一樣。小青又想不出她有什么秘密可言,房子內(nèi)只不過收拾得雅致干凈些而已。知道了魏明的想法后,她就偷偷托人打聽過,把情況了解了個大概。魏明肯定也對她有所了解。所以,她與他現(xiàn)在沒覺著有什么尷尬。
小青倒了一杯水,遞了過去。魏明接過水杯,很客氣地說:“謝謝。”小青聽著好笑,就背過身,抿嘴笑了笑。
“干嗎不坐?魏老師,你坐下喝水?!毙∏嗾f。
魏明又說:“謝謝?!闭f完,終于坐下了。這時候,魏明大概覺得自己應(yīng)該說點什么,看了小青一眼,說:“我沒打擾你吧,其實我一直就想到你這兒來坐坐的。在你還沒回來前,我站在院子里,猶豫了好久,想自己是否唐突,是否會讓你不高興,現(xiàn)在,我心里的石頭總算是落地了。”魏明說著,表情還是局促的。不過,小青看到了他的牙齒,白得晃眼,似乎是透明的。小青愣了一下,因那一嘴潔白的牙齒,心里說,那牙真白。小青問自己,是否會在今晚做出什么重大的抉擇呢?看上去,魏明真是個不錯的男人,自己還要怎樣呢?
這樣想著,小青偷偷地掐了自己一下,趕緊讓心里安靜下來。
喝著水,魏明不知如何是好,又不停地喝,發(fā)出細碎的聲音。小青只好又去倒了一杯,魏明不再端在手上,放在了桌面,像是害怕一不小心又喝沒了。小青的沉默讓魏明不知所措。小青也不知該如何打破這沉默,總不能就這樣坐下去吧。
“魏老師,你到學(xué)校其實很近的,為什么要騎自行車?早晨跑步還可以鍛煉身體。”小青搞不清為什么突然這樣說。
“騎車更有意思?!蔽好髡f。
“是么?其實我也可以不騎自行車的,但我不愿意在路上耽誤太久,只想盡快回到屋子里,一個人坐些時間。魏老師,真的不知該怎么跟你說,也不知說清了沒有?”小青說完,臉不自覺地紅了一下。她想問問魏明這段時間干什么去了,是否在學(xué)校上課,還是根本就沒去學(xué)校?這段時間她沒看到他,心里頓時少了什么一樣,莫名地多了一份牽掛。魏明比自己年齡大,大多少又說不清。小青也不是沒動過心思,她都這樣了,難得還有人喜歡。
“小青老師,我是明白的。今晚,我來這里是想跟你說件事情?!蔽好髡f著,止在那里,像是在斟酌。
聽著魏明的話,小青的身體抖動了一下,做了一個輕微的動作,把雙手放在了大腿上。她以為魏明會開口正式向她求婚。“有什么事情你就說吧,只要能幫上,我會盡力的?!毙∏嗒q豫著,拐了一下說。
“其實也沒什么,只是我心里放不下,總想當面問你,干嗎要在院子里種這么多的菜?一個人又吃不了,又不見去賣?!蔽好魈鹧劬粗?。
小青沒想到魏明問的是這么一個問題,一個也許沒必要問的問題,但魏明偏偏這樣問了。小青笑著說:“閑時沒事,種了一院的菜,四季就分明了。也圖個新鮮,吃自己種的菜是不一樣的,那味道絕好,不是一般的好,不管怎樣的做法,都是好的。”
小青這樣說,是有理由的,比如隔年種下的蠶豆,這時節(jié)已長高了,嫩綠一片,再過些時日,它們就該開紫色的蠶豆花,蔚然一片。蠶豆花開了,鄉(xiāng)間的蜜蜂就來采花蜜,于暖陽下嗡嗡地縈繞其間,饒有意趣。又比如,長在院里的白菜已抽薹,過些時日就要發(fā)莖、開花、結(jié)實,待果實成熟,揉下一捧,便是明年的菜種了。她每年都種上那么一兩個品種。猶記得,去歲臘月,雪天,寒氣盈地,她在院里挖白菜,凈開雪地,揮鋤挖下,葉子上的雪還不曾落盡,摩擦著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晚上,用文火煮白菜,掀開鍋蓋,熱氣嘭地沖出,屋子里就到處是香氣,仿佛冬日泥土與融雪的腥味全包含其中了。
“小青老師,問你這些不介意吧,你過的生活是與眾不同的,讓我羨慕?!蔽好髡f。
“你那樣的生活我也羨慕呢,只不過每個人心里的想法不同,才有了不同的生活方式?!毙∏噙€是笑笑。
“你一個人生活難道不寂寞么?不妨換一種方式如何,還是可以有多種方式的,你說對么?”
“是有些寂寞,但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它成了一個格局,也成了我的慣性,我是不想去改變的。人不總是愿意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么?”小青說著,想,魏明與自己的心還是相通的,他也在過另一種生活,一種迥異于他人的生活。聽說,魏明的性格怪怪的,讓人捉摸不透,喜歡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現(xiàn)在,魏明在試探自己,明可以直截了當?shù)脑?,非得兜個圈子說。這一刻,小青突然覺得自己的情緒也怪怪的,身上穿的是每日的衣服,偏偏今晚覺得不好看,為什么沒穿那件白色的帶帽子的風(fēng)衣呢?它會使得自己豐姿綽約起來。
“呵,是這樣?!蔽好鞯难劬Χ汩W著,避開小青射去的目光。
“魏老師,光顧著說話,我該去燒飯了,你晚上就在這里吃吧?!毙∏嘞袷切盐蜻^來一樣,忙起身說。她雖然把動作做出來,卻并沒急于去廚房。
“小青老師,真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我這就走?!蔽好饕财鹆松?,卻與她一樣,不急于往外走。
小青不好意思起來,說:“魏老師,你別誤解我的意思。我其實不餓,主要是怕你餓了。”
“你千萬別這么說,越這樣說,我越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對。那么多時間,怎么偏偏挑了今天來你這里,又偏偏挑了這么個時間。小青老師,我是不餓的,讓你餓著跟我說話,是我真的不好意思?!蔽好髡f著抬手撫了下頭發(fā)。
“既然你也不餓,那我們就坐下說會話吧。你今天能到我這里來,我很高興。很長時間了,從沒有人到我這里來坐過。魏老師,你餓著肚子可別怪我?”小青說著重新坐下。
“沒關(guān)系的,小青老師,我來你這里還有另外的想法,不知當說不當說?”
“說吧,別不好意思,有什么不好開口么?”
“是這樣,我的年齡也大了,你呢,也該成個家了。上次,我曾托你們學(xué)校的李老師來跟你說,又一直沒見著回音,只好自己跑來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可能,我們之間是否組成一個家庭。小青老師,你別打斷我,今晚我可是鼓足了勇氣的。對你的情況我也有大致的了解,我不嫌棄,只是不知你對我是否滿意?當然,事情是強求不得的,如果你對我沒什么感覺,也就算了。我琢磨著,事情還是自己來說合適,找其他人,也不知說清楚沒有,還是根本就沒來說。再說,他人的表達總沒自己的表達明了。小青老師,你也用不著急于回答,好好想想,等想好了,給我回信也不遲。我想說的是,我真的很喜歡你,你不驚不乍的神情,你不胖不瘦的身體,你不高不矮的個頭,更主要的是,你身上有股干凈的氣息,這氣息是其他人沒有的。小青老師,讓你笑話了,像是我的要求很苛刻一樣,只不過是個人擇偶的標準不同而已。今晚,我也是對你實話實說。”魏明說了一大段話,胸口急劇地起伏著。
小青依然笑著,安安靜靜地聽完了魏明的話,像是思考著怎么回答,又像是已想好了卻不給答案,表情捉摸不透。
外面已徹底暗了,透過窗口望出去,夜空中的星子如嵌在黑絲絨上的寶石。這些從清黑中漫漶開來的時光,讓小青記得更多的是歲月的靜好。
魏明站著,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小青的一聲不吭,讓他有些惶惑,搞不清是不是自己的哪句話說得不對。
“你站著干嗎,坐下嘛?!毙∏嗤蝗徽f。窗外有微風(fēng)吹進,搖晃著頭頂?shù)臒襞?,屋里的陰影就隨空曠落了一地。
魏明是個清爽的人,在學(xué)校書教得地道,為人也和善,口碑不錯。小青想不出自己還要什么,難道就要這樣獨自一人過生活么?她說不清。想到眼前,或者想到以后,都能夠找出說服自己的理由。她都讓自己弄糊涂了。
小青說:“魏老師,你說笑了,我是有人的,我們做朋友不是很好么?”
“呵,是這樣,小青老師,看來我想錯了,還得請你原諒我的冒失。真是對不起,我也該走了?!蔽好髡f著,盯了小青一眼,轉(zhuǎn)身朝外面走去。
小青喊:“魏老師,外面黑,你從我這里打電筒回去吧?!?/p>
也不知魏明是否聽到,還是聽到了不想回答,小青半天也沒聽到魏明的回答,只聽到了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小青站在門外,站了很長時間。心里多少還是有些懊悔的,看得出魏明生氣了,也滅了心中的念想。她到底還是用一顆已受傷的心去傷害了魏明,她是想得出那種痛苦的。懊悔過后,小青又坦然了,像是隔年的花有了重生的意味,這種奇特的感覺說不清從何而來。她總是處在矛盾中,想得多也想得深。雨水節(jié)氣的夜晚,寒氣還濃。她的眼四下逡著,夜的黑如墨潑得極不均勻的寫意畫。夜空似乎高了許多,星子也遠了。這又是一種奇特的感覺,在屋子里望星子,星子似乎離得近,到了外面,卻遙遠起來。在寒瑟的風(fēng)里,她嗅到了一股氣息,像是植物青澀的香氣,含著入夜的露,在慢慢地爬著。
小青搖了搖頭,搖著,卻搖出一串淚水。
沒想到,星期六天氣真的晴好,小青揀了幾件衣服回家去。去鄉(xiāng)下的路都是小路,一些低洼處還積著雨水,雨水上布著一層蛛網(wǎng),在清晨的陽光下,閃閃發(fā)亮。路邊的油菜地綠得晃眼,油菜都已微微抽薹,再過一個月,鄉(xiāng)下就到了最爛漫的季節(jié)了。
小青走進院門,看見母親正在井臺邊洗衣服。見小青回來,母親自然很是高興,趕緊走上前來扯著她的手,叨嘮不止。多年了,母親還是保持著這樣的習(xí)慣。在小青的記憶中,她幾乎就是在母親的叨嘮中長大的。
母親的手冰涼冰涼,大概是浸泡在水中過久的緣故。小青忙扯了扯母親的衣袖,把母親露著的胳膊遮住。小青問母親:“父親到什么地方去了?”
母親這才發(fā)現(xiàn)女兒并沒認真聽她的叨嘮,說你父親去菜園子了。
小青說:“一大早的去什么菜園子?”
母親說:“你父親半夜就睡不著,人老了,瞌睡越來越少,也越來越不對頭。今天你勸勸他,叫他不要總是去發(fā)神經(jīng)。”母親年輕時性格急躁,做起事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老了卻慢了下來;父親與母親恰恰相反,老了卻急躁起來。父親年輕時,常常對母親的叨嘮不耐煩,動輒就與母親發(fā)生爭吵,想不到兩人老了倒相濡以沫了。在母親一貫的叨嘮面前,父親已變得心平氣和。
對母親的話,小青不以為然,于是說:“你去做飯吧,衣服我來洗。”母親顯然還想叨嘮,小青卻不允,把母親推了進去。直到吃早飯的時候,父親才扛著鋤頭從菜園子回來。父親對女兒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飯桌上,父親吃得慢,母親干脆放下筷子,問小青是否有男朋友,年紀也不小了,過了這個月,就滿二十六了,若是鄉(xiāng)下,這樣的年紀就成了老姑娘,弄不好嫁不出去的。母親對她的婚姻操心,像是心中只有這件事情不如意,如果事情解決了,母親就沒什么放不下的。小青吃著飯,沒做聲。母親又說:“你怎么就不急,我都急得睡不著了,要不是你父親阻攔,我都去你那里催了。前些日子我托人打聽了一下,在花地村有個男子,年紀與你一般大,也是個老師,還沒找上對象,要是你同意的話,我今天就叫人家過來相相如何?小青,你就聽母親一句,不要再挑三揀四了?!?/p>
小青放下筷子,笑了笑,對母親說:“我都不急,你急什么?那是與另一個人過一輩子的事情,不是說說就成了?!?/p>
母親說:“小青,讓我怎么說你才好,你怎么就一點也不急呢?”
小青說:“你就別瞎操心了,我自己的事知道的?!?/p>
母親嘆了口氣:“你都這樣了,我能不操心么?”
飯桌上父親自始至終都沒做聲,一味地埋頭吃飯。小青聽不得母親的叨嘮,卻又要聽,就想與父親說說話。這么多年,她知道父親的心里有事,可猜不出到底是什么事情。父親不只是瞞著母親,也瞞著她,像那是一個秘密,還沒有到揭開謎底的時候。她想問問父親,當然,也不見得父親會告訴她。
這頓早飯吃了很長時間,吃得小青都沒了耐心。最后,父親在放飯碗時,總算說了句話:明天就是驚蟄了。
小青記得有年驚蟄日與母親同去村子后面的山上,山點點嫩綠,清潔明朗,如畫布上的油彩一樣。陽光透明,從疏林的遺漏跑出,白氣縹緲,縈繞在樹木竹林間。她跟著母親走得滿頭大汗,鳥在頭頂鳴啾,隔著霧氣不知在何處。不時有水滴從樹木和竹葉上搖下,打在發(fā)上,伸手一摸,濕了一掌。在山上,她遍地尋筍,找暴凸的地面,用樹枝撥開浮土,靜靜地掘。把筍挖出,拿出去炒腌制的薺菜,味道絕好。母親卻不依,讓她停下,說是這日不宜動土,不宜殺生。筍同樣是有生命的,不可造次。她這才醒悟了過來,驚蟄之日,萬物復(fù)蘇,真的是不宜動土、不宜殺生的。從山上下來,陽光蕩來蕩去,蕩得她一身的汗?jié)?。母親說,驚蟄日,村子里的人都要上山看看的。
本來,小青今天是不打算回鎮(zhèn)街的,要在家里過一晚上,她把換洗的衣服都拿來了。等坐了一會兒,心里不知為什么卻急于想返回,于是坐立不安起來。父親看出來,問她是不是要回去。小青覺得有些對不起父母,心里有了一絲愧疚。順著父親的話,她撒著謊:“下午還要給學(xué)生補課的?!备赣H說:“那就回吧,你是做老師的,千萬不要誤人子女。”母親說:“小青,你不是帶了衣服回來么,怎么突然要回呢?晚上我給你做點好吃的吧,你都有好長時間沒回了?!毙∏嗾f:“在來的半道上才想起的,下個星期再回吧。”母親狐疑地看了看她,把手中拿著的碗筷又放到桌面上。
小青于是與父母告辭。母親的眼睛紅著,像是她要出遠門一樣。小青的心一下子軟了,偷偷地別過眼睛,不想讓母親看到自己的表情。轉(zhuǎn)瞬,她就回過腦袋,開玩笑地對母親說:“好了好了,每次都是這樣,讓人看了笑話?!蹦赣H當即不好意思地用手擦了擦眼睛。
回來的路上,小青走得急,自己也搞不清為什么要急著回去,像是為了去印證什么一樣,像是有什么事情正等待著她。遠遠地,看到租住房時,她的心才稍稍平靜了下來,腳步也放慢了。等推開院門,她果真看到魏明在院子里,正蹲著身子,除院地上那壟菜蔬間的雜草。魏明受到驚嚇一樣,悚然抬頭,眼睛大睜著,半天也沒回過神,他想不通小青怎么突然返回了。
恍如一個夢的邊緣,她與魏明再次在院子里相遇。小青的心跳動著,胸腔里的氣大口大口地往外喘。
陽光很好,好得一點也不真實。在這樣的晴明里,風(fēng)亦暖得游絲生煙。院子里晃眼的綠,小青的眼睛濕潤起來,她想不出魏明為什么還要來。就在昨晚,她睡著后還看見了一個男子,夢見與那人站在橋面,橋下的水靜流深深,河岸邊幾朵花依偎著,開得伶仃而寂寞。那男子挽著她的手,說,這時節(jié)雖去不了古驛道,但僻靜處還是有的,可否去覓一靜處同謝溫軟?她看著那男子,臉上笑容燦爛。她自始至終也沒看清那男子的面容。既像是從前的男人,也像是魏明。
小青看見魏明拍了拍手掌,直起身,朝她走過來。魏明的臉上露出笑意,被陽光照得透明透亮。
魏明說:“一早過來,就沒找著你,看見菜壟上有雜草,忍不住拔了起來。天氣開始暖了,到外面走走吧?!毙∏鄾]說話,放下手中的塑料袋,點了點頭。
魏明關(guān)好院門,細心地把鎖扣套上。兩個人于是朝田野上走去,小路狹窄,小青走在前面,魏明跟在后面。路上兩人都沒說話,不是沒話說,也不是話都說完了,而是害怕驚擾了什么一樣。小青想,明天就是驚蟄了,各種冬眠的生物都要醒過來。隔著一塊田壟,她看到了小河,在陽光下亮得炫目,河水成了一塊玻璃,又把陽光反射到另一面。另一面是山體,白汽蒸騰。四下靜悄悄的,有鳥從頭頂飛過,拋下一串清脆的聲音。
站在這處地方,可以看到不遠的魏屋橋村,村子也罩在一片氳氤的白汽中。小青還沒去過魏屋橋村,也許是該到村子里去看看了。村子依山傍水,周圍全是樹木,冬天只見一片琳瑯的樹枝戳向天空,勾出瘦硬的圖畫。若是下雪,積雪就堆在上面,晶瑩如童話中的世界。小青喜歡在雪夜眺望,看月亮是如何掛在樹梢上,又是如何慢慢地走到背后。
站在背后的魏明說:“小青老師,天氣暖了,你也別老是悶在屋子里,應(yīng)多到外面走走,這對你有益處的?!?/p>
小青說:“那晚讓你傷心了,外面黑黑的,在路上沒摔跟頭吧?!毙∏嘤质怯浀玫?,那晚外面不黑,空中掛滿了星子。
“小青老師,你真叫我捉摸不透,我一直都擔心你會悶出病來,到外面走走不是挺好么?”
“魏老師,你的心思我懂,不用再說什么了。我們回去吧,中午我給你做飯,你還沒吃過我做的飯哩?!?/p>
“走左邊的道,可以拐到橋上,去小學(xué)看看如何?”魏明征求她的意思。
“那就去看看吧?!?/p>
兩個人便朝左邊的道走,小青走著,仿佛在睡眠的半夢半醒間,竟覺得有了來生的平實與安穩(wěn)。其實,人生早已有個注腳,忽然轉(zhuǎn)身時,遍地塵埃的濕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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