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語世界的王維研究

張萬民

王維是唐代最重要的詩人之一。王維的詩歌，在英語世界中也擁有大量的讀者，其代表作，大多有十幾種不同版本的英語譯文。美國翻譯家艾略特·溫伯格（Eliot Weinberger）在《閱讀王維的十九種方式》中，搜集《鹿柴》一詩的英譯達十三種之多。①Eliot Weinberger， Nineteen Ways of Looking at Wang Wei： How a Chinese Poem is Translated， Kingston， Rhode Island： Asphodel， 1987.溫伯格的搜集范圍雖然廣泛，但依然被人批評不夠全面，并且最晚只收至史奈德（Snyder Gary）1978年的譯文。在1978年之后，又有數(shù)種王維詩集的英譯面世，如余寶琳（Pauline Yu）1980年的譯本②Pauline Yu， The Poetry of Wang Wei： New Translations and Commentary，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0.，巴恩斯通父子（Tony Barnstone and Willis Barnstone）1991年的譯本③Wang Wei， Laughing Lost in the Mountains： Poems of Wang Wei，trans.Tony Barnstone， Willis Barnstone， and Xu Haixin，Hanover：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1991.這個譯本曾于1989年在北京以“熊貓叢書”之一出版。，以及大衛(wèi)·亨頓（David Hinton）2006年的譯本。④Wang Wei， The Selected Poems of Wang Wei， trans.David Hinton，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Books， 2006.

相比之下，英語世界對于王維詩歌的專門研究，要冷清一些。一般來說，研究中國詩歌史或者唐代文學史的著作都會論及王維，如華茲生（Burton Watson）的《中國抒情文學》⑤Burton Watson，Chinese Lyricism：Shih Poetry from the Second to the Twelfth Centur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1， pp.169－179.，以及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盛唐詩》⑥Stephen Owen， 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 the High T’ang，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1.，都有專門的章節(jié)討論王維。但是，專門研究王維的專著或論文卻并不多見。

英語世界研究王維的繁榮時期，大概要算20世紀70年代。葉維廉在1972年發(fā)表了《王維與純粹經(jīng)驗美學》一文，并將其作為前言收進自己翻譯的王維詩集。①Wai－lim Yip， “Wang Wei and the Aesthetics of Pure Experience，” Tamkang Review 2.2＆3.1 （Oct.1971－Apr.1972）：199－209.Wang Wei， Hiding the Universe： Poems， trans.Wai－lim Yip， New York： Grossman Publishers， 1972.緊接著，在1975至1979年的五年間，出現(xiàn)了四篇以王維為題目的博士論文，分別是魏瑪莎（Marsha Lynn Wagner）在伯克利加州大學完成的《王維詩歌藝術(shù)》②Marsha Lynn Wagner， “The Art of Wang Wei’s Poetry，” Thesis （Ph.D.）－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 1975.，陸潤棠在密歇根大學完成的《從比較文學的角度研究王維的山水詩》③Thomas Yuntong Luk， “A Study of the Nature Poetry of Wang Wei in the Perspectiv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Thesis（Ph.D.）－University of Michigan， 1976.，余寶琳在斯坦福大學完成的《王維的詩歌世界：象征主義詩學的闡釋》④Pauline Yu， “The World of Wang Wei’s Poetry： An Illumination of Symbolist Poetics，” Thesis （Ph.D.）－Stanford University， 1976.，以及James Vincent Feinerman在耶魯大學完成的《王維的詩歌》⑤James Vincent Feinerman， “The Poetry of Wang Wei，” Thesis （Ph.D.）－Yale University， 1979.。隨后，魏瑪莎、余寶琳、陸潤棠都陸續(xù)將自己博士論文中的部分內(nèi)容發(fā)表在北美以及臺灣的英文期刊中。魏瑪莎更以自己的研究為基礎(chǔ)，在1981年出版了《王維》一書⑥Marsha Lynn Wagner， Wang Wei， Boston： Twayne Publishers， 1981.，列于“TWAYNE世界作家系列”叢書之中。在此期間，還有其他學者的各種相關(guān)論文，比如R.A.Juhl關(guān)于王維詩歌語言的研究等等。⑦Juhl， R.A.， “Patterns of Assonance and Vowel Melody in Wang Wei’s Yueh－fu Poems，” Journal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Teachers Association 12.2 （May 1977）： 95－110； “Vowel Mergers in the Literary Dialect of Wang Wei，” Tsing Hua Journal of Chinese Studies 12.1－2 （Dec 1979）： 135－177.

20世紀80年代以后，英語世界的王維研究在數(shù)量上并沒有保持70年代的速度增長，專門以王維為題的博士論文很少出現(xiàn)⑧博士論文有 Hsien－h(huán)ao Liao， “The Poetics of Nonself： The Poetry of Presence of Li Po and Wang Wei，” Thesis （Ph.D.）－Stanford University， 1988； 碩士論文有 Regina Wai Kwok Chui， “Wang Wei： Road to Emptiness： The Buddha Poet’s Chan Belief and Vimalakirti，” Thesis （M.A.）－University of Toronto， 2003，以及 Hui Lun Lee， “The Aesthetics of Wang Wei’s Poetry and Chan Buddhism，” Thesis （M.A.）－California State University， Long Beach， 2007。，各種期刊上專門以王維為題的論文也只有零星幾篇，更不用說關(guān)于王維的專著了。

魏瑪莎在1975年寫成博士論文時，就注意到王維研究在20世紀70年代以前所受的冷落。魏瑪莎認為王維在西方?jīng)]有得到充分的研究，是因為他的詩歌看起來超然世外、難以分析，“他既不像杜甫一樣坦率地談?wù)撟约旱氖送竞图彝?，也不像李白一樣熱情地表現(xiàn)沉醉的快樂”，并且王維筆下的意象也不具體，而是接近一種通用的原型意象。⑨Marsha Lynn Wagner， “The Art of Wang Wei’s Poetry，” vii.余寶琳在1976年完成的博士論文的前言中，也論及這個問題。余寶琳認為，王維的詩表明上看起來非常簡單，似乎沒有留下什么空間給讀者發(fā)揮自己的闡釋，然而，仔細閱讀又會發(fā)現(xiàn)它們背后都有些“撲朔迷離的哲學思想，讓人頭疼，這些思想都源自佛教哲學，想要解釋這些佛學概念并揭示它們與王維詩歌的關(guān)系，非常困難，這使得很多研究者望而卻步”⑩Pauline Yu， “The World of Wang Wei’s Poetry： An Illumination of Symbolist Poetics，” iv.。雖然魏瑪莎和余寶琳談的是20世紀70年代以前的情況，但似乎也同樣適用于80年代之后的漢學界。

英語世界對于王維思想的佛教背景的研究，當然沒有如余寶琳所說的那樣望而卻步，以此為題有洪惜珠（A.C.Ang）與曹左雅等人的論文11A.C.Ang， “Taoist－Buddhist Elements in Wang Wei’s Poetry，” Chinese Culture （Taipei）30.1 （Mar 1989）： 79－89；Cao， Zuoya， “Poetry and Zen： A Comparison of Wang Wei and Basho，” Tamkang Review （Taipei）24.2 （Win 1993）： 23－41.，還有近年Yang Jingqing的專著《王維詩歌的禪解釋》。12Yang Jingqing， The Chan Interpretations of Wang Wei’s Poetry： A Critical Review， Hong Kong：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07.

但是，英語世界對于王維與宗教關(guān)系的興趣，明顯比不上中國大陸學界。并且，國內(nèi)學界關(guān)于王維研究的許多熱點話題，如王維的詩中有畫、王維的前后期心態(tài)轉(zhuǎn)變等等，在英語世界中都沒有占據(jù)過研究中心的位置，只會在王維研究的專著中被順帶提及。所以，英語世界的王維研究有著與國內(nèi)學界非常不同的理論興趣和思路。

本文的目的，不是想探究為什么王維研究沒有在西方漢學界成為持續(xù)的熱點，而是旨在探討英語世界的王維研究本身所呈現(xiàn)的獨特面貌。簡單來說，英語世界的王維研究有兩個突出的特點，一是非常重視細致的文本研究，二是非常重視王維詩歌中時間和空間的觀念。前者可以說是方法論上的特點，后者則體現(xiàn)了西方研究者在知識結(jié)構(gòu)和理論旨趣上的特點。本文將集中討論四十年來王維研究的一些英語著作，從這些著作中可以清楚看到這兩個特點。

重視細致的文本研究，是英美新批評大力提倡的研究方法。新批評在20世紀的五六十年代占據(jù)了美國文學研究界的中心地位。魏瑪莎的博士論文《王維詩歌藝術(shù)》，旗幟鮮明地運用了英美新批評的理論術(shù)語來分析王維詩歌。魏瑪莎提出：“王維詩歌的一個最突出的特點，就是他對于歧義（ambiguity）、措辭和句法的運用，他熱衷于語言的暗示、張力、雙關(guān)?！彼^歧義、張力等等，都是新批評用來分析詩歌的最主要的理論術(shù)語。直接將新批評套用于王維，宣稱王維詩歌最突出的特點是歧義和張力，當然有簡單化之嫌。但是，魏瑪莎的最終目的在于用西方的理論來發(fā)掘中國詩歌語言的豐富性，這是一個非常有創(chuàng)意的嘗試。她說，如果“歧義是英語詩歌的一個基本特征，那么，用文言來寫的中國古詩應(yīng)該有更突出的歧義現(xiàn)象，因為在文言中主語、動詞時態(tài)、代詞與連詞經(jīng)常是模糊的”。魏瑪莎進一步指出：“中國文學批評，在傳統(tǒng)上都是描述性的而不是分析性的，在我看來，它們不能揭示詩歌語言的這些微妙和機智。”①Marsha Lynn Wagner， “The Art of Wang Wei’s Poetry，” viii.

魏瑪莎寫《王維詩歌藝術(shù)》，有十分明確的針對性。她首先反對王維詩歌的一種最流行的解釋——靜謐，她說：“中國與西方的批評家通常都很欣賞王維詩歌中的‘靜謐’，王維在詩中安靜恬然，被動地、客觀地抒寫景物或是與外物融合無間。然而，我要從一個不同的角度來分析王維的詩歌。我覺得王維詩歌只有極少數(shù)是‘靜謐’的；在我看來，王維的心態(tài)和他的詩歌中都存在一些根本的矛盾和張力?！蔽含斏牧硪粋€批駁目標是葉維廉關(guān)于王維詩歌體現(xiàn)了純粹經(jīng)驗美學的說法。葉維廉認為理智活動會破壞經(jīng)驗現(xiàn)象，王維詩歌的最大特點就在于沒有理智的干擾、保存了純粹的經(jīng)驗世界，詩人變成了經(jīng)驗本身、讓經(jīng)驗自己顯現(xiàn)。魏瑪莎針鋒相對地指出，應(yīng)該把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shù)本身和已經(jīng)完成的藝術(shù)品區(qū)分開來，她想強調(diào)的是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所運用的藝術(shù)技巧，這本身就是一種理智行為，這種創(chuàng)作的力量“塑造、分析、增強并美化了經(jīng)驗，簡單地說，它‘創(chuàng)造’了詩，這正是詩這個字在希臘文中本來的意思”。魏瑪莎以一首《鳥鳴澗》來說明這個問題，這首詩在靜與動之間的對比和韋應(yīng)物的《秋夜寄邱員外》很相似，但是王維的《鳥鳴澗》不是寫給任何人的，它呈現(xiàn)出一種無我的基調(diào)，詩中的觀察者像是一個客觀的記錄者，但是，魏瑪莎指出：“這首詩并不是對自然事件的隨機記錄，相反，它有緊湊的結(jié)構(gòu)和嚴格選擇的字詞。”可以說，整首詩是按照時間的進程組織起來的。②Marsha Lynn Wagner， “The Art of Wang Wei’s Poetry，” pp.8－9， 38.

在上述量化因子和比例因子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豎井掘進機的施工特點，采用高斯分布型隸屬函數(shù)，可實現(xiàn)輸入輸出變量的模糊化處理。

魏瑪莎并沒有否定王維詩歌表面上所呈現(xiàn)出來的“靜謐”，她指出這種“靜謐”通常有兩種形式，第一種是自然景物之靜，第二種是情緒心態(tài)之靜，但是她指出：“這種表面的靜謐總是伴隨著隱含的張力。”魏瑪莎接著分析了王維詩歌中的第三種“靜謐”形式——詩歌結(jié)尾之靜默，即詩歌以沒有回答的問題來結(jié)尾。她認為，這種未被回答的結(jié)尾總是“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出相互矛盾的張力關(guān)系，這種靜默既包含了懷疑又包含了確定，因此它的語調(diào)是焦慮多于靜謐”。但是，魏瑪莎也指出，這種焦慮的張力“更多的是美學上的而不是心理上的，是妙趣橫生的而不是痛苦煎熬的”。魏瑪莎發(fā)現(xiàn)王維的絕句經(jīng)常以問句結(jié)尾，如《雜詩》：“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大部分詩人都不會在短短的五言絕句中重復(fù)字詞，但是這首詩卻重復(fù)了“故鄉(xiāng)”和“來”這兩個詞，表現(xiàn)出一種急迫感，“好像是詩中的主角想詢問與故鄉(xiāng)有關(guān)的任何消息，但是又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問”。最后，全詩卻以一個簡單的問句結(jié)尾，王維通過這種方式抓住了一種懸而未決的張力，即“想聽到回答，又不想聽回答”的矛盾心態(tài)。所以，魏瑪莎說：“王維對于‘靜謐’最有成效的運用，產(chǎn)生了一種已說和未說之間的張力，未說的東西隱含在字詞之間和字詞之外的沉默中。”而另一首《戲題磐石》：“可憐磐石臨泉水，復(fù)有垂楊拂酒杯。若道春風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來？”魏瑪莎注意到，每一行的前兩個字都是可有可無的，如果省略掉，七言絕句變成了五言絕句，但是意思不變，所以每一行的前兩個字都是襯字。不過最后一句加上“何因”二字就變成了問句，增加了整首詩的韻味。魏瑪莎猜測王維寫這首詩可能是處于朋友之間的文字游戲，也可能是出于對另一首作品的仿擬。更為重要的是，王維在這首詩中“很明顯樂于探索語言和詩歌形式的各種可能性”，所以“這首詩證明了王維對于自己的藝術(shù)技巧的自覺意識。”最終，魏瑪莎提出：“對于王維的風格和態(tài)度，更正確的描述是‘張力’，而不是‘靜謐’。”①Marsha Lynn Wagner， “The Art of Wang Wei’s Poetry，” pp.11， 27－28， 30， 34－35， 36.

可以看出，魏瑪莎是倚靠新批評的理論主張、通過細致的文本分析來解釋王維詩歌中的藝術(shù)技巧。同時，魏瑪莎并沒有局限于新批評的文本自足論，她對于王維詩歌的歷史維度也十分注意。比如，她分析王維的《登河北城樓作》時，就將它放在中國詩歌發(fā)展史的登臨主題中來討論，回顧了從王粲以至王羲之及孟浩然的登高詩。另外，《王維詩歌藝術(shù)》中有專門的一章研究王維那些有宗教色彩的詩，該章的第一節(jié)從歷史的角度梳理了道教和佛教的語言觀，為全章的文本分析鋪墊了堅實的歷史背景。

魏瑪莎還從博士論文中選取部分內(nèi)容，寫成了題為《從意象到隱喻：王維對光和色的運用》的文章，該文強調(diào)王維詩歌不僅能再現(xiàn)具體的自然界，也傳達出超驗的、形而上的內(nèi)容，所以，王維詩歌中的具體意象其實都是隱喻，它聯(lián)接起具體世界和超驗世界。文章具體分析了王維詩歌中的落日和青翠，落日處于光明和黑暗之間，青翠則處于清晰和模糊之間，這些意象都聯(lián)接著具體和超驗。文章依然運用了新批評的術(shù)語，如張力和歧義等，分析《山中》的“空翠”一詞時就指出其中的歧義——既可以是具體的意義即天空中的翠綠色，也可以是抽象的意思即虛空的翠綠色。②Marsha Lynn Wagner， “From Image to Metaphor： Wang Wei’s Use of Light and Color，” Journal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Teachers Association 12.2 （1977）： 111－117.

在魏瑪莎博士論文完成的第二年，余寶琳也完成了以王維為題的博士論文《王維的詩歌世界：象征主義詩學》。余寶琳的文章意在證明王維詩歌中體現(xiàn)的美學思想和象征派詩學以及現(xiàn)象學是相通的?？梢钥闯觯鄬毩丈钍芷淅蠋焺⑷粲薜挠绊?，全文所引用的中國文論，大部分是從劉若愚的著作中引出的。在根本觀點上，余寶琳也是全盤接受劉若愚的思想，認為王維詩歌體現(xiàn)了中國文論中的形而上觀念，追求主客之間的融合，這和法國象征派詩學以及現(xiàn)象學是一致的。

同時，余寶琳的文章也受到魏瑪莎文章的極大影響。雖然余寶琳沒有明確宣稱運用新批評的理論，但她的論文同樣很重視具體的文本分析。她介紹論文的基本構(gòu)想時說：“當中國和西方的批評家談到王維，一般都認為他的作品中有一種靜謐的特質(zhì)以及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特質(zhì)，但是他們都沒有具體討論其中的原因。我也接受對于王維詩歌的這種歸納，但是我的目的是要探究這種印象是如何通過意象、句法、措辭和主題的重復(fù)作用產(chǎn)生出來的?！庇鄬毩障裎含斏粯樱谡撐牡拈_頭介紹了從莊子以至司空圖、嚴羽、王士禎的思想，把他們看成是中國古典詩論中提倡妙悟、入神、神韻的一派。余寶琳不同意葉維廉的觀點，像魏瑪莎一樣強調(diào)應(yīng)該把這些思想放在創(chuàng)作的不同階段中來考量，認為這些古代詩論家“從來沒有否認過理智的藝術(shù)構(gòu)思的重要地位”，他們“沒有真的把詩歌看成是一個完全自然的、完全沒有理智和情感介入的對現(xiàn)象世界的反映，他們只是認為詩歌會給人一種這樣的感覺?！本拖駠烙鹚f的“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一樣，詩歌只是把它的技巧或者說對技巧的追求隱藏起來罷了。①Pauline Yu， “The World of Wang Wei’s Poetry： An Illumination of Symbolist Poetics，” v， pp.6， 11， 12.

時間和空間是現(xiàn)象學中的重要概念，也是中國山水詩、詠史詩的重要因素。余寶琳用了很大的篇幅來分析王維詩中的時間和空間問題。她在第二章分析王維的社會政治詩時，發(fā)現(xiàn)王維并不像其他詩人那么熱衷于寫詠史詩，王維經(jīng)常把過去和現(xiàn)在等量齊觀，因此王維的詩中常常有一種同時性，即一種靜止的時間觀，一種消除了時間差別的時間觀。她在第三章分析王維的有佛教色彩的詩時，則發(fā)現(xiàn)王維有些寫旅程的詩中看起來有線性發(fā)展的時間，但是在詩的結(jié)尾總是超越了這種常見的單一的時間觀念，如《藍田山石門精舍》的尾聯(lián)將未來包含在現(xiàn)在之中，還有《黃牛嶺見黃花川》結(jié)尾所說的“曠然”以及《桃源行》結(jié)尾的設(shè)問，都用空間的意象將時間之流停止。余寶琳認為，王維詩歌中的“永恒的現(xiàn)在”并非像魏瑪莎所說的那樣是“非歷史”的，而是包含和超越了所有的歷史時間。余寶琳也不同意葉維廉所說的王維詩歌只有靜而沒有動，她認為王維詩歌中靜止的時間觀念并不排斥時間的流動，它主要是通過描述時間的方式中產(chǎn)生的。這種時間觀念最多地體現(xiàn)在王維的山水詩中，所以余寶琳在第四章就集中分析了王維山水詩中的時間觀念。她認為王維的山水詩中有一種時間變遷的擴展模式，這種模式雖然承認時間的變化和流動，但最終是讓時間之流停止。所謂的時間變遷的模式，即對于春秋季節(jié)以及日暮時分的描寫，因為它們體現(xiàn)了時間在一年或一天中的更替，如《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中關(guān)于“秋水日潺湲”和“渡頭余落日”的描寫，這首詩緊接著用“墟里上孤煙”這個空間意象強化了時間的靜止。②Pauline Yu， “The World of Wang Wei’s Poetry： An Illumination of Symbolist Poetics，” pp.203－206.

在70年代，還有Gong Shu曾發(fā)表過文章討論王維詩中的時間和空間。文章認為，人生的短暫與大自然的永恒是中國詩歌中最常見的主題，王維以高度的技巧來寫這個主題，并提供了獨特的解決方式。王維的詩通常是前一半寫人生短暫的哀嘆，后一半則提出一種相反的陳述，把詩人自己放入自然界的永恒循環(huán)中，最終解決了這個問題。文章集中分析了《送春辭》、《送別》、《竹里館》、《辛夷塢》、《鹿柴》五首詩中的空間和時間意象，分析它們是如何組合起來表達了一種與自然大化一體的超越精神。④Gong Shu， “The Function of Space and Time as Compositional Elements in Wang Wei’s Poetry： A Study of Five Poems，” Literature East and West 16.4 （Dec.1972）： 1168－1193.

到了20世紀80年代以后，很少再有學者像魏瑪莎和余寶琳那樣直接套用西方理論來分析王維詩歌了。但是，對王維詩歌語言技巧的關(guān)注，對王維詩歌中時間和空間的關(guān)注，則一直延續(xù)下來。

周珊1982年發(fā)表的《從王維山水詩中的意象談起》，強調(diào)了對于王維山水詩的研究，應(yīng)該立足于詩中的具體意象。周珊雖然承認，如果想充分地解釋王維的山水詩，可能需要研究王維的佛教思想；但是，她指出，對王維詩歌中某些文學特質(zhì)的解釋，不需要完全依賴佛教的背景知識，首先因為王維詩歌中很多意象精確簡潔，拒絕過于深求的分析，其次因為王維的大部分詩歌沒有直接運用佛教詞匯，所以我們不應(yīng)該太快地將它們和具體的佛教思想聯(lián)系起來，而是應(yīng)該具體分析其中的哲學思想，然后再看這種思想是否源自佛教。①Shan Chou， “Beginning with Images in the Nature Poetry of Wang Wei，”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42.1 （June，1982）： 120.

周珊所關(guān)注的王維詩歌中的文學特質(zhì)，就是那些看起來很簡單的意象。周珊認為，正是這些意象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空間距離，造成了王維山水詩中靜謐悠閑的境界。在王維山水詩中，一個中心意象就是詩人在物理空間上的與世隔絕。詩人不僅遠離人群，而且還選擇居住于山中。周珊進一步指出，王維雖然與自然界和諧共處，但他并沒有真正地溶入自然，詩人的自我總是要通過強調(diào)自己與他人的隔離來實現(xiàn)。詩人的與世隔絕，經(jīng)常通過寂靜來強化，這種寂靜經(jīng)常被聲音打破，而聲音本身強調(diào)了空間的局限，因為聲音可以傳達到很遠的距離，這種距離正好表達了與世隔絕狀態(tài)的無形的界限。王維山水詩的意象表達出的空間距離，不僅僅是物理意義和字面意義的，也是形而上意義和象征意義的。詩人通過這種距離到達一種超越的境界。周珊還分析了王維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白云意象，白云強化了王維詩中的距離?？傊?，周珊此文的目的在于證明文學特質(zhì)的分析比宗教背景和哲學背景的分析更重要。②Shan Chou， “Beginning with Images in the Nature Poetry of Wang Wei，” pp.122－124， 126， 131， 133.

田曉菲1994年發(fā)表的《山居：王維詩歌中的空間化》，再次集中分析了王維詩歌中的空間觀。與余寶琳和周珊不同的是，田曉菲認為王維詩中的空間永遠達不到一種完全的超越，而是一種搖擺在兩個世界之間的空間。但是，田曉菲所說的兩個世界并不是指經(jīng)驗世界和超驗世界，而是指仕途世界和隱居世界。③Tian Xiaofei， “Dwelling in the Mountains： Spatialization in Wang Wei’s Poetry，” Papers on Chinese Literature 2（Autumn， 1994）： 161－162.

正如前面所說，英語世界的學者很少研究王維的心態(tài)，而是重視王維詩歌的文本研究，所以，田曉菲提醒讀者注意，她的這篇文章并不關(guān)心王維如何解決歸隱和出仕的沖突，而是關(guān)心“這種沖突如何決定了他的詩中獨特的空間建構(gòu)”。田曉菲注意到，王維詩中的與世隔絕的私人空間，并不是僅僅通過山水世界建構(gòu)起來的，它同時被籠罩在熱鬧的人間世界的陰影中。這種私人空間和人間世界的矛盾，典型地體現(xiàn)在關(guān)門的意象中，這個意象在王維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是詩人最喜歡的一個姿態(tài)。田曉菲接著將《歸輞川作》和《山居即事》兩首詩并置在一起閱讀，因為前者以關(guān)門的意象結(jié)束全詩，后者則以關(guān)門的意象開啟全詩，所以后者可以看成是前者的延續(xù)，可以透露關(guān)上門之后的世界是怎樣的。在《山居即事》中，詩人關(guān)上門之后，卻向外面的世界張望，全詩雖然以“寂寞掩柴扉”開頭，詩人卻并不描寫柴扉內(nèi)的世界，剩下的部分都是在描寫外面的世界，最終以熱鬧的渡頭景象作結(jié)。田曉菲最后總結(jié)道，在王維的詩中有雙重的退隱，詩人首先從仕宦世界退隱到田園世界，但是詩人并不屬于那個鄉(xiāng)村世界，所以他又從田園世界退隱到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空間，即那個柴扉后面的私人世界。④Tian Xiaofei， “Dwelling in the Mountains： Spatialization in Wang Wei’s Poetry，” pp.166， 168，

丁香2005年發(fā)表的《輞川集中的兩個聲音：王維與裴迪的詩歌唱和》，可以說是近年來王維研究的領(lǐng)域中最具創(chuàng)新性的一篇文章。《輞川集》包含了王維和裴迪兩人的詩，長期以來，批評家們總是貶低裴迪的作品，認為裴迪的作品在藝術(shù)和思想成就上都遠低于王維的作品。丁香的文章徹底推翻了這種傳統(tǒng)的偏見，她提出《輞川集》是王維與裴迪合作的成果，里面的每一首詩都不應(yīng)該作為獨立的作品來讀，而是應(yīng)該作為兩位詩人相互回應(yīng)的結(jié)果來閱讀。從這個立場出發(fā)，丁香指出，裴迪在《輞川集》中并不是僅僅在附和王維的聲音，而是“作為一場談話的完全參與者，提出了很多看待物質(zhì)世界和哲理世界的不同方式，甚至提出了與王維的意象和思想相反的觀點?！边@場對話不是單向的，王維也在積極地作出反應(yīng)，他作品都是在針對和回應(yīng)裴迪的前一首作品。①Ding Xiang Warner， “The Two Voices of Wangchuan ji： Poetic Exchange between Wang Wei and Pei Di，” Early Medieval China 10－11.2 （2005）： 60.

在具體的文本分析中，丁香非常關(guān)注兩位詩人作品中的時間和空間。在《孟城坳》中，王維的作品是“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來者復(fù)為誰？空悲昔人有。”這首作品在遙遙地呼應(yīng)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它們有很多詞匯是相同的。但是，這兩首詩有一個根本的不同點，就是兩位詩人對時間關(guān)系的看法不同。在陳子昂的詩中，過去、現(xiàn)在、未來這些不同的時間都是以詩人為參照的，它們處在一個連續(xù)的時間之流中，從詩人的過去到詩人的現(xiàn)在到詩人的未來。但是，王維詩中的時間之流更抽象，“不停轉(zhuǎn)移的視角使時間之間的區(qū)別變得模糊”，因此這首詩中“時間的區(qū)別總是相對的，現(xiàn)在對于過去來說是將來，同時對于將來來說又是過去?！边@就是余寶琳所說的王維詩中的時間靜止和同時性。但是這種同時性的背后是一種悲觀的論調(diào)，即認為所有的時間（每一個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都是沒有意義的，都是“空”。但是裴迪提出了完全相反的看法。裴迪的作品是“結(jié)廬古城下，時登古城上。古城非疇昔，今人自來往?！迸u家大多認為裴迪這首詩將王維作品中復(fù)雜的時間觀縮減到只?，F(xiàn)在和過去，所以是不成功的作品。但是，丁香認為，我們應(yīng)該將這種縮減看成是裴迪對于王維的積極回應(yīng)，看成是裴迪提出來的另一種時間觀。裴迪的詩強調(diào)了一種不停更新的進程，它把過去看成是不斷地融進現(xiàn)在中，三次重復(fù)“古城”都是將古城和現(xiàn)在的行為聯(lián)系在一起，這就減少了古城和過去的聯(lián)系，強調(diào)古城參與了現(xiàn)在和此地。這種觀點修正了王維作品中的悲觀論調(diào)。王維接下來的作品，就是在回應(yīng)裴迪的過程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裴迪的作品也一樣。②Ding Xiang Warner， “The Two Voices of Wangchuan ji： Poetic Exchange between Wang Wei and Pei Di，” pp.61－64.可以看出，丁香的文章依然是十分重視文本的細讀，重視王維詩中的時間和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