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文華
罵人,常常會說“不是東西”,或者“不是東西的東西”。從這種說法來看,人似乎應(yīng)該是個什么東西。但反擊時,也可以說“你又是什么東西”,或者“你這個東西”。這種罵人法同樣具有侮辱性和攻擊性。由此觀之,人似乎又不能是東西。人究竟是不是東西呢?
仔細考察漢語典籍,不難發(fā)現(xiàn),人確實還是某種東西。人是個什么東西呢?
首先,他可被看成個“器”。《論語》一書中,孔子開始經(jīng)常把人比成器。如他在講君子如何任用人時講道:
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論語·子路》)
這里,大意是說,君子使喚人,把它看成什么器皿,——什么器皿就作什么用途。
而這個被使喚的人,除了要能作為“器”被使用之外,還要超越一般的“器”。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論語·公冶長》)
子貢問孔子說:老師以為我怎樣???孔子說:你啊,已經(jīng)成器了吧!子貢又問:我成什么器了啊?孔子回答說:就像那宗廟里頭用來盛裝黍稷的玉器——瑚璉?!鬃淤澰S子貢已學(xué)有專精,但要想成為君子則仍有待努力。
子曰:“君子不器。”(《論語·為政》)
這是說,不應(yīng)該像器皿一樣只有一種用途,而應(yīng)該博學(xué)多解。
《論語》中孔子把人比作器,后人自然也這樣用了:
徐庶見先主,先主器之。(《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
也有了“器使”一詞:
人臣竭情悉力,而見其短長,使主上得而器使之。(《春秋繁露·離合根》)
因為是器,能被使用,而有了重視之意:
劉表長子琦,亦深器亮。(《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
堯舜宰乾坤,器農(nóng)不器兵。(唐·孟郊《吊國殤》)
中丞楊公見其文而器之,月給常廩,以助燈火。(《聊齋志異·細柳》)
自然,會有“器重”一說:
廣繇是見器重,數(shù)受賞賜。(《漢書·疏廣傳》)
能被器使,被器重,自然是因為此人具備某種能力、才能,故“器”有能力、才能之意:
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易·系辭下》)
瘖、聾、跛辟、斷者、侏儒、百工,各以其器食之。(《禮記·王制》)
子、弟、婿居官,隨器自任。調(diào)之鐵過其器,而居人之右。(唐·蘇王褱《中樞龜鏡》)
懷有某種能力或才能的人,當(dāng)然也就是人才,“器”也就有了“人才”之意:
蔣琬,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也。(《三國志·蜀志·蔣琬傳》)
驚近白日光,慚非青云器。(唐·白居易 《初授拾遺》)
此子長成,必當(dāng)代之偉器也。(《三國演義》第十一回)
器使、器重、才能、人才,都是“器”的意義,都與人相關(guān),都是基于把人當(dāng)成“器”,也就是說,人其實就是個“器”。如果一個人不能成為“器”,人們罵他,說得難聽一點是“不是東西”,說得文雅一點,就是“不成器”。
此外,人也可說是“材”(才)?!安拧焙汀安摹倍加小安拍?、才藝”之義。如:
任官惟賢材,左右惟其人。(《書·咸有一德》)
任人之才,難以至治。(《淮南子·主術(shù)》)
也都可指“有才能的人”,即“人才”,或者說“人材”,如:
好杰友雅徒,不泛結(jié)俗材。(《論衡·自紀》)
必取賢斂才焉。(《禮記·文王世子》)
這兩個字(詞),形體有聯(lián)系。意義也有些聯(lián)系。
“才”的本義,依《說文》,是“草木之初”,帶有天然的稟性,故可引申為“才質(zhì)、才性”。清代徐灝在《說文解字注箋·才部》中引李陽冰說:“凡木陰陽、剛?cè)?、長短、小大、曲直,其才不同而各有宜,謂之才。其不中用者謂之不才。引之則凡人物之才質(zhì)皆謂之才?!庇终f:“才、材古今字。因才為才能所專,故又加木作材也?!?/p>
其實“材”的本義是木干、木料?!墩f文·木部》:“材,木梃也?!毙戾|系傳:“木之勁直勘入于用者。”《正字通·木部》:“材,木質(zhì)干也。其入于用者曰材?!睆钠渚哂锌捎眯钥矗磭L不可說“才能、才智、才藝”這些意義本是“材”的引申意義,用“才”來表示,也可說成是“才”的假借義?正因為其“勁直可勘入于用”,才可做棟、梁、甍、柱等。這些詞也常常用來比喻能擔(dān)當(dāng)重任的人物。如:
太子,國之棟也。(《國語·晉語一》)
今公輔之臣,皆國之棟梁,民所瞻具。(《三國志·魏志·高柔傳》)
誠社稷之元龜,大漢之棟甍。 (《后漢書·謝夷吾傳》)
主疾無嗣,弄臣為輔,鼎足不強,棟干微撓。(《漢書·佞幸傳·贊》)
(田)延年曰:“將軍為國柱石,審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選賢而立之。(《漢書·霍光傳》)
說到這里,我們不難理解,人這個東西,原來既可是器,也可是材,說他不是東西,即是指他不成器,或者不成材。只不過這些否定說法,幾乎都是批評人不懂基本的倫理、禮義,是從道德層面上來說的。而肯定性的說法,成器、成材,都是側(cè)重于智慧、見識、技能等生存能力。
在古人眼里,這材還有級別,所謂級別,不是指將才、帥才、俗才、庸才之分,而是指棟梁之材與股肱之材兩個層級。如:
夫雖無四方之憂,然謀臣與爪牙之士不可不養(yǎng)而擇焉。(《國語·越語上》)
帝曰:臣作朕股肱耳目。(《書·益稷》)
琬曰:“御史乃耳目官,知而不言,尚何賴?”《新唐書·韓思彥傳附韓琬》
王曰:“(田)需,寡人之股掌之臣也?!保ā稇?zhàn)國策·魏策二》)
君之卿佐,是謂股肱;股肱或虧,何痛如之?。ā蹲髠鳌ふ压拍辍罚?/p>
可見,人這種“材”,不僅可成為國家之棟、梁、柱,還可升級為君主之耳、目、爪、牙、掌、肱、股。古人雖未明確分級,但從其字眼上,還是可看出實在是兩個級別:一是自然生長之物,一為君主身體之一部分。不過股肱之材也仍然擺脫不了“材”的本性。
人可以比喻為某種東西,卻不能直接說是東西。這是為什么呢?因為抽象的東西是物品,而物與人相對,單單說人是個“東西”,其實就是說他是與人相對的另一類,而不是人!這當(dāng)然是一種侮辱了。
那么,人究竟是不是東西呢?說到底,人可被比作某種東西,卻又不可以被直接稱為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