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楊絳散文《老王》主題解讀

景小建

對于楊絳先生的散文《老王》的主題，大多數(shù)論者認為是對以老王為代表的處于社會底層普通勞動者在生活的不幸中仍然秉持淳樸善良的天性的熱情謳歌。也有人認為本文“在靜穆超然的文字背后，我們可以感知老王的老實、厚道與善良，我們可以感受到楊絳作為一代知識分子的擔(dān)當(dāng)——‘最主要的是平等觀念’‘再是人道主義精神’，我們還可以追尋文本一種平靜而深邃的文化內(nèi)涵和中國知識分子的情懷?！睂Υ?，筆者認為很值得商榷。

首先，《老王》這篇散文記述的主體是誰，這對于弄清本文的主旨十分重要。通觀全文，文章記述的主體顯然是老王。楊絳先生以沉靜淡定的筆觸，記述了自己與三輪車夫老王交往的一些往事，展示了老王一生大致的際遇：①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沒出息”，此外就沒什么親人。②北京解放后，他，“晚了一步”，沒能進蹬三輪的組織。③老王一只眼是瞎的，乘客不愿坐他的車。④我常坐老王的三輪。⑤老王給我們樓下人家送冰，愿意給我們家?guī)?，車費減半。⑥老王幫我送默存去醫(yī)院，卻堅決不肯拿錢。⑦臨死前給我們送香油、雞蛋，不要錢。

對于以上的情節(jié)，我們不妨做一些具體的分析：

老王自身只是一個人力車夫，地位低微。再加上兩個侄兒又沒有出息，沒有人提攜關(guān)照，自然只能永居底層。此情節(jié)突出了老王在社會地位低下。

北京的解放，對于像駱駝祥子一樣在陰影下艱難的生存的老王來說，無疑是一個福音，他多么渴望重新?lián)焓捌鹱饑溃瘛叭恕币粯踊钪?。許多人因為解放而改變了身份、地位，成為了生活的主人。然而，由于“晚了一步”，他成了誠惶誠恐的單干戶、零余人。加入集體不僅有固定的工作時間、固定的工資收入，更主要的是可以像“我”一樣成為公家人，成為有身份、有地位、受尊重的人。對于老王來說，失去的不僅是一個工作的機會，而是失去了身份，一個平等做人的權(quán)利。在一個用政治衡量一切的體制下，一個“落后”的人怎么可能有尊嚴呢。

老王出身在舊社會，因為從小營養(yǎng)不良，患上夜盲癥，瞎了一只眼，是一位殘疾人。這并不是他的錯。作為一位殘疾人，應(yīng)該得到更多的關(guān)愛，更多的尊重，而這些對于老王都十分遙遠。他得到的只是那些乘車者的對他的衰老殘疾的厭惡、歧視，甚至是惡意的誹謗。

總之，由于沒有身份，沒有地位，身罹殘疾，思想覺悟不高，盡管解放了，老王仍像過去一樣被鄙視，被歧視，在冷漠中、屈辱中沒有尊嚴的活著。尊嚴對于老王來說，仍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我”常坐老王的三輪，這在老王看來既是照顧了他的生意，使自己有了一些收入能養(yǎng)活自己，更主要的是，相對于那些歧視老王，嘲諷老王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一種尊重。因為，他在“我”面前還算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老王愿意給我家半價送冰，既有一種做生意的精明，也是出于內(nèi)心的感激。

然而，文化大革命的沖擊，使得“我們”這些自以為高高在上的清高的知識分子，一夜間成為“牛鬼蛇神”，掛牌批斗、下放勞動、游街、罰跪，肉體的摧殘、精神的折磨接踵而至，所有的尊嚴被掃蕩一空，只留下無盡的屈辱。一下子和老王一樣淪落為社會的底層，錢先生也不得不“降格為貨”。于是在老王的心里“我”由一個尊重老王的高高在上的善人成為一個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兄弟”。他總是被人同情，被人關(guān)心，現(xiàn)在他可以去同情別人，關(guān)心別人。他可以從“我”這里找回失去的尊嚴，做人的感覺。于是，他幫“我”送默存去醫(yī)院，卻堅決不肯拿錢，“我”一定要給錢，他拿了錢還不放心。在老王的心中，是我們一家讓他獲得了人的尊嚴。

因此，當(dāng)他瀕臨死亡的時候，他的心中滿懷感激，給“我”送香油、雞蛋，堅持不要錢。而“我”卻又一次拿錢去侮辱了他。錢，使老王最終意識到，盡管“我”關(guān)心著老王，但在“我”的心里，“我”和老王永遠是兩個世界的人！他所渴望的平等和尊嚴永遠只是一個夢想！

如果說老王是記述的明線、記述的重心，那么，“我”的一家在文革中的遭遇就是暗線。老王因為思想覺悟不高和殘疾被歧視，失去尊嚴；“我”的一家則因為政治而失去尊嚴，嘗盡屈辱。按道理說，“我”更應(yīng)懂得給別人以尊嚴是多么可貴。然而，最具諷刺意義的是，在那個時代，“我”，一個同樣失去尊嚴的人，卻因為虛無的自尊而傷害了別人的尊嚴！

所以，“我”的愧怍，實際上是對那個時代的反思。當(dāng)我們瘋狂的踐踏別人的尊嚴的時候，實際上踐踏的就是我們自己；當(dāng)我們需要尊嚴的時候，首先要學(xué)會給別人以尊嚴。文革是一場悲劇，但在這場悲劇中知識分子的自命清高、文人相輕、自私與茍且也暴露無遺。

對老王而言，尊嚴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但對于生者，學(xué)會反思自己，學(xué)會與他人平視，尊重別人，是獲得尊嚴的最好的方法。讓尊嚴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這就是楊絳先生想告訴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