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雷達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公文作為政治運轉(zhuǎn)的重要載體,自六朝以來一直選用重藻飾的駢體來發(fā)揮其效用。有識之士自然認識到駢體應用到公文中的種種弊端,然而即使在聲勢浩大的唐代古文運動中,對公文的語體、體式的選擇,依然不能摒棄用駢體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觀念??梢哉f,直到北宋時期,公文寫作才真正發(fā)生了一種可喜的變化,它不再被浮靡的駢體文風所侵擾,而是被注入宋人秉持的實用精神,從而在公文領域?qū)崿F(xiàn)了公文文風的徹底改革。這是北宋文人政治社會下,兼濟天下的儒家思想和經(jīng)世致用的智慧的體現(xiàn),而文人強烈的自我意識和獨立的人格品性也同樣顯示在公文中,甚至于我們在閱讀他們的公文時,還能發(fā)現(xiàn)一股偏執(zhí)的文士習氣,嗅到黨爭的氣息。概括而言,這就是北宋公文的特點之一——文士風格。
公文發(fā)展至北宋,其文風改革的實現(xiàn)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宋初文人柳開、穆修等倡導古文運動,然而他們本身的文章修養(yǎng)并不深厚,致使理論先行,幸而其時,王禹偁以其曉暢自如的創(chuàng)作率先實踐了道以充文的主張,從而對后世公文的發(fā)展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他的《御戎十策》,內(nèi)容質(zhì)實,氣貫如流,提出抵御戎敵十策,不用駢體,不事雕琢,鏗鏘的節(jié)奏讓人為之振奮。到了北宋中期,政壇、文壇皆人才輩出,王安石、司馬光、歐陽修、三蘇等人懷著兼濟天下的政治抱負走到歷史的前沿,他們“巧借科舉考試的東風,憑借他們在官場的地位和影響力,終于完成了宋代公文文風革新的使命”[1]。北宋公文文風改革的思想武器即是“文以載道”的文章觀念,對此,歐陽修表達得最為直接:“我所謂文,必以道俱。”[2]大量的北宋公文創(chuàng)作實踐所體現(xiàn)的正是這種“文在道在”的為文觀念,對“道”的強調(diào)就是恢復其經(jīng)世致用的品質(zhì)、發(fā)揮其臨民治事的作用,無論是公文文風的革新運動還是公文創(chuàng)作實踐,都體現(xiàn)出北宋文士對公文本質(zhì)的清醒認識。
當“文以載道”的散體公文成為北宋政壇的主流之時,也即公文文風改革徹底完成之后,文人的獨立意識形成不同的文道觀,北宋大家撰制的公文風格不一,在某種程度緣于他們對“文”與“道”之間的關系有不同的理解。王安石留下的公文名篇如《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上時政疏》、《乞制置三司條例》等,文風既有孟子的思辨色彩,又得韓愈雄健之妙,梁啟超評價道:“公論事說理之文,其刻入峭厲似韓非子,其弼聒肫摯似墨子?!保?]王安石為文崇尚孟子、昌黎的倔強之氣而不事文采,從其《上人書》可知王安石“道”在“文”先,“文”為“道”用卻兩不偏廢的文章觀念,這種文道觀雖有輕視藝術之嫌,為純文學家所不齒,然而在公文領域?qū)崬橐环N可貴的聲音,因其強調(diào)實用性,對公文文風的發(fā)展無疑是有利的。
作為公文大家,蘇軾的公文不僅體現(xiàn)出“道”,更多的是“文”的韻味,可謂美矣。他的才情常常在公文中顯露出來,其文勢圓活,思維敏捷,主體性被壓抑的公文也掩蓋不住他橫溢的才華,在《王安石贈太傅制》中,他將王安石的品性概括為:“浮云何有,脫屣如遺。屢爭席于漁樵,不亂群于麋鹿。進退之美,雍容可觀?!保?]王铚在《四六話》中評道:“‘浮云何有,脫屣如遺。’此兩句乃能真道荊公出處妙也。”[5]蘇軾的公文隨言短長,并不拘泥于特定的體式,常常駢散兼行,文風自然清新。可見,蘇軾的文道觀既出于文風改革的理性思考,強調(diào)文以明道,更透露出傳統(tǒng)文人的性情,即對“文”的偏重。他強調(diào)的“道”是“發(fā)明吾道”的“道”,這樣的“道”與“文”是契合的,是輔助于“文”的。然而這在才子蘇東坡的公文中,尚屬可行,卻未必適用于所有的公文撰制。蘇軾曾說:“近世士大夫文章華靡者,莫如楊億。使楊億尚在,則忠清鯁亮之士也,豈得以華靡少之。通經(jīng)學古者,莫如孫復、石介,使孫復、石介尚在,則迂闊矯誕之士也,又可施之于政事之間乎?”[6]蘇軾從文學創(chuàng)作角度表明自己寧取“文”也不取“道”的觀點。而王安石的文道觀顯然在公文領域更為科學和普適。
在北宋,“文以載道”的文章觀念既意味著北宋文人對“道”的執(zhí)著追求,又包涵了他們對“文”“道”關系的獨立思考。這一豐富意蘊滲透在北宋公文中,形成一種“和而不同”的的文士風格。
從公文的行文特點來看,北宋公文的文士風格體現(xiàn)在語言修養(yǎng)的高超和學識的淵博精深,這并非出于偶然。宋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后,寄治國重任于文士,因而設立的科舉制度不再囿于唐朝的門第觀念,眾多寒門書生通過科場走向政壇,他們飽讀詩書、學富五車,活躍在北宋政壇之上,成為集參政主體、文學主體和學術主體于一身的復合型大家,公文所體現(xiàn)的學識修養(yǎng)自然很高,這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宋學的影響。宋學是一種義理之學,而“文以載道”的文章觀念正是宋學的一個組成部分,宋學追求義理的精微,而“載道”即是這種追求的首要前提,“載道”之后即要“明道”,也就是講明義理,于是議論和說理即成為北宋公文及一切文章中必不可少的表現(xiàn)手法。本來,這樣的表現(xiàn)手法在其他朝代或時期的公文中也是屢見不鮮的,而北宋時期是宋學最為興盛之時,議論和說理更是被發(fā)揮到極致,公文中從不見奇語怪句,平實說理卻處處可見。因為在宋人看來,“好作奇語,自是文章病,但當以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類拔萃?!保?]由于議論、說理盛行,北宋公文出現(xiàn)不少鴻篇巨制,如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蘇軾的《上神宗皇帝書》、程頤的《為家君應詔上英宗皇帝書》等,包括一些篇幅并不長,如歐陽修的《論臺諫言事未蒙聽允書》等奏議,執(zhí)著于說理的特點十分明顯。在北宋士大夫的主體性質(zhì)和宋學精神的共同作用下,公文表現(xiàn)出北宋文人淵博的學識和嚴謹?shù)乃季S特征。
對于公文而言,文采與篇幅并不是影響公文效用的本質(zhì)問題,所謂“繁而不厭其多,簡而不遺其意,乃為善矣”[8]。然而,北宋文人好議論之風演變到后期,公文變得冗長,廣博的學識在公文中竟至于有“吊書袋”之嫌。這同樣要從北宋士大夫的主體性質(zhì)說起,宋代的選舉制度因為不重門第,寒門讀書人都有機會進入官場,但同時,也會產(chǎn)生相應的弊端。錢穆先生在《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就提出門第影響從政經(jīng)驗的觀點,他認為,宋代的寒門書生與唐代望族子弟不同,他們毫無門第家訓可言,對詩賦明經(jīng)比較熟稔,對政治傳統(tǒng)卻茫然無知,在實際政治中不免生疏扦格。[9]按照錢穆先生的說法,我們可以推想,北宋文人對政治的熱情和從政經(jīng)驗不足往往是導致公文著眼于孜孜不倦說理的主觀原因,也即文士習氣的不自主泛濫使其撰制公文時,進行大段的反復說理,且不以為陳腐。對此,許同莘在《公牘學史》中說:“公牘文字,北宋繁于唐人,蓋平時講學明理,不厭其詳,及臨民從政,遂習焉而不知變,此其失也?!保?0]北宋的諸多公文,雖有說理透辟的優(yōu)點,但很多時候的大肆旁征博引和反復說明都顯得無謂和拖沓,只見濫才賣弄的書生氣,無益大局。
翻閱北宋公文,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一個個直道不諱的諫臣形象。有宋一代,趙匡胤推行的“崇文抑武”政策從來就不是一張空頭支票,對文人和言事者的優(yōu)容程度是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因而從政文人表現(xiàn)出“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11]的參政姿態(tài),同時在宋學影響下孕育出“經(jīng)世致用、舍我其誰的主體精神”[12]。北宋時期的公文頗有一種激切疏直的情緒風格,王安石的政論文即是代表,如《上仁宗皇帝萬言書》、《答司馬諫議書》等公文,文風犀利峻切,辭氣慷慨,筆力勁健。劉熙載在《文概》說王安石的文章“只下一二語,便可掃卻他人數(shù)大段,是何等簡貴!”[13]
王安石變法時期,司馬光一改溫厚的史學家之風,為阻撓新法,自稱“狂直”,在《上神宗論王安石》中表達自己與王安石水火不容,還將反對新法諸人悉數(shù)贊賞一番,無所避諱地指責神宗“唯安石之言是信,安石以為賢則賢,以為愚則愚,以為是則是,以為非則非;諂附安石者謂之忠良,攻難安石者謂之饞慝?!保?4],有學者指出,這“固然出于不勝愚忠憤懣之情,體現(xiàn)了舍身報國的崇高精神,但這種指責不能不說攻訐太甚,有失理性。”[15]
在司馬光《上神宗論王安石》中提到蘇軾的“敢言”,贊賞蘇軾“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虎狼之怒,上書對策,指陳其失,隳官獲譴,無所顧慮”[16]??梢姡K軾在變法中也頗有一種直諫的精神,的確,我們在蘇軾熙寧年間的公文中,常??吹竭@種無所顧避的精神頗有一種文士意氣在內(nèi)。蘇軾文如其人,豪放不羈的個性不加掩飾,他受其父蘇洵的影響,頗慕戰(zhàn)國時期的縱橫之風,公文中也有一股縱橫之氣,議論風生,這在他早期的二十五篇《進策》中即可顯見。變法期間,蘇軾以公文為武器全面駁斥王安石的變法主張。如《議學校貢舉狀》,蘇軾卻在王安石變貢舉法時上書神宗,公然贊賞楊億的的華靡文風,斥責提倡“文以載道”的孫復、石介,頗有為反對王安石而不顧大局之嫌?!渡仙褡诨实蹠泛汀对偕匣实蹠吠瑯油嘎冻鏊趯嶋H政治中的文人意氣?!渡仙褡诨实蹠穼π路ㄈ媲逅泔@得十分極端,對王安石提出的青苗試驗法,蘇軾沒有證據(jù)駁倒,就憑借經(jīng)驗說:“今陛下始立成法,每歲常行,雖云不許抑配,而數(shù)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與?”[17]又說:“且東南買絹,本用見錢,陜西糧草,不許折兌,朝廷既有著令,職司又每舉行。然而買絹未嘗不折鹽,糧草未嘗不折鈔。乃知青苗不許抑配之說,亦是空文。”[18]又如反對設立“制置三司條例司”,不言其本身利害,只說這一變動使人心不悅,說其“造端宏大,民實驚疑;創(chuàng)法新奇,吏皆惶惑。賢者則求其說而不可得,未免于憂……”[19],大段論說設立“制置三司條例司”的影響,最后斷然說道:“故臣以為消讒慝而召和氣,復人心而安國本,則莫若罷制置三司條例司!”[20]不免夸大其詞,氣勢雖盛,理卻不足。連保守的朱熹對蘇軾在變法中的表現(xiàn)也不敢茍同。蘇軾后來自己也承認:“吾儕新法之初,輒守偏見,至有異同之論,雖此心耿耿,歸于憂國;而所言差謬,少有中理者?!保?1]從蘇軾的奏議,我們可窺見北宋黨爭中的文士作風,雖赤誠耿耿,卻因固執(zhí)和盲目表現(xiàn)出非理性的一面,而公文則成為黨爭的工具,進一步加劇黨爭的激化。
綜上所述,由于北宋文人強烈的現(xiàn)實感和兼濟天下的使命感,他們普遍認同“文以載道”的文章觀念,從而使公文恢復其應有的實用品質(zhì)。又因為文人的獨立人格使他們的文道觀各有不同,北宋的公文在實用的基礎上呈現(xiàn)不同的個人風格,而這種不同進一步反映了北宋文士的獨立精神。在北宋士大夫集政治家、文學家、學術家于一身的參政主體性質(zhì)和重義理精微的宋學影響下,公文體現(xiàn)出高超的語言修養(yǎng)和廣博的學識,但發(fā)展到后來,文士習氣泛濫,議論和說理變得拖沓和冗長,對公文的效用產(chǎn)生負面的影響。最后,北宋公文呈現(xiàn)出一種激切疏直的情緒風格,這是由于宋王朝對文人和言事者的優(yōu)容之下,士大夫耿直的諫言精神使然,但竟成為釀出黨爭之禍的一個重要因素。這一切形成了北宋公文獨特而鮮明的文士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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