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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牯牛殺人

      2011-08-15 00:49:44
      山花 2011年22期
      關(guān)鍵詞:腸子

      大 平

      大狗爺是五保戶,一生未娶。

      古歷八月廿四下午,大狗爺借銀虎家的牛犁田。午季過了,他想把閑田彎三斗犁開種點油菜。銀虎家的牛是牯牛,買來三年多了,魁梧高大像一頭公象。大狗爺有點含糊它,就讓銀虎幫忙架軛。不曉得怎么搞的,牛鼻串滑脫了,銀虎抓著牛鼻,上牛鼻串。牛不讓主人上,搖頭擺腦地犟。

      牛老是犟,銀虎喝斥它。平日一訓(xùn)就乖,今朝出鬼了,怎么嚷都不聽。

      人牛犟著,牛就發(fā)怒了,把頭往下一傾,猛然往上一拱,尖刀般的牛角,插進主人腹部,銀虎被舉起來了,就像挑稻把。銀虎懸在空中,大狗爺看呆了,發(fā)一聲吼,牛受了驚,一擺牛角,將主人扔到地上。銀虎捂著肚子,大狗爺看見,腸子出來了,銀虎的腸子白花花的。

      大狗爺罵牛,揮著草帽,作勢要打它,牛早已紅了眼。這天天熱,大狗爺光著赤膊子,瘦黑的上半身,腓骨根是根的,如同搓衣板。

      “瘟巴子,你要作死啦!”大狗爺罵牛。

      牛當時離大狗爺近三丈,沖過來,破陣似的,埋著頭,四蹄狂蹬,田土飛濺。銀虎尚清醒,邊斥牛邊讓大狗爺跑。又驚又嚇,大狗爺跑得踉踉蹌蹌,他手里有副木軛頭,以為能抵擋一下,或許正是這勞什子,惹得牛更加惱怒。軛頭騎牛肩,一年四季,如同枷鎖,牛要搗毀它?

      牛奔向大狗爺,迎頭一角,人腦袋上開了個洞;再來第二角,大狗爺自衛(wèi)的胳膊,斷成了兩截。銀虎聽見枯枝折斷的聲音,顧不上自己的死活,銀虎扯著嗓子喊:救命??!牛殺人啦!小賭莊的田畈里,荒田一片,不見一個人影。只小老爺一人在下畈里,小老爺八十二歲,干巴得像稻草人。稻草人一路叫喊著,一畈的晚稻聽見了,它們點點頭,卻不過來幫忙。終于,喊動了毛眼莊的王世友。

      王世友馱著鋤頭沖上來時,大狗爺?shù)哪X袋上已開了第二個洞,牛角開的,圓圓的,比刀切的圓。鮮血噴涌,如同井泉,染紅了大狗爺,染紅了田土,更染紅了牛眼。牛把大狗爺?shù)值教锖蠊?,摔得像摜皮球,仍然不解氣,它要刺穿皮球?最后一角,終于兜進了大狗爺?shù)男馗?,肺被刺穿了…?/p>

      王世友甩起大鋤頭,向牛砸去,牛和王世友對打。稻草人小老爺趕來了,三四個村莊,五六個村莊,共幾十個農(nóng)人都趕來了,赤手空拳,老弱的“白發(fā)”殘兵里,內(nèi)中看不見一個年輕人。年輕人扔下了田畈,都到城里搞大錢去了。

      銀虎住進平征人民醫(yī)院,已用去了小兩萬,大約可以保得住命。

      縣醫(yī)院不接收,大狗爺被送進了適城市立醫(yī)院,八天過去了,才開了兩個小刀,交了兩萬多元;大刀暫時還沒開,一是因為沒錢,二是因為沒錢,三還是因為沒錢,四呢……那就是死了。

      國慶節(jié),舉國歡騰的日子。木然匍匐鞠躬。救人一命,誰能行行好??!

      木然的這篇求救帖,發(fā)布于2008年國慶日的平征論壇上。

      網(wǎng)絡(luò)的作用正在顯現(xiàn),“牯牛殺人”打動了一些熱心網(wǎng)友的心弦,一時間捐贈者踴躍,到農(nóng)歷九月底,秀芳嬸打電話感謝木然,說大狗爺共收到款物近四千元,解了燃眉之急呢。

      時隔一年,木然再次回到小賭莊采訪,在毛眼莊姑媽家住下。望見西天的日頭稍微矮下去了,木然穿鞋出門。

      “日頭還毒著呢,木然去哪呀?”

      木然回答姑媽:“我想看看小賭莊,望望小賭莊的大田畈呢?!?/p>

      “有么好看哦,田地都荒完了喔!”姑媽囑他別忘了回來吃晚飯。

      木然出生在小賭莊,在這塊菜碗形土地上生活了二十余年,外出也有二十年了,每年都會回來看看。小賭莊和姑媽的莊子毛眼只隔一個田沖,小斗莊、四縮、毛眼曾合并為一個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隊的名字叫友誼。那時候村莊的名稱真好玩,有叫建設(shè)的,有叫東風(fēng)的,居然還有叫認真的。

      走進閏五月末的大田畈,只見早稻呈現(xiàn)一派成熟前的金黃,鼻子聞著一股暖烘烘的飯香;單季秧田碧青翠綠,大多數(shù)田埂上都種了豆,也有的搭了豆角架子。夏天的大田畈,真可謂到處生機勃勃啊。

      像被一根線扯著,木然直奔彎三斗。

      彎三斗田位于小賭莊南邊,它彎成了一個大腳印形,在一望無際的大田畈中,與四縮、毛眼的田地相鄰。誰量過么,彎三斗難道正好產(chǎn)三斗稻谷嗎?當年承種它時木然曾問母親。母親說從前人種田不弄田畝,按種量所以叫它三斗。小賭莊人又叫它彎田,分上彎田與下彎田,木然家的上彎田,確切地說是上彎田的一半。

      上彎田,下彎田,肥水流入外人田。木然一家早已不種田啰。

      木然來到上彎田,從田后埂走到田前埂,田前埂走到田后埂,他下到田中,抓起一捧土瞧瞧,蹲下身撫摸一株株苗兒,看來看去,只覺有一股頹然之氣。播種的是棉花,地雙子整得很潦草,有小兩庹寬窄,木然知道,地雙子越寬排水越不暢。棉苗兒才長得不及膝,野草卻沒人的大腿了。有狗尾巴草、稗籽草、鴨舌頭,更多的不速之客木然叫不上名來。木然望著野草苦笑下: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呵呵,木然何嘗不也是野草一棵?

      木然再細看棉花,只見紅桿綠葉,矮矬矬的個子,有幾棵竟然已經(jīng)開花了。小如指點的粉色花朵,在細弱的枝叉間探頭,不好意思見人一般。小女孩子才鍋臺高,一件舊花褂子當風(fēng)衣穿,是她母親的,一雙小手護著凸如鍋底般的肚兒,鍋前鍋后忙上忙下,卻幸福地笑。矮棉棵子開花,讓木然想起這個景象。

      草頭上濕濕的,棉葉也有些潮,木然摸摸它們,聞聞手,一股異樣的化學(xué)味兒。三斗田田埂上尋了數(shù)趟,木然找尋著,尋不到人牛決斗的痕跡。時隔一年,仿佛根本不曾發(fā)生過。

      太陽還剩一鋤頭桿子高,傍晚時分,小賭莊的田畈里,隔幾塊田就看得見活動的人影。趁早趕晚,夏季的農(nóng)人總是這樣。下畈里,與彎三斗田隔不遠,見一個婦人背著噴霧器,左手搖動手柄,右手舉著噴頭,對著棉棵子打藥。木然納悶得很,棉花才是小嫩伢兒,就得驅(qū)蟲了?認出是中貓的老婆,還當是秀芳嬸呢。

      “呵,大娘,你忙啊?”

      “哎,”中貓的老婆驚訝了一下,“唷,是大爺,稀客呀!什么風(fēng)把你吹家來了?”停下手中的活兒,仰頭把麥草帽向腦后推推,笑一下,她的臉并未曬黑。

      “大娘,這么早就打棉蟲,也太夸張了吧?”

      “哪兒是的呀?是打除草劑喲!”中貓的老婆似乎很慚愧,“叫大爺見笑了,草都能吃人啦!”

      “哦,這可不像你種的田,記得大娘是小賭莊最勤快的人啊。”

      中貓老婆說這不是打小牌嘛,沒事就打點小牌,所以……她把機器搖響起來,噴嘴對著蓬勃的草頭,藥液霧狀噴出,下一場小小的雨,青綠的草兒搖晃起來,像舉手歡迎似的。不出三天,它們將枯死了,它們不知道,滋潤的小雨原是送命的鴆酒。

      “大娘,我們家的彎三斗田現(xiàn)在哪家種呀?”

      “唷,彎三斗是大爺你家的田啊,我還不知道呢?!惫灰彩侵胸埣曳N著,難怪雜草都生得一個樣。木然一家外出多年,至今還是農(nóng)民身份,責(zé)任制的田畝仍在名下,至于誰家耕種那就看誰有興趣了。小賭莊有很多的荒田,雜草叢生地扔在那兒,任其荒蕪。

      木然問中貓老婆:“中貓哪天家來?”中貓在廣西打工,搞裝潢。

      中貓老婆說:“就在這兩天了。等中貓家來了,大爺來我家玩啊?!?/p>

      中貓老婆說著側(cè)過身去,把噴霧器搖得哩呀哩呀。想找話題問問“牯牛殺人”,木然想想還是算了。

      大狗爺都能勞動了,肩頭搭條大手巾,在一塊凹田里鋤棉花草。木然認出是他,心頭一陣欣喜,便奔過去打招呼。給大狗爺敬煙。大狗爺放下鋤頭,把玉溪牌煙在拇指甲上篤,想要點著,卻又沒火,身上的單衣濕得像水里撈出的,就算有火柴也擦不著。大狗爺又黑又瘦,扁嘴巴和額頭一樣寬闊,胳膊像一節(jié)枯樹棍,往手掌上吐口口水,啊,噗,他握起扁鋤繼續(xù)緩草鋤地。木然看見,亮亮的鋤鋒斬斷草根,同時也讓泥土酥松起來。

      “大爹,您恢復(fù)得還不錯嘛?”夕陽又緊起來,木然一頭的汗。

      “嗯,還算好,還算祖宗菩薩坐得高。”大狗爺慢慢揮動鋤頭。

      “一共開了幾刀?后來的幾刀沒開了嗎?”

      “頭上開了一刀,胸部肺上一刀,腿子又開了三個小刀,后來的刀再沒錢開了……”

      “那怎么行,骨頭不還沒完全接上嗎?”

      大狗爺放下鋤,捋起鼠灰色化纖T恤衫。木然開玩笑道:“大爹趕時髦,還穿鱷魚T恤衫么?!贝蠊窢斦f:“是小軍穿舊了的喲。不是沒褂子穿么。”小軍是秀芳嬸和五七的兒子,大狗爺?shù)闹蹲?,在外打工。左?cè)六根肋骨全被“虎”斷了,一根都沒接,那兒的皮膚皮吊吊的,整個左腋下萎縮出一個凹陷的盆地。大狗爺身上火噴噴的,木然打量著,不敢伸手撫摸,聞到一股類似水牛的氣息。

      “還痛不痛呢?”

      “痛倒是不痛,”大狗爺輕拍陷下去的肋骨,“一遇天變就痛。就是不能挑擔(dān)子?!?/p>

      腦袋上開了個洞,肺部被刺穿了。掛的鹽水,總有一部分跑到肺的穿孔里,醫(yī)生每天傍晚拿管子抽,大狗爺比畫著說血水帶鹽水,“總有小伢兒喝的雪碧瓶,那么大一瓶子。”說著,大狗爺又捋開右腿,大腿被“虎”斷一截,黑黑的刀疤清晰可見。他又轉(zhuǎn)過身去,開始解褲帶,讓瞧小腹上的傷痕。是一條黑得發(fā)藍的褲子,大洞套小洞,破的地方比好的地方多,大狗爺并沒有內(nèi)褲。

      兩天后,木然見到了銀虎。大沙塘下埂的那個大五斗田,早稻已經(jīng)割去,平整了的泥田里依然可見禾樁子,齊腳頸子深的水,大五斗看上去像一片泥海,就等著插秧了。毛色較黑、個頭不大的水牛放了軛,寂寂寞寞地啃田埂草。銀虎和老婆西芳正在忙著,銀虎端腰盆打肥料,西芳馱鋤頭挖田拐。

      “二姑爺,你忙?。 蹦救粊淼教料鹿?,他一副短褲T恤打扮,襪子鞋齊備,手上拿個相機。

      “哎喲,是大母舅家來了!”銀虎停下活兒,仰頭望著木然打招呼,“是幾時家來的?到家里去坐一坐呀!”

      木然走近田邊,掏出香煙來:“二姑爺,吃根煙呀!”

      銀虎說不吃煙,不吃煙。拉了一番家常,自然談起了去年的那場牛事。銀虎當時被牯牛尖刀般的牛角,插進腹部,之后被舉起來了,就像挑稻把。然后撂倒,銀虎躺在田里,腸子流出來像一攤雪,他用手捂著。這都是事實,大家的傳說出入不大。在談到牯牛的性格,以及大狗爺如何被“虎”,牯牛最后的歸宿,等等,說法不一,令人難辨真?zhèn)巍?/p>

      “說你家那牛見人就虎,逢人便追,整個就像一頭瘋牛一樣?”

      “怎么會呢?怎么可能呢?”趟著泥水沿田邊灑肥料,銀虎對此說法很不以為然,“出事之前,我那牛其實很乖的,它還小呢,才是對牙牛?!?/p>

      “總有一些人七講八講,”西芳很憤然,走來插話道:“人的一張嘴巴呀!”?!盎ⅰ绷怂恼煞颍c子流出來一堆,差點送了命。她難道還護短?

      聽說木然回來了。秀芳嬸來到木然姑媽家,拎著一桶香油,另外,還摘了幾只白葫蘆。?!盎ⅰ比艘皇拢救粚懳恼略诰W(wǎng)上發(fā)起捐款,秀芳嬸念念不忘:“我來向木然大爺感個情?!闭埬救坏郊页灶D飯。

      隔天,秀芳嬸又是殺雞,又是稱肉,在她巧手忙碌之下,桌面上的菜很豐富。五七陪木然喝酒說話,一同作陪的還有一位親戚?;ü吩谧蓝窍裸@來鉆去,大吊扇轉(zhuǎn)得呼呼的,一只大貓喵喵著,屁股后面拖著四只小貓,小貓出奇的瘦,像一窩小老鼠兒。五七家八間瓦屋,卻在東頭另開個小門,供大狗爺出入。分家過活,表示大狗爺是五保,想必怕村里鄉(xiāng)里不承認。

      秀芳嬸端起酒敬木然:“喏,我代表小軍的大爹,再陪大爺一杯,事事如意啊?!?/p>

      木然慌得連忙站起身,惶恐地說:“小奶太客氣,不要,真的不要?!彼⒉簧凭?。

      自然又談到牛事。

      不可偏聽偏信,一家之言不作數(shù),以后幾天,關(guān)于“牯牛殺人”,木然把聽到的各方陳述記錄下來。

      秀芳說的:

      那天是八月廿四,逢四總沒有什么好事,我們過后這么想。那天上午,小憨憨天,小軍他大爹閑著無事,五七對他說,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把彎三斗犁一犁,過兩天種點油菜。木然大爺,說彎三斗你曉得的,就是你家從前的彎三斗,你母親外出后這田一直交我們家種,離莊子遠,水路長,放一回水還不夠滾人家的田溝了。講老實話,彎三斗田這幾年我們沒收著什么稻子,就改種了旱糧。

      他大爹牽牛去犁田。我們家沒養(yǎng)牛,耕田耙地一直用銀虎家的,銀虎給用牛,按牛短工算,人牛三百塊錢一畝。要我們自己用呢,就一畝一百五。他大爹問銀虎借了牛,馱著大犁就去了田畈。大爹給牛兒架軛兒,那牛不聽話,把牛頭犟著,貪吃田埂上的菜秧子。從雙搶到八月,整整幾個月沒做事了,忘嘍,大爺耶,銀虎家的牛養(yǎng)得屁股圓溜溜,油光水滑的。那牛啊,一身的勁。我們小軍大爹一慣來膽小,他不敢和那水牛犟,就喊來銀虎。銀虎家那天摘棉花,大爹跟銀虎說,我?guī)湍阏藁ǎ銕臀矣门?。銀虎二話沒講就答應(yīng)了,他正好不放心,怕別人不心疼他的牛。

      他的牛買來兩年半了,水草到堂,膘肥體壯,都說要值小萬把呢。

      銀虎給我們用牛,抱田才離了幾箍兒,那牛突然鼻串兒脫掉了。大爺,你種過田,你是曉得的,牛那么大,要它聽人的話,全靠牛鼻串做的主。那根小鐵栓戳它的鼻子肉里么,一拽痛得一跳,它敢不聽話嗎?

      牛鼻串滑脫了,銀虎歇下犁幫它上。“尋死遇到賣雁鐮刀的”,那天也是出了鬼,正好下畈里小老爺也在用牛——唉,小老爺就是中貓的叔叔,人啊,快得很嘍,今天正月走的,小老爺成了古人了——小老爺用的是頭小母牛。銀虎的小水牯必是望見了沙牛,唉,哪還要望的?沙牛的味兒,它聞也聞到了啊。銀虎給上鼻串,它就搖頭擺腦地犟,它不想上鼻串,哪個愿意鼻子被人牽著?銀虎斥責(zé)它,對它說“聽話嘛,我叫你聽話嘛!”牛仍然不聽話,它想掙脫肩上的軛兒,銀虎勒住它的鼻子肉,“叫你聽話嘛,你不聽話可是想吃棍子肉!”他這樣地罵牛。

      據(jù)說,也是據(jù)說的啊,據(jù)說牛把頭抬了起來,銀虎仍拉拽牛鼻子,不曉得是怎么搞的,牛猛然把頭一傾,這畜牲起了歹心思了,把腦袋往上一抬,把那尖尖的角,照著銀虎的小肚子上一插,牛把銀虎舉起來,就像挑稻把那樣……銀虎懸空大叫大喊,??赡苓€是有點怯主,它把那死牛角一甩,銀虎被扔到田里,腸子潽地一下流出來了,白花花的一地。

      我們小軍他大爹當時還沒走遠,見銀虎倒在地上,他就過來斥牛。當看見銀虎的腸子,我們大爹嚇得腿都軟了,但他還是扯著嗓子嗥:“銀虎被?;⒗玻∧c子都出來啦!”他大爹手上拿頂草帽,揮著試幾試,對牛罵,他是個囫圇人,他以為牛是小伢兒,罵幾句它會聽的?!拔涟妥?,你要作死啦!反了天了,你還要吃人呢!”那牛早已紅了眼,把頭角一低朝大爹奔來,可憐囫圇人嚇得卵子不在襠里蹲,大爹舉起牛軛兒,把牛軛兒搖得哈哈響。牛大概以為人要打它,它早已紅了眼,殺人的心都有了。牛沖向他大爹,迎頭一角,人腦袋上開了個洞;再來第二角,大狗爺想拿手胳膊攔,啪,就像折榪柴,斷成了兩截。銀虎躺在田里,捂著腸子喊人:牛殺人啦!牛殺人啦!那牛還不放過大爹,它把他抵到田后埂,拎起來,撂下去,撂下去,再舉起來,就像摜皮球。

      銀虎躺田里,已經(jīng)喊不出聲了。小賭莊的田畈里沒有人,小老爺跑過來了,可憐不敢靠近牛,生怕牛虎著自家,嚇得抱頭亂奔,一路呼“救命?。【让?!”

      嫌秀芳沒說到點子上,姑媽補充道:

      木然啊,那天下午……

      姑媽,是上午還是下午,請您講清楚些。

      你讓我想想。姑媽回憶著,怕記不準,又喊出姑爹來問,姑爹肯定是下午,吃中飯過后。姑媽說,那天吃中飯過后,我們毛眼兒聽到西南邊就像跑了反一樣,人聲鼎沸的,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就有人過來講,可能是哪里打架,要么是小賭莊,要么是四縮莊,莊子之間吵架的事兒不時有之,為放水呀,為打藥呀,為畜牲拱莊稼。相鄰的莊子,吵嘴打架免不了的。

      后來,西南邊的喊聲越來越厲害,傳進耳朵里來,我們隱約聽見“救人啦!救命啊!”那聲兒呼得慘,胗渣子都吼出來了,我們聽得頭皮都擰。我們毛眼兒正尋聲兒往那邊趕時,北頭的王世友家來了,世友馱著鋤頭跑,哇哇著:“出人命啦,小賭莊的牛瘋啦!畜牲見人就殺啦!”世友一邊跑一邊喊,叫大家都去,帶著鋤頭家伙去。

      我和你姑爹是后去的,一來我們跑不過人,二來你姑爹多了個心眼,他說救人要緊,保護自家也要緊。我們趕到時,小賭莊的田畈里已是人頭黑壓壓了,上下彎田那一片都是人,都是些老的,老弱殘兵的人。年輕人都外頭搞錢去了,木然你曉得,現(xiàn)在農(nóng)村戴著眼鏡都尋不著一個小伙子了。銀虎已被他們抬了起來,救護車停在小賭莊后的老馬路上,公路改了道,老馬路破爛不堪,有時打個救急也還照。唉,眾人鼓,有人敲來沒人補,老馬路就像老人似的。隔著人縫,我看見腸子了,銀虎的腸子拖出來,一大掛哇,就跟我們過年殺豬看到的腸子一樣,世友他們往里塞著,讓銀虎用手捺住,銀虎這時還清醒著,還能講話。

      后抬的大狗爺,人手不夠,須等抬銀虎的人回頭。大狗爺睡在田里,彎三斗田泥又爛,看不清個人,只剩下一攤泥巴,泥巴包著骨頭,血,血淌得汪成一片。我們這些老奶奶想伸手拉一把,不知誰說不能動的,一動大狗爺就散了。我們問大狗爺“你可還聽見嘍,可還聽見嘍?”“哼……嗯……”大狗爺還曉得哼,那是一團泥巴在哼。在那泥巴里,大狗爺打著光赤,分不清哪兒是頭哪兒是屁股。那牛也是怪,“虎”人先“虎”掉衣裳,就像它長了手剝箬殼似的,銀虎和大狗爺身上一根絲紗也沒,都是個光屁股。

      世友他們回頭,把大狗爺又抬走了。他們回來說:“抬也是瞎抬,那泥人是進土的貨啦?!?/p>

      那牛呢?姑媽,那虎人的牛呢?

      那牛,那牛就是頭瘋牛了,據(jù)世友他們講,他們趕到彎田時,那牛一邊亂跑一邊吃草,吃人家種的白菜,聽到人聲,那牛把頭抬起來,世友說,那牛眼睛紅得像起了火。那牛向人撞過來,尾巴硬得像一根鋼鞭子,那牛埋著頭向人沖,就像唱戲里的牛破陣。那牛是天黑時分才抓到的,它跑過大田沖在倉莊一個牛欄里逮到的,是用鐵鏈子套它的腳,死死地套住了讓它不能動。嗬,那天牛也被打了個半死,勞動力們馱起鋤頭腦砸它,照牛背上蒙,照頭腦子上磕,就像砸石頭。那畜牲骨頭硬呢,先是哼都不哼一聲,后來痛不過,背心骨可憐被砸塌了,它才叫起來。哞哞地叫著。據(jù)小賭莊的人說,那牛才對牙兒,最多是三牙,對牙三牙,就好比我們?nèi)耸甙说男』飪骸J甙说男』飪?,也不怪它作怪,小畜牲還沒騸呢。那牛被五七他們牽回家,又磕個半死,一連三天都不給草。牛后來被賤賣了,街上的牛販子陳老板,兩千多塊收走了。都說當天晚上就殺掉了。牛被牽走的時候,屁股往后“坐”著,賴著不走,可憐的畜牲,就好像還戀家似的。牛被牛販子牽著,脊背塌了,血淋淋的,一身都是傷??蓱z啊,牛后來是哭了,眼淚一顆一顆的,順著長眼睫毛,眨一下,滾一顆,牛的眼淚,就像滾大豆子。

      聽大家又說起牛,銀虎手捂了肚子,稱肚子有點疼。當事人,又為牛主人,最能道個丁丁卯卯。銀虎歇歇給木然說道:

      木然大母舅,秀芳嬸嬸跟你說的,大致上情況差不多,但是很有點出入。秀芳嬸說她家用我的“牛短工”,這也是事實。但是,我要講的是,那天犁彎三斗我們是借牛給他用,用你們文人話說,這叫友情出演,是不收費的。而且,大狗爺怕用牛,我是不想跟他調(diào)工的。我們家那天摘棉花,大狗爺你是知道的,走路都走不過人,我跟他調(diào)工只有我吃虧的份。但怎么說呢?我這人臉子薄,人家提出的事兒總不好推辭。

      牛繩子滑脫了,我給我的牛上牛鼻串兒……

      打斷一下,他們說當時下田畈里有頭小母牛,是不是因為小母牛呢?

      小母牛?誰說的?即使有小母牛,那也是七里隔八丈的事。挨不著,與我給牛上鼻串兒不搭界。牛為什么會突然虎人呢?我想還是歇久了沒用,八九月間水草豐盛,幾個月沒干活了,小牯牛養(yǎng)得胖墩墩的。懶巴子歇久了不干活,跟人一樣的作點怪,這個也正常。

      問題是?;⒘宋抑?,要叫我說,大狗爺被虎完全是“狗咬的,自討的”。我當時腸子出來了,倒在地上。我喊大狗爺叫他快去喊人。他老人家倒好,不但不去喊人,卻跑過來和牛較上了勁。他拿草遮子試牛,罵?!拔涟妥幼魉腊伞?,牛把眼睛橫著他了,他不曉得世象,拿起牛肩軛兒,拉架子要打牛。這下就把牛惹毛了,本來它就有氣嘛。牛它可能曉得的,這是給大狗爺犁田,多出來的額外活,它對他本來就有氣。大狗爺在后埂,牛在田前埂,隔著有四五丈遠,那牛埋著頭硬著尾巴沖過去……

      我要說,我們那牛其實很乖,說來你可能不相信,它是我這些年看的牛中最聽話的牛,喏,我現(xiàn)在的這頭都比不上它。有一回斷了索,我們攆著它的屁股后面追,唉,我們哪里跑得過它呀。以為它就這么跑了,沒想到晚上八九點它自動地跑回了欄,我打電燈去看它,它怯怯地臥地上,把鼻子乖乖地伸給我,好讓我拴住它。我抱草給它吃,它故意把氣息弄得響響的,啊呼,啊呼,打噴嚏似的打響鼻,還用小短尾巴一下一下掃我的手。

      它發(fā)怒把我挑起來,我的腸子嘩嘩流了一地,它是被嚇住了,它當時把我輕輕地放到地上,你想想啊,一個人的腸子出來了,只要再摔重一點點,那還有命嗎?大狗爺逗它罵它,我想當時它正有氣,非是生別人的氣,它可能是生自己的氣。傷主的畜牲,它也許為之自責(zé)。壞了名聲,這以后還怎么在牛堆里混下去?

      但是,它終于還是傷了大狗爺,不管怎么說,它是有錯的。不過,我打包票它是一時沖動,就是一個人失手做了一件錯事,接下來局面搞得越來越糟,這種情況下沒準就會進一步走錯棋,于是再沖動,沖動是魔鬼呀。

      關(guān)于捉牛,他們說得也不實在。牛在倉莊捉到的沒錯,但是并沒有用鐵鏈子。你要知道,它要是真發(fā)怒以人為敵,別說鐵鏈子,就是鋼鏈子你也套不住它。天黑時分,它要進欄,它要回家,這是它的習(xí)慣。牛已被人馴服了。

      最后我不想說什么了。牛賣掉了,我們又買了一頭牛。往后我們還得種田,我們種田仍然離不開牛。那天晚上,我在醫(yī)院里動手術(shù),手術(shù)進行得很順利。聽說殺了牛,西芳當晚拿了黃裱紙到彎田燒了。我們的牛還很年輕,對牙牛,還不到三歲。

      羊嘴吃過的草全死,牛嘴摸過的莊稼一旦活過來越長越興旺。我和大狗爺沒有死,我想我們是托牛的福。牛辛辛苦苦地為我們犁田打耙種糧食,叫我說么,我們所有的人都托牛的福。

      但是,大狗爺他再也不種彎三斗了,就把田拋了荒。中貓的老婆撿起來種了,卻又不用心,中貓老婆平時好打點小牌,半荒半種,哪,大舅你有空去看看,你家的彎三斗雜草比棉苗還深。

      木然連敬了三根玉溪,世友才紅著臉說了一番話。

      那天我正在南頭打牌,耳聽見你們小賭莊那片田畈里,呼爹喊娘就像搞翻了天,我心想小賭莊打鑼唱戲啊??勺屑毬牪皇谴蜩尦獞?,哪個在喊“救命救命??!”“好人救命嘍!”我們毛眼兒人都順著那聲音跑,我也往那兒跑,我當時肩上馱個大月鋤,還虧得馱把鋤頭,不然的話,我跟你講,我說不定也死在那放瘟的牛角下了。我跑得快,我是頭一個趕到的,那時候銀虎在荒田里仰身躺著,腸子流了一大攤,曬棉花絮似的。那時大狗爺被牛摜了好幾下了,那小死瘟巴子多毒啊,大狗爺叫它拿頭角捺在了田后埂,挑起來摜一下,挑起來摜一下,就像玩把戲摔一個泥猴……銀虎、大狗爺兩個泥猴都光著屁股,身上一根絲紗都不著,我懷疑那瘟巴子長了手,一件一件給剝?nèi)サ?,就像皮匠剝牛皮。皮匠剝牛皮,牛剝?nèi)说囊拢讶嗣摰霉獬鄺l條的,我不曉得牛要干啥?當時120急救車子停小賭莊莊后的老馬路上,頭幾天落了雨,死路哪能走啊,爛泥陷到腳巴肚!我,還有王哥哥,小苗五六個,都是我們毛眼兒的,我們光是抬他倆上那救護車子,來回折騰了兩趟,肩膀皮都紅了一層,瞎掉了我們小半下午工。現(xiàn)在我只講一點,要叫我講嘛銀虎也好大狗爺也罷,他們都有點黑屁眼兒,做人有點不懂事。我們搭救他們忙了小半下午,他們后來只叫我們過去吃了頓寡飯,工錢嘛連一根毛都沒有。這年頭大家都搞飯吃,多少你總要拿一點吧,你拿一點說不定我們不收,我們不收歸不收,你們總要出手吧。小賭莊看的是鐵公雞,一毛不拔,還有沒有第二回呢?

      世友想了想,狡黠一笑又說道:

      我們毛眼兒跟小賭莊田挨田,相鄰的鄰上,我們毛眼兒不像你們小賭莊,我們莊上勞動力大多數(shù)在家,承你問,我們靠什么吃飯呢?一來我們種田,二來呢,嘿嘿,我們平時搞點副業(yè)撈點外花。打打短工呀,幫人家包插田呀,收入也還不錯。頂不錯呢,還是幫人家抬棺材……

      我們這地方啊,如今長翅膀的鳥兒都飛進城發(fā)大財去了,嘿嘿,年輕人在城里飛揚快活,老年人在鄉(xiāng)下老死。死了人了沒有勞動力幫忙,這樣一來哪個莊子死了人都來找我們毛眼兒。鳥死一堆毛,人死一泡屎。死人又不是一泡牛糞,又不能一鍬戽出去,又不能臭在屋里,嘿嘿,他不找人怎么辦?老了人的人家來找我們抬“重頭”,煙都是好煙,酒都是好酒,工錢不少給。我們抬棺材,有時四個,有時六個,跟你說還有八個的呢,八抬八托多威風(fēng)啊。一個“重頭”抬下來你猜能掙多少?真菩薩前不講假話,少的一百五,正常的兩三張毛老頭,多的嘛,哪,你像街上殺牛的陳老板,給他的娘下葬,人家那才叫闊呢,一人給四百塊紅包,外加一包大中華。額外呢,見人發(fā)一條全棉大手巾。手巾每家都給的,人家給我們揩汗正當應(yīng)分,可是哪見過殺牛老板這樣大方的,一甩就是一丈八尺長的。這人啦,還是要有錢,話又講回來,有錢也要人舍得呀!

      哪,我們搭救銀虎和小大狗爺,把不省人事的兩個泥人,比死尸還要重的兩個抬上救護車,肩膀皮紅一層,白白耽誤了小半個下午。我們王哥哥后來講嘛:還不如抬死人,抬死人還落條揩汗的手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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