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元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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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之所以能夠了解馬少游的事跡,完全是因為他的從兄馬援。范曄《后漢書·馬援傳》載,馬援在凱旋之后的慶功宴上,從容而感慨地說道:
“吾從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為郡掾史,守墳?zāi)?,鄉(xiāng)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當吾在浪泊、西里間,虜未滅之時,下潦上霧,毒氣重蒸,仰視飛鳶跕跕墯水中,臥念少游平生時語,何可得也!”[1](P838)
以上便是有關(guān)馬少游的全部記載。筆者以馬少游的被忽視和被發(fā)現(xiàn)為線索,分析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以此提供一個了解宋人內(nèi)心世界的窗口。
馬少游認為“致求盈余,但自苦耳”,這既符合儒家“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的思想,又與道家“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的思想相似。根于儒家思想而又兼合道家之義,這使得他很可能被文人稱引。而事實上,馬少游在宋以前卻很少被提及,關(guān)鍵在于其“守墳?zāi)梗l(xiāng)里稱善人”。這種家族意味濃厚的鄉(xiāng)居生活與道家思想有很大的沖突,“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在莊子看來并不是“逍遙”的,道家追求的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此外,馬少游的思想與佛教也不太吻合。所以,喜歡道家和佛理的文人對馬少游的認同度并不高,在魏晉、六朝的詩文中,馬少游都沒有被人稱引。
到了唐代,人們大都追求一種積極高昂的人生。杜甫《后出塞五首(其一)》曰:“男兒生世間,及壯當封侯。戰(zhàn)伐有功業(yè),焉能守舊丘!”韓愈《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曰:“高爵尚可求,無為守一鄉(xiāng)”,鮮明地反映了這一時代特征。因此,馬少游“守墳?zāi)埂钡睦砟钤诜e極用世的盛唐時代也不被人重視。中晚唐各種政治斗爭和戰(zhàn)亂,使文人們疲于奔波,外界的紛擾沒有給詩人們更多內(nèi)心審視的機緣,馬少游那種甘于淡泊的操守并不能被他們毫無保留地接受和實踐。
唐代詩文中提及馬少游的篇目極少,僅有劉禹錫《經(jīng)伏波神祠》:“一以功名累,翻思馬少游”,但詩中的主要人物卻是馬援。雖然李商隱等人的少數(shù)作品中(如《為濮陽公祭太常崔丞文》)出現(xiàn)了馬少游的身影,但其形象并不清晰??傊?,唐代詩文中的馬少游形象既不夠廣泛,也不夠深入。
宋代較早吟詠馬少游的是王安石,《次韻酬朱昌叔五首(其三)》曰:“已知軒昂真吾累,且可追隨馬少游?!贝藭r馬少游的形象逐漸變得清晰起來,這是和劉禹錫詩作最大的不同。馬少游的名字屢被蘇軾提及。這種現(xiàn)象也被同時代的人們察覺,如在《蛩溪詩話》中,東坡云:“何須更待飛鳶墮,方念平生為少游。”“大夫行役家人怨,應(yīng)念歸鄉(xiāng)馬少游?!薄把┨靡嘤兴細w曲,為謝平生馬少游?!秉S徹說“以其可喜,不直押韻也?!保?](P59)這種強調(diào)就非常 明確地 指向了 馬少游的思想。黃徹的這一發(fā)現(xiàn)被轉(zhuǎn)載于宋代阮閱《詩話總龜》,可見這在當時是被人們關(guān)注和認可的。
提及蘇軾,再看到“少游”二字時,讀者會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少游(秦觀)。事實上,秦觀字少游,正是效仿馬少游的結(jié)果。陳師道《秦少游字序》載:秦子曰:“往吾少時,如杜牧之強志盛氣……于是字以‘太虛’以導(dǎo)吾志,今吾年至而慮易,不待蹈險而悔及之。愿還四方之事,歸老邑里,如馬少游。于是字以‘少游’,以識吾過?!保?](P333)
以“少游”為字,這更加說明了馬少游及其思想在當時受到了充分重視。僅以有影響力的文人而言,如蘇軾、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李綱、劉克莊等,他們對馬少游大都屢加稱引。如黃庭堅的“老夫多病蠻 江 上,頗 憶平 生 馬少 游”[4](P403);“我 老 倦 多故,心期馬少游”等。又如,李綱《次昭武展省祖塋焚黃因會宗族二首(其一)》曰:“自嗟慷慨據(jù)鞍客,不及當年馬少游”,“省祖塋”、“會宗族”與馬少游的觀念完全吻合。李綱在《與秦相公第八書別副》中又說道:“舍弟三人,仲不事事,常慕馬少游之為人?!崩罹V稱自己被“憫笑”,與詩中的“自嗟”都是一個意思,馬少游的鄉(xiāng)居生活明顯地成為了他們傾慕的對象。宋以前和宋代對馬少游的稱引頻率存在如此巨大的差別,不禁使我們追問造成這種差別的原因。宋人在開拓詩歌領(lǐng)域時會加大使用讀書中得來的材料,但這終究是普遍的現(xiàn)象。馬少游的特殊性究竟何在?
黃庭堅《薄薄酒二章》序言曰:“以予觀趙君之言,近乎知足不辱,有馬少游之余風?!狈现悴蝗璧?,不止馬少游一人,例如,諸葛亮希望自己“茍全性命”、“不求聞達”,陶淵明也說過“耕織稱其用,過此奚所須”,但黃庭堅為何在此只列舉了馬少游一人?筆者認為,首先在于馬少游思想的凝練性與單一性。諸葛亮、陶淵明最被人關(guān)注的地方,并不是知足不辱。在后人眼中,諸葛亮的功業(yè)和智慧要遠遠超過其所謂的“澹泊”;陶淵明“真醇”、“天然”的詩文,不但展現(xiàn)了他高超的藝術(shù)水平,而且包括了形、影、神之類形而上的哲學思辨,所以人們對他的關(guān)注就不局限于知足不辱一方面了。
視線的轉(zhuǎn)移給了馬少游被關(guān)注的機會,但更為重要的是,馬少游“鄉(xiāng)里”二字在不斷地召喚著那些有著葉落歸根情懷的人們,蘇軾“墳?zāi)乖谌f里”的哀嘆,表達的正是這種情感。蘇軾、秦觀對性命的思考顯然比“待蹈險而悔之”的李斯、陸機等人更為深刻。在慶歷新政、王安石變法失敗之后,士大夫積極投身于功業(yè)的信念受到了不小的沖擊,他們不再有唐人那種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的豪邁氣概。相反,他們的心境變得內(nèi)斂。與此相應(yīng),宋人對“心性”二字十分重視,這從他們解讀儒家經(jīng)典的方式中就可以看出,所以他們在處世態(tài)度上也自然會稱贊馬少游一類淡泊而篤實的人物。
錢穆先生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說道:“許多偉大人物,其偉大處,則正因其能無所表現(xiàn)而見。”[5](P87)錢先生所舉人物至少還有一些“表現(xiàn)”,而馬少游幾乎無任何“表現(xiàn)”可言,但他僅有的四十一字的言論包含了中國人純樸豐厚的文化底藴和心理認同,這是非常不容易的,尤其是他的不尚功業(yè)、守護自我、樂善好群、自然處世的特征,在很大程度上符合宋人的內(nèi)心追求,這才是他在宋代被發(fā)現(xiàn)和被宣揚的內(nèi)在原因。
[1]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2]黃徹.蛩溪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3]曾棗莊,劉琳.全宋文[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
[4]傅璇琮.全宋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
[5]錢穆.中國歷史研究法[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