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孫小棠
《太陽黑子》是須一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延續(xù)了須一瓜最擅長的對人性的書寫。小說中寫了三種人:第一種是清清白白的警察兄妹;第二種是永遠洗不掉罪惡的楊自道三人;第三種是內心陰暗卻永遠不會被現實法庭審判的小人卓生發(fā)。如果說,第一種人和第二種人恰好體現了善與惡的兩極,那么第三種人則詮釋了人性的復雜。
卓生發(fā)是特別的,他沒有犯過罪,但是在火災中拋妻棄子獨自逃生,舉報了犯下宿安水庫強奸滅門案的房客。對于這個人物來說,從不存在被現實法庭審判的擔憂與危機,他是個沒犯過罪的懦弱小人物,但是他的生活甚至比隨時都有可能被結束生命的楊自道們更不好過。他沒有第一種人的清白,作為第一種人的伊谷春兄妹沒犯過罪,道德上也沒有負過誰;他沒有第二種人的坦蕩,作為第二種人的楊自道們盡管犯下了滔天大罪最終一定會被現實法庭審判,但是他們有悔悟之心,一直在贖罪。卓生發(fā)是第三種人,盡管不會被法庭審判,但其靈魂卻一直是不干凈的。他膽小卑鄙,生活中被他人欺侮卻不敢反擊,內心中卻一直在殺人一直在犯罪,從一開始就站在道德法庭上被審判著。卓生發(fā)的老家在造船廠宿舍,他平日里受盡妻子和岳母的氣,連兒子也不尊重他。他在家里沒地位,一家人都用嘲笑、教訓的口氣和他說話,他的男性尊嚴在日常生活里已經逐漸地被磨光了。加之經濟地位不如妻子,其傳統(tǒng)男性地位幾乎徹底被消解。卓生發(fā)的日常生存環(huán)境缺少愛,缺少關懷,根據“叢林法則”,他必然是“弱肉強食”環(huán)境中的犧牲品。
這樣的環(huán)境造就了他“怨恨”的心態(tài),“怨恨”已經成為他精神情感的一部分,宿舍失火的時候,他只帶著他的狗倉皇出逃,一家四口被活活燒死。其實他有足夠的時間去救人,他欺騙自己說自己毫無救援逃生經驗,最有可能的是一家人全部葬身火海,他當時是嚇蒙了。在他的這些自白里,“無意識”被呈現出來,任何一種行為包括無動于衷在內都是各種沖動發(fā)泄的渠道。卓生發(fā)的膽小怯懦是一部分,而通過這種“無動于衷的行為”折射出的其消滅“菲勒斯”的愿望、發(fā)泄長久以來積壓下的“怨恨”、找回自尊并重新確立自信,以及通過這種行為來獲得權力以逃脫被控制的地位,也未嘗不是卓生發(fā)潛意識里所希望的。就像他吃素以后對以前吃葷時排斥的蔥、姜、蒜的味道深深著迷,他問:“現在,我一心向素,情況卻正好相反了,你告訴我,它們是不是代表渾濁紅塵的欲望,是不是證明我下意識里并不清凈?”其實,他自己心里早已經有了答案,“殺人”的場景也許已經在他心里上演了無數回,他的內心一直是罪惡的。卓生發(fā)和楊自道們的區(qū)別在于,卓生發(fā)在心里殺人而不會被法庭審判,楊自道們在現實中殺了人則注定會被判死刑,此外,楊自道們的悔悟與贖罪意識也是卓生發(fā)所沒有的。對比之中,體現了作者對人性的追問,作者捕捉到了在風平浪靜下涌動著的罪惡,這種罪惡同樣是可怕的。
“怨恨”導致了卓生發(fā)對楊自道們的窺視,在卓生發(fā)決定竊聽之時,并沒有證據證明三人是罪犯,這種竊聽帶有隱形攻擊的意味,滿足了他的破壞欲,竊聽使他興奮、快樂。這依然緣于他的“怨恨”心理,楊自道們看似安穩(wěn)平靜的生活令他嫉妒。他自己被火災記憶折磨著,時常夢見自己的妻兒,內心總有一種將要接受審判的恐懼。他對自己的狗說:“我?guī)筒涣四?,說真的,我后背發(fā)涼,我很害怕,比你還害怕。這個世界,你看什么都是自然的,而我,不理解的東西,遠遠超過我理解的。它們也許是來找我的,該接受審判的人是我。是你妨礙了它們公務了?!彼撵`魂被怨恨和恐懼撕扯著,因為怨恨,所以要破壞他人的生活,而這種破壞又帶來了恐懼——怕遭到報應。怨恨心理是他行為的主線,楊自道們能得到心靈的救贖,但是他卻永遠不能。比語言更有力量的是行為,楊自道們盡管什么也不說,但是行的是“善”,卓生發(fā)雖然一直說自己是個好人,可做的是“惡”。須一瓜想呈現給我們的其實是兩個犯罪的故事,一個是強奸滅門案,在現實的法庭上被審判;另一個是心靈犯罪,在道德的法庭上被審判。
楊自道們是少數,而卓生發(fā)們行走在我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這種人看似沒有什么危害,卻代表了人性普遍意義上的弱點。透過卓生發(fā),我們看到的是陰暗、潮濕、細菌橫生,正是這類人讓社會變得陰暗。對于卓生發(fā)這樣卑劣的小人物,作者的態(tài)度始終是批判,而非悲憫。令卓生發(fā)窺探升級的事情是陳比覺點破了他的“貪生怕死”,一旦這層偽道德的窗戶紙被捅破,卓生發(fā)就發(fā)狂了。這是他一輩子的痛,卓生發(fā)不愿意記起這些,更不愿意讓別人知道,這個情結是不可被調和的一觸即發(fā)的東西,榮格把這個稱為“全面意義上的弱點”。卓生發(fā)虛偽的“道德面紗”被輕易地撕開,赤裸裸地暴露在陽光下,他是個偽善者這個“真實”被道明點破了。卓生發(fā)所有行為的動機都是為了自己,他不停地給自己找借口,并詢問自己的寵物。在這里,敘述對象始終是缺席的,消極敘述的背后其實是對真實狀況的積極抗爭,努力把“真實”從自己意識中驅逐。卓生發(fā)一直在欺騙著自己,始終完成不了對自我生活的重塑,也找不到心靈復蘇的可能性,就像伊谷夏說的:“你心里只有恨,你心里裝滿了恨,你只想證明每一個人都是比你更惡的人?!狈刹皇莾r值判斷的唯一標準,法律審判不了卓生發(fā),而當人性與道德作為價值判斷的重要參考系時,卓生發(fā)必然會被宣判成惡人。楊自道們在行為中堅守著道德精神,盡管現實的法庭終將審判他們,但是在道德上,他們是高貴的,知錯能改,有犧牲精神,有社會責任感,對于犯下的罪敢于承擔。楊自道們在等待審判,而卓生發(fā)則是極力逃避道德的審判,他舉報楊自道們也未嘗不是怕自己那個天大的秘密被傳開來。如果說火災中卓生發(fā)見死不救的行為是在變相地奪回“權力”,那么得知楊自道們掌握了他那個天大的“秘密”以后,這種“權力”在卓生發(fā)心里其實是被楊自道們奪取了,他的舉報也就成為一種爭奪“權力”的必然。
卓生發(fā)永遠成不了伊谷春兄妹,因為他心理是陰暗的,不夠光明磊落;他也永遠成為不了楊自道們,因為他膽小怯懦,行為上沒有出格,內心卻一直在犯罪。卓生發(fā)是當下生活里隨處可見的陰暗小人,作者其實是在批判著這個社會上所有卓生發(fā)們的人性的“暗疾”。卓生發(fā)在多重力量的擠壓下形成了陰暗的人格,作者并沒有回避人的本能欲望帶來的危機。卓生發(fā)是一個人,更是一個符號:道德缺陷在社會生活中的被忽視。作者在饒恕楊自道們的心靈的同時,批判著卓生發(fā)們的靈魂,檢討了人性中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