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業(yè)軍
誰是汪曾祺?一個多么突兀、怪異的問題。翻開汪曾祺的傳記,我們就可以知道:汪曾祺,1920年元宵節(jié)生于江蘇高郵,1997年5月16日卒于北京,作家,戲曲家,詩、書、畫、美食無不癡迷、無不精通的“最后一個士大夫”??墒牵@些光禿禿的概念真能再現(xiàn)出一個活生生的汪曾祺來?歷經(jīng)戰(zhàn)爭、“反右”、“文革”、“撥亂反正”等太多歷史滄桑的汪曾祺的生命世界該是怎樣豐富到痛苦、敏感到麻木、豁達到計較啊,怎能如此粗線條勾描?我們甚至可以追問:真的存在一個確鑿的、凝定的汪曾祺?即便真的存在,我們一定能夠靠近他、把攥他并進而描述他、傳說他?自從肉身汪曾祺謝世,誰都不能拍拍胸脯說,我懂汪曾祺,我所說的汪曾祺才是真實的、唯一的。我想,曾經(jīng)可能唯一地存在過的汪曾祺早已幻化為太多的分身,以不同的名目浮現(xiàn)于我們的想象中。這些分身,可作如下羅列:首先是作為隱含作者的汪曾祺。到哪里去了解、認識汪曾祺?最好的去處當然是他那些美妙的小說。敘事學理論告訴我們,敘事語流背后站著一位超強的敘事人,敘事人主宰著敘事的進程以及進程中諸多微妙、隱秘的關節(jié),他才是故事真正的上帝。粗心的讀者每每把敘事人與作者混為一談,殊不知刁鉆尖刻的不一定就是錢鐘書本人,王朔也未必油腔滑調(diào),一點正經(jīng)都沒有,而余華更不是一個熱衷于到處播散屁股的秘密,那么色情、那么粗俗的家伙。作者與敘事人原來相隔迢遙,阻隔著的就是由敘事呈現(xiàn)并由讀者揣想、拼接出來的隱含作者。作者是不可知的,他獨立于敘事語流之外,作者又是不甘寂寞的,他一定要以隱含作者的形象盤踞在敘事之中,但我們又無法從隱含作者逆向地建構(gòu)出作者來,就像是“道成肉身”,“道”卻始終恍兮惚兮,不可窺測。如此說來,我們從《受戒》、《大淖記事》、《異秉》等溫暖、安靜的小說勾畫出來的既講求世道人心又淡泊疏朗,既知道世上還是苦人多又頓覺眼前生意滿滿,并執(zhí)拗地給人間送去小溫的汪曾祺形象,其實只是他的一個分身——作為隱含作者的汪曾祺。作為隱含作者的汪曾祺當然是變幻多端的,他可以是二十郎當歲時一意現(xiàn)代的革新派,也可以是晚年時如一個又一個藍色閃電的頹廢派,但是,我們卻不能由此逆推出汪曾祺亦是多變的——人,總還是那個人,還能變到哪里去?
其次是作為自畫像的汪曾祺。汪曾祺說,他的散文比小說好。汪曾祺散文的一大主題便是自述。自述是五花八門的,有自身遭際的追憶,有對于親朋好友的懷想,更有生活態(tài)度、生命感受的不厭其煩的總結(jié)和宣示。這些自述向我們推出一位“四時佳興與人同”的仁者,一位隨遇而安,不安,又能怎樣的隱忍者,一位“跑警報”也能“跑”出樂趣的苦中作樂者,更推出一位沒大沒小的父親和一位沒上沒下的兒子,因為“多年父子成兄弟”嘛!汪曾祺的“夫子自道”該是最可靠的了吧?正是有了這樣的心理暗示,我們才會頻頻引述這些材料,來與他的小說相互印證、彼此發(fā)明。但是,自述只是汪曾祺本著某種理念、趣味、心態(tài)作出的自我塑造而已,我們可以據(jù)此推斷出他喜歡哪種境界,渴慕什么樣的風格,卻不可輕率地把他與自述劃上等號。一個人的自我認同需要他者,需要鏡像,自畫像從來是靠不住的,它是作者運用種種催眠術(shù),讓我們既稀里糊涂又心服口服地接受的關于作者的“偽像”。
再次便是印象記里的汪曾祺?!暗啦还拢赜朽彙?,汪曾祺的“藹然仁者”之風吹沐而過,他的生前身后便有許多親炙過此風的人們寫下數(shù)量可觀的印象記,來追慕,來景仰,來緬懷。我想,汪曾祺的傳記,比如陸建華的《汪曾祺傳》、《汪曾祺的春夏秋冬》,也是印象記之一種。在林林總總的印象記里,汪曾祺是才子,在愈益專業(yè)化、科層化的時代,除了他,誰還配得上才子的雅號?是寬厚的長者,“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多少后輩作家受過他的提攜啊!是好色而不淫的老頭,好色就是躍動著一顆愛美、向善的心。是快樂的老饕,美食亦是他與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的現(xiàn)世相交通的紐帶,他當然要緊緊系住。是思鄉(xiāng)病者,世間何物似情濃,多情最是故鄉(xiāng)人。自畫像是“偽像”,印象記總該信得過了吧?印象記最起碼沒有了“身在此山中”的嫌疑。其實,印象記里的汪曾祺依舊問題重重。比如,印象記的寫作者只能寫出自己與汪曾祺交往的一鱗半爪,比起自畫像來,更是“橫看成嶺側(cè)成峰”。而且,要將這些一鱗半爪點染成文,他們勢必會乞靈于既有的汪曾祺形象,或者說想象,此種形象/想象從何而來?當然來自于作為隱含作者的汪曾祺和作為自畫像的汪曾祺。這樣看來,印象記里的汪曾祺也不會新鮮,仍是一種“偽像”,甚至是陳腐的“偽像”。
需要說明的是,說這些汪曾祺形象是“偽像”,并不是說它們是杜撰的、虛假的?!皞巍辈皇恰凹佟?,而是說這些像都是真身的影子——相對于真身,影子當然是“偽”的。不過,諸多影子不就可能疊合出一個真身來?真身原本不就棲居于無數(shù)分身之中?
這一次,陸建華編輯并解讀的《私信中的汪曾祺——汪曾祺致陸建華三十八封解讀》(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又推出汪曾祺的另一具分身,又一種“偽像”——私信中的汪曾祺。這一重“偽像”疊合進已有的那么多“偽像”,真身也就隱隱若現(xiàn)了吧,更何況此一“偽像”因為兩點緣由,早已無限地逼近真相。首先,私信中的汪曾祺不同于作為自畫像的汪曾祺,自畫像是一種精精細細的自我塑造,一次自己對于自己的深情詢喚,甚至就是一副自己為自己套上的面具,面具如此切己、熨帖,以至于面具就成了自己,取消了自己,而私信由具體的事務、因緣而起,不同的因緣從不同的方面刺激、開啟出寫信人的“我”來,這個“我”又因為私信理所當然的封閉性而展露得格外分明和恣肆。其次,從1981年7月17日第一封信,到1997年3月8日汪曾祺去世前兩個月的最后一封信,這三十八封信相對完整地記錄了汪曾祺復出后十多年的生命世界的事務性一面,此一記錄因其完整性而贏獲了編年史般的細致和縝密,更因其事務性而漲破了汪曾祺創(chuàng)作的抒情性,從而成就為一種別開生面、絕無僅有的“偽像”。這一“偽像”特點多多,趣味也多多,這里僅列舉一二。
其一,人們都說汪曾祺是寵辱不驚、笑看云卷云舒的“活莊子”,私信卻把他打入凡間,現(xiàn)出他的日常性的一面。比如,汪曾祺剛開始寫信給陸建華時,都敬而遠之地稱他為“建華同志”,只有站在由“同志”撐開的安全距離之外,這位受過太多“歷練”如今仍是乍暖還涼的老人才能與陌生人一談。直到第六封信,汪曾祺基本認同了陸建華之后,他才改用“建華”這一稱呼,并在第七封信里徹底放棄了防備,落款為“曾祺”。“人心惟?!?,汪曾祺也懂步步設防。再如,汪曾祺曾窮困得要自殺,也曾風光得“奉旨填詞”,什么樣的場面沒有見過?不過,經(jīng)過大風大浪的他一遇到順境竟還是會“得意忘形”起來。第八封信,他說:“《大淖記事》今年可能會得獎,順告?!标懡ㄈA卻“推背圖”般認為,“信上寫的是‘順告’,在我眼中卻‘特告’”,并言之鑿鑿地認定,這些文字“反映出他當時是一種少有的春風得意、十分快樂的心情!”第十一封信,他又抱怨實在太忙,不遑寧處,“大概人出了一點名,都有這點苦處”。陸建華解析道:“就這么一句訴苦話,使我既仿佛看到汪曾祺無可奈何地苦笑,又明顯地感覺到他抑制不住的內(nèi)心歡樂之情。”追名逐利大概是人之本性,汪曾祺哪能例外。
其二,人們都說汪曾祺總是慈眉善目的,徇徇如老夫子,私信卻揭出他的“金剛怒目”的一面,而且“怒目”竟是瞪向他夢繞魂牽的故鄉(xiāng)的。早在第十六封信,陸建華剛調(diào)到南京之時,汪曾祺便批評高郵人“眼皮子淺,不能容人”。到了第二十三封信,他直接把矛頭指向高郵的“上大人”:“高郵要求我做的事,我是無不應命……但是他們對我一直是‘實則虛之’?!标懡ㄈA更在解讀第二十五封信時和盤托出“曾祺老矣,希望能有一枝之棲”的悲哀,不,是悲涼——皮鳳三尚能楦房子,汪曾祺卻只能無助亦無用地向“上大人”們乞憐。悲涼的背后,當然是怒火在燃燒?!叭说榔淅?,抒情其華”的汪曾祺,原來也有一腔無處發(fā)泄的怒火,你想得到嗎?
不用過多舉例,我們已能看出,私信中的汪曾祺給既有的汪曾祺“偽像”祛了魅,“佛爺”可能真是“捧”出來的,誰不是肉體凡胎?對于汪曾祺研究用力最深、用情亦專的陸建華,竟會主動地把汪曾祺請下神壇,這是一種不為尊者諱的求真態(tài)度,更是一種自反的努力。要知道,神化就是僵化,汪曾祺研究正是在、也只有在這種求真和自反中才能葆有無窮的活力。有了私信中的汪曾祺,汪曾祺形象更立體、更豐滿了,那種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空靈也被落到了實處——沒有對于世間污穢的洞觀,哪能升騰起那么熾熱的愛的渴求?沒有滿腹牢騷,哪能自覺地去除一丁點的火氣和感傷?謝謝,陸建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