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庫力是內蒙古呼倫貝爾額爾古納市的一個鄉(xiāng)。2010年暑假,我們朝著這個在地圖一角毫不起眼的地方進發(fā)。我們是去支教的。
坐飛機到達呼和浩特,身邊的景色與家鄉(xiāng)差別不大,也是高樓林立,也有寬闊的馬路與氣派的商場。懷著興奮的心情,我還將此行視作一次草原之旅。
隨著汽車駛出城市,進入草原,我的心情猶如遠處的奔馬,在一片平坦的綠色中張開四蹄,輕快地奔跑。然而幾個小時后,迎接我的景色卻是如此陌生。大雨過后,越來越泥濘的道路漸漸難以承載汽車的前行,車窗上不停有從未見過的飛蟲撲擊。車速越來越慢,最后在一片沼澤中,車輪陷入松軟的泥土而動彈不得。被告知將改乘馬車的我們,一開始尚為這個新奇的經歷而興奮,但很快,劇烈的顛簸就將我們的激動擊得粉碎。在數(shù)次下車休息后,我們這群在城市中長大的90后孩子,終于到達了上庫力鄉(xiāng),這個位于呼倫貝爾草原最深處的地方。
上庫力鄉(xiāng)合林小學,是我們幾度選定的地方,因為在當?shù)乩相l(xiāng)口中,這里的生活條件相對好些。可當我們走進校舍,眼前卻是一片蕭瑟破?。夯尹S的磚墻,外面的水泥早已被風雨剝落。原本有兩層的教室,二樓已經因年久失修而不能上去了。昏暗的教室后面堆著一排壞掉的桌椅,僅有的二十張桌子歪斜地立著,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草原上的暴風雨。頭頂上是一盞搖搖欲墜卻頑強散發(fā)著光亮的日光燈。這所小學是“希望工程”的產物,但是一陣春風過后,卻缺少春雨的呵護,它充滿了頹唐的氣息。
我們并沒有沮喪多久,因為很快,蜂擁而入的孩子在剎那間照亮了這間并不明亮的教室。他們稚嫩的臉龐上掛滿了生活的艱辛,大多曬得黝黑,有的手上還拿著馬鞭和牧草筐。在一陣嘰嘰喳喳后,我們從幾個漢語說得好的孩子口中得知,整所小學所有年級的學生都已在這兒了??粗覀儙讉€城市來客“奇異”的穿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爽朗的笑聲很快感染了我們。幾個大一點兒的孩子試著來和我比高,極少的幾個女生毫無羞怯地與男生鬧成一片,這是一群真正純真的孩子。
我們迫不及待地開始了教學。第一件事情是發(fā)給他們我們帶去的小學語文課本。如獲至寶的他們,把手在身上擦了又擦,生怕弄臟了嶄新的課本。他們是如此認真,以至于剛才人聲鼎沸的教室在我宣布上課之后一片寂靜,只剩下我念著《蒲公英的種子》的聲音??粗麄冃⌒闹斏鞯臉幼?,我覺得我念課文的聲音有一些顫抖。偶爾有抬頭偷看我念書的,在給我一個狡黠的微笑之后,迅速低下頭去,繼續(xù)盯著課文。出發(fā)前我覺得教小學實在是輕而易舉,但此時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想告訴他們的,和他們想知道的,實在太多太多。
外面,年邁的傳達室管理員敲響了小銅鑼,然而教室里的孩子們依舊端坐聽講。即便是我宣布下課,也沒有人離開座位。當時我想,這些孩子也許是看到陌生老師太緊張,抑或是太好奇了。后來我才明白,他們只是想多聽一會,因為他們實在太想學習。
他們是一群聰明的孩子,因為他們很快理解了我教給他們的乘法分配率,甚至在一堂課后人人能寫出1至10的英文。這讓我預定的上課計劃常常提前完成,于是我便利用課堂中的“課余時間”,給他們講我的家鄉(xiāng),講外面的世界,講他們感興趣的一切。
他們感興趣的事情太多太多。他們問我畫的荷花好不好吃,他們問我大海和呼倫湖哪個更大,他們問我北京和杭州離上庫力有多遠,他們問我有沒有真的神筆馬良和七色花。這群孩子對知識的渴望,或者說對未知事物的好奇,讓我始料未及。這里的老師告訴我們,這些孩子從沒有像這幾天到得這么齊,也從沒有按捺這么久沒有搗亂。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這樣一件事。大概是第十天的傍晚,上完課后,我們被請去吃飯。回到寄住的人家時已是晚上9點。在我的房間門口,三個孩子站在那里??吹轿页霈F(xiàn),他們飛一般地跑了過來,其中一個雙手捧著一頁皺巴巴的紙,問我:“老師,這是你的紙吧?”
這的確是我的紙,是我備課的時候隨手寫的提綱。上面的字很潦草,還夾雜著幾個他們不認識的英文。記得當時我上完課隨手將紙塞到了褲袋里,也許是不小心落在了學校。而撿到這頁紙的他們,卻跑了幾里路,等了我一個多小時,只為了將這一張紙交還給我。接過這張紙,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或許一句“你們真棒”也無法完全表達出對他們的感激和贊賞。后來和朋友談及此事,我總是半開玩笑地說,如果所有人都這樣尊重知識,那大陸早就出諾貝爾獎獲得者了。
盡管當?shù)氐泥l(xiāng)親們給了我們最高規(guī)格的生活待遇,但是那幾間遇風漏風、遇雨漏雨的“貴客房”也已著實讓我們吃足了苦頭。可以想象,這些生在遠離繁華都市的草原孩子,從小就要背負多大的生活壓力!我曾擔心他們會不會因為生活的重擔失去學習新知的熱情,但是在與他們相處的日子里,我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心,決不會只停留在這小小的鄉(xiāng)村。他們與他們偉大的祖先一樣,是草原上的雄鷹,他們有搏擊長空的勇氣和渴望。
離家的時候,覺得兩星期很長,可是一眨眼,兩星期的支教即將結束。最后一天是星期日,他們早上齊刷刷地來到了我們的住處。我“封”的小班長自豪地說:“老師,我們要教你們騎馬和摔跤!”這是對我一直和他們說的“你們也有很多東西教給我”的回應吧。先是摔跤,我懷著我吃過的鹽比他們吃過的飯都多的心態(tài),欣然接受了他們的挑戰(zhàn)??墒?,不管再瘦小的孩子都能在三招兩式間將我放倒。他們召開了一個“那達慕大會”,操著他們的語言,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場最刺激精彩的較量。
然后,在這個風和日麗的草原上,我們騎上了他們精心挑選的最溫順的馬。即便如此,當我胯下的小白馬撒蹄飛奔時,我煞白的臉色還是讓這些孩子哈哈大笑。幾經周折,他們手把手教會了我騎馬。盡管仍然有些畏手畏腳,但我終究還是敢騎了??粗R背上他們矯健的身姿,我對自己說,他們就是呼倫貝爾草原上的千里馬,他們只是需要一些伯樂。
離別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兒女情長。他們說,草原上的兒女離別時從不揮淚,只用最嘹亮的歌聲互道珍重。他們站在一起,唱著《敖包相會》,與我們揮手告別。
回首支教的日子,我們的青春在遼闊的草原綻放。
【劉育琦,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