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志
以革命的名義
——談墨白的“文革”敘事
劉宏志
墨白是深受新歷史主義觀念影響的作家,所以,在他的筆下,凡是涉及到歷史的部分,里面總是充滿了矛盾、纏繞和空缺。換言之,在墨白看來,確定的歷史是不可信的,關(guān)于歷史的敘事,也不過是一種文本而已,而不具有任何的權(quán)威性。但是,這種歷史觀在墨白的寫作中也并不是一以貫之的,比如他對“文革”的書寫。出生于1956年的墨白在“文革”發(fā)生的時候正好10歲,從10歲到20歲,“文革”十年正是墨白從一個少年成長為一個青年的時段,我們不能確認這十年時間對一個成長中的青少年意味著什么,墨白自己曾經(jīng)說過“文革”帶給他的感受:“‘文革’對于我們這些經(jīng)歷過的人來說,就像昨天剛剛過去的往事一樣清晰而又讓我們不堪回首。可我們又總是去不掉它留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陰影,它似乎仍然和我們每一個經(jīng)歷過它的人血肉相連,它常常勾引起我們的無奈和惆悵,勾引起我們的恐懼和噩夢?!雹儆蛇@里我們可以確定的是,“文革”這一段歷史對于墨白來說不再是不可確定的、不可信的歷史,而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噩夢。這是墨白的整體新歷史觀念上的一個例外。這當然也影響了墨白的創(chuàng)作,在他的兩部涉及“文革”的著作中,我們看到的是種種荒唐、暴力的夢魘,但是這個夢魘在作家的敘事中卻是如此的真實和可怕,或許,墨白正是要藉此書寫來一次對這段歷史的清算和整理。
文化大革命對于眾多經(jīng)歷過它的人來說,對于中國歷史來說,都像一場夢魘。但是,這場夢魘究竟是怎樣發(fā)展起來的?長期以來,對于“文革”的形成有著各種各樣的分析,比較普遍的一種說法是:“文革”是中國封建因素的一次集中爆發(fā)。換言之,“文革”就是封建因素在現(xiàn)代中國的一次復辟。墨白恐怕并不能認同這種說法,或許他對此沒有一種理論的認知,但是,他的小說《夢游癥患者》的確表達了他對“文革”之所以發(fā)生的自己的理解。
小說《夢游癥患者》是從三爺一家的生活開始的。“文革”的風暴此時還沒有刮到潁河鎮(zhèn),這里的生活還顯得很平靜。三爺此時有他憂心的事情,那是對他女兒的擔心。解放前的三爺還是下面鄉(xiāng)村的一個普通農(nóng)民,為了能夠進潁河鎮(zhèn)生活,也為了女兒能夠過上好生活,三爺把他的女兒嫁給到鎮(zhèn)上一戶殷實人家,但沒有想到的是,伴隨著他兒子革命的成功,他的女兒、女婿一家都成了地主,成了政治上的反動派,成為鎮(zhèn)上人侮辱的對象。但是總體來說,三爺?shù)纳钸€是愜意的——他的大兒子是老革命、鎮(zhèn)小學的校長,二兒子是鎮(zhèn)上酒廠的廠長,三兒子是鎮(zhèn)上的民兵營長——幾個在鎮(zhèn)上舉足輕重的兒子讓三爺在鎮(zhèn)上有著崇高的地位。無論從政治地位還是從經(jīng)濟收入上,三爺家都是鎮(zhèn)上其他人家所無法比擬的。所以,鎮(zhèn)上人看見三爺?shù)臅r候,都是充滿尊敬的神態(tài)。但是,小說通過敘事視角的轉(zhuǎn)換,讓我們看到了鎮(zhèn)里人在對三爺?shù)谋砻娴墓Ь聪码[藏的真實的想法。小說中一個專門靠挑水為生的人物老雞,覬覦三爺?shù)耐鈱O文玉帶回來的毛主席像章,被三爺看穿、訓斥,老雞感到很憤怒:
老雞心里感到有些委屈,老雞想,我日他娘,王老三家的人興了。以前誰不知道你王老三?你王老三不就是個擓大糞籮頭的嗎?你能管給俺家比嗎?俺爹以前開醬菜廠時你家能比嗎?我日他娘,這人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呀,我現(xiàn)在給醬菜廠里挑水,我現(xiàn)在給茶館里挑水,我日他那先人,我挑一天水才跟人家使一樣的工分,我日他那祖先,王老三家的人興了,我給隊里的茶館挑水,也得管著恁一家人吃水。老雞這樣想著往后坑的水井走,老雞越想越生氣,越想越惱火,等他從水井里拉上水的時候,就掏出雞巴往水桶里惡狠狠地尿了一泡。老雞想,我日他娘,我還得管著恁一家吃水,這回我叫恁喝我的尿!老雞這樣往水桶里尿了一氣,心里就平靜多了,現(xiàn)在他就心一意地想著往茶館里趕,想著趕緊把這兩桶水倒進三爺家的水缸里去。②
從老雞的視角,我們可以看到,老雞在對三爺表面的恭敬下面隱藏的是不滿和怨恨,上述的這些描寫,顯然就表達了墨白對于“文革”爆發(fā)的起因以及能夠如火如荼地在整個國家蔓延的思考。
新中國建國之后,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國家的執(zhí)政黨,于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政黨倫理開始和權(quán)力、財富的分配密切相關(guān),從而成為了社會法權(quán),換言之,中國共產(chǎn)黨的政黨倫理已經(jīng)成為國家倫理,符合政黨倫理行為的人都成了國家權(quán)力階層,開始掌控國家權(quán)力。中國共產(chǎn)黨的政黨倫理是強調(diào)革命性,把全國人民分成了黨內(nèi)干部、革命群眾和普通群眾這樣不同的群體,劃分的標準就是革命性,或者說是否夠“紅”。夠“紅”的革命者就能夠享有較高的社會地位、政治地位和經(jīng)濟特權(quán)。事實上,《夢游癥患者》中的三爺一家就是這種政黨倫理成為社會法權(quán)的受益者。小說中說道,三爺父親的最大夢想就是讓家庭脫離貧瘠的鄉(xiāng)村,搬進相對繁華的潁河鎮(zhèn),但是他的一生并沒有實現(xiàn)這個愿望。接著,三爺最大的理想也是搬進潁河鎮(zhèn),為了能夠進入潁河鎮(zhèn),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鎮(zhèn)上一個殷實的家庭。小說指出,三爺最后的理想實現(xiàn)了,但是卻不是靠的三爺?shù)呐?,而是他大兒子的參加革命。三爺大兒子王洪良通過參加革命成了鎮(zhèn)上的干部,從而成功地讓三爺一家成為紅色家庭,這不僅讓三爺滿足了搬進潁河鎮(zhèn)的愿望,而且,還成為了潁河鎮(zhèn)上備受大家尊重的革命領(lǐng)導家庭。但是,三爺家這種政治、經(jīng)濟特權(quán)的獲得,也引發(fā)了潁河鎮(zhèn)居民的不滿。事實上,在整個國家來說,這種不滿也是全國性的。原因在于,當“紅”這種政黨倫理成為社會法權(quán)之后,它也開始帶來社會的不公——在當時“紅”已經(jīng)帶來了社會層面的福利、救濟、晉升、加薪等各個方面的分配的不平等。而且,雖然中國強調(diào)平等,當時的中國是一個高度平均化的社會,但是,在不同的階層之間仍然有著較大的差別,例如干部和工人之間、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而造成這樣差別的,很大程度上仍然是政治上是否夠“紅”。換言之,當時中國政黨倫理和國家機體中的財富及權(quán)力分配的同構(gòu),使得“紅”色階層出現(xiàn),加劇了社會成員之間的沖突。這就使得雖然社會表面上仍然風平浪靜,但是,整個社會民眾中間,特別是處于劣勢的社會成員的不滿與怨恨與日俱增。如同小說中所展示的,老雞雖然表面上對三爺非常恭敬,但是,在內(nèi)心深處根本就看不起三爺,而且有著強烈的怨恨,這種怨恨甚至刺激著他往給三爺家挑的水里面撒尿。老雞對三爺?shù)倪@種怨恨是執(zhí)政黨政黨倫理成為社會法權(quán)之后導致的社會不公造成的,是社會劣勢群體對強勢群體的冒犯,事實上,它也是文化大革命發(fā)生的深層心理動機。
從小說敘事看,老雞等潁河鎮(zhèn)普通群眾對三爺這個特權(quán)家庭顯然是有著怨恨的。正是這種怨恨刺激這些潁河鎮(zhèn)的普通居民在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就立刻積極介入,推動文化大革命向縱深延展。當文化大革命在潁河鎮(zhèn)展開的時候,雖然三爺?shù)膬鹤油鹾榱己屯鹾闈攀菨}河鎮(zhèn)造反派的發(fā)起人,但是很快,積極加入的群眾,如老雞、汪麻子、涂二以及從縣里過來的金百義就成了造反派的中堅力量和實際領(lǐng)導者,王氏兄弟反而成為了被打倒或者被遺棄的對象,換言之,文化大革命造反派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暗示著王氏兄弟在潁河鎮(zhèn)特權(quán)地位的結(jié)束。老雞、汪麻子等人積極加入到文化大革命中,決不是因為它們真的信仰革命,要進行再次革命,事實上,汪麻子加入造反派之后還在操心的是造反活動能否掙工分,老雞在進行造反、革命的時候還借機侮辱了和他一起逢紅袖章的潁河鎮(zhèn)的好幾個女孩子,還直接導致了王洪良女兒大燕的懷孕。這些人參加“革命”、造反的動機就是懷著對于潁河鎮(zhèn)曾經(jīng)的特權(quán)者三爺一家的仇恨,要來改變自己的地位。在政黨倫理成為社會法權(quán)的情況下,處于劣勢的社會成員要改變自己的地位,只有攫取“紅”的資本(重在政治表現(xiàn))——他們曾經(jīng)是因為不夠“紅”而淪為社會劣勢地位的,現(xiàn)在他們可以通過極端的“紅”的行為來獲取社會優(yōu)勢地位。從這個意義而言,“反‘走資派’的意識形態(tài)修辭為不滿的社會成員提供了表達侵犯性情感和訴諸暴力的報復行為的契機?!雹蹞Q言之,在老雞、汪麻子等社會劣勢地位的社會成員正在對由于執(zhí)政黨政黨倫理成為社會法權(quán)之后導致的社會不公心懷怨恨的時候,文化大革命的爆發(fā)為這批人提供了一個發(fā)泄怨恨、爭取社會優(yōu)勢地位的機會,這也就直接導致了文化大革命迅速成為一場席卷全國的暴風驟雨式群眾運動。
《夢游癥患者》通過對潁河鎮(zhèn)老雞、汪麻子等人心理活動的展示和對他們造反行動的刻畫已經(jīng)顯示了文化大革命的內(nèi)在精神實質(zhì)是怨恨,而怨恨不僅不是封建精神的復辟,事實上還是一種現(xiàn)代性精神。在討論資本主義的形成和發(fā)展的時候,馬克思·舍勒首先不把資本主義視為財產(chǎn)分配的經(jīng)濟制度,而是視為一種倫理和文化的制度,這一制度源于特定的生理-心理類型的人的目的設(shè)定和價值觀,而且,舍勒強調(diào),無產(chǎn)階級的精神也不過是資本主義類型的精神氣質(zhì)的一種特定變型而已。這里面,舍勒強調(diào)的其實就是我們今天所謂的現(xiàn)代性精神,推動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形成并且不斷發(fā)展前進的一種精神。那么,這種精神的核心是什么呢?舍勒這樣說道:
在資本主義精神的形成中邁步向前的,并不是實干精神,不是資本主義中的英雄成分,不是“具有王者氣度的商人”和組織者,而是心中充滿怨恨的小市民——他們渴求最安穩(wěn)的生活,渴求能夠預測他們那充滿驚懼的生活,他們構(gòu)成了松巴特所恰到好處地描繪的新的市民德行和價值體系。④
也就是說,在舍勒看來,怨恨這種精神才是現(xiàn)代性精神的核心。舍勒所謂的“心中充滿怨恨的小市民”正是老雞、汪麻子等之類的處于社會劣勢地位從而對社會優(yōu)勢地位者心懷怨恨、不滿的人的真實的寫照,正是由于新的社會分配不公引發(fā)的他們內(nèi)心的怨恨和不滿才導致了文化大革命成為席卷全國的如火如荼的群眾運動,所謂的封建勢力、封建思想的復辟不過是整個事件的表象而已。
在墨白筆下,文化大革命給人的最深的印象就是荒誕和暴力。在一個秩序匱乏的年代,暴力的形成是不出人意料的。暴力本來就是對立情緒的極端性表達——在對抗情緒達到極點的時候,似乎只有暴力能夠淋漓盡致地表達出這種對立情緒。如前所述,文化大革命的爆發(fā)本身就和怨恨情緒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而且文化大革命中種種如“打倒走資派”之類的口號又給這種怨恨情緒提供了合法的發(fā)泄渠道——對走資派實施暴力不僅不會受到懲罰反而會受到表彰。在這樣的情況下,暴力成為社會情緒的一個主要表達方式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如果說暴力的出現(xiàn)還是“文革”前、“文革”中產(chǎn)生的所有對抗性情緒的一個集中表達的話,那么,非理性的荒誕卻并沒有必然出現(xiàn)的理由。隨著科學技術(shù)的發(fā)展,曾經(jīng)存在于人類中間的種種荒誕的、非理性的行為、思維方式步步退卻,理性成為所有現(xiàn)代人思考、行動的指導。在這樣一個高度理性化的世界上,文化大革命中卻突然出現(xiàn)了大量的非理性的荒誕,這確實不是一個容易解釋的現(xiàn)象?;蛟S我們可以借助墨白小說的情節(jié),觀察這種非理性形成的原因。在他的中篇小說《蒼涼之旅》中有一個富有意味的情節(jié),當外邊的一群造反派攻打據(jù)守在一個大院中的造反派,而院中的造反派無法抵擋的時候: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那個少年瘸著腿從甬道里跑出來,他扛起墻邊的毛主席像,來到小門邊。小將們一看到毛主席,都興奮起來。那扇小門拉開了,一張毛主席像突然出現(xiàn)在那扇小門里,后面跟著一群手提棍棒的人。外邊打進來的人一看這情景,手中的槍也不敢開了,他們被那個毛主席像一直逼得退回去,一直退到大門外。跟在毛主席像后面的那些囚犯突然出手,舞動著棍棒朝進攻的人打去,那群人亂了陣腳,慌亂地退走了。⑤
很有趣的地方在于,為什么槍棒無法抵擋的造反派會被一個毛主席像打退。這顯然涉及到了一種很隱秘、復雜的情感,這種景象在《夢游癥患者》中也可以看到:
三爺這樣說著,他的目光又回到了蓋在文玉身上的褂子上,望著那褂子上的毛主席像章,三爺說,毛主席。三爺用他蒼老的手指去撫摩那些大大小小的像章,三爺說,毛主席。三爺?shù)难劾锞蜐櫇M了淚水,三爺脖子里的老皮就在咽喉上不停地滑動,三爺面前的毛主席就模糊了。
……
我王老三托誰的福?我托共產(chǎn)黨的福,我托您老人家的福,毛主席呀,沒有您就沒有我王老三的今天,毛主席,我對不起您,我真不知道文玉給我的衣服上掛滿了您老人家的像,也怨天黑,也怨雨猛,我一時急得投辦法,我一個老頭子光著身子和那群男男女女站一塊兒我咋有臉活人?誰知我這外孫剛好回來,咋恁巧哩,他和大燕出去快一個月了,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就偏偏昨夜下雨的時候回來?我說,文玉,給我一件衣裳。文玉就把這件衣裳遞給了我,我就把衣裳圍在下身上;誰知道這上面還有這么多的像章,天黑,看不見,要是看見了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圍在屁股上,毛主席,我對不起您,我有罪,我該死!我一邊跑一邊還聽到丁當丁當?shù)仨?,可我咋就沒有想到是您老人家呢?毛主席,我對不起您……三爺這樣想著就淚流滿面;喉嚨里發(fā)出哽咽的聲音,三爺說,毛主席,我對不起您!三爺腿一軟,就在床前跪下了,把頭伏在文玉的身上,身子一顫一顫地發(fā)抖。三爺沉浸在深深的痛苦里。⑥
接著,小說寫道,文玉的綴滿毛主席像章的衣服在潁河鎮(zhèn)小學引起了轟動,教師、學生們都爭著要看這個衣服,看上面的毛主席像章。文玉的舅舅小學校長王洪良干脆就讓人抬著文玉上街游行了。在上面的敘事中,我們可以看到,無論對于三爺,還是對于王洪良、學校的教師、學生,還有潁河鎮(zhèn)上的人來說,文玉的那個綴滿了毛主席像章的衣服都有引起了它們極大的震驚。這個震驚不是源于像章,而是毛主席像章,換言之,對毛主席的崇拜,使得大家對于毛主席像章也同樣充滿了崇拜。這種崇拜的感情是如此強烈,以至于三爺會因為曾經(jīng)把綴滿這些像章的衣服圍在自己下身而覺得不安,覺得自己對像章大不敬了,面對著這些像章充滿感情地流下了眼淚,以至于王洪良要帶著學生抬起文玉去游行,讓大家都看一看。這種感情顯然和《蒼涼之旅》中的造反派小將面對一個毛主席像無法開槍的感情是一樣的。對于這種感情及其表達方式,伊格爾頓曾經(jīng)做過分析,“從任何理由來說,宗教都是一種極其有效的控制方式。像一切成功的意識形態(tài)一樣,宗教活動依靠的主要不是明確的概念或系統(tǒng)的學說,而是意象、象征、習慣、儀式和神話。它是情緒的和經(jīng)驗的,因而能使自己與人類主體的最深處的種種無意識之根纏結(jié)在一起?!囊庾R形態(tài)力量在于它能夠把信仰‘物質(zhì)化’為實踐行為……它的終極真理像文學象征所傳達的那些真理一樣,方便地拒絕了理性的證明;因此,這些真理的權(quán)利是絕對的。”⑦從上面所引的三爺以及王洪良、教師學生們的舉動來看,他們對于像章的這種崇拜顯然明顯具有宗教崇拜的意味。從三爺?shù)慕嵌戎v,是毛主席使得他們老王家真正翻身,幫助他們完成了幾代人的夢想——從鄉(xiāng)下搬進潁河鎮(zhèn),而且,還讓他們老王家成為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者,充分享受領(lǐng)導者的被尊重的感覺,所以,對毛主席充滿感激。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當這種感激已經(jīng)延伸到毛主席像章,甚至把毛主席像章看做圣物的時候,這種感激顯然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了宗教崇拜。如同宗教活動依靠的不是明確的概念和系統(tǒng)的學說,而是意象、象征、習慣、儀式和神話一樣,在三爺這里,也正是象征(像章)支撐起了他對毛主席的全部的崇拜,而當文玉由于因為有意見綴滿像章的衣服而成為英雄,成為被舉著游行的學習的對象的時候,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全民都陷入到了這種象征的狂熱之中,換言之,正是這種宗教式的象征崇拜已經(jīng)使得理性在這個社會開始失去。當全民都陷入這種宗教式的迷狂的時候,大家的個體理性精神開始消失,而且,在這樣的宗教式迷狂的感召下,在我們今天看起來觸目驚心的荒誕的暴力在當時居然也就成了正常的現(xiàn)象。
墨白的兩部描寫文化大革命的作品《夢游癥患者》和《蒼涼之旅》中都有兒子打父親的情節(jié)描寫,而且,發(fā)人深思的是,當父親成為所謂的反革命對象的時候,對他們從精神到肉體打擊最為殘酷的不是別人,而恰恰就是自己的兒子。
英兒爬過來抱住了文玉的腿,她說,文玉,你這不是逼你爹嗎?哪兒來的變天賬?
文玉一腳就把她踢開了,文玉說,你會老老實實地交出來的。他對劉嘉生搖了搖手中的皮帶然后指著那堆玻璃說,跪上去!
劉嘉生用一種驚懼的目光看著他,他看到文玉突然揚起了手中的皮帶,那皮帶叭的一下就抽在了他的后背上,文玉指著那堆玻璃說,跪上去!劉嘉生望著文玉手中搖動的皮帶哆哆嗦嗦地從地上爬起來,在那堆玻璃上跪了下來,劉嘉生感到有一把鋒利的尖刀刺進了他的雙膝里,片刻就有血從他的膝蓋上流出來,豆大的汗珠布滿了他蠟黃的面孔。文玉就在他的面前盤腿而坐,文玉說,你說,變天賬在哪里?
劉嘉生的身體開始像中風的病人一樣在文玉的面前哆嗦不止,文玉說,變天賬呢?
英兒哭著撲過來,可是她被別的造反者抓住了。英兒說,哪來的變天賬呀,文玉,他是恁爹呀……
那個秋日的午后,許多穎河鎮(zhèn)人都看到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他們像看玩猴似的把文玉和劉嘉生圍住,他們像面對夢中的場景一樣默默無語,這樣一直到劉嘉生在那堆碎玻璃上昏倒在地。⑧
這是《夢游癥患者》中文玉對父親的刑罰,當然,這僅僅是個開頭,為了讓父親交出變天賬,他還用油漆漆自己父親的臉,用皮帶抽他父親的頭,還用火燒他父親的生殖器。所謂的變天賬,今天看起來是一個荒誕的話語,但是在當時,在文玉的心中,卻是勝過了任何的血緣關(guān)系,成了他對父親殘酷毆打的一個革命理由。這樣對父親的殘酷的責罰在墨白的另外一部關(guān)于“文革”的中篇小說《蒼涼之旅》中也有表現(xiàn):
少年抓住瘋子的手,看了六指一眼,說:“媽的,這樣的手還能寫字?”
接著他又說:“你會不會入草?”
少年說完接著對瘋子說:“過來!”
我看到瘋子遲疑了一下,他望著少年把那口鍘掀起來朝他喊道:“過來,入草!”
瘋子走過來,在鍘邊跪下來,把的右手伸到鍘下去剔鍘口里的草,這個時候那片綠色的光又濃起來,像一團霧。我在那綠光里清楚地看到瘋子的手指頭在笨拙地剔著遺留在鍘口里的麥草,少年手里的鍘刀像一塊滾落的巖石突然間落下來,瘋子正在剔草的四個手指頭一起被鍘刀切了下來,落在了那片他剛剛寫過字的黃沙上。⑨
少年在懲罰瘋子之后,嫉恨瘋子還能夠?qū)懽?,就鍘掉了瘋子的四個手指,讀到這里我們都會有感于少年的殘酷,恐怕也難以想象,瘋子就是少年的父親。這樣的情節(jié)恐怕也是文化大革命最為荒誕、最為殘酷的暴力表現(xiàn)了。孩子為什么會對自己的父親如此殘酷?原因就在于,在這個特殊的時期,人們都陷入到某種宗教式迷狂之中,革命倫理完全壓倒了血緣倫理,革命情感完全壓倒了血緣情感。血緣關(guān)系原本是中國式倫理中最為重要的一環(huán),我們的社會家庭建制的最基層的環(huán)節(jié)就是血緣關(guān)系。但是在“文革”時期,所謂的革命倫理壓倒了血緣關(guān)系而成為社會第一位的價值選擇。兒子之所以懲罰父親,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父親的身份、行為不符合革命倫理,而且不合時宜的身份還可能直接導致兒子喪失革命的資格,因為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在非常強調(diào)革命倫理的情況下也是非常強調(diào)血緣關(guān)系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成為“文革”時期的一個基本倫理方式。這種對血緣關(guān)系的強調(diào)就使得兒子可能因為父親的身份而成為反革命,事實上,《夢游癥患者》中的文玉已經(jīng)清晰地體會到了這種威脅。雖然他的舅舅們都是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階層,雖然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因為收集到了數(shù)目驚人的毛主席像章一度成為鎮(zhèn)上人羨慕的對象,但是,在殘酷的武斗開始之后,他的血緣出身直接導致他可能失去革命者身份而成為和父親一樣的反革命。在文玉開始對自己父親的殘酷的刑罰之前,潁河鎮(zhèn)的造反派領(lǐng)袖金百義已經(jīng)給了文玉一個革命逃兵的身份,準備對他實施革命的懲罰。文玉此時的命運大致就是當時中國眾多的因為父親出身而直接被劃為黑五類,從而在政治、經(jīng)濟上不斷受到懲罰的民眾的縮影??墒?,文化大革命強調(diào)的“重成分而又不唯成分”又給了這些陷入革命的宗教式迷狂的孩子們一個機會,在某種程度上,為出身不好的革命小將還是留下了參加革命,成為造反派,成為一個紅色的紅衛(wèi)兵小將的出路。但是,這個出路是要靠自己的革命表現(xiàn)來獲得的。換言之,這些出身成分不好的人在當時已經(jīng)被天然地置于了革命者的反對派的地位上,那么,在這種情況下,為了表達自己也是一個革命者,他們就需要更多的表現(xiàn)出對革命的忠誠。由于父親是反革命,考驗他們革命忠誠的一個天然尺度就是對待父親的態(tài)度,在這樣的革命倫理指導下下,兒子打父親不僅不是大不韙的事情,反而會受到時代的激賞。于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陷于宗教式迷狂的兒子為了表達自己對革命的忠誠開始拼命地打擊父親,構(gòu)成了夢魘式的生活狀況。
文化大革命這種非理性荒誕暴力的盛行,顯然和眾多的作為個體的人的主體性失去有關(guān):當這些人失去了自己作為一個個體的主體性、獨立性,而深陷于一種革命倫理的宗教式迷狂的時候,所有的理性都會迷失,非理性的荒誕也就成了社會的主角。墨白對于民眾的這種理性的迷失顯然有著自己深刻的理解,在《夢游癥患者》中他別出心裁地塑造了一個傻子文寶,小說中很大一部分篇幅也都是以文寶的視角來敘事的。這是一個富有意味的敘事主人公。一般而言,我們所謂的傻子,是我們普通人站在理性的立場、角度對那些不具有社會理性的人的稱呼,傻子文寶之所以被稱為傻子,正是他缺失了我們一般人所謂的理性判斷能力。但是,這部小說中富有意味的以傻子的視角來觀看大眾的行為,這個時候,就呈現(xiàn)給我們一個荒誕的現(xiàn)象:被我們視作傻子的人,在“文革”時期反而更像正常人,而眾多的正常人反而更像傻子。這個富有意味的形象的對比,生動地展示出了“文革”時期眾多民眾由于主體性的失去而導致的荒誕性的形成。
當然,僅僅有一些人理性迷失,陷入宗教式的非理性迷狂還不足以導致文化大革命中那樣非理性的荒誕暴力充斥社會。事實上,荒誕之所以能夠成為社會的主旋律,還因為,社會本身的運作機制出了問題。雖然有很多人迷失自己的主體性,陷入非理性之中,但是同時還有很多人并沒有陷入這種非理性的宗教式迷狂之中。清醒的理性者理性行為本身就會對這些宗教迷狂者非理性行為構(gòu)成批判,這樣的話,荒誕就不可能成為社會的主旋律。只有當社會本身的運作機制出了問題,讓理性的人無法對非理性實施批判的時候,非理性的癲狂才可能完全壓倒理性的聲音,而在這個時代只留下非理性的荒誕。
文化大革命中非理性之所以能夠?qū)硇詷?gòu)成壓倒性的優(yōu)勢,使得理性無法彰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對革命性、革命話語的強調(diào),這也顯然是文化大革命前的政黨倫理得到畸形強化的結(jié)果。新中國建立后,政黨倫理成為社會法權(quán),也直接造成了社會階層的某種分化:符合政黨倫理的人成了革命群眾或者革命領(lǐng)導;不符合政黨倫理的人就成了普通群眾或者落后群眾。政治身份的不同直接帶來了社會政治地位、社會利益分配的不同,這當然也就引起了社會劣勢地位群眾對于優(yōu)勢地位群眾的嫉妒和怨恨。處于劣勢地位的群眾要想改變自己的地位,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讓自己符合政黨倫理,也成為革命群眾或者革命領(lǐng)導。在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前,社會分層已經(jīng)趨于穩(wěn)定,已經(jīng)實際上限制了社會階層的移動。但是,文化大革命的爆發(fā)又給了心懷不滿的普通群眾改變自己政治、經(jīng)濟地位的機會,表現(xiàn)的方式就是比別人更加強烈地表現(xiàn)出符合政黨倫理的革命性,這樣,革命性、革命話語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就得到了一種畸形的強調(diào):任何荒誕的、不合理性的行為,只要帶上革命性的動機就不容質(zhì)疑。這種對于革命話語的畸形的強調(diào)顯然又是不符合理性的,這樣,革命話語、革命性就成了制造“文革”荒誕現(xiàn)象的社會機制。在《蒼涼之旅》中有一段非常有趣的描寫,兩撥造反派武斗,一撥失敗,被關(guān)押起來:
這時,關(guān)在一號里的人用力地擂打著鐵門,朝外喊著:“把我們放了!”
少年惡聲地說:“喊球!揍你個龜孫!”
號子里的人喊:“關(guān)押造反派沒有好下場!”
那些打牌的紅衛(wèi)兵小將停下來,和少年一齊揮動著拳頭喊:“打倒資產(chǎn)階級?;逝?!”⑩
對立的雙方同時自稱造反派,在一方喊口號的時候,另一方立刻回應(yīng),這看上去像是一群少年在玩過家家的游戲,帶有某種游戲的味道。但是,這種喊口號行為顯然不僅僅是一種游戲,事實上,通過喊口號,大家表現(xiàn)出的是對自己革命身份的肯定。如同劉小楓所指出的,文化大革命中,“我們看到個人和派別都在同一個政黨意識形態(tài)的意符支撐下相互合理合法地殘酷斗爭,達到你死我活的狀態(tài)。人們不是為了不同的理念而撕斗,而是為了同一個理念意符而撕斗。換言之,革命話語這個理念意符是當時社會中的不可觸碰、不可置疑的圣經(jīng),擁有它的人就永遠地擁有了話語優(yōu)勢。當革命話語成為不可置疑、不可觸碰的圣經(jīng)之后,任何荒誕行為都可以在革命話語的籠罩下獲得先驗的合理性,這也就導致了文化大革命中理性的缺席。《夢游癥患者》中,當文化大革命全面爆發(fā)之后,王洪濤、尹素梅帶領(lǐng)一撥造反派押著三爺?shù)呐畠骸⑴鲇谓?,三爺很憤怒,小說這樣寫道:
三爺伸手去取掛在英兒脖子里的那雙鞋,可是他剛?cè)×艘话刖捅灰恢皇职醋×?。三爺回過頭來,他看到了他的三兒子王洪濤。王洪濤說,不能取。
三爺說,她是恁姐!
王洪濤說,她不是,她是我們的階級敵人!
三爺一揚手給了王洪濤一個耳光,三爺說,你再說!
王洪濤說,她是地主的老婆,她是右派的老婆!
三爺又給了王洪濤一個耳光。三爺用手指著他說,你……
王洪濤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他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三爺那只揚起的手落了下來,三爺?shù)难劦酶萘恕H隣斖蝗贿煅势饋?,三爺說,她是恁姐呀……
王洪濤說,爹,階級敵人妄想變天哩,他們想讓我們回到萬惡的舊社會,他們白天黑夜都在盼著蔣介石回來哩,他們想讓我們的人頭落地……
不知是誰這時帶頭呼起了口號。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于是群情激奮。三爺在震天的口號里低下了頭。
在面對自己的兒子的時候,三爺是充滿權(quán)威的,而且,此時的三爺對于血緣關(guān)系等還有著清晰的理性的認知,但是,他面對兒子的權(quán)威被兒子所依仗的“毛主席教導”和關(guān)于階級斗爭的革命話語打敗了,只能夠在震天的口號中低下頭。當非理性的崇拜以這樣的方式打敗所有質(zhì)疑其威權(quán)的理性的時候,非理性的荒誕成為社會的主流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了。
當革命話語成為這個時代的不可分析、不可懷疑的對象的時候,生活中的另外一重荒誕就呈現(xiàn)出來了。就是一部分人,也許本身并不是革命話語的虔誠的信仰者,但是,他們巧妙地利用了革命話語,使之成為表達私怨或者達到自己私人目的的一個工具。或者我們可以這樣說,革命話語在這個時候開始充當許多卑下的私欲、私仇的保護傘,成為了罪惡的掩護者?!秹粲伟Y患者》中有一場對漁夫的暴力懲罰,這個懲罰最終導致了漁夫的死亡,但是,懲罰漁夫的根本理由卻并不是革命的理由,而完全是私仇:
汪麻子指著漁夫的后背說,這貨也不是個好人,他把我們貧下中農(nóng)的衣裳當狗皮賣!
尹素梅一想起她那件搭在老鱉竹竿上的花褂子就咬牙切齒地說,就是,把他也拉過來游街!
……
汪麻子說著就和秧子拉著漁夫往東街里走,他們一群人來到了老鱉的家里,有好幾個曾經(jīng)在河里洗澡衣服被暴風吹到河里去的人也都跟在后面,那些因狗皮事件而積存在他們心中的仇恨終于找到了一個發(fā)泄的機會,他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所有的男男女女的衣服都穿在了老鱉的身上。有一些女人的褲衩子穿不上他們就套在了他的脖子里,最后他們又把所有大大小小的鞋子用繩子串起搭在老鱉的脖子里,這回老鱉真的成了老鱉了,老鱉被眾人押到街上,和許仙、劉嘉生、英兒幾個人一起游斗。他們從東街到西街,又從西街到北街……
如果說許仙、劉嘉生等人的被游斗是因為他們的社會身份是地主、成分不好等,而還帶有一些符合所謂的革命的本來的意旨的味道的話,對漁夫的暴力完全就是私仇的爆發(fā)。只是因為漁夫曾經(jīng)扛著大家的衣服喊著賣狗皮,引起了整個鎮(zhèn)上人的憤怒,這種一直被壓抑的無法爆發(fā)的憤怒終于在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之后找到了一個合適的突破口——借助文化大革命提供的革命口號借機對漁夫?qū)嵤┐驌簟km然漁夫家里三代都是貧農(nóng),按照文化大革命的成分論,他應(yīng)該是一個革命者。但是這個本來應(yīng)該是革命者的人因為引發(fā)了眾怒,于是天然地就成了牛鬼蛇神,成了被揪斗的對象。而且在被游斗的過程中,也只有漁夫受到了更為沉重的懲罰,甚至直接被斗死。而《蒼涼之旅》中的造反派六指的革命行為顯然完全就是私欲的驅(qū)使。按照小說的敘事來看,六指為了從小說中的瘋子口中得到寶藏的消息,就以革命的名義對瘋子實施各種懲罰。這樣,革命話語完全就成了私欲的保護傘。顯然,從墨白的這兩部小說的敘事來看,當革命話語成為不可觸碰、不可辨析、不可懷疑的圣像的時候,它也就成為了私仇、私欲爆發(fā)的保護傘,高尚的革命的話語開始和罪惡、私欲沆瀣一氣,同流合污。這顯然更是一個莫大的荒誕。
文化大革命對于中國來說將是一個永遠無法被忘記的特殊事件,在這個過程中,人性的邪惡、生活的荒誕性都被集中展示了出來。通過墨白的小說敘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就文化大革命的發(fā)生,還是就其發(fā)展過程中復雜的非理性荒誕的暴力肆虐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來說,其形成的原因非常復雜,有個人主體性的迷失,也有個人私欲的爆發(fā),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都是在革命的名義下而不受批判的發(fā)展的,從而構(gòu)成了生活的荒誕和時代的荒誕。當今我們已經(jīng)處于一個去政治化的時代,革命話語在今天已經(jīng)失去了它曾經(jīng)有過的光彩,但是,這絕不意味著荒誕就不會再次上演,墨白用他關(guān)于“文革”的敘事給我們以警醒:任何被圣化的話語都是值得我們警惕的,哪怕它的本義是多么地崇高和無私。
【注釋】
①墨白:《夢游癥患者·后記》,河南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②墨白:《夢游癥患者》,河南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05頁。
③劉小楓:《現(xiàn)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386頁。
④[德]馬克思·舍勒:《資本主義的未來》,羅悌倫等譯,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17頁。
⑤墨白:《蒼涼之旅》,《飛天》1994年第7期。
⑥墨白:《夢游者患者》,河南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65頁。
⑦[英]特里·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1-22頁。
⑧墨白:《夢游癥患者》,河南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24-225頁。
⑨墨白:《蒼涼之旅》,《飛天》1994年第7期。
⑩墨白:《蒼涼之旅》,《飛天》1994年第7期。
┝鄭州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