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英劍
《新美國文學史》:文學史還是文化史
○郭英劍
所謂文學史,即是有關“文學”的歷史,記載著文學創(chuàng)作的歷史發(fā)展。
那么,何謂“文學”呢?在英語的概念中,“文學”(literature)一詞原本指所有的創(chuàng)造性寫作(creative writing,亦有譯為“創(chuàng)意寫作”的),但人們通常所說的“文學作品”,則有著較為嚴格的內(nèi)涵,通常是指“美的作品”(beautiful writing),即主要指那些具有持久而重大的價值、寫作手法優(yōu)美、能夠激發(fā)讀者身心愉悅的作品。這樣一來,它就把美的作品與通常意義上的“流行作品”區(qū)分開來了。前者往往被人們稱為“純文學”、“嚴肅文學”和“精英文學”等,而后者則通常是指迎合市場和大眾讀者的流行作品,一般被統(tǒng)稱為“通俗文學”。
我們都知道,對于一本書的好壞乃至愛憎之說,完全取決于閱讀者的思想、立場、情感、偏好等,應該說這是帶有主觀傾向的。因此,對于何為“好”、何為“壞”,實在是難有統(tǒng)一的定論,也因此,對于何為“嚴肅文學”、何為“通俗文學”,也很難有特別統(tǒng)一的定義。但是,無論在文學教育中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對這兩者還是有著嚴格的區(qū)分標準的。比如在大學中,教授會為學生列舉許多書目,并告知大家哪些是名著,更會教導學生說,好的作品都是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是超越我們?nèi)粘I畹募氈δ┕?jié)的,是試圖反映和解決我們?nèi)祟惿娴睦Ь车模欢^流行作品,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而已。但不可否認的是,在文學史上,確有很多當時的“流行作品”最終成了“經(jīng)典”而流芳百世的。
更值得關注的是,自20世紀下半葉以來,媒體開始迅猛發(fā)展并高度發(fā)達,這直接影響了人們欣賞和接受文學作品的態(tài)度和方式,也逐漸模糊了“嚴肅文學”與“流行文學”之間的界限。特別是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這種影響甚至已經(jīng)進入并輻射到學術研究領域,并且導致其體制內(nèi)部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標志之一就是“文學研究”迅速滑向“文化研究”,使得文學研究成為泛化的文化研究的組成部分。
說到這里,我們不得不問,何為文化呢?關于“文化”的定義五花八門,說有成百上千應該不為過,但根據(jù)有關專家的論述,可以籠而統(tǒng)之地概括為:文化既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也是一種歷史現(xiàn)象,包括了一個國家或民族的歷史地理、風土人情、傳統(tǒng)習俗、生活方式、文學藝術、行為規(guī)范、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等。
《新美國文學史》封面
雖說近30年來,在學術研究中,“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的界限已經(jīng)不太清晰了,但在各種“文學史”的記載中,這兩者應該還是有著嚴格的區(qū)分的。但隨著一本書的誕生,這種格局被打破了。正是這樣一部打破了“文學史”與“文化史”之間區(qū)別的著述,在美國學術界引發(fā)了極大的爭議。這本書就是由美國著名音樂學家馬爾庫斯(Greil Marcus)和哈佛大學教授索勒斯(Werner Sollors)共同主編、由哈佛大學出版社于2009年9月出版的《新美國文學史》(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America)。
該書的主編馬爾庫斯不僅是作家、音樂學家、歷史學家,還是音樂評論家和文化批評家,而索勒斯則是哈佛大學的非裔美國研究、英語文學和比較文學領域的教授。不僅兩位主編在各自領域頗有聲望,該書還匯聚了12位編委,也基本上都是美國各界相關研究領域中的知名學者。而全書的撰寫者,更是達到了200余位,且大都出自包括哈佛大學、耶魯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在內(nèi)的美國名校,也有來自海外包括加拿大、英國、德國的眾多名校的專家學者。這些知名的專家學者為該書撰寫的文章(essay)多達225篇。因此,該書雖然只有一冊,但正文頁數(shù)達到1095頁(全書總頁數(shù)共計1128頁)。
該書出版伊始,就受到了學術界和媒體的廣泛關注,在廣受好評的同時,也引發(fā)了極大的爭議。包括《紐約時報》、《紐約書評》、《華爾街日報》、《出版商周刊》、《觀察家》、《芝加哥論壇報》、《財富》、《高等教育紀事》在內(nèi)的媒體紛紛刊發(fā)書評,對該書進行了詳細的評論,同時也發(fā)表了很多爭論性文章。該書被評為2009年度“最佳非虛構類書籍”(A Best Non-Fiction of 2009)。
那么,這本以“新”命名的美國文學史,究竟“新”在哪里?它與以往的文學史又有何不同?何以引發(fā)人們廣泛的關注?爭議又在哪里呢?
首先,該書所探討的內(nèi)容不單單包括了詩歌、書信、小說、回憶錄等傳統(tǒng)形式的文學作品,還把演講、電影、音樂、藝術等囊括在內(nèi)。這一點無疑是該書最大的特征,也是引發(fā)學界巨大爭議之所在。嚴格地講,該書所探討的眾多主題,似乎并不屬于“文學”的范疇,比如:拳擊比賽(boxing matches)、電影、私刑(lynching)、控 制 論(cybernetics)、 里 根(Ronald Reagan)、奧巴馬(Obama)等。正因為如此,很多學者質(zhì)疑:這還是“文學”史嗎?或許稱之為“文化史”更為貼切一些。
其次,該書是迄今為止美國文學史中范圍最為廣泛的一部。它所涉及的最早年代是1507年,也就是“美國這個名字開始出現(xiàn)在地圖上”的時候;最晚則一直探討到“2008年11月4日,奧巴馬”,也就是到奧巴馬獲選美國總統(tǒng)那個時期為止。這凸顯了該書的新穎和當代性。
再次,文學史寫法不同凡響。過去的文學史,通常都是采用編年史的寫作方法,即或以時間為主,或以作者或者流派為主,或以文學主題或者文學術語去勾勒。而《新美國文學史》主要是以時間為經(jīng)、按主題去寫作,即主要選取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時間段,進而去探討相關的主題。這個時間段,可以是年,比如,“1507:‘美國’這個名字開始出現(xiàn)在地圖上”;也可以具體到月或者日,比如“1925年6月,劉易斯(Sinclair Lewis)”、“1666年 7月 10日,布萊德斯特律(Anne Bradstreet)”;甚至還有具體到幾點幾分的,比如“1906年4月18日凌晨5:14,舊金山大地震”。
那么,人們不禁要問:《新美國文學史》的編者何以要“這樣”去寫作“文學史”呢?第一,在該書編者看來,他們要去探討的問題是:文學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是如何產(chǎn)生出來的。或者說,其意義在于“通過文學看歷史”;當然,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說,“通過歷史看文學”。正因為如此,他們試圖要“透過文學的透鏡重新審視美國的經(jīng)驗”。文學在他們的眼里,不單單指那些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文本,而是凡是與美國經(jīng)驗有關的,或者說,凡是透過文學的透鏡能夠看到的美國經(jīng)驗,都應該是可以被討論的對象。這樣的“文學觀”,自然會導致非同一般的文學史的寫作方法。
第二,編者認為,他們要書寫的新的美國文學史,是一個“人為制造出來的國家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在很多方面都先于美國社會就存在了?!懊绹膶W不是繼承而來的,而是創(chuàng)造出來的。”在美國歷史上,沒有什么傳統(tǒng)能夠獨領風騷,也從來就沒有固定的文學形式(form),美國歷史包括了文學史、社會史、政治史、宗教史、文化史、技術史等,但它們一直都是一個“人們?nèi)绾卫斫狻钡膯栴}。這就是他們眼中的文學與歷史的關系。
第三,編者毫不諱言,他們自己就把這本書稱作是“一部廣泛意義上的文化史”,而且明確表示,在該書中,“文學并不單單指那些被書寫的文字,而且還應該包括人們的言說和人們的表達、人們的創(chuàng)作,而不管它們采取的形式是什么”。按照這樣的理解,所有與美國有關的表達形式都被收入在內(nèi)了,這自然包括了詩歌、小說、戲劇、散文這些傳統(tǒng)的“文學”形式,并且除此之外,還包括了地圖、歷史、旅游日記、布道、公開的演講、私人的信件、政治辯論、高等法院的判決、文學史與文學批評、民歌、雜志、戲劇表演、布魯斯、哲學、繪畫、戰(zhàn)爭回憶、博物館、圖書俱樂部、爵士樂、鄉(xiāng)村音樂、電影、廣播、搖滾樂、卡通、說唱等,不一而足。
對這樣“新的”文學史,人們最自然而然的反應就是:這哪里是“文學史”,這不是“文化史”嗎?美國《華爾街日報》在2009年11月26日發(fā)表了題為“滿是語詞的大熔爐”的書評,其副標題或許相當有代表性:“一部厚厚的文集抹去了文學、歷史和流行文化之間的界限”。確實,人們的疑問恰恰就聚焦在:《新美國文學史》究竟是“文學史”還是“文化史”的爭論之中。
當年的11月1日,美國埃默里大學英文教授波爾林(Mark Bauerlein)與杜克大學英文與女性研究教授沃爾德(Priscilla Wald),應邀在《高等教育紀事》(The Chronicle of Higher Education Review)上專文討論了這部著作。而主編之一的索勒斯也參與進來,在該刊上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
波爾林在文章中說,這部書已經(jīng)完全是“文化史”了,而且,就連過去原有的高雅文化和低俗文化之間的區(qū)別也煙消云散了。他質(zhì)疑說,在這里,《深喉》中的艷星拉弗雷斯(Linda Lovelace)所占的篇幅居然與畢曉普(Elizabeth Bishop)一樣多,而美國著名搖滾歌手貝里(Chuck Berry)的篇幅甚至超過了克萊恩(Hart Crane)。而舊有的主要敘事與概念在其中卻沒有位置。最后,他直言不諱地指出,這不是美國的文學史,而是多元文化主義浮現(xiàn)的戲劇性事件。
沃爾德在回應中承認,這確是多元文化主義浮現(xiàn)的戲劇性事件,但她對此有自己的看法。她從《新美國文學史》中看到的是一種無所不包的精神,或者不妨看做是巴赫金所描述的狂歡。她認為文學史是棱鏡的,并舉出克羅福爾(Joshua Clover)所撰寫的關于迪倫(Bob Dylan)的一章為例,說明克羅福爾筆下的迪倫就是一個觀察文學史轉(zhuǎn)折點的絕佳棱鏡。她認為兩位主編提供了一種文學史的范式,即允許讀者去觀看那些發(fā)生了演變了的事件、觀點,以及文學形式、人物和創(chuàng)新的發(fā)展進程。
主編索勒斯在簡短的評論中,特別提到了“美國制造”(Made in America)的概念,認為是這一概念開放了他們的選材,凡是與美國制造有關聯(lián)的,全部可以入選。
在人們有關該書是“文學史”還是“文化史”爭論的背后,實際上蘊含著這樣的問題:21世紀的文學史,應該如何寫?那么,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呢?
我認為,在21世紀的今天,在書寫“文學史”的時候,人們應該對“文學”與“歷史”的理解與認識、特別是兩者之間的關系,持有更為開放的態(tài)度。其實,文學史的寫法并無固定的模式,也不會一成不變。文學史的寫作,當然是以記錄文學的發(fā)展為主線,但不能因此就把文學同其他種類割裂開來。當人們把文學定義在文字、寫作、表達這樣更為寬泛的意義上時,把文學同歷史、文化等放在一起來談并加以記載,那就并無不可。《新美國文學史》讓我們看到了編者看待文學與歷史之間關系的一種新的思想和理念。這,對我們當下理解和書寫中國乃至世界文學史同樣應該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
中央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本文編輯 謝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