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窺陶淵明不得已的隱痛心理

彭 菊

千百年來，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備受人們推崇。北宋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曾言：“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一篇而已”，敬佩之情，無以復(fù)加。

的確，《歸去來兮辭》不僅語言清新，辭采華美，結(jié)構(gòu)嚴謹，而且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感情充沛而感染力強，直抒胸臆。宋代李格菲評介說：“《歸去來兮辭》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有斧鑿之痕。”

文中，作者強烈地表達了對自己過去誤入官場的痛悔之情，今日辭官歸田的決心：“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歸途之中歸心似箭：“恨晨光之熹微”。返家時欣喜若狂：“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家中妻賢子孝：“稚子候門”、“有酒盈樽”。然后，作者以大量的筆墨鋪敘了閑適自在的歸隱生活：“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真是瀟灑自在，其樂融融。最后，卒章顯志，表達了自己回歸自然、樂天安命的思想，“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

通觀全辭，我們似乎強烈感受到的都是陶淵明熱愛自然、淡泊名利、安貧樂道、其樂無窮的隱士情懷，似乎陶淵明“性本愛丘山”，生來就不喜做官，躬耕田畝是他的追求，琴書詩酒是他的最愛，采菊望南山是他生活的全部。

非也！筆者從《歸去來兮辭》中卻管窺蠡測到了陶淵明不得已的隱痛心理。

“奚惆悵而獨悲”，他為什么要惆悵傷悲？“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太陽都下山了，天地一片昏暗，他為什么還要手撫孤松，呆望遠方，徘徊忘歸呢？“樂琴書以消憂”，他為什么要通過看書撫琴來消憂？憂的是什么？“已矣乎”意思是：唉，算了吧！他為什么要發(fā)出如此無奈的嘆息？僅僅是因為“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嗎？可是他剛剛41歲，正年富力強??？

經(jīng)此反復(fù)追問，我們發(fā)現(xiàn)，陶淵明辭官歸隱其實是不得已的行為，他心中有著不便為人道的隱痛心理。

陶淵明（365—427），一名潛，字元亮，潯陽柴桑人。他的曾祖陶侃因為軍功曾官至大司馬，祖父和父親也做過太守、縣令一類的官。少年時代的陶淵明由于受家庭和儒經(jīng)的影響，對統(tǒng)治階級抱著幻想，有“大濟蒼生”的壯志。他在《讀史述·屈賈》中說：“進德修業(yè)，將以及時；如彼稷契，孰不愿之！”他也是希望能做稷契一類的人物。在《詠荊軻》一詩中，他熱情地歌頌不惜犧牲生命而勇于除暴的壯士荊軻：“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少年時代的陶淵明同樣豪情萬千，意氣風發(fā)，“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雄發(fā)指危冠，猛氣沖長纓”，心中同樣燃燒著“兼濟天下”的熊熊烈火。

可惜的是，陶淵明的家世出身和所處的時代卻是對他十分不利的。這時，封建門閥制度已發(fā)展到了頂點。自三國時代的魏國開始，政府評定州郡人才高低，分作九品，作為政府選用官吏的依據(jù)，這就是九品中正制。后來評定品級，首先看門第，名門大地主大官僚的子弟，總是被評為上品，世世代代做大官，把持了中央或地方重要官職，叫做“士族”。士族為了保持自己的特殊地位，非常注重門弟身份的高低。他們生活腐化，很多子弟平時不讀書，考試請人代筆，涂脂抹粉，頭戴高帽，腳登高屐，出則乘車，入則扶持。有些人身體虛弱，不但不會騎馬，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梁朝的建康令王復(fù)，出身士族，一見到馬噴氣和跳躍，就嚇得要死，他對人說：“這是老虎，為什么叫馬呢？”可見，士族是一群腐朽的社會寄生蟲?！笆孔濉币酝獾牡刂鹘小笆濉保孔迮c庶族之間界線分明，門閥森嚴。出身于庶族寒門的人總是遭到無理的壓抑。陶淵明的曾祖陶侃雖以軍功取得晉朝的高官，但本身并非門閥士族，在當時就已被罵為“小人”和“溪狗”，到了陶淵明時代，連這樣的家世也沒落了。他自然得不到社會的重視。加之東晉末年政治極端腐敗，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矛盾十分尖銳，左右政局的士族和軍閥熱衷的是爭權(quán)奪利，他們既不想整肅朝綱，又不想收復(fù)失地，在這樣的政治局面下，出身庶族、家道中落的陶淵明要想實現(xiàn)其“大濟蒼生”的政治理想是不可能的。這種客觀現(xiàn)實對陶淵明的生活道路以及思想變化有著深刻的影響。

陶淵明直到二十九歲才出仕，以后十多年里，他幾次做官，都不過是祭酒，參軍等職，不僅濟世的抱負無由施展，而且必須降志辱身和一些官場人物周旋，特別是應(yīng)酬那些胸無點墨，生活腐化又竊居高位的士族官員，這一切只能使他感到“志意多所恥”和“違己交病”。陶淵明志行高潔，頭腦清醒，正所謂“粗心人好過，細心人‘心’苦；糊涂者易混，清醒者痛苦”。在那個黑暗污濁的官場上，陶淵明既不愿做盤剝百姓，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也不愿當?shù)眠^且過的昏官，因而他是最痛苦的，他無法忍受官場對人的本性的扭曲，在老莊思想和隱逸風氣盛行的影響下，陶淵明早年便有愛慕自然，企羨隱逸的思想。當他仕途不得志的時候，就更懷戀這種生活，“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所以，這十多年來他一直“一心處兩端”，行動上也是仕隱無常。三十九歲時，他的思想有了更大的變化，他說：“先師有遺訓(xùn)，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zhuǎn)欲志長勤。”此后，陶淵明因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又一度為彭澤令，在官八十余日，“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yīng)束帶見之，潛嘆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即日解印去職，賦《歸去來》。 ”（《宋書·陶潛傳》）（督郵：官名，漢代各郡的重要屬吏，代表太守督察縣鄉(xiāng)，宣達教令，兼司獄訟捕亡等事。唐以后廢。《辭?！罚拇?，他結(jié)束了仕隱不定的生活，堅決走上了歸隱田園的道路。

“世與我而相違，復(fù)駕言兮焉求？”陶淵明的歸田，是在對污濁的現(xiàn)實完全絕望之后，采取的一條潔身守志的道路，這時儒家“獨善其身”的思想占了主導(dǎo)地位，他放棄了“大濟蒼生”的理想，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行為，同時也是勇敢果斷的。因為陶淵明清醒地認識到：一旦辭官歸隱，他的生活必將再陷困境，請看，盡管他“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可地里的莊稼仍然“草盛豆苗稀”；他“性嗜酒，而家貧不能恒得”；家居環(huán)境呢，“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而衣食住行更是“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盡管如此，陶淵明仍然勇敢地選擇了歸隱，決不和統(tǒng)治階級同流合污，“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從這個意義上說，《歸去來兮辭》可以稱為陶淵明與污濁的現(xiàn)實勇敢決裂的宣言書。

歸隱后的陶淵明，雖有“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的解脫；雖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雖有“忘懷得失，以此自終”的灑脫，但他一直沒有忘卻現(xiàn)實，常常流露出對腐朽的現(xiàn)實的不滿和壯志不得施展的焦灼和悲憤，我們也終于明白了他在歸隱后，為什么要“奚惆悵而獨悲”，為什么要“撫孤松而盤桓”，為什么要發(fā)出“己矣乎！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的長嘆。這正是陶淵明在極端不合理的現(xiàn)實中，為了保持高潔的節(jié)操，萬不得已放棄自己“大濟蒼生”的理想后，一種不便向外人道也的隱痛心理的反映。

陶淵明是偉大的，這不僅在于他在文學(xué)史上的崇高地位，更在于他是中國士大夫精神上的一個歸宿，“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許多士大夫在仕途上失意后，或厭倦官場的時候，往往回歸到陶淵明，從他身上尋找出人生價值，并借以安慰自己，白居易、蘇軾、陸游、辛棄疾等莫不如此。于是，“不為五斗米折腰”也就成了中國士大夫精神世界的一座堡壘，用以保護自己出處選擇的自由，而平淡自然就成了他們心目中高尚的藝術(shù)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