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囡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鄭玄一生遍注群經(jīng),其中以《三禮注》和《毛詩箋》影響最為深遠?!度Y》多處引《詩》,僅《禮記》一書直接引《詩》就多達100條,鄭玄注《禮》時也大多作出了解釋。而后來箋《詩》時卻往往改易前說,致使《注》、《箋》矛盾產(chǎn)生。
對于《注》、《箋》前后矛盾的原因,清代及以前學(xué)者多篤信孔穎達之說“按《鄭志》注《禮》在先,未得《毛詩傳》?!保?](P1618)即鄭玄注《禮》時未見《毛詩》,箋《詩》時又更從毛本,以至于前后有別。清胡承珙雖否定未見《毛詩》之說,然因無充分論證,故未能引起重視。直至1960年臺灣學(xué)者李云光論證鄭玄注《周禮》、《儀禮》時已見《毛傳》,孔氏之說才有所動搖。后楊天宇先生又進一步考證確認(rèn),提出鄭玄注《三禮》時已見《毛傳》并兼采《毛詩》這一觀點,并指出《注》、《箋》矛盾“有作《箋》時因從《毛傳》而改其《注》說所致,但亦多有從《注》說或從三家說以改《毛傳》者”[2],從而徹底推翻了前人之說。其弟子梁錫鋒進一步提出:“鄭玄注《禮》時已宗《毛詩傳》而用三家說”[3](P188)。他根據(jù)《禮記·文王世子》注“若漢,《禮》有高堂生,《樂》有制氏,《詩》有毛公,《書》有伏生”[1](P1405),推斷鄭玄注《禮》時是尊崇毛公并且尊崇其說的。他認(rèn)為,“鄭玄(注《禮》時)沒有帶《毛詩》而不是從未見過《毛詩》,并主要使用《齊詩》說作注。當(dāng)后來轉(zhuǎn)向箋釋所崇尚的《毛詩》時,多準(zhǔn)《毛詩》說。二家《詩》說多異,《箋》、《注》矛盾自然而然也就出現(xiàn)了?!保?](P192)
有清一代,經(jīng)學(xué)興盛?!对娊?jīng)》研究,名家輩出?!蹲ⅰ?、《箋》之異,亦多有提及。他們的研究分析多從三家《詩》與《毛詩》之異這一角度入手。近日,筆者逐條輯出《禮記》引《詩》,將其鄭《注》與《毛詩箋》對比,并從鄭玄注《禮》時隨文釋義、箋《詩》時注入禮義、過分尊崇《詩序》三個方面入手來分析《注》、《箋》矛盾的原因。
《詩》結(jié)集后,典籍引《詩》、用《詩》成為一個普遍現(xiàn)象。《禮記》一書直接引《詩》就多達100條?!抖Y記》引用《詩》,先述一條禮,再引一段《詩》以證明之,或先引《詩》,后述禮,即所謂的“引《詩》證禮”。由于明禮這樣一個目的,《禮記》引《詩》時往往忽略了《詩》之本義,《詩》的文學(xué)色彩被淡化,而禮樂性卻大大增強了。于是就有了相當(dāng)一部分?jǐn)嗾氯×x的現(xiàn)象存在,至于鄭玄注《禮記》時為了順應(yīng)文意,也不得不隨文釋義。后來箋《詩》時又改易前說,于是《注》、《箋》之異就產(chǎn)生了。
1.子曰:“唯天子受命于天,士受命于君。故君命順,則臣有順命;君命逆,則臣有逆命?!对姟吩唬骸o之姜姜,鶉之賁賁。人之無良,我以為君?!保?](P1643)(《禮記·表記》)
按:引《詩》出自《鄘風(fēng)·鶉之奔奔》第二章。
又按:姜姜,《毛詩》作“彊彊”。賁賁,《毛詩》作“奔奔”?!墩f文通訓(xùn)定聲》屯部:“賁,假借為奔?!庇謮巡浚骸敖?,假借為彊。”《注》訓(xùn)“姜姜、賁賁,爭斗惡貌也?!薄豆{》則訓(xùn)“奔奔、彊彊言其居有常匹,飛則相隨之貌。刺宣姜與頑非匹偶?!?/p>
按《詩序》,《鶉之奔奔》諷刺宣姜與其子淫亂,失其常匹,其行為尚不如禽鳥。后人基本贊同此說。馬瑞辰曰:“凡鳥皆雄求雌,惟鶉以雌求雄,最為淫鳥,然與鵲各有乘匹。至宣姜則淫于非偶,更鶉鵲之不若耳?!保?](P180)瑞辰之說與《箋》義正合?!睹娬x》曰:“《表記》引此證‘君命逆,則臣有逆命’,故注云‘彊彊、奔奔,爭斗惡貌也’?!保?](P315)又《禮記正義》:“此經(jīng)引《詩》斷章,言君有逆命,似大鳥‘姜姜’爭斗于上,小鳥‘賁賁’亦爭斗于下,謂君無良善,我等萬民以惡人為君也。”[1](P1643)孔說是?!侗碛洝废妊浴熬?,則臣有逆命”,又引此《詩》以為證,斷章取義,故鄭《注》訓(xùn)“姜姜、賁賁”為“爭斗惡貌”,以與經(jīng)文文意貫通??党勺ⅰ抖Y》隨文釋義,箋《詩》又更從毛本,故前后不同。
2.子曰:“君子不以口譽人,則民作忠。故君子問人之寒則衣之,問人之饑則食之,稱人之美則爵之?!秶L(fēng)》曰:‘心之憂矣,于我歸說?!保?](P1644)(《禮記·表記》)
按:引《詩》出自《曹風(fēng)·蜉蝣》第三章。
又按:“說”,兩處釋義不同。據(jù)《表記》注“欲歸其所說忠信之人也”,知《注》訓(xùn)“悅”?!豆{》則訓(xùn)“說”為“舍息”。
胡承珙《毛詩后箋》云:“《表記》引《詩》之意,承上問寒問饑之類,言有口惠者必有其實,故云‘心之憂矣,于我歸說’?!对姟贰畾w說’,仍當(dāng)作‘稅舍’解。康成注《禮》似不如箋《詩》之當(dāng)。”[5](P654)其說是也。《表記》引此句上承“問寒問饑”之語,以證“君子不以口譽人,則民作忠”,故《注》訓(xùn)“說”為“悅”。《蜉蝣》一詩三章,末句分別為“于我歸處”,“于我歸息”,“于我歸說”,句式相同,意義相近。《詩序》言:“《蜉蝣》,刺奢也。昭公國小而迫,無法以自守,好奢而任小人,將無所依焉?!保?](P384)故“歸處”、“歸息”、“歸說”,均當(dāng)釋為歸宿、止息?!侗碛洝芬恕对姟窋嗾?,孔疏所謂“言虛華之人,心憂矣,我今歸此所說忠信之人。引之者,證疾其虛言也?!保?](P1644)?!蹲ⅰ吠耆珵榕浜辖?jīng)義,故遠離《詩》之本義。
先秦時代,用《詩》普遍,斷章取義是先秦典籍用《詩》的一個主要特點?!抖Y記》引《詩》斷章,鄭玄作《注》時又“隨文注義”,過分配合經(jīng)義,于是便有了《注》、《箋》之異。
鄭玄崇尚禮義,于禮學(xué)亦用力最勤。他認(rèn)為禮是國之本,主張尊卑有序,敬讓有度,將自己的禮學(xué)知識運用到經(jīng)注中,箋《詩》時亦不可避免地注入了一些禮義,有時甚至歪曲了《詩》之本義。與此同時,也造成了《注》、《箋》的前后矛盾。
1.子曰:“唯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故君子之朋友有鄉(xiāng),其惡有方。是故邇者不惑,而遠者不疑也。《詩》云:‘君子好仇。’”[1](P1650)(《禮記·緇衣》)
按:引《詩》出自《周南·關(guān)雎》第一章。
又按:《關(guān)雎》“仇”作“逑”。陸德明《毛詩音義》云“本亦作‘仇’”,即有本作“仇”。鄭《注》訓(xùn)“仇”為“匹”,與《毛傳》同?!抖Y記》指君子以好人為友,《關(guān)雎》則指君子以善女為配偶。引《詩》雖斷章,然鄭玄注“仇”為“匹”卻無可厚非。至箋《詩》則云:“怨耦曰仇。言后妃之德和諧,則幽閑處深宮貞專之善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之怨者。言皆化后妃之德,不嫉妒,謂三夫人以下?!眲t是以“仇”為“怨仇”之“仇”,恐未為允當(dāng)。胡承珙及陳啟源皆不贊同此解。陳啟源在《毛詩稽古編》中更是指出“怨耦”之訓(xùn)有泥古之嫌,并譏鄭玄“謂《詩》‘好逑’是‘和好眾妾之怨者’,不亦迂乎”[6](P33)。鄭玄崇尚禮義,箋《詩》時常將禮義觀念注入其中,即所謂“以禮箋《詩》”。又《詩序》:“《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1](P269),鄭玄作《箋》時從《詩序》引申闡發(fā),加入了“和好眾妾、不嫉妒”這樣的婦德觀念,實際上偏離了詩之本義,拘泥古訓(xùn),探求過深。這也導(dǎo)致了《注》、《箋》的矛盾。
2.子曰:“私惠不歸德,君子不自留焉。《詩》云:‘人之好我,示我周行?!保?](P1650)(《禮記·緇衣》)
按:引《詩》出自《小雅·鹿鳴》第一章。
又按:《注》、《箋》對于“示我周行”之訓(xùn)釋不同?!蹲ⅰ酚?xùn)“行”為“道”;“示我周行”即“示我以忠信之道”,此近于《毛傳》之“至道”。而箋《詩》時改“示”為“寘”,訓(xùn)為“置”也;“周行”釋為“周之列位”。于是整句話理解為“人有以德善我者,我則置之于周之列位。言己維賢是用?!贝私庾⑷肓擞觅t人這一禮義觀念。然而,按《詩序》所言“《鹿鳴》,燕群臣嘉賓也。既飲食之,又實幣帛筐篚,以將其厚意,然后忠臣嘉賓得盡其心矣”[1](P405),則此句當(dāng)解作賓報君以“周行”,“周行”訓(xùn)為“至道”較為允當(dāng)。鄭玄箋《詩》注入了“用賢”這樣的禮義觀念,故與前所作《禮注》不同。
鄭玄箋《詩》時注入了各種各樣的禮義觀念,如禮法、教化、尊卑等級、君臣關(guān)系以及交友之道等等。這些禮義觀念的注入,使得《詩經(jīng)》的教化意味大大加強了,同時也導(dǎo)致了部分《注》、《箋》矛盾的出現(xiàn)。
鄭玄認(rèn)為《詩序》是子夏所作,對其極為推崇。凡《序》、《傳》不一處,多是《序》而非《傳》。鄭玄注《禮》時,主要采用《齊詩》說,箋《詩》時又見《毛詩序》,便多從《序》意出發(fā)來解《詩》,于是也產(chǎn)生了一些《注》、《箋》之異。
1.子曰:“事君遠而諫,則讇也;近而不諫,則尸利也?!弊釉唬骸斑兂际睾?,宰正百官,大臣慮四方。”子曰:“事君欲諫不欲陳。《詩》云:‘心乎愛矣,瑕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保?](P1643)(《禮記·表記》)
按:引《詩》出自《小雅·隰桑》第四章。
又按:《隰?!贰拌Α弊鳌板凇?。《注》、《箋》釋義不同?!蹲ⅰ酚?xùn)“胡”,《箋》訓(xùn)“遠”。
陳奐《傳疏》云:“遐、瑕古通用?!保?](P1218)遐、瑕又均可與“胡”通,意即“何”。馬瑞辰否定《箋》說,曰:“瑕、遐古通用。遐之言胡也?!病对姟费浴诓幻級邸ⅰ诓稽S耇’、‘遐不謂矣’、‘遐不作人’,‘遐不’猶云胡不,信之之詞也?!保?](P162—163)陳啟源《毛詩稽古編》中指出《表記》鄭《注》訓(xùn)瑕為胡,一解明順,“故朱子用以釋此詩并及他詩‘遐’、‘瑕’二字。”[6](P542)
鄭《箋》僅釋“遐”之本義,又因而闡發(fā)之為“君子雖遠在野”,似由《詩序》“《隰?!?,刺幽王也。小人在位,君子在野,思見君子,盡心以事之”[1](P495)中所謂“君子在野”引申而來。然《箋》又言“豈能不勤思之乎”,其實已暗含“胡”、“何”之意,故此處不若訓(xùn)“遐”為“胡”,于意更通。鄭玄對于《詩序》是無比推重的,箋《詩》時發(fā)明《序》意之現(xiàn)象并不少見,此處便過于附會《詩序》,并因而改變了之前的《注》說。
2.《詩》云:“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儀監(jiān)于殷,峻命不易。”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1](P1675)(《禮記·大學(xué)》)
按:引《詩》出自《大雅·文王》第六章,“儀”作“宜”,“監(jiān)”作“鑒”,“峻”作“駿”。
又按:對于“不易”之理解,鄭《注》解作“得之誠不易也”,則“易”當(dāng)難易之易講;而鄭《箋》則曰“不可改易”,即為改變、變易之易。兩處迥異。
朱熹《詩集傳》釋此為:“殷未失天下之時,其德足以配乎上帝矣;今其子孫乃如此,宜以為鑒而自省焉,則知天命之難保矣?!保?](P176)朱熹訓(xùn)“不易”為“難”也。馬瑞辰認(rèn)為:“箋《詩》則訓(xùn)為‘不可改易’,失矣。”[4](P799)又胡承珙云“若此詩‘駿命不易’以為‘不可改易’,則于上文‘天命靡常’、下文‘無遏爾躬’皆不相融貫矣?!保?](P1225)承珙從上下文意出發(fā),所言甚是?!豆{》既言“宜以殷王賢愚為鏡”,則當(dāng)借鑒前人之得失,雖受命于天,亦不可不謹(jǐn)慎行事,可見執(zhí)持天命并非易事。故《箋》訓(xùn)為“不可改易”,失之。
《詩序》:“《文王》,文王受命作周也?!保?](P502)此為頌文王之詩。對于鄭《箋》“宜以殷王賢愚為鏡。天之大命,不可改易”,孔穎達《正義》闡釋為“言天下之大命不可改易者,謂天意善者與之,惡者去之。此命一定,終不可變改也?!保?](P505)鄭玄看重《詩序》,認(rèn)為文王建立周朝是天命所定,是不可變易之天數(shù),故有此解?!蹲ⅰ贰ⅰ豆{》之別因此出現(xiàn)。
可見,鄭玄推重《詩序》,箋《詩》多從《詩序》,遂有別于之前的《禮注》。
綜上,《禮記注》與《毛詩箋》詩說不同的原因主要可以歸結(jié)為三點:1.《禮記》引《詩》斷章取義,常常歪曲《詩》之本義,鄭玄注《禮》時也只得隨文釋義,這往往與后來的《毛詩箋》不同。2.鄭玄長于禮學(xué),崇尚禮義,常以禮釋《詩》,箋《詩》時注入過多的禮義觀念,而《禮注》卻取較為接近《詩》本來面目的意思,這也導(dǎo)致了兩者的區(qū)別。3.鄭玄尊崇《詩序》,作《箋》時或拘泥于《詩序》,或從《詩序》引申闡發(fā),不免有附會難通者,這也是造成《注》、《箋》矛盾的一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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