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孩子們到了十七八歲,就像脫韁的野馬一樣長起來。我每次回鄉(xiāng),都能看到一幫留了長發(fā)的小伙子呼朋引伴地在村里亂竄。他們的個子一天比一天高了,先前矮我半個頭的青果很快也與我齊肩了。
自打六、七年前,我們鄔村的中學被合并到鄉(xiāng)里中心校,許多學習不好的孩子借口路遠,就不再上學了。開始的時候我給許多家長提意見,讓他們無論如何都要把孩子供到高中畢業(yè),但遭到了許多人的嗤笑。他們都說上五年學就夠用了,多上一天都嫌費錢,反正他們的孩子將來不端公家的飯碗。我非常理解他們的實用哲學,但還是試圖說服他們。次數(shù)多了,有些家長對我便不客氣起來。他們常常跟我舉例,比如張三,比如李四,說這些人連小學都沒有畢業(yè),現(xiàn)在不照樣當大款?如此說來,當年憑著寒窗苦讀跳出農(nóng)門的我反而成了混得最一般的人。一想起那些年讀書所受的苦,我就難受得想哭。
青果家與我們比鄰而居。在我的記憶里,這是個俊秀的孩子,眉眼長得如朗月疏星。但到十歲那年,他得了一場病,整個人變成了個壽星老頭。病好后人瘦得能看出皮包骨,幼年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他的父親多年在外,做各種生意,運輸,開礦,搞裝修,經(jīng)營超市,是我們鄔村少見的能人。他發(fā)財最早,但孩子的病使他對人生失去了興趣,有那么一段時間,他迷上了賭博,短短幾年便千金散盡。等青果病好以后,他強打精神重新振作,但再也沒有翻過身來。他們家的轎車和二層小樓也早已變賣了。
青果休了好幾年學。他的智力也一度停止發(fā)育,甚至出現(xiàn)了倒退的跡象。等到老天開眼,他再度背起書包的時候,原先一般大的孩子退學的退學,外出的外出,他只能整天與小他三四歲的孩子廝混。勉強念完了小學,他便沒有再讀,整天躲在家里玩積木和遙控小汽車。為了阻止青果玩這些小孩子的游戲,他的母親動用了家法,拿雞毛撣子揍了他好幾回。好在他算是改邪歸正了,但從此卻沉默下來。在我們鄔村,混世魔王比比皆是,像青果這樣文靜的孩子真是少見。有好長一段日子,他見了誰都不吱聲。我們都以為他不會說話了。
青果的母親面相俊俏,十幾歲時就以美貌聞名鄉(xiāng)里,所以青果小的時候,各方面承繼母親的基因多一些。相傳青果父親當年追求她可是花了大力氣,甚至差點把一條手臂廢掉了。那時候的青果父親看起來像個愣頭青,實際上卻是膽大心細。他圍追堵截,無所不用其極,為此把她的三個娘家兄弟惹急了,他們趁他和妹妹幽會的時候把院門鎖上,一人一把大砍刀立在門口,專等他出來每人朝他手臂上砍一刀。但門口狂吠的狗出賣了他們。他成功地翻墻逃離了。七個多月后,青果就出生了。所以,他是個早產(chǎn)兒。母親過門之后一共生過兩個孩子,青果是老大,老二在三個多月的時候夭折了。再后來,青果的父親就忙著發(fā)財去了。
我們鄔村的人都說青果的父親在外面染了病,好像還不只一種,所以不能生育了。青果生病之后,他們一度嘗試再生一個,無論兒子還是女兒,但終于沒有成功。能夠為這件事情作證的人多得不計其數(shù),好像每個人都長了千里眼、順風耳。
到青果生病后的第二年夏天,我從遠方回來,看到他們家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的男人,而青果的父親不知所蹤。有一天我看著這個男人與青果的母親一起進進出出七八次,神態(tài)親密,便做出一個基本的判斷。作為青果曾經(jīng)的老師,一個多年的鄰居,我什么話也講不出來。
這男人在青果家逗留了兩年。根據(jù)知情人的講述,他是鄰近縣上的人,不知通過什么途徑被我們的村長聘來,管理我們的村辦企業(yè)。那幾年,我們村里靠著這個人賺了很多錢,翻修了學校,鋪設了瀝青路面,用上了自來水。許多人家還購買了新式電器,年輕人用上了手機,裝上了寬屏電視。條件更好一些的,家中安裝了地暖,出一趟遠門,開自己的小汽車,而不再擠公交車了,更不會用腿走路了。
奇怪的是,這個人對青果很好,簡直像對待他的親生兒子似的。他喂青果吃飯、喝藥,嘴巴對著湯匙吹來吹去,表情溫柔得讓人無法正視。親眼目睹這件事情的人對這個人的身份產(chǎn)生了懷疑。他們說他才是青果的親生父親。村里的女人們像猜謎一樣談論他們的關系,并說他是青果母親高中時的戀人。他們高中三年都是同桌。這個人至今都沒有娶親,他似乎一直在等著老天爺給他一個機會。這美貌的女人,誰說不該是他的妻子呢?
關于青果母親,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對。有人說她的眼睛勾魂攝魄,看人時風情萬種,有人說她是魔鬼身材,走路如同楊柳扶風,更有人夸獎她的皮膚好,像上好的緞面似的。談論她最多的永遠是男人。他們?yōu)榇瞬幌淌茏约浩拮拥膼憾镜脑{咒,甚至被粗蠻的女人揍得鼻青臉腫。除了青果的母親,我們鄔村的女人似乎都是些暴虐的女王。可以想象,置身于極地寒窟的人是如何被一雙溫柔的目光俘獲的,他們在夢中怕都要喊這女人的名字呢。
有一些日子,我很少見到青果。我不知道這孩子是好是壞,甚至不知道他是活著,還是已經(jīng)死了。他剛上學的時候是個聰明的孩子,喜歡吹些小小的牛,喜歡和女同學一起玩耍,甚至,喜歡拉女孩子的手。當然,因為這孩子長得討人喜歡,好像沒有幾個人是真正厭煩他的。直到有一次,我看到他在教室后面偷偷地親了一口我堂兄的女兒。我被氣壞了。這孩子還不到十歲呢。我陰著臉走過去揍了他一拳。他抬起眼睛,怯生生地看著我,眼神里露出一只羔羊般的恐慌。我想大概是自己錯了。
我從省城給青果捎了好幾次藥。藥方是他母親遞給我的。有一次她給的錢不夠,我還添了點錢,把藥給買齊了,沒想到回家后引起了軒然大波。我媽媽認定我受了她的誘惑,罵我和花花腸子的父親一個德性。我頂撞了媽媽,并再三聲明這事同別人毫無關系。誰都無法拒絕一個可憐的母親,我年紀輕輕,怎么連這點同情心都可以沒有了呢。但我媽媽不依不饒,連夜跑到青果家里去鬧,罵她是破鞋。我看到青果母親無助的樣子,覺得媽媽確實過分了,可這個女人并無辯解。
到了后半夜,青果家的院子里傳來聲嘶力竭的喊聲。我們聞訊跑過去時,只見青果口吐白沫縮在墻角,正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的腳前撒滿了各種顏色的藥片。他的母親,呆呆地站在地上,滿頭滿臉的汗和淚水,眉頭緊鎖,像在回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我大概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但不能確定。過了幾分鐘,大門猛地被推開了,失蹤已久的青果父親出現(xiàn)在門口。他的身上都是灰塵,像個逃犯似的。濃密的胡子像雜草般長滿了整個下巴。
正在咳嗽的青果緩緩地抬起目光看著他的父親。他在仔細地辨認著這個人。我注意到他父親的臉上陰晴不定。青果的母親開始嚶嚶哭泣??雌饋恚呀?jīng)清醒過來,但像是有些恐懼,也可能是太傷心了。過了一陣子,我突然聽見青果輕輕地喊了一聲“爸爸”。他的父親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澳愫拔野职??對,你喊我爸爸。我可憐的孩子?!彼麖堥_一雙粗野的大手,迅速地把青果抱緊了。
從這一天起,青果的病一天天地好起來,但或許是受到驚嚇之故,他見到任何人都習慣性地低著頭,偶爾趁人不注意,才偷偷地看對方幾眼。過了幾年,這種情況才略有改觀。我休假在家的日子,會不時地看到他經(jīng)過我們家的門前。每次我喊他“青果”,他都急匆匆地跑過來,像是早在等待我的召喚似的。我問起他父親的事情,他搖搖頭,然后我提醒他應該多注意他父親的行蹤。他仍是羞怯地望著我,雖然眼神中滿是疑惑,但我還是覺得他已經(jīng)聽懂了。說完這些話后我有些后悔,因為我看見痛苦的神情布滿了他的整個面龐,他慢慢地抱著頭蹲下來。“我爸爸早就不喜歡我了,”他喃喃地說著,“要不,他不會跑出去好幾年?!蔽矣X得他說得很對。
他的頭發(fā)很長了,估計至少有三個月沒有理過了。我粗略地估摸了一下他的歲數(shù),然后對他說:“青果,沒想到你都到了娶媳婦的年紀了?!?/p>
我沒有想到這句話給青果一家?guī)砹藲缧缘臑碾y,如果事前能夠預見到這一切,打死我也不會說的。那段日子,我的腦子大概被灌了糨糊,我在迷迷糊糊中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一次錯誤。我大約還和他說了他母親的事情,他像是聽懂了我的暗示。這真是錯上加錯。
我休完假后就去上班了,母親隨我到了省城。此后我結婚生子,回鄔村的次數(shù)一年比一年少。但因為村里的人經(jīng)常到我家里做客,所以對鄔村的事情,我知道得不比任何人少。他們在我家的客廳里談論東家長西家短,說起誰家開了麻將場,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跑去娛樂和賭博;說起誰家的男人在外面出了車禍,老婆帶著孩子跟人跑了,后來又被婆家人追了回來;說起誰家在縣城買了新房,鄉(xiāng)下的祖宅就荒在那兒,生了滿院子的狗尾巴草;說起誰家的女兒長得并不像她的父親,而像她的爺爺,他們便猜測那是公公扒灰造下的孽債;還說起某某人幫著外地人抬了一塊石碑掙了一千多塊錢,但轉眼便被公安找上門來帶走了,蹲了一年監(jiān)獄,原來那石碑是國寶級的文物。我常常聽到這些故事,起初的時候滿懷驚奇,后來卻覺得不新鮮了。鄔村已經(jīng)不再吸引我了。
有一天,他們卻異口同聲地講到了一件事。這故事把我嚇得夠嗆。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男孩子,受了某些人的蠱惑,脅迫他的家人為他娶一房媳婦,原因很簡單也很古老,他既不喜歡別人的冷嘲熱諷,又不喜歡一個人孤單地過日子,這本來只是人類普通的屬性,但在他失去理智的瘋狂中,放在廚房案板上的一把切面刀放大了他的罪孽,他竟然用這把刀做兇器,企圖把他的父親母親殺死。他的父親聞訊較早,借故躲出去了。正在忙活家務的母親遭到了他的襲擊。她的脖子上很快有了滴血的傷口,她左手的五指也被切掉了兩個。俟后她在醫(yī)院里躺了整整十天。過度的悲傷哭瞎了她的雙眼,歇斯底里的發(fā)作毀損了她的容顏,她用殘留的俏麗的手指抓破了自己的面頰。對著空空的墻壁,她整日以淚洗面。她連她的丈夫都不再看一眼。
這災難的制造者是青果。
我不止一次地向他們求證,這不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因為按照我對當事人的了解,這樣的故事哪怕在夢境中也不大可能出現(xiàn)。除非我的目光欺騙了我。
但這是千真萬確的,他們說,報紙上都差一點登載出來。那報紙記者并不認同人們的普遍說法,他分析青果真正的作案動機是對于母親的仇恨,因為她敗壞了家風,使他們父子身受恥辱。如果他是對的,那青果的做法就多么易于理解。可青果父親完全否認了這一點,他不僅輾轉托人使這不幸的事件免于披露,而且將青果當作精神病人送到了遠方的醫(yī)院里接受治療。在青果住院的這段時間,各種說法沸沸揚揚,大家都被眼前的局面搞糊涂了。不久后又有傳言說,青果父親已經(jīng)在為他踅摸合適的對象準備結婚。這一點馬上被證實了。
我想,那該是一個怎樣的姑娘?
有好幾天時間,我的心臟常常不由自主地跳動。數(shù)不清的自責像潮水一樣把我淹沒。我只有在夜里才能向神明求救。我祈禱青果的母親安康,祈禱她的生命永駐,甚至祈禱她突然失憶,那么剛剛發(fā)生的事件就像斷裂的真空一樣。是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要仔細說起來,這一家子的命運真是好得很。
但青果的母親卻在一個月夜從醫(yī)院六層樓的某個窗口跳了下來,被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香消玉殞。青果父親在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正在縣城的一個小飯館里獨自飲酒。難以遏止的悲痛使他站不起來,他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老母親告訴他說青果不在。他把過去的好多事都忘掉了。鄔村人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左找右找,最后在急診樓前的花圃中,看到了這個失魂落魄的男人。
我的堂兄當時是鄔村的村長,也是趕去善后的主事人。我在很久之后向他談起了我的看法,并且憂心忡忡地檢討起自己的過錯。他大手一揮:“這事過去了,你以后不要再提?!蔽蚁胍仓荒苋绱?。他還罵我是個愚蠢的先生,我沒有反駁他。誰叫他是我的堂兄呢。
青果母親的喪事辦完后一段時日,他父親的情緒開始緩和下來。青果的婚事也有了進展。有一天,我送母親回村,在村口看到了一個面相生疏的姑娘。旁邊的人告訴我,那是青果的未婚妻。她隨著青果,大大方方地稱我為“老師”。這姑娘操一口南方口音。我問她是哪里人,她說了一個我從未聽過的地名。后來才有人告訴我,那是云南的一個小縣。這些年里,在我們鄔村,有許多從云南嫁過來的媳婦。她們開始的時候很不習慣離鄉(xiāng)背井的生活,但事隔不久也就安定下來,在鄔村開花結果。時光荏苒,現(xiàn)在她們都可以說滿口的當?shù)赝猎挕?/p>
談到青果的婚姻,鄔村人都說真是虧了那遠方來的姑娘。他們公認她是外地來的媳婦中最漂亮的一位。說起這姑娘的漂亮,他們都一改平時的漫不經(jīng)心,我總覺得大可不必。但是在一個夏日的黃昏,當我在夕陽的余暉中看到他們,我指的是青果和他的新婚妻子,我還是被深深地震撼了。二八佳人一朵花,她容光煥發(fā),明亮的雙眸像鉆石一般閃閃發(fā)亮。她神態(tài)親密地和青果說話,豐腴的手臂挽著青果那瘦削的肩。她的個子跟青果一般高。在她面前,青果更像一個弟弟,而不是她的丈夫。
那大概是青果重返鄔村后的首次露面。他蒼白的面色在金黃色夕光的映照下顯得愈加蒼白。我看到他們沿著黃昏時的鄉(xiāng)村公路緩緩走去,在他們頭頂?shù)纳戏剑硐枷窳已嬉话惆盐魈於紵t了。當我回過頭來,我注意到青果父親正佝僂著身子站在我的身后。他聲音低沉地咳嗽了一聲:“這倆孩子還般配吧?”我忙點頭稱“是”。
我覺得他真是做得挺好。
他們很快就生了孩子。一對雙胞胎,面如冠玉,像青果小時候的翻版。在他們做滿月酒的那天,那個曾經(jīng)在他們家逗留過兩年的男人來了。他開著一輛皇冠,車的后備箱里放滿了禮物。孩子的小被褥。整箱的奶粉和水果。蛋糕和鮮花。長長的燭臺。各種玩具手槍。積木。氣球。甚至還有可以折疊起來的兒童床。兒童車。什么東西都是雙份的。我們鄔村人滿眼羨慕地看著他從車里一件一件地往出取東西,沒有一個人過去搭把手。連青果和他的父親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只有青果的妻子急匆匆地跑出來。一大群拖著長鼻涕的孩子跟在她的身后,跟她討糖果吃。她挨個給他們發(fā)了。
這個外地人已經(jīng)有好幾年不出現(xiàn)了,他再度給我們鄔村人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驚奇。許多人像看戲法似的仔細觀察他的舉止,連他抽煙和喝酒的姿勢都有人模仿。有人想起了他給我們帶來的諸多恩惠,便站起來和他碰杯。他一連喝了三杯酒后推辭不喝了,還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酒杯翻過來扣在桌面上。如此一來,他再次被孤立了。不到一個小時,他便借口有事匆匆離場。
我從鄔村離開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幸好月光很快就出來了。我在夜幕下匆匆趕路,到村口搭一輛朋友的車到省城。他們是準備連夜到省城辦事的。我站到公路上的時候車還沒有來。突然有人走過來向我借火。這個人戴了墨鏡,所以我一時沒有認出他來。但他一開腔,我知道他是誰了。
我遞了打火機給他:“都以為你已經(jīng)走了?!?/p>
“我去看了看她?!?/p>
我疑惑地望著他,過了幾秒鐘才明白他指的是誰。從這個人的語氣和抽煙的樣子判斷,他的悲傷應該還沒有過去。
“他媽的,這些忘恩負義的家伙?!?/p>
我不知道他的憤恨指向何方,但我還是想了想說:“這也沒有什么,你不該和他們計較。”
“沒有我,他們就徹底完了,哪里還能再立新家?”
我再也想不出安慰他的話來了。恰好在這時,朋友的車來了,我和他道了“再見”。他沖我隨意地擺手。他的態(tài)度讓我有些不快。坐到車上后我還回頭看他,我不知道他是否成家了,但略一琢磨,就知道這種可能性并不大。
三天后我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她像報告一樁重大新聞似的對我談起青果家的新情況。我當時正在備課,對母親的話似聽非聽。她感覺到了我的心不在焉,接連嘆了幾口氣。直到掛斷電話后好久,我才回過神來。我又把電話回撥過去。母親不知道做什么去了,電話久久無人接聽。屋子里開始有了蚊子,我用扇子把它們驅(qū)散了,但過不了幾分鐘,它們就又飛來。耳畔“嗡嗡嗡”的聲音使我心煩意亂。
青果不久就到省城來了。當了父親的他仍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樣,怯生生地喊我“老師”。這是自打他家出事以后,我們第一次單獨接觸。有幾句話我一直骨鯁在喉,但無論如何說不出口。我使勁地回想起我所認識的青果,但始終想不出狂怒中的他是什么樣子。我還不知道,是不是我們每個人都可能變成一條瘋狗。妻子也知道他的事情,所以待他并不熱情。當然這其中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為我向她講過,另一半則是,她還隨我回鄉(xiāng),參加了他的婚禮。哎,說起來我們不止是鄰居,他還是我們家的一房遠親。
青果意識到自己受了冷落,他很快告辭,連登門的原因都沒有詳述。我送他下樓后,他才苦著一張臉,向我提出了借錢的要求。我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如果我媽在,你不會拒絕我的要求。我知道的。”
說完這句話后,他抬起頭,目光中泛濫著狂熱的光。這樣的目光使我產(chǎn)生了畏懼之心,否則,按我的本心,真想揮起老拳,揍他幾下。
“你走吧,我不可能借給你的。家里的情況你該知道,我們剛買了房,還背著一身債?!?/p>
他“嘿嘿”冷笑了兩聲。這笑聲讓我感到毛骨悚然。我希望他盡快離開。如果一會兒妻子下樓,聽到他的片言只語,事情還真就說不清了。這個想法甫一產(chǎn)生,我的心里就亂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后來我才回過神來,他的母親去世,已經(jīng)一年多了。在她活著的那些年,她確實是個人見人愛的女人。
“老師,你真的不能見死不救?!?/p>
我聽出了一絲不祥之音。這太糟糕了。我讓他慢點兒,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他這才談到了孩子的病。聽起來是很簡單的故事,但他一開頭,我就不想繼續(xù)聽下去了。我把身上的錢夾子打開,取出剛剛領到的兩千塊錢工資遞給他。我知道這點錢對他們是杯水車薪,但也只能盡這點力了。至于妻子那里,如果她埋怨,我打定主意一聲不吭。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那兩個可憐的孩子,現(xiàn)在他們正并排躺在省人民醫(yī)院的病床上等待救治。他們得了和他的父親一樣的怪病。醫(yī)生的初步判斷是,他們都遺傳了青果的過敏體質(zhì)。
目送青果離開后,我仿佛也大病一場。當天夜里有同事拉我去喝酒,我喝高了,回來的路上被夜風一吹,到家后就感冒了。還發(fā)燒。我昏昏沉沉地在家里躺了兩天,把手頭的課程都托給了同事。妻子也請了假陪伴我。到第二天晚上,病情才漸漸好轉。那天夜里,妻子表現(xiàn)得溫情十足,但第二天一早,她就翻了臉。她問我這個月的工資到哪里去了。我閉目養(yǎng)神,沒有接她的話茬。不過這辦法起不了作用,她很快就想出了對付我的招術。到午飯時間,她帶著孩子去吃麥當勞了,把家里的冷鍋冷灶丟給我。接連三天都是這樣。我只好向她妥協(xié)了。但我說出的理由不能讓她信服。她說一個負債累累的人沒有資格產(chǎn)生什么狗屁同情心,還問我是不是真的與這家人有什么故交。我說沒有。
“還說沒有,我都覺得你差點把心掏出來送人了?!?/p>
事后我才知道妻子發(fā)火的真正原由。因為銀行利息調(diào)整,我們的月供漲了二百多。這就意味著,我每個月的工資都不夠支付銀行。而妻子所在的書店,從下個月起就準備關門了。她從二十歲的時候就入了這行,十五年過去了,她卻連自己的飯碗都保不住了。讀書人都很少到書店里去了,他們在家里輕輕一點鼠標,就可以把事情搞定。妻子對一切網(wǎng)購行為深惡痛絕。
不過,這都是題外話了。在青果離開后的第五天下午,我在省城自己的家中,不得不面對一場家庭經(jīng)濟危機。在苦思冥想了好幾個小時之后,我硬起頭皮給青果去了電話。我知道這樣做將使我顏面喪盡,不過,人若活不下去,何來顏面可存?
青果始終沒接我的電話。
同樣的事情做過三次之后,我原有的一點愧疚心理被突然涌上來的憤激之情所取代。根據(jù)青果留下的線索,我坐公交車到了省人民醫(yī)院,然后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了住院部318病房。六張床位,都是清一色的老頭。沒有兒童。更沒有青果的雙胞胎。我懷疑自己找錯了地方,又跑到醫(yī)師值班室,以看望親屬的名義查詢。值班護士幫我查了半天,然后確定無疑地告訴我:“你肯定弄錯了,這里只有一例雙胞胎病人,一周前就出院了?!蔽覇柤昂⒆拥募灪兔?,她告訴我一個遙遠的地名,那地方像青果妻子陌生而遙遠的家鄉(xiāng)一樣,我聞所未聞。
顯然,我被青果騙了。
從醫(yī)院出來,我感到渾身發(fā)軟。我在心里大罵青果祖宗八代,罵完后仍然恨意難消。我在車水馬龍的街頭看著人流,我希望那其中就有青果的身影。我想,如果現(xiàn)在讓我看到他,我會把他的頭扭下來當尿壺。他長得那么瘦小,如果干起架來,一定不是我的對手。如果他父親或妻子在場,那我就不便于動手,得想個法子把他們支走。如果是他的孩子就更為不便,應該設法讓他把孩子送回家中。那倆孩子多么無辜,他們終究會知道他們的父親做過什么事情。不過,這又有什么?
當我在鄔村找到青果的時候,他已經(jīng)變得讓我認不出來了。以前我見過他犯病后的樣子,他渾身的肌膚像是都起了皺,手腳和整個面部粗糙得像是枯樹皮似的。這次的情況看起來又加深了。他的臉上都是褶子,如果以此判斷,簡直可以認定他已是七八十歲的老頭。他說話的腔調(diào)也變了,整個人顯得有氣無力,尤其在情緒波動的時候,他會急促地喘息起來。他年輕漂亮的妻子手足無措地在屋子里站著,對任何人的到來都視若無睹。只有在孩子叫喚起來的時候,她才手忙腳亂地動起來。我準備好的責問的話一句都沒有出口。尤其在我突然看到擺在他們臥室里的青果母親的遺像時,我想的是:即使他將借款雙倍地償還我,我也變不成一個富翁。病怏怏的青果拄著拐棍送我出門,他走路的姿態(tài)也顯得十分虛弱,我禁不住伸手攙了他一下,被他倔強地擺脫了。我在他家的院門那里停了下來。我想勸說他把臥室里的他母親的遺像移到別處,但直到走遠了,這個意思也沒有說出口。
在鄔村,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看到過流星,可那些過去的時刻我都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只有那個夜晚的流星在我的心底留下了記憶。我抬頭望向蒼穹時看到的那條大弧線就是流星劃過夜空的明證。那個夜晚,我隱約聽到了撕心裂肺的哭聲,但當我循聲出門時,世界又變得寂靜下來。母親一夜之間被我驚動幾次,最后一次她跟蹤我來到院子里時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喊了她一聲“媽媽”,她應了。我想起許多事情,但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露水風寒,我突然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