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娟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湖南 長沙 410081)
赫伯特·喬治·威爾斯(Herbert George Wells)是張愛玲喜讀的作家,曾在訪談和多篇文章中提及。〔1〕Herbert George Wells名字在中國有威爾斯、韋爾斯、威爾士、惠爾斯等幾種譯法,現(xiàn)通譯為威爾斯。威爾斯與約翰·高爾斯華綏和阿諾德·貝內特并稱為20世紀初英國小說家中的現(xiàn)實主義三杰,同時又與儒勒·凡爾納被視為科幻小說家中最閃亮的雙子星。威爾斯主要被認為是反面烏托邦作家,在科幻小說中對想象的地球末日景象,外星人入侵、核能威脅等各種毀滅性威脅的描寫,讓人怵目驚心。但威爾斯并不是一個絕對的悲觀主義者,晚期創(chuàng)作對人類發(fā)展的描寫不乏肯定的烏托邦筆調。作為科幻小說大師的威爾斯,其作品為張愛玲所喜讀,初看起來有點不可思議,通過文本細讀,我們發(fā)覺張愛玲受威爾斯思想影響很深。
一
威爾斯主要是以一個科幻小說預言家身份出現(xiàn)在張愛玲視野中,在《更衣記》中,張愛玲稱威爾斯是預言家,在《傳奇再版序》中,張愛玲說到:“所以我覺得非常傷心了。常常想到這些,也許是因為威爾斯的許多預言。從前以為都還遠著呢,現(xiàn)在似乎并不很遠了?!薄?〕(P188)張愛玲所說的讓她非常傷心的威爾斯的許多預言,所指內涵也就是威爾斯在作品中對毀滅性威脅的描寫。在目前寥寥可數(shù)的對張愛玲與威爾斯創(chuàng)作關系進行探討的相關研究中,劉志榮、馬強的《張愛玲與現(xiàn)代末日意識》〔3〕值得指出,本文對張愛玲與威爾斯關系的探討也主要在此基礎上展開,并對不同之處提出自己的看法。
《張愛玲與現(xiàn)代末日意識》在第二部分剖析張愛玲的“末日意識”與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關系時,指出張愛玲受到威爾斯關于人類退化與世界毀滅的悲觀性預言的影響,使她對文明與人類的前途不抱幻想,這是很透辟入理的見解,論者在論述中引用了胡蘭成《山河歲月》中的一段文字,認為“對于威爾斯的這段內容,張愛玲應該也很熟悉,因為在威爾斯關于人類退化與世界毀滅的悲觀性的想象與預言的作品中,《時間機器》是最早也最著名的一部。而且胡蘭成在引證英美文學方面的材料時,常常要借助從張愛玲處得來的耳食之言?!边@是不錯的推論,但其實張愛玲在《談跳舞》中就有對威爾斯所描繪的想象中地球末日景象的間接提及和回應:“浩浩蕩蕩的國土,而沒有山水歡呼拍手的氣象,千年萬代的靜止,想起來是有點可怕的。”〔2〕(P162)雖然是在談跳舞時說到的,但無疑這是對威爾斯作品中所想象的地球末日,一切構成人類生活背景的騷動聲全部結束,世界寂靜無聲的一種共鳴式摹寫。此外,在《浮花浪蕊》中,張愛玲還提到:“恍惚通過一個旅館甬道,保養(yǎng)得很好的舊樓,地毯吃沒了足音,靜悄悄的密不通風——時間旅行的圓筒形隧道”,〔4〕(P218)以及《小團圓》中“她頓時耳邊轟隆轟隆,像兩簇星球插身而過的洪大的嘈音。她的兩個世界要相撞了”,〔5〕《<紅樓夢魘>自序》中“《紅樓夢》遺稿有‘五六稿’被借閱者遺失,我一直恨不得坐時間機器飛了去,到那家人家去找出來搶回來”,〔6〕從這些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出張愛玲對威爾斯作品的熟悉。
可能對張愛玲雖讀過威爾斯著述,但是否讀過《時間機器》、《星際戰(zhàn)爭》等科幻小說并不十分確定,論者在探討時用詞比較謹慎,“并不是說張愛玲的小說一定受到了威爾斯的影響,只是在這樣的想象自覺不自覺的參照下,還是會把人們心中本來就有的悲觀導向更加深遠廣漠的境界”、“雖然我們不能斷定在細節(jié)上的相似是否存在著影響關系,但在整體上,威爾斯的悲觀幻想與預言對張愛玲的未來想象起了導向作用,以致讓她對未來不再抱有天真樂觀的幻想,則是斷無疑義”。論者關于威爾斯預言對張愛玲內在心理機制影響的分析是很貼切的,而且這也是對威爾斯關于人類退化與世界毀滅的悲觀性預言對張愛玲影響程度的準確細膩把握。但在這里還要補充相關材料,以支持威爾斯對張愛玲創(chuàng)作實際影響的判斷。
自20世紀初,威爾斯作品就已經(jīng)在中國傳播,并產(chǎn)生廣泛影響,威爾斯主要是以一個科幻小說家被介紹到中國,1904年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翻譯出版了《環(huán)游月球》,這是較早的中譯本,1915年進步書局出版了楊心一翻譯的《八十萬年后之世界》(《時間機器》)和《火星與地球之戰(zhàn)爭》(《星際戰(zhàn)爭》)。此外,1921年文明書局、進步書局分別出版了定九和藹廬翻譯的《人耶非耶》,1923年文明書局和中華書局共同出版了《八十萬年后之世界》。張愛玲回憶15、16歲時讀過威爾斯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和科學幻想小說,〔7〕所以《時間機器》、《星際戰(zhàn)爭》這些20世紀初就已經(jīng)在中國有譯介的作品張愛玲應該是讀過的,既然讀過,那么《時間機器》、《星際戰(zhàn)爭》對張愛玲的實際影響就是存在的。
雖然《張愛玲與現(xiàn)代末日意識》對張愛玲是否閱讀過《星際戰(zhàn)爭》未作判斷,但他們指出,《星際戰(zhàn)爭》描寫敘述者在火星人走了之后,所感到人類世界受到空前威脅和變成了一個死寂的世界與《傾城之戀》中流蘇在莽莽寒風中所產(chǎn)生的幻覺,世界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廢墟,什么都完了的感受很相似,都反映了那種在災難過后感到“惘惘的威脅”,不再有安全感的心態(tài),這是對文本相對準確的把握。但《傾城之戀》中“剩下點斷堵頹垣,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絆絆摸來摸去,象是找著點什么,其實是什么都完了”〔8〕(P103)的這段感受,確切地說是應該是故事敘述者,而不是白流蘇所發(fā)出的感嘆。此外,我們還看到,張愛玲在文中借敘述者對香港在經(jīng)歷戰(zhàn)爭變成死的城市之后所發(fā)出的這番感慨中,除了有對文明遭受毀滅后感到的荒涼,其實關注更多的是“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敘述者站在一個至高點俯瞰“文明人”的跌跌絆絆,感嘆他們的不知。不可否認,戰(zhàn)時香港所見所聞對張愛玲一生具有“有切身的,劇烈的影響”,〔2〕(P39)這是張愛玲產(chǎn)生文明毀滅感的主要原因,但威爾斯悲觀性預言的影響同樣不可小覷?!稄垚哿崤c現(xiàn)代末日意識》說到“在討論張愛玲的文明毀滅感以及末世情懷時,她自己的港戰(zhàn)經(jīng)驗無疑應當置于首要的地位”、“威爾斯對未來的悲觀描述可能引起了她過去的經(jīng)驗的強烈共振”。這句話中“過去的經(jīng)驗”,如果是指張愛玲除港戰(zhàn)經(jīng)歷之外的生活經(jīng)驗,是正確的,但如果包括港戰(zhàn)經(jīng)歷,則是欠妥的。因為從時間上看,張愛玲在1939年去香港大學求學之前就已經(jīng)對威爾斯《星際戰(zhàn)爭》等科幻作品有閱讀,那么,這在去香港之前就已經(jīng)閱讀的文本,必然會讓幾年后在香港親歷戰(zhàn)爭的張愛玲感受頗深,所以更確切地說,威爾斯作品是在潛在層面上進一步聚合和加深了張愛玲在港戰(zhàn)中的現(xiàn)實生存感受及認知?!稄垚哿崤c現(xiàn)代末日意識》并未對《星際戰(zhàn)爭》與《燼余錄》進行相關探討,如果說《傾城之戀》中所講述穿插港戰(zhàn)的故事,有對戰(zhàn)爭心理的側面投影,那么在《燼余錄》中則有對港戰(zhàn)經(jīng)歷更為詳細和直接的描述,在接下來的分析中,我們將看到《星際戰(zhàn)爭》中所描繪的毀滅性場景與張愛玲在《燼余錄》中所記錄的戰(zhàn)時香港所見所聞是何等相似。
《星際戰(zhàn)爭》主要講述的是火星人入侵地球并試圖毀滅人類文明的故事,其中的毀滅性場面可以看作是人類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的一個縮影。威爾斯在這部作品中所描繪的地球滿目瘡痍,尸橫遍野,到處是廢墟,人類在巨大恐慌中四處躲藏逃竄的荒涼恐怖景象令人震撼不已。相比之下,張愛玲在《燼余錄》中,雖然沒有直接描寫戰(zhàn)爭所帶來的恐怖,但這種恐怖和荒涼卻作為一種背景在三三兩兩的言語中流露:“像艾蕪林,她是從中國內地來的,身經(jīng)百戰(zhàn),據(jù)她自己說是吃苦耐勞,擔驚受怕慣了的??墒寝Z炸我們鄰近的軍事要塞的時候,艾蕪林第一個受不住,歇斯底里起來,大哭大鬧,說了許多可怖的戰(zhàn)爭的故事,把旁的女學生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2〕(P41)“從人頭上看出去,是明鏡的淺藍的天。一輛空電車停在街心,電車外面,淡淡的太陽,電車里面,也是太陽——單只這電車便有一種原始的荒涼?!薄?〕(P42)除了這種原始的恐怖與荒涼,《星際戰(zhàn)爭》和《燼余錄》更有對人性的反映場景:《星際戰(zhàn)爭》中作者感嘆:“人的思想實在奇怪!我們的物種瀕臨滅絕或處于駭人聽聞的衰退中,除了可能的恐怖死亡結局,看不到任何清晰的前景,我們竟能坐在那里高興地玩紙牌?!薄?〕(P144)而在《燼余錄》中,張愛玲這樣寫道:“能夠不理會的,我們一概不理會。出生入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經(jīng)驗中,我們還是我們,一塵不染,維持著素日的生活典型。有時候仿佛有點反常,然而仔細分析起來,還是一貫作風?!薄?〕(P41)以及在《燼余錄》中,張愛玲講到自己在大學堂臨時醫(yī)院作看護時,對尻骨生了奇臭蝕爛癥病人的“不負責任”、“沒良心”。〔2〕(P48)無獨有偶,在《星際戰(zhàn)爭》中,有關于“我”與副牧師之間所發(fā)生故事的類似敘述,為了生存,“我”殺死了副牧師。故事中的“我”這樣敘述道:
“對我來說,回憶和寫下這些事情是不愉快的,但我還是寫了下來,這樣我的故事就不會落掉什么內容。那些曾經(jīng)從黑暗和恐怖生活中逃脫的人,很容易譴責我在我們最后悲劇故事中的殘酷和憤怒,因為他們具備一般人的是非觀。但是那些曾經(jīng)在死亡陰影下生活過的人,那些最后只剩下本能的人,會用更寬廣的慈悲的心諒解我的做法。”〔9〕(P118)
我想這一幕張愛玲應該印象深刻,用這段話來注解張愛玲之所以對病人沒有良心,不負責任也是很契合的。宋明煒在《浮世的悲哀》(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中對張愛玲的這段經(jīng)歷作過發(fā)人深省的評論,他認為在張愛玲看似十分平淡的文字下,其實有一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瑟縮發(fā)抖的心,那個病人身上籠罩著“死”的影子,他的存在讓張愛玲感到自己依舊還處在一個永遠含有威脅的空間,感到無以抗拒的恐懼,所以她只有逃避,對她來說,牛奶和小面包都是“生”的證明。這是很洞徹的見解,但同時,我們認為《燼余錄》中的這段自述亦是張愛玲對人性的鋒利自剖,“意識到一切人(包括自己)都有可能虛偽,因而都有可能被看作虛偽,這是真正的真誠觀念的萌芽”,〔10〕張愛玲則是毫不客氣地撕去虛偽的面紗,直面人性的最深處,《燼余錄》結尾這段耐人尋味的文字更飽含著她對人性的蒼涼感悟:
“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jīng)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里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薄?〕(P51)
這里引述《燼余錄》與《星際戰(zhàn)爭》對戰(zhàn)爭相類似場景和心理的描寫,不否認這是一種在更大程度上對戰(zhàn)爭之下生存描寫的相通相應,但同時也不應排除對威爾斯《星際戰(zhàn)爭》等作品的閱讀對張愛玲在經(jīng)歷港戰(zhàn)之前所形成的潛移默化影響。這種影響,確切地說,是張愛玲在現(xiàn)實情境中經(jīng)歷和進一步強化了她在文本中所獲得的對世界瀕臨毀滅及人性的深刻感受,張愛玲這樣坦然地寫自己的“不負責任”“沒良心”,除了對人性的鋒利剖析、當時對死亡的恐怖情緒外,威爾斯在《星際戰(zhàn)爭》中類似故事的敘述也應該在潛隱層面上給了張愛玲一定的參照,或者說,這個對人性毫不遮掩深度剖析的故事讓張愛玲在寫作回憶中更加直面沉重的真實。
二
在上面的探討中,主要以《燼余錄》和《星際戰(zhàn)爭》分析張愛玲與威爾斯在戰(zhàn)爭及人性剖析上的相通感應。在論述過程中,對《張愛玲與現(xiàn)代末日意識》進行了相關評析,如多次指出的,論者關于威爾斯對未來世界的悲觀幻想與預言是張愛玲有意無意的參照的看法,是對張愛玲與威爾斯創(chuàng)作關聯(lián)的高屋建瓴的精準概述。而且也如論者所言,威爾斯科幻小說中的世界毀滅主題,激發(fā)和加深了張愛玲原有的荒涼感受,導致張愛玲對人類未來幾近完全失去樂觀想象與信任,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問題的另一方面,我們認為,在關于威爾斯預言對張愛玲影響的具體探討時,論者著意強調的是威爾斯悲觀性預言對張愛玲文明毀滅感的影響,在我們看來,威爾斯悲觀性預言對張愛玲的影響,除了表現(xiàn)在文明毀滅的虛無感外,更多的則是激發(fā)和加深了張愛玲的個人生存感受,引發(fā)了張愛玲對人類文明毀滅之景象下個體生命的渺茫感受。如果說威爾斯關注的是未來世界與文明的毀滅,落腳點是整個人類社會發(fā)展趨向;張愛玲則更多的將這種毀滅的視線從人類未來世界投在身邊的個體現(xiàn)世存在上,張愛玲感受更多的是個體生命的渺茫和虛無,落腳點是個體生存的有限性,這種對個體生命存在有限性的感悟認知,加重了張愛玲對時光流逝和世事變轉的敏感體認。
有必要指出的是,學界在探討張愛玲思想中“惘惘的威脅”時,經(jīng)常引用張愛玲在《傳奇再版序》中的一段話:“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jīng)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2〕(P186)認為張愛玲思想中“惘惘的威脅”主要是對時代“在破壞中”以及文明將要“成為過去”的感受,這是相對準確的把握。但同時,我們認為,時代“在破壞中”以及文明將要“成為過去”只是張愛玲思想中產(chǎn)生“惘惘的威脅”的外在原因,更直接和貼近的原因則是時代“在破壞中”以及文明將要“成為過去”引發(fā)了張愛玲對生命有限性的認知,并由這種對個體生存短暫和脆弱性的認知而產(chǎn)生“惘惘的威脅”。所以,確切地說,這種“惘惘的威脅”更多的是指張愛玲對個體生存之有限性的認知,感覺到所有的人都要過去,生命終點是死亡這種不可理喻的結局,生命的轉瞬即逝和不可把握。
在張愛玲文本中,經(jīng)??梢宰x到這種對世事變化、時光流逝的不安的凄涼之感:“頭上是不知道倦怠的深藍的天,上下幾千年的風吹日照,而人生是不久長的”(《談音樂》);〔2〕(P198)“即使我們看得見的話,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我們的了”(《我看蘇青》);〔11〕(P129)“房子可以毀掉,錢轉眼可以成廢紙,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燼余錄》);〔2〕(P44)相反,時光停滯、感覺不到時間,反而讓她有一種心安:“蠻荒的日夜,沒有鐘,只是悠悠地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日子過得像軍窖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暈,那倒也好”(《我看蘇青》);〔11〕(P119)在《對照記》中,張愛玲則直接抒發(fā)了這種人生時光的急劇轉變:“然后時間加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繁弦急管轉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經(jīng)遙遙在望”;〔12〕而也正是因為意識到個體生命存在的有限及未來的渺茫,所以張愛玲急于把握住個體的生命時間:“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許來不及了?!恕亲钅貌粶实臇|西”(《燼余錄》)、〔2〕(P47-48)“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傳奇再版序》)?!?〕(P186)深入一些說,正是因為認識到所有的個體都是生活在時間之中,所擁有的生命時間極為有限,所以這種對個體生命時間有限性的焦慮擴至到了對人類不可抗拒之整體命運的關注和洞悉,張愛玲又一次走到了人類精神的深處。
“時間是一種威脅、不可挽回和消失。相反的是空間,空間總的來說是慷慨和仁慈。在我們的存在中,時間總是一種不祥的境況,而空間則賦予我們從時間中得到解脫的可能性。”〔13〕從此意義出發(fā),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張愛玲那么執(zhí)著于對現(xiàn)世生活的表現(xiàn),對此無須再多加解釋。但還是有必要再次指出,張愛玲這種渺茫虛無之感更多地是賦予在她對個體存在之有限性的深刻認知上,而不僅是文明的毀滅感。進入張愛玲的文本世界,總能讀到這種漂浮在文本字句之中的對于個體生命有限性的深刻認知,以下將從文本中作更多的引證說明:
生命的流逝是不可抗拒的定然存在,并不為我們停留,“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等》);〔8〕(P462)因為流逝,個體所擁有的生命時間極為有限,“人活在世上,不過短短的幾年”(《心經(jīng)》);〔8〕(P289)生命充滿變動,不可把握,“敦鳳嘆了口冷氣,道:‘唉!將來的事情哪兒說得定?還得兩個人都活著——’”(《留情》),〔8〕(P370)“‘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兒做得了主?轟炸的時候,一個不巧——”;〔8〕(P104)生命的有限和變動讓個體感覺到人的渺小和凄涼,“我們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傾城之戀》)、〔8〕(P89)“人,誰不是可憐的”(《沉香屑 第二爐香》);〔8〕(P205)生命的有限和變動讓個體感覺到恐怖和荒涼,“然而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有那凄清的天與?!獰o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恐怖?!?《沉香屑 第一爐香》)、〔8〕(P191)“他怕真正的,血與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們越少提起這件事越好。”(《沉香屑 第二爐香》);〔8〕(P200)但“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歸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金鎖記》)、〔8〕(P31)“繁榮,氣惱,為難,這是生命”(《鴻鸞禧》);〔8〕(P390)所以“過到現(xiàn)在這樣的日子,好不容易苦度光陰,得保身家性命,單是活著就是樁大事,幾乎是個壯舉”(《創(chuàng)世紀》),〔4〕(P42)人的存在是最重要的,“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chǎn),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傾城之戀》),〔8〕(P103)因為“她不存在,這些也就不存在”(《花凋》);〔8〕(P329)所以“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劃。只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里,她的畏縮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沉香屑 第一爐香》)。〔8〕(P191)可以說,這種對個體生存之有限性的認知貫穿在張愛玲的所有文本中,懂得了這點,我們也就更加懂得了《留情》中這段點悟和飽涵了張愛玲對生命切身感受的文字:“米先生仰臉看著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份也跟著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傷氣惱,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著虹,對于這世界他的愛不是愛而是疼惜?!薄?〕(P378-379)
可以說,張愛玲從威爾斯作品中所受到的來自思想層面上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威爾斯悲觀性預言在潛在層面上進一步聚合和加深了張愛玲在港戰(zhàn)中的現(xiàn)實生存感受,并在此體驗認知的基礎上,引發(fā)對個體生命之有限性的真切體悟。如果說,威爾斯的悲觀性預言充滿著嚴厲的社會批判及對人類未來世界的拯救意識,如他后期轉向了正面烏托邦。那么相比之下,張愛玲從威爾斯作品中所受到的思想層面上的影響,卻并不指向人類社會整體的關注,而是在思想上激發(fā)了她對個體生命的真切關注,這種對個體生命的關切和認知,一方面,讓張愛玲有凄涼和不安,另一方面,又因為懂得所有生命個體的短暫和脆弱性,所以她對小奸小壞、庸俗與自私的生命個體都有一種慈悲的同情,但張愛玲并不試圖去拯救和改變,而是坦然接受,帶著蒼涼色調,與此同時,這種對個體生命有限性的認知,還在一定層面上加深了張愛玲對生命的愛并化解了她自己的孤獨感受。
〔1〕陳娟.張愛玲與外國文學.新文學史料〔J〕.2011(1).
〔2〕張愛玲.中國現(xiàn)代散文名家名作原版庫·流言〔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8.
〔3〕劉志榮、馬強.張愛玲與現(xiàn)代末日意識〔J〕.中國比較文學,2000(2).
〔4〕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9〔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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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10.〔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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